酒楼旁边的灯笼高高挂起,明明是深夜,大堂里却还三三两两的坐着几桌喝酒的人。
  洛南姝团在顾澜的肩膀上,小巧的猫咪仗着自己不引人注意的形象左顾右盼,观察着那些人,却发现这些人看上去都有些凶悍,身上的气是敌我不明,随时有可能变化的橙色,而有几个感知敏锐的,在察觉到洛南姝的视线后猛然看过来。
  视线锐利中带着警觉。
  小猫咪同看过来的人无辜的对视,一双明亮的猫瞳毫不避让。
  顾澜动作十分自然地将肩头惹是生非的小猫咪抓下来拢在手心,用另一只手虚掩住小猫咪的脑袋,一遍熟门熟路的朝着二楼的雅间走去。
  洛南姝努力伸长脖子把毛脑袋从顾澜虎口处挤出来,长胡须戳在了顾澜的手背上:“哥哥经常过来这?”
  洛南姝的声音很轻,也可以压低了许多,不过顾澜并没有回答他,而是径自推门进了二楼右拐尽头的雅间。
  他刚在桌边坐下,门口就响起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一个方巾束发,书生模样的青年便气喘吁吁地出现在门边上。
  顾澜才刚将洛南姝放在桌面上,抬眼瞥了他一眼,然后给洛南姝倒了一杯茶,试了试温度才推到小猫咪面前,见埋头进去喝水,这才开口问门边的青年:“他人呢?”
  青年欲言又止,挠了挠脸颊这才小声道:“喝多了……”
  但紧接着又找补道:“刚才已经叫醒他了!盛公子您稍待片刻,老师马上就到!您有什么吩咐先跟属下说便是!”
  洛南姝不太习惯这么喝水,不小心让胡须沾了水,有些不舒服地抬头抖了抖,然后昂首挺胸走到顾澜的手边在男人的袍袖上蹭掉水珠,心满意足地打了个小哈欠。
  青年眼睁睁看着那半大的小猫崽用这位的袖子擦嘴不说,还留下了明显的几团水痕,一时间瞠目结舌愣在门边。
  顾澜伸手戳了下洛南姝的小脑瓜,然后头也不抬地吩咐:“上两壶酒来。”
  “啊……哦,是!”青年恍惚地消失在门边。
  洛南姝眨了下眼睛:“他真好玩。”
  猫的听力灵敏,清晰捕捉到青年下楼梯时的一个踉跄差点直接滚下一楼的动静。
  顾澜:“别看那么一副呆瓜模样,他可是学子监这十年以来最天才的学生。”
  “十年……都还没从学子监出来?”洛南姝的猫瞳里满是质疑。
  顾澜轻笑了一声:“他不想入朝为官,他老师也是个混不吝,就留了他在学子监混日子。”
  外间的脚步声再次传来,只不过这一次是两道,而且其中一道听起来颇有些奇怪,夹杂着有规律的轻微的笃笃声。
  “嘶,公子啊,咱们有时候说话可以稍微……婉转一点,混日子什么的,委实不太好听。”吊儿郎当的声音从门边传进来,一个披散着头发,衣裳也有些凌乱,外袍只是往身上随便一裹就出来见人的男子进门来,身后还跟着满脸写着委屈的方巾青年。
  男人的长发还带着湿气,贴在长袍上蜿蜒出潮湿的痕迹,他摆摆手让一直偷看顾澜的方巾青年出去,将手里提着的两壶酒放在桌面上:“守着楼梯别让人上来。”
  “是。”
  从洛南姝的角度看,男人无疑长着一张清隽的面容,只不过他的气色并不好,瞧着有些憔悴,明明是清朗的五官,唇周却留着些许青色的胡茬,看上去满是颓废。
  “不修边幅。”顾澜笑骂了一句,伸手拿过一壶酒倒了两杯。
  男人也不在意顾澜的话,面上带着散漫的笑,瞳孔里满是沉冷寂然:“盛公子可是无事不登我这芈仙楼,说吧,这是有什么事儿能劳烦您亲自走一趟?”
  男人见顾澜倒了两杯酒,正要伸手去接,就见顾澜将一杯放在自己面前,另一杯推到了桌上那只端坐着的玳瑁小猫身前。
  男人:“?”
  猫……喝酒?
  算了。
  男人识趣地自己倒酒,皱眉。
  顾澜不理他,而是抬手撑着侧脸垂眸问洛南姝:“怎么样?是不是和半仙楼的春意浓一个味道?”
  玳瑁小猫将脑袋埋进酒杯里舔了好几口,抬头乖巧“喵呜”了一声。
  正常人都不会觉得顾澜是在等猫咪的回答,男人的动作一滞,整个人像是被定在当场,过了须臾才抬手饮尽杯中的美酒,面无表情道:“公子若有疑虑,不妨明示。”
  洛南姝转头看向男人,眼睛里闪动着幽幽的金色。
  男人不敢直视顾澜,便将视线落在那只顾澜带来的小猫身上,一低头就对上了这双诡异的猫瞳,整个人恍惚了一瞬,像是被人看透一般,将万千情绪,诸多秘密都摊开来供人瞧了一遍,顿时后背一寒冒出一身冷汗。
  这猫什么来历,好生邪性!
  “钟暨,你知道朕在找什么。”顾澜自称的转变是他此时此刻坐在这里身份的转变,这让男人面色一变,当即跪了下来,不敢与帝王同桌,“你们是什么时候找到他的?”
  钟暨咬着牙,一个字都没有吐。
  “让朕猜猜看,”顾澜的手缓缓抚摸着洛南姝的脊背,漫不经心道,“一年前?五年前?亦或者是……十三年前?”
  洛南姝的心头一动。
  十三年前,恰好是李崇担任临江府知府的时候。
  哥哥要找的人,难道是……
  钟暨深深叩首,以头抢地发出沉闷的声响,却仍旧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房间内顿时被一种窒息的沉默充斥着,但这也或许只是对钟暨而言。
  顾澜仍旧一杯接着一杯倒酒,洛南姝也像是没感觉到顾澜此时身上的气势,时不时就要埋头去舔顾澜酒杯里的酒。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就是感觉顾澜杯子里的就是比他杯子里的好喝!
  敲了一下小猫咪的脑袋,顾澜无奈的笑笑,声音和缓:“这么害怕?朕又不会做什么。起来吧。”
  钟暨有些踉跄地起身,扶了下桌沿才站稳,而就在这时洛南姝才发现,钟暨的左腿好像有些奇怪。
  他忽然想到方才钟暨过来时那奇怪的脚步声,难道说……
  “坐。”顾澜这回是真的给钟暨倒了一杯酒。
  钟暨停顿了一下,苦笑着坐下。
  面对盛沉归,他钟暨可以是兄弟,是曾经的战友,但在面对晟明帝时,他们这些人都亏欠当年那个他们看着长大,却被推上这条吃人性命的王权之路的少年。
  “既然想藏,就藏严实些,一字之差,酒的味道也不变,糊弄谁呢?”顾澜嗤笑一声,“要是不想藏,就直接一封信摆在我桌上,来龙去脉统统写清楚,该是什么就照着安排。大老爷们扭扭捏捏的,像什么样子。”
  钟暨跟个鹌鹑一样不吭声,眼角的余光却在偷摸瞄顾澜,像是在试探顾澜的真实想法。
  其实他们知道这件事没有立场也不该隐瞒陛下,但他们又着实害怕这件事被陛下知道之后,陛下将会做出的举动,倘若陛下真的一意孤行,他们如今都被从朝堂沙场中拎出来边缘化太久,哪里能插得上手,劝得住人。
  两个人又扯了些有的没的,洛南姝并不是每一句都能听懂,但是钟暨显然是听懂了,也明白了顾澜话里的意思,从一开始的警惕再到之后的坐立不安,眼睛里几乎写着“放我走”三个字。
  洛南姝突然喵了一声,抬爪搭在顾澜的手背上。
  顾澜停顿了一瞬,心领神会,然后对钟暨最后道:“行了,回去继续喝你的酒醉生梦死,我懒得见你,看着烦。”
  钟暨松了口气,站起身正要出去,就听顾澜不咸不淡道:“明日让太医令给你看看,你那脸色不知道还以为上了半盒的粉。”
  ……
  从羋仙楼出来,顾澜将洛南姝送回了占星鉴。
  玳瑁小猫跳上伸出高墙的树枝,转头看了眼顾澜,这里虽然看似僻静,但到底说不清是否会有人隐在暗处,便只是喵呜了一声,然后转身跳了下去。
  ……
  钟暨侧卧在软塌之上,手里拎着一壶与春意浓全然不同的烈酒,抬手就往嘴里灌,不过短短时间,就又从方才只是看上去憔悴的人样变成了醉醺醺的一滩。
  “好歹也是早年追随陛下的人,怎么如今这般自我厌弃?”
  少年的声音自窗边幽幽飘荡而来。
  钟暨一惊,酒液涌入喉咙直呛得他咳嗽不止,狼狈地挂在软塌边咳到双眼发红。
  玳瑁色的小猫轻盈地跳进窗来,无声的落在桌面上迈着优雅的猫步朝着钟暨走过来,在距离钟暨不远不近的桌沿边蹲坐下来。
  “你是谁?!”钟暨抬起头,双眼发红形容狼狈,眼神里却带出一丝厉色。
  陛下知道他身边的猫这般诡异吗?
  钟暨撑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
  “放心,陛下知道我是谁,倒是钟先生……”洛南姝注视着钟暨,在他眼中的男人身上带着一丝轻淡的紫气,与自身橙色的气附着在一起,不像是自己滋生,倒像是从哪里沾染来的,“如今朝局混乱动荡,钟先生却在这么一个酒楼里自我放弃,不觉得问心有愧吗?”
  钟暨是当年从战场上退下来的人,他虽然不似其他弟兄一样骁勇善战,作为军师,他的体格要差上许多,但是他的脑子却是又一等一的好使,即使喝了半肚子的烈酒,胸膛处灼烧着炙热的烈火,他也看出了这只之前跟在陛下身边的猫对他的试探与不确定。
  “陛下什么都未曾同阁下讲罢?那么阁下今日也不可能从钟某这里得到任何讯息。”钟暨嗤笑了一声,转身仰躺在了软塌上,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请便。”
  “真的吗?”洛南姝笑了,好奇问,“关于临江府知府李崇的妻儿,钟先生也没有什么想同我聊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