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地上多了一片黑色的影子,姜启才察觉屋内进了不速之客。
  他扭头看向男人,神色惊惧,后退半步,意识到自己露怯,又强装镇定地稳住。
  “你怎么进来的?!没看见我挂了‘请勿打扰’的牌子吗?连敲门都不敲一下……”
  男人身材高挑,脸上带着黄铜制的面具,只露出一双深不可测的绿色眼瞳。厚重的袍子遮住了他的特征的同时,也好似一堵坚实的盾牌,将他装备得坚不可摧。
  姜启心中暗啐一句,恶狠狠地想,不就是个卖货的黑市商家,神神秘秘的不说,态度还如此猖狂,怪不得来干这种刀口舔血、见不得人的勾当。
  将对方暗戳戳地贬低一番后,姜启重拾自信,仿佛找回了主导权。
  “你有什么事?我应该说过的吧,在这个敏感的时期,不要轻易联系我。最后一批审查马上来了,你可不要连累我。”
  没有直面回应,男人自顾自地问:“你搬家了,为什么?”
  姜启含糊地说:“出了点事,我睡不好觉。反正在外头也可以备考。”
  “监管局的审查,最忌讳突然的‘改动’。”黄铜面具语气森冷,“你要是真想入职,就该乖乖地保持原样,更不要蠢到和警局起冲突。”
  “……你!”姜启被戳中,“你既然知道发生了什么,怎么还明知故问?再说了,难道我要在闹鬼的地方睡觉吗?谁知道闭眼后,第二天早上还醒不醒得来!”
  “如果怕死,你不如趁早打消在行动部工作的念头。”
  男人冷淡地嘲讽,谁都知道,行动部是死亡率最高的地方。但偏偏它又充斥着机遇、名利、和向上爬的青云梯,所以除了艺高人胆大的特殊天才,也是好高骛远的蠢蛋的聚集地。
  听出他的轻蔑之意,姜启恼火地涨红了脸。
  “不怕死,难道就意味着要主动送死吗?!假如我在入职前死掉,你们一分钱也别想拿到手!”
  这个白痴,真以为他们费尽心思,挑衅法律规则,冒着风险接近监管局,只是为了那点可怜的、零头一样的报酬。黄铜面具一时无言,既鄙夷姜启的自大和天真,又无奈地想,只有这种蠢材,才是最好把控的棋子。
  于是,他揭过这个话题:“那枚灵性符文,你拿去做了什么?”
  “还能做什么?放在一个讨厌鬼身上了。”姜启满不在乎地说,“要不是你们不给我杀伤力武器,我也不屑于用这种慢法子,鬼知道要等多久。”
  黄铜面具忍了又忍,道:“那东西可以在三天之内吸干一个人的灵气和好运,使他频繁撞上厄运。难道不比‘杀伤力武器’好?你杀了他,只会搞砸审核考试,把自己送进去。别说行动部,能不能从监狱出来都是另说。但要是厄运杀了他,你自然可以干干净净地抽身,风光入职梦想的岗位。”
  “……”
  姜启不说话了,他着迷地幻想一会儿,露出餍足的表情。
  黄铜面具接着说:“等他死后,记得将铜片取回,切记留下把柄。还有,那东西价值珍贵,我们是要回收的。”
  见姜启面含不舍,他又道:“别担心,等铜片回收之后,里头的能量我们会提取出来,做一个好运符给你傍身。”
  “——你讨厌的那个家伙,他身上的气运,应该很足吧?想想看,过不了几天,你就可以将他取而代之了。”
  男人低沉的声音饱含诱惑之意,好似魔鬼的邀约,促使姜启心动地舔了舔唇角。
  没有再作犹豫状,他重重地点头。
  *
  第二天起,姜启看见舒星舟毫无血色的面孔,不由得喜上眉梢。
  然而这一次,可不是舒星舟在故意示弱,以免姜启起疑心。倒不如说,现在的他根本没有伪装的心思——棕色的瞳孔一片郁郁,平日里表情寡淡的他,今天却是肉眼能看出的低落之色。
  假如有人从背后紧盯着青年,可以发现,上班几个小时了,舒星舟最常浏览的页面,却是当地新闻,各大社交app的热搜榜,和寻找失踪儿童的爱心网站。
  尽管互联网难得的风平浪静,舒星舟也始终吊着一颗心,一遍又一遍地刷新着。
  和那些闲极无聊、哪怕手机划到秃噜皮也不放手的人不同,他明显是带有目的性地在搜寻着什么,仿佛很笃定,又尽量宽慰自己往好的方面的想。
  背包的拉链缝隙间,一号张着圆亮的眼睛,黑羽覆盖之下,谁都看不见的地方,皮肤表层裂开一道小口,生长出覆盖细密鳞片的腕足,默不作声地缠绕上青年凸起的手腕骨。
  触感和尾巴不同,带着热气,却并不烫,熨帖的温度沿着皮肤蔓延,好似贴了个暖手的物件。
  舒星舟眉眼柔和了些,但叹息声依旧在心中逸散。
  昨夜当他重回噩梦高塔,荣升代行监管的s-046号就戚戚哀哀地攀着办公室的大门,藤蔓往里头延伸的同时,人形果实却后仰着脑袋,面露抗拒之色。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身体里住着两个相反的灵魂,在进行意见的博弈。
  眼见监狱长大人降临,s-046收敛了扭捏的姿态,但漂亮可爱的小脸蛋上,是藏不住的愁容和害怕。
  舒星舟瞧着好笑,招呼她进来,温声问究竟发生了什么。
  然而片刻之后,等s-046断断续续、战战兢兢地说完,同样沉郁的色彩,传染至青年清俊的面上,眉间笼罩着薄薄的乌云。
  “s-192失踪了?你确定?”
  “确定……我找遍了高塔的每一个角落,它们又不可能进入一层或者十八层,所以我认为,它们是真的失踪了。”女孩嗫嚅着为自己辩解,“大人,我真的不清楚怎么回事。我一天至少点名三次,还不停地叮嘱大家不要落单,多多注意身边的噩梦……但是,但是192还是不见了。”
  才上任几天,就在自己值班区域内发生了重大失误。s-046越陈述越失落,枯萎一般萎靡着,又因为生怕大人对自己失望,甚至判她死刑,女孩控制不住地发颤。
  令人不安的寂静过后,舒星舟走到s-053的面前。
  只是这样简单的动作,却吓得女孩一个激灵。恍惚之间,又回想起了青年玉竹一般的手指,是如何拽紧了她的藤蔓,将上一任“果实”捏爆的场面。
  所幸,舒星舟没有追究她看管不严的念头。
  “192失踪前最后出现的地方在哪里?带我去看看。”
  女孩忙不迭地点头应是,蛛网般密布的藤蔓好像童话中的飞毯,载着她走向电梯。
  到了第九层,电梯门叮一声打开,放眼望去,竟是一片设备齐全的运动场的模样。
  “上次投票选出来的,十四层的噩梦想来体验一□□育馆,所以我就带他们到了这里。除了关禁闭外,还有一些噩梦不喜欢凑热闹,自愿退出了团体活动。我都清点过,他们还在十四层,只有192消失不见。”
  “目击者呢?没人发现它们是如何失踪的吗?”
  “没有。您也知道,192它们喜欢自己和自己玩,除了偶尔跑去和十六层的小丑作伴,它们几乎不搭话……除非你主动和它们分享没品笑话。”
  提到此,藤蔓
  女孩也颇为无奈。
  和一些不服管教、同她屡屡发生冲突的噩梦相比,s-192算得上是省心的角色,自成一派,活在一个格格不入的世界里。
  如果将高塔比做一间学校,那么192就是之前相伴长大,并幸运一起入学的小团体。牢牢绑定的它们,没有激烈的内部矛盾,是不会轻易接纳外人、或者自行分散的。
  s-046继续辩解:“打球、做操、游泳的时候,谁还会注意头顶上有没有飘着气球?192突然失踪,我也是最后点名才发现。”
  总之话里话外,女孩主要想把自己的责任推卸干净。
  舒星舟不置可否,踱步至排球场,站到球网边上,“这是怎么回事?你们一边运动一边把架子拔出来了?”
  他脚尖轻扫,欲盖弥彰的粉尘被吹散,可以瞧见用以固定球网杆的石墩上,分布着几道裂痕,杆子底部也轻微松动。
  s-046冷汗直流:“……”
  s-046支支吾吾:“这、这个……”
  s-046痛哭流涕:“打球打上头了,对面输不起,非说我这是作弊,要把我给换下场,还要倒扣我们的分数。大家情绪激动,就吵起来了,然后……咳,发生了一些肢体冲突。”
  “还有呢?”舒星舟诈她,“只是因为输不起?”
  “…………”
  “还、还有……”藤蔓女孩头低得快要塞进地下,“我们稍微地,呃,赌了点东西。”
  她又急忙叫嚷:“不是什么贵重物!只是些小玩具、看过的二手书、多余的眼球……但是都是自愿的,我发誓,大人,我就赌了一小节藤蔓,别的没有。”
  这下子,舒星舟总算明白,为什么一个目击证人都找不出来——噩梦们要么打架要么看热闹,哪里有心情关注192?
  它们只是几只缠在一起的气球罢了,重量轻飘飘的,人际关系也同样不受重视。
  随后,s-046因为擅离职守、参与斗殴、组织赌/博、并且试图掩盖此事,而被关了禁闭。
  黑发青年头疼地闭眼,巡视了一圈体育馆,最终在吊着直灯的铁杆上,找到了一小段白色的细绳,绕着铁杆打了个结,似乎是在仓惶之中,被外力扯断的。
  这绳子有些韧性,但不割手,看得出来材质上佳,捆在小朋友的手上,既不容易丢失,也不会勒手。
  舒星舟若有所思地收起断绳,回到现实之后,便开始不停地浏览起各类新闻,尤其是含有“气球”“儿童”“游乐园”“马戏团”等关键词的消息。
  s-192号,就是舒星舟在一个外形表现为小丑红鼻子的噩梦中找到的。
  他本以为这又是一个小丑恐惧症的噩梦,所以兴致寥寥。
  但探索一番之后,舒星舟惊喜地发现,此次噩梦的核心,却并没有依附在满面油漆、笑容可怕的小丑身上,反倒是小丑手中提着的一束色彩鲜艳的气球,它们画着卡通五官、正笑得灿烂。
  面对意外的客人,气球兴高采烈地发出尖细的笑声,绳子自动弯下来,鼓鼓的外壳散发着轻微的塑料气息。
  它们几乎是贴在了青年的脸上,距离近到令人心慌。但打量一番后,它们并没有暴起,而是像招待远道来客似的,讲了个笑话。
  “香菇走在路上,被橙子撞了一下。香菇大怒道:你个没长眼的,去死吧!然后橙子就死了。为什么?”
  “……”
  迎着亮晶晶的卡通眼,舒星舟偏了偏脑袋:“为什么?”
  气球哈哈大笑:“因为菌要橙死,橙不得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