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冬末。
朱门高户外头盈雪层层叠叠,刚融了不少,寒风吹拂之际还是有些冷的。
枯叶掀过一小府邸,从轩窗上掠过,仔细一瞧屋子里似有动静。一双髻小丫头端着手里的暖炉挨个儿往床榻边上放。一面放一面记得看顾在榻上安睡的女子。很快整个屋子开始暖和起来,很是燥热。
罗裳正熟睡,便入了梦魇。
在梦里,白雪红血,尸横遍地,素日的高门大户顷刻间无一人生还。左右响起刺耳的哀嚎声,刀刃无情划过尸首的锋利声,四周狂风卷起大雪呼呼作响声不绝于耳。锃!一声,一冷面将领手起刀落,下一刻站于“她”身前的人便口吐鲜血,表情狰狞死于“她”跟前。
“她”悲痛欲绝瘫于地上,抱起父亲,却见中年男人早已没了气息。
哗啦一声闷雷,那将领刚要举刀斩杀之际,“她”擡手用掌挡住,字字句句带着怒火与不甘:“我要面见圣上!”
那将领满脸凶恶,冷声笑“她”:“不过是乱臣贼子,还意图面见圣上,莫要痴心妄想,快些伏法。”
冰冷刀刃划过“她”掌心,血珠很快溢出,顺着刀锋慢慢往下坠落,满地清白被温热血红所浸润,宛如“她”此刻的痛心疾首。
“她”眉峰一挑,将要起身夺下将领的刀,却反被四下围上来的手下用刀架于脖颈之上。
“我乔家世代忠良,断不会行不义之举,作叛君之事!此事定是有人故意构陷,我要即刻上京面见圣上。”
“世代忠良?圣上下旨要杀的又怎么会是忠良?乔小将军,念你为君镇守北疆劳苦功高,我便让底下的人下手轻些,也好给你留一丝体面。你倒好,意图夺械抗旨不准,那便由不得我了。”
将领伸手过来,眼底挑起一抹轻蔑,用手拍了拍“她”的肩,紧接着退到一边。厉声下令:“乱刀处死。”
话音刚落。
“她”震怒,立刻挑起掉落在地的刀刃,与那一伙手持刀戟的人来回厮杀,因为自小军营里惯了,她的功夫足够深厚,不到片刻功夫那些人就已经被打趴在地连连哀嚎。
可到了后来,“她”忽然开始浑身无力视线模糊,腿脚软得厉害。就这样,那群人趁“她”不备,执起手中刀刃接二连三往“她”身上砍去。刀刀用力凶狠致命,鲜血泊泊而出,溅落在白雪地面上,锦衣华服,髻上玉冠失落掉在地上。
刀刃掺杂着雪割裂“她”浑身上下的皮肉,直到最后,一血肉模糊身体跪坐地面,脊背却仍旧挺拔,血成冰柱挂在破线的绸缎衣袍上,地上俨然成了血水。
周围的厮杀声渐渐停歇。
整个乔家府邸沉浸在死亡之中,寒冬腊月,雪霜冰冷刺骨,“她”仅存的意识里,都是想着那个人,她要去报仇的那个人。
“她”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葬送性命。
许是就是这一抹不甘心,许是天老爷垂怜,让“她”有了重活一世的机会。
睡在塌上的女子陡然睁开眼眸,急促的呼吸声,额头上沁出热汗,她惊魂未定看着头顶的珠帘左右晃荡。
良久,才稳定心绪。
她微微吐了一口气,擡手放在额角上,“原来又做噩梦了。”
这阵子,她时常做噩梦,大多都是乔家出事当晚的那一幕。整整过了一年,她还是每夜都会做梦。
她微微动了动身子,忽感浑身肿胀酸软得厉害。这时,经常伺候她的小丫鬟拨开帷帐,就见罗裳小脸煞白,一脸难受的模样,“小姐,可是肚子不舒服?”
她本能的擡手护住只穿了里衣的身子,但后知后觉,她才意识到,自己此刻是个女子,倒也不必如此避讳。上一世的她,是男子,素日知晓礼义廉耻读圣贤书,眼下虽然在这具身体里待了快一年了,她却还是不能适应。不过,现在也好,也没有一开始的抗拒和难为情。这个小丫鬟,自小与罗裳相伴于罗家后宅,心思单纯,将近半年也未识破她的身份。加之,这一年的相处,她和小丫鬟云瓷的关系倒也和善。
她慢慢地也逐渐相信于她,点头,“是有些肚子不舒服。”
云瓷俏然一笑,拿起暖炉直接往她肚子上安放,安慰道:“小姐,您这是葵水来了,我去给您拿月事带。”
罗裳点头,挪动一下身子,道:“好。”
这一年里,她经历数次的不舒服,这些个疼痛跟她之前在疆场上打仗受伤都要难受,起初她还不当一回事,可是到了后来她便认识到了葵水之痛。原来,当女子也并非这般容易。
她握着暖炉,身子总算暖和不少,就是手脚依旧冰凉,身后又起冷汗,加之刚才的梦魇,她现在脑子里紧绷着一弦。后来,云瓷赶了回来,给她换上月事带又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略微梳妆打扮一番,铜镜前方还面色煞白的女子,此刻俨然变得粉雕玉琢,颇有几分娇俏女儿家的模样。
乔兰舟看着铜镜前这个叫罗裳的女子,生得倒也不错,皮囊堪称上乘。就是纤瘦了些,又容易受风生病。听云瓷讲起,这个身体的原来的主人罗裳。是云州一小县令之女,自小困于后宅受继母培养,说是培养,实则是打压百般刁难,罗裳本是大家小姐,自从继母赵氏掌管后宅,缩衣减食一直克扣罗裳屋里的体己钱。扣钱不说,还命其寒冬腊月冰水洗衣,以至于瘦弱不敢反抗的罗裳,堪堪十六岁的年纪,体力不支掉进后宅冰湖。
等到罗裳再次醒来,乔兰舟才惊觉自己是借了这女子的身子,重新活了过来。
而罗裳,就不得而知了。
醒后的罗裳,全然像是换了个人,不在像从前那般胆小懦弱受尽委屈不敢吱声儿,反倒胆子变得大了。对于继母赵氏的不公平之举,她会出言反抗,不久后云州流言四起,罗家小女罗裳被换魂了。
赵氏天生心思复杂,还特命道士来家里做法。到了最后,那道士满口胡言不说还被罗裳吓了个半死。罗裳将落水一事归咎于继母,二人争持不下,又因府邸上下皆知赵氏苛待罗小女,赵氏有口难辨。最后,胆小怯懦的罗老爷忌惮赵氏后背势力,为了安抚赵氏,只能劝慰小女罗裳大事化小小事无,还承诺以后定然不会允赵氏再欺负暗香阁。罗裳算是识清楚罗老爷的脾性,想来再逼迫也无济于事,于是作罢。
却未想到,赵氏所出一子整日来暗香阁讨麻烦,仗着自己乃是赵氏所出嫡子,就到处仗势欺人,还意图纳妾云瓷。这件事赵氏还未知会罗裳,大房里头的下人就已经派人来抓云瓷了。幸亏罗裳身子舒缓过来,很快赶来暗香阁前厅。
若是按照上一世,“她”乔兰舟早就用拳脚功夫将这群蛮狠的下人治得服服帖帖,可现在,“她”用的是罗裳的身子,这幅身子若不是这一年的细心培养药汤沃灌,早就只剩下一副药罐子躯体了。弱得不堪一击,只是轻轻一推都会摔在地上晕倒的架势,上一世的功夫也了然不存,但是轻轻松松的拿捏人的痛穴,她还是相当得心应手。
罗裳提起裙摆追上前去,伸手一把抓住两名家丁的手腕,默不作声地按压手腕上的穴位。
两名家丁脸色骤变,身子一屈,便开始嗷嗷叫:“啊!”
趁此间,罗裳一把拉住云瓷的手,将人护在身后,她擡头挺胸目光严肃地盯着地上的两人,又侧眸睨了一眼罗昭,“云瓷是我暗香阁的人,你们带她走,有没有问过我?”
素日的罗裳怯懦软弱,此番动怒为一下人,光是看着脸色都觉得不怒自威。
两名家丁吓得浑身一抖,忙起身跪在地上,异口同声道:“大小姐,是夫人下令,小的不敢不从。”
话音刚落,一穿着云纹绸缎带着黑裘的少年徐徐走了过来,脸上还添了些许稚嫩之气,就见他洋洋得意开口道:“这丫鬟母亲答应许给我做通房,你一介病秧子,凑什么热闹?还是乖乖把人交给我,省得饱受皮肉之苦,我这些下人可不会手下留情。”
罗昭一脸嚣张跋扈,走过来踹了两名家丁一人一脚,呵斥一句:“还不快起来,一个病秧子都能把你们作成这副狼狈样!快些把人给我带走。”
“我看谁敢。”罗裳微微擡颌,眉宇之间病色退却不少,颇有几分肃杀之气。
两个家丁被吓得不敢动。
罗昭气得脸都成墨,上前过来准备强行带走云瓷,“本少爷要的人,还没要不成的!”
他骄纵肆意一向在府中横行,向来不喜罗裳,此刻也不把罗裳这个常年带病的病秧子放在眼底。
罗裳脸色变了,伸手挡住,声音变得冷厉:“我说了,云瓷是我暗香阁的人,谁也带不走。除非,从我的尸首上踏过去!”她推开罗昭,眼底掀过一丝冷寂,像是一把弯刀,将要把他割裂的错觉。
罗昭吓得不轻,双眼睁大看着罗裳。心里不禁后怕,这还是那个软弱无能,弱不禁风走两步路都要咳嗽的病秧子罗裳吗?
他吓得往后一退,“真是个疯子。”
罗裳叹了口气,看着罗昭扯出一抹冷笑,“是,我的确是疯子,最好别惹我,不然我疯起来可没有你好果子吃。我的好弟弟。”罗裳伸手来,轻轻拍了拍罗昭的脸颊。
罗昭此时可能不知道,住在他同父异母姐姐罗裳的身体里的那个人是谁。
若是按照上一世的乔兰舟,这纨绔子罗昭指定是要被丢进军大营好好锤炼一番的。
这一世,显然用着罗裳身子的乔兰舟没有这个身份和实力这么做。
但是,言语上的恐吓,倒也足够有效。
“罗裳,你给我等着,我回去同我母亲告状,到时候定不会有你好果子吃!”
罗昭脚步移动着,脸上露出一抹悚然,慢慢往院子里走。
见他这副懦弱样,罗裳全然不带怕的。
“我就在这等着。”罗裳抱手好整以暇看着他,又对他招手提醒一句,“如果你不想挨拳头的话,我劝你还是少来暗香阁打扰我清净。”
罗裳故意将拳握紧捏得咯吱作响。
吓得罗昭脸登时白了,撒了欢儿的跑出暗香阁。
这时,云瓷走了出来,“小姐,大夫人肯定不会放过我的,我该怎么办?”
小丫头心里焦灼,也不愿意当罗昭的通房,急得差点掉眼泪了。
罗裳向来心细,上前安慰:“莫要担心,暗香阁我是主人,只要我不准,他们就没办法对你动手。”
云瓷揩了揩眼泪,走上前来,保住罗裳的手,眼里满是感激:“谢谢小姐救命之恩。”
罗裳堪堪一笑,对于云瓷的亲密动作她还是需要时间来慢慢适应。
罗裳生硬地拍了拍她的手背,“你我不必如此客气,你既照顾我这么久,我定然不会由着罗昭胡来。”
云瓷感动地直掉眼泪,“谢谢小姐,云瓷来世必定结草衔环报恩,这辈子您让云瓷往东我就往东,势必追随你。”
云瓷哭哭啼啼好久,罗裳湿了好几条手帕,最后小女子才停歇作罢。又开开心心的跑去厨房给她做晚膳去了。
是夜。
用完晚膳不久后,罗裳便被父亲罗老爷喊去书房训话。
可是这一次罗老爷非但没有怪罪罗裳,还答应罗裳不会让罗昭纳丫鬟为通房。
只是,家里有一件事情落在罗裳身上。
罗老爷本是云州县令,官位微薄,却未曾想到会被当今圣上赐婚。
只不过,罗老爷高兴归高兴,高兴之余也不免多了些后怕和顾及,只是因为这亲家乃是洛州贵胄世家——贺家。说起这洛州贺家,罗老爷稀里糊涂想起了一桩旧事。许是罗老爷父辈那一辈,曾经和贺家父辈闹过不小的矛盾,当年罗老爷父亲乃是贺家老爷父亲的肝胆手下,却因为贪图高位诱惑坑蒙过贺家老爷的父亲,导致当年出使北疆征讨的贺家屡屡受挫,就因为这一层的缘故,贺家至此与罗家世代交恶,罗家前几辈的名声并不好听,官位也是越来越小,到了后来就只有一个小小县令可做。贺家人才辈出,官也是越做越大,加之贺家有贵妃入宫,贺家日上高头官运亨通。
却未想到,改朝换代,到了如今,当今圣上竟一旨下来,令有世仇的两家结为亲家。
因为罗家位份卑微,所以即便是嫁过去也只是妾。
但,倒也不失为提携罗家的天赐良机。
罗老爷就是这样想的。
现如今,罗家有三个后辈,嫡女罗裳,二子罗昭,以及尚年及十二的小女罗月。
思来想去,罗老爷也只能那个寄希望于这个死去正妻留下的孩子罗裳了。
如今,罗裳年及十六,花蕊年纪,再合适不过。
本以为,落水后的罗裳性子再也不服管教,恐怕不会答应嫁给贺家后生做妾。
可万万没想到,罗裳只是沉默片刻,便答应了。
“我答应父亲,嫁给贺家后生。”
罗老爷双眼红通,看着罗裳,仿若是在透过罗裳看罗裳早逝的亲娘段夫人。
“裳儿,落了一次水,你这性格变得也太快了些。”
罗老爷看似脓包懦弱,但心思颇为缜密。觉察女儿性格变通后,还有些怀疑她是不是跑魂儿了。
罗裳一脸淡定,走上前来道:“父亲,我到底是半只脚踏过阎罗殿的人,反倒什么都不怕了。您知道我为何不怕了吗?”
罗老爷微微眯眼,像是在等她回答。
却未想到,素日乖巧温顺的罗裳会说:“因为,我知道父亲您护不住我,我自小没了母亲,大夫人不喜欢我整日放任下人虐待我。您就算看到了,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从那时候就心死了。所以一切都看开了,我不会再想着依靠父亲,期待父亲来救我,我的命运只掌握在我自己的手里,所以我便什么都不怕了。”
大不了就是一死。
罗裳不知道,说这个理由罗老爷会不会信。
罗老爷诧异眸光一颤,上头荧光闪闪,似是要哭的架势。
“裳儿,从罗家出门后去了贺家,以后这里就不会是你的家了。”这句话,冷情得很。
却也在罗裳的意料之中。
罗老爷懦弱怕了赵氏半辈子,自然不会忤逆违背赵氏的意愿,哪怕背负上不认亲子的名声。
“好。”话音刚落,她却觉得心口骤然被撕扯一下,疼得厉害,乔兰舟清晰的知道这根本不是自己心痛的反应,而是属于罗裳这具身体的反应。明明真正的罗裳早就没了,这具身体却仍旧能够做出反应。乔兰舟猜想,定然是罗裳因为罗老爷方才那番绝情的话给伤到了。她咬紧牙关,抚摸着胸口,只希望能够疏解痛苦的情绪。
“另外,女儿还有一条件。”
“你说。”罗老爷见她答应结亲,倒也由着她。
她缓缓道:“我要将云瓷一同带去,赵氏不可逼迫云瓷当罗昭的通房。”
罗老爷考量一下,这个要求也没什么过分之处,便欣然答应:“妥。为父答应你,把云瓷那丫头当作陪嫁丫鬟一同送去贺家,自然也不会让昭儿纳她。”
她点头抱手行礼道:“多谢父亲。”
罗老爷擡手捋了捋胡须,似乎想到什么事情,“为父听闻,洛州贺家世代忠勇将军,那贺老将军独子也是少年英雄,早些年便在北疆立下汗马功劳。现如今已有二十,身边却仍旧无一妻妾子嗣。此番,你嫁去贺家,可要牢牢把握住,争取多为其添几个孩子。将来这孩子得贺家荣耀披身,必然也会照拂我罗家。虽然你身子柔弱,但这一年多药膳沃灌下来,倒也恢复的不错,是该好好想想这将来的路,该要如何把握了。”
罗裳轻笑,“父亲,这贺家后生娶的并非是妻而是妾,妾生之子,谈何受重用?我最近听说书馆先生言语,这贺家唯一后生…贺西楼实为妾室幽夫人所生,素来不受待见,若不是贺老将军早年征战无度,促使再无生子能力,也不会看重这贺西楼。还有,贺西楼生性嗜杀,性格冷淡,我与他…从未见过,他喜不喜欢我还得另说,”
罗老爷狠狠盖上茶盏,眼皮一掀,盯着罗裳。真是奇怪,在他的记忆里,他的这位久居暗香阁不受待见的嫡女,向来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又是从何听的这些流言蜚语。还有,这说话的神情与举止全然与往日不同,眼下的罗裳不再惧怕他,不再看到他的时候就低垂下头,谨小慎微。而是颇有一番自己的见解与认知,侃侃而谈,落落大方,和以前全然不同。起初,罗老爷还以为是女儿罗裳落水后受了刺激,才会变得这般谁都不怕的脾性。可是到了后来,他越琢磨越觉得哪里不对劲,这孩子性子变得过于古怪,甚至有些难驯,和落水前的脾性差之千里,难不成真被换了魂儿?
他缓缓道:“裳儿素来内敛沉稳最喜安静,怎么还去说书馆那种鱼龙混杂之地?”言语之间,尽是打量和套话之意。
罗裳察觉到了罗老爷话里有话。
于是故意漫不经心一句:“母亲在世时,不是经常去说书馆子?女儿记得,当时父亲最爱陪伴母亲一同前往,只不过现在物是人非,您会陪着赵氏赏雪喝茶,却唯独没再踏入说书馆一步。”
看似有些漫不经心一句,却又添了些惋惜之意。
果然,罗老爷在听到这些旧事后,倒也放下了对罗裳的戒备心。
毕竟,他素日爱陪着罗裳母亲去说书馆,早就是陈年旧事了,府上没几个人知道,也就只有他和罗裳知道了。
他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定然是想多了,自己的女儿又怎么会变成另外一个人?
“裳儿,这是在怪罪为父,这些年对你苛待了?”
罗裳徐徐起身,给罗老爷斟茶,言语之间得体,“怎么会,您永远都是裳儿的父亲,这一点永远不会偏改的。我只是即将要出嫁,心里便思念起母亲来,有感而发,父亲莫要往心里去。”
罗老爷终于笑了,端起茶水轻轻抿了一口,“你啊,识大度这一点,倒是像极了你母亲。”
罗裳应声一笑,并未会话。
慢慢地,天空又开始飘起落雪来,罗老爷因为县衙有事便早早离开。罗裳看着徐徐生烟的茶盏愣了好久。直到,云瓷摘了一束血红梅花踩着轻快地步伐走过来,“小姐,新摘的腊梅正新鲜着,我去找几个瓷瓶将其装起来放在客厅可好?”
罗裳擡眸过来,就见云瓷站在雪地里,怀里报了一束血梅,花骨朵已经悄然随风席卷坠落在地上,红梅白雪,一瞬间像是有无数的刀刃尽数向她砍去,她吓得浑身一颤,手上的杯盏滑落掉在地上,咔嚓一声清脆。
她的脸瞬间变得煞白,嘴里支支吾吾,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她想起了上一世那个雪天,满天血红,血流成河的画面,都觉得心里难受得厉害。
云瓷赶忙走上来,“小姐,您怎么了?”
这时,乳母永娘踩着步子走过来,着下人收拾好残局,摸着罗裳的手,脸色登时变得不好了,“快些去给小姐拿个暖炉过来,小姐怕是冻得。”
云瓷应声,赶忙转身离开。
罗裳坐在椅子上缓了好久,才缓过劲儿来,最后她让永娘把腊梅拿去分给丫鬟了,还吩咐以后不许再出现腊梅这等花物了。永娘便懂了,罗裳大概是不喜欢腊梅,怪不得当日脸都吓得煞白煞白的。
再过几日,罗裳就要嫁去洛州贺家,所以这段时间罗家也到还安生,赵氏不会来寻她麻烦,罗昭亦不会整日纠缠云瓷,慢慢地开始张红挂彩。
罗裳见着桌上摆放的东西,鹤顶红、弯刀、她在思考和贺西楼成婚当夜,她要用哪一物了结他的性命。
上一世,乔家被灭无一人生还,首领乃是贺西楼,那个曾经与他在北疆把酒言欢,互相帮衬的兄弟,却未想到会是他领命,不分青红皂白就亲手灭了乔家。灭门当日,她并未见到过贺西楼,却也识得他的得力手下亲手斩杀了父亲,此番杀亲之仇她势必要报。
一开始,她还不相信,回是贺西楼亲手所作,直到她重生到了罗裳身体。许是一年后,贺家被圣上嘉奖荣膺封官,他们踩在数万的乔家尸骨上走向升迁升官之位,对于乔家是否是被污蔑被灭一事,就此尘封地下。无一有良心血性之人敢为其鸣不公。
所以,她便开始恨上贺西楼了。
他不再是自己的兄弟,而是仇人,重获一世,她会想尽办法报仇雪恨。
狗皇帝远在宫内,受贺家保护,宫廷内外,进去难,出也难。
可偏巧,贺家与罗家有些世仇渊源。
这一次的结亲。
便是她最好的报仇机会。
既然天高皇帝远,能杀一人便是一人。
首当其冲,便是贺西楼。
云瓷咬了一口花饼,看罗裳盯着一个瓷瓶和匕首出神,便好奇:“小姐,你叫我给你买这些作何?还非要偷摸儿的。”
罗裳轻咳一声,伸手过来收起瓷瓶和匕首,“以备不时之需,若是他日遇上歹徒,也好防身。”
这个解释过于牵强,且不说罗家也算是有点钱财的家氏,再而,结亲当日贺家必然护嫁得当,各个兵强马壮的,断不会遇上歹徒抢亲一事。但是云瓷脑袋笨,想了半天也想不出,自家小姐到底备这些作何。
索性就不想了,“小姐,你可见过贺家小将军?”
罗裳面上坦然道:“没见过。”
当然见过,回想起刚和贺西楼见面时,他那人凉薄无情得厉害,可到了后来也不知道是何种机缘巧合,他二人不打不相识,从军营到边疆一路配合默契,成了知己兄弟。现在看来,断然是自己眼瞎,错看了贺西楼。本以为…他一腔热血满腔抱负,明是非黑白辨忠臣奸佞,二人又颇有共同话语,却未想到……狠毒起来连自己的亲兄弟都能坑……灭掉乔家,贺家军队一家独大独自撑管北疆南疆,除了为权势,她也想不到用其他的办法给贺西楼安罪。
云瓷两眼放桃花,乐滋滋开口道:“我听闻,隔壁说书茶馆里传言,据说贺小将军是个美男子。”
这倒不是传言。贺西楼那厮,虽说冷冰冰的不近人情的样子,偏巧爹娘给了一副好坯子,当年他二人出使南疆时,还有不少异域美女前去一睹姿容,还亲自手写书信予他。那场面着实壮观,就算她乔兰舟当年也生得面若冠玉,也不敌贺西楼那狂野邪肆的俊容。
她抽开刀刃,锃亮的刀身映衬少女姿容,可偏偏那双眼睛英气得像是男子。
“生得好看又如何,这做人啊还是得有良心,不能做坑蒙兄弟的事情,不然会自食恶果遭天谴责的。”
“小姐,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啊?”云瓷纳闷问道。
罗裳执起手帕,慢条斯理擦拭刀身,冷笑一声,“没什么意思。”
云瓷转了转眼珠子,似乎想起了一桩民间传闻已久的旧事,于是乎她凑上来小声道:“小姐,难不成当年幽州乔家被灭,当真是贺小将军受命陛下所为?”
这小丫头,平日看着单纯,到也会知道这些秘闻。
罗裳手指微顿,杏眼微微擡起,落在云瓷脸上,她伸手过来点了点她的额头,“你这小道消息倒是听得不少。”
云瓷摸着额头,“奴婢是为小姐打听的,毕竟小姐将要嫁去贺家,早一些知道贺小将军脾性也是好的。不管真假,听的就是图一乐呵。而且,我还听闻,这贺小将军,”
说到一半,云瓷这丫头骤然咬住唇,左顾右盼生怕被谁给听墙根儿似的。
观察一会儿,云瓷这才放心开口,“小姐,你是不知道,这说书馆子里,还谣传贺小将军曾有断袖之癖。”
罗裳笑了:“云瓷,你这小道消息也太离谱,还把他贺西楼传成一断袖。”
想她上一世,和贺西楼也是做过一段肝胆相照的好兄弟的,还从未听过贺西楼有此种癖好。若是被贺西楼听去耳朵里,怕是要将那穿谣之人关押起来受点苦头的下场。传得好,传得好,若真是传言入了贺西楼耳朵里也能气一气他。
云瓷也有些不好意思,“其实小姐,我也觉着这是谣言,贺小将军何等恣意少年又怎会有龙阳癖好。就是说书馆子的先生哗众取宠,博人一笑的谣言罢了。”
和云瓷讲了一些闲话,罗裳便上榻歇息。
可至于后半夜,她却少见的夜不能寐。
她最终决定好了,打算先用毒药送贺西楼归西,再用匕首解决他。
贺西楼你可不要怪我,是你先害我在先,杀我亲人在后。
一场冬雪悄然而至,冰雪刚刚融化,天气又冷得厉害。
在一场浩浩荡荡的迎亲仪式里,罗裳就被匆忙迎进了贺家。
举行完成亲礼数,她被塞进婚房,而贺西楼始终不见踪影。
就在罗裳想要掀开盖头喝点茶水的间隙,咯吱一声,阁门似乎要从外头被打开了。
罗裳立刻吓得连忙盖好盖头,坐在榻上等他。
她的视线下落,缓缓地一双黑色靴子入眼,紧接着就是铺天盖地的酒气。
这些,罗裳都受得了,毕竟上一世在军营里也习惯了。
他并未有揭盖头的动作。
就在罗裳准备开口说话之时。
那一抹熟悉的声音,缓缓吐露出来。
“叫什么名字?”
罗裳双手捏紧膝,红色袍子被捏出褶皱来,她并非是紧张,可这一切在贺西楼看来,只是一个嫁人新妇再寻常不过的反应。
他又说:“不必怕,本将军又不会吃人。”
哼,果然是当年那个动不动就出言威慑人的贺西楼。
这句话像是在漫不经心的调侃,隐约里却也听得出贺西楼的恐吓之意。
却未想到,罗裳深知他脾性,也懂得见招拆招。
罗裳咽了咽喉,淡定自若一句:“妾叫罗裳。罗裳不怕将军。”
有趣。
贺西楼擡手捏了捏眼角,方才还困倦的眉眼,此刻倦意全无,本想吓唬这柔软小女子,却没想到对方竟然还这般冷静自持,倒也是个胆大的女郎。他刚要伸手过来,准备掀开盖头,却又停顿了。
“哦?罗裳……是哪两个字?”贺西楼丢下白瓷酒瓶,慵懒出声问道。
罗裳思忖片刻,故意将声音放软绵了些,不知道是心虚怕被贺西楼识破,还是其他。明明他此刻是用着罗裳的身体,不知道为何总有种随时会被看破的错觉。许是贺西楼素日惯隐不会常露真实情绪,却又能够一眼探查到他人本心,她才会下意识地忌惮。
她软语开口,“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小女子的名便是取自于此。”
那一刻,贺西楼刚坐定的身子,骤然一僵。
那双漆黑的眸底显然有情绪波动,他一手握拳捏紧置于桌面上,指腹轻轻碾过白玉扳指,良久,缓缓道了一句:“那还真是巧了,本将军的名字也是取自于此。”
话音刚落。
盖头下的罗裳脸色也变得复杂起来,这熟悉的对白,有那么一刻让她有种时光倒转的错觉。当年她和贺西楼也是这般的开场白。当时她还觉着二人很有缘分,现在看来不过是个笑话,物是人非,背道而驰。
就在罗裳暗自感叹之际。
满身酒意的贺西楼悄然走至她身侧,缓缓坐下,好整以暇盯着金丝盖头,倒有些好奇这盖头之下到底是怎样一位女郎。
盖头被忽然摘下,罗裳美目一颤,鸦羽颤颤,她擡头看,他低头来瞧,二人视线相撞。
那一刻,罗裳吓得心跳都落下一拍,“你!”
小女娘过激地反应,在贺西楼看来在正常不过,他素来性情冷漠面色不怒自威,自然也会吓到她。
他眼梢微微上扬,露出一抹子痞气来,“吓着了?”
对嘛,就是这熟悉的味道,熟悉的说话方式,这才是当年那个贺西楼。
罗裳努力保持淡定,手指却已经探入广袖里,准备随时掏出匕首,却还记得露出一抹得体的笑容来敷衍他:“有点,将军突然这样,我有点胆子小,所以才会被吓着。”
贺西楼却紧盯着她,良久没有回复。
那眼神有种看透人真实想法的错觉,罗裳觉得心虚,想要躲避的同时,又怕被他看出心事,于是便装作镇定,软声问道:“将军,你怎么了?”
金丝花纹暗红色衣袍裹体的贺西楼,浑身气宇神秘又让人觉得压抑,时隔已久再次见到他,似乎他眉眼肃杀狠戾多了不少,让人看着觉得着实陌生。
贺西楼勾唇,看着罗裳的目光里,多了一丝好奇,至于是什么让他第一眼就觉得熟悉,他尚未得知。只知道,眼前这小女娘身上概是有些不可言说的秘密。
他道:“无事,许是今夜被灌酒过量,眼下有些力不从心,如若不然我去隔壁歇息,以后……再来日方才。”
来日方才。
这句话不用明说,二人自然懂得是何意思。
罗裳可没有伺候他的意思,还想着如何安然度过今夜,却没想到贺西楼压根不愿意碰罗裳,倒也是如了她愿。若是让她用罗裳的身体去侍寝,对方还是灭门仇人,这比活剥了她都难受。再说了,她是男心女身,让她做断袖无异于让她自戕。
罗裳点头,很是同意贺西楼的说法:“将军说的是,今夜你我经此婚宴,定然是累了,不如各自回房早些休息,我明早好起早给长辈敬茶。”
她竟如此好说话。贺西楼本以为作为寻常女子,定然是要拉着夫君度过一夜春宵,为的就是将来能够尽早怀上孩子,毕竟她罗家可是靠着罗裳和罗裳未来之子在贺家乃至朝堂站稳脚跟。可如今,这个罗裳不争不抢,他要走也随着他,倒还真是个妙人。
“天色已晚,本将军还是在这里歇脚罢了,若是分房消息传去阿爷那里,又会闹出事端。”贺西楼唇角一勾,临时又改变了念头,随即转身踏步不客气地坐在罗裳身侧。
到底是军营里摸爬滚打铁血锻造的少年,他这一腚的功力,罗裳感觉床榻都抖了抖。
她默不作声往旁边挪动着,“将军,其实妾今日身子感觉不适,恐怕不能,”
“不能什么?”贺西楼挑眉,看着罗裳别扭的表情,恍惚里仿若看到了另外一个人。
那一刻,贺西楼总觉得自己是醉了。
罗裳低垂眸子,头上的金钗缓缓落下,很是繁重,她被压得脖颈都不能挺直。却还是难为情的开口:“不能侍寝。”
这四个字犹如千金,终于落下。
乔兰舟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会对着昔日兄弟,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贺西楼似玩弄的语气缓缓而出:“无碍,侍寝以后有的是机会,你也不用心急。”他伸手过来,指尖似有若无的划过罗裳额头的发饰,举止谈不上轻浮但这副身子里的人,却觉得心里膈应得很。罗裳面上波澜不惊,到底是十六岁少女的身体,也会有一些在正常不过的反应,于是她脸上浮现一抹红晕,她想躲开,却也找不到理由。
直到,贺西楼不再招弄她,随即翻身安睡在塌上。
罗裳这才得空匀了口气。
她慢慢从衣袖里抽出手指来,手掌心赫然都是热汗,她坐定不安,又不敢回过头来看贺西楼。
“早些歇息,本将军不碰你。”贺西楼听到小女娘松了一口气的声音,不禁笑了。
罗裳只能应付:“是。”
她伸手摸索摘下头上千斤重的头冠和金钗,放于二人中间,用作阻挡。
又环抱住身子微微靠在旁侧的被褥上,警惕的眼神望着熟睡的贺西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