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阁趣文网 > 玄幻小说 > 熙熙山雨晴 > 第十三章公卿
  约定之日,韩邦栋准时登了门,熙和早在外书房备好茶点,照例大敞着门窗,自己就坐在梨花案后握著账本相问。她探问的几处均是地方,韩邦栋也答得用心,熙和干脆铺开笔墨,将紧要处一一记下,把一些对答时新想到的问话和须得对账查证的要点也记在一边。半日下来,将各分号的大客户都又摸清了许多。
  
  
  待熙和又低头笔记时,韩邦栋端起边几上的明前龙井啜了一口:“董夫人容我说句实心话,票号的事情繁杂如此,您其实也不必处处都弄懂,倒叫韩某多有不安——我们底下人事情做得好,自不用您这样操心。”
  
  
  “实不相瞒,我这样又是留着账看,又要问这问那,也知道您可能会不痛快,”熙和搁下笔,在空中作个向下按的手势示意韩邦栋先勿反驳,“有本事的人都有傲气,这我明白。我也知道,您和韩老掌柜一路建起了长兴票号,经略、人脉、门道样样都是别人替不了的。在您心,我一个初来乍到的,只不过是替霍家出个面罢了,实在不须向经营插手。”
  
  
  这话出来,倒是有些超乎了韩邦栋的预料,他眼神深沉起来,又似乎是有些不满地看着熙和。
  
  
  “我也向您说句实心话,”熙和道,“这几日我实实在在做了功课,熬了两宿看这些账本。看过之后,我对您很是佩服,也跟霍家的长辈一样,真心实意地信赖您,依仗您。只不过,我这个人很有些怪癖,就是上手的事情必定得钻研一番,不说成为像您一般的高人,至少得外外都知道个大概了才肯罢手。或者,您就当我是为着兴趣吧,您也知道我是从苏州城来的,跟京的女眷不一样。”
  
  
  当时南风较北风更开明得多,江南千富庶之乡,对闺阁约束更是少于北方。不说普通农家女子也日常耕作、养殖、捕捞、纺织,中等人家的姑娘也有在城中绣房学艺的,有一户人家把女儿送到绣房学了一手精妙无双的苏绣,她绣的一副百花争春图被送进知府衙门,最后竟一路被布政使选中,成了贡品。这位秀娘从此平步青云,求作的、求艺的、求娶的络绎不绝,一副绣品一时千金难求,她干脆自立门户,撑起门楣不说,甚至把原来求学的绣房也吃下来,成了城一时无两的大绣房。民间凡此种种,学门傍身的技艺也成了江南时兴的风尚。
  
  
  熙和这样说来,又得她开门见山的首肯自己的地位,韩邦栋亦觉满意,对她的举动倒是也有了些做事之人惺惺相惜的了悟:“到底是家学渊源,董家至善堂是江南第一的医馆,培养出您这样的女儿,也是理所应当的。”
  
  
  两人谈到中午,熙和便邀韩邦栋留下用饭。“今天暖和,在前院摆了两桌饭,玫弟亦一起吃,您不是外人千万不要推辞了。”
  
  
  二人便缓步到院内,果然院一棵初开的木芙蓉之下摆了一个小小的桌面,上面是两个甚是精巧的食盒。十步开外有一座屏风,一看便知那面摆的才是府两位女眷的桌面。
  
  
  韩邦栋作揖笑道:“霍夫人好客气,韩某受之有愧。”
  
  
  熙和摆手道:“韩掌柜哪的话,用个便饭罢了。”说话间,霍玫已从侧廊走出来,便与韩邦栋一同入席。熙和也绕到后间与韦柳一桌坐了。揭开食盒,头是一色米皮蒸饺、一色腊味合蒸、一色花胶鸡煲、一色木耳百合,还有一碟配了黄瓜丝、葱丝和甜酱的片烤鸭,一层层摆开来,便见食盒最下层是一个小小的烛台,燃著蜡烛烘著上边的菜,桌上还有一壶烫过的绍兴黄——正是韩邦栋老家的陈酿,越发显得几样东西置办得精致得宜。
  
  
  谁知,熙和与韦柳吃喝间却听得边上一桌一声哑响,似乎是有人把筷子拍在桌上,只听霍玫的声音道:“社稷自是当以农业为本,如今田土供奉藩王的已有十之二三,还有十之三四又归于高官巨贾,其中又有多少托蔽在有官身的人那?底下农人既无田地,又逢连年水患频发,欠收竟成了常例,如此下去朝廷如何抽税?江南本是天下富庶之地、鱼米之乡,如今若都不思粮米生产,该当如何?如今西域时局虽因互市稍平,北边却不见太平,朝廷的存粮和税银若是没了保障,那便是天下的劫难!”
  
  
  熙和闻言一惊,即刻便想到董执礼在办的桑田租一事。她前些日子听大太太说起过,因与西域通商以来,缫丝、纺绸获利颇高,江南的蚕丝生意早一两年间便大大兴盛起来,甚至许多百姓将旱田都改成了桑田,以养蚕缫丝所得的银钱,再到粮市上换得田租交予官府,比直接耕作更要有利可图,这自然也是得益于江南三省几年都是风调雨顺,粮食连年都可丰收。安徽布政使蒋天齐这两年尤其得了圣眷,述职时就把这民间税收的动静学给皇上听。没想到,圣人就此上了心,立即著太子把桑田和耕田的实数摸清,又琢磨如何在江南推行“桑田租”。
  
  
  熙和奇于这二人竟有了政见上的争论,忙使眼色给韦柳,想着如何离席劝一劝,却听得韩邦栋仍是轻言细语:“我所言之事,其实与三爷所说并无违背。您所虑者,是天下的钱粮归不了国库,韩某所说的,却是以货币之流通聚南北之优势。韩某以为,一国之经济,不看一业却看百业,百业兴盛则天下兴盛。”
  
  
  不论先前谈了些什让霍玫义愤起来,韩邦栋这话倒是老成知机,既不针锋相对地去驳霍玫,却也不是一味曲意赞成,并不堕了自己的面子。两人声量果然小了下去,熙和屏息去听,似是论起些酒茶之事罢了,便放下心来,却又琢磨起两人的话,混沌之间总觉得有条线在霍玫、票号、桑田租之间若隐若现,一时怎也想不清,只得又抛在一边。
  
  
  用罢饭,熙和又将韩邦栋请到书房,因她这些日子来,对票号的事务万分上心,又实在恭谨,到底让韩邦栋颇觉受用,也就收起了先前的几分不耐,有问有答地与她将交分红账的事议定,又商议了些开办分号的事情。
  
  
  第二日起,熙和便分别往奉家、简家、孙家等握有股份的人家递了帖子,果然亲自携了分红账,又备好各掌家女眷惯用的丸药作礼,一家家登门相送。亦叫韩邦栋循往年例,向各家的管事一一将账目陈说清楚。
  
  
  此事一毕,过了两日孙家便来了一张请帖,是阁老长媳邹氏下的帖请熙和与韦柳登门赏玩他家新植的丹桂。熙和因是二房小辈媳妇,嫁与霍敏以来这些应酬倒少,心知是因自己接了长兴号这才有贵妇来结交,只得又备了自酿的桂枝酒和宸妃赐的蜀锦等礼,早早便去赴约。
  
  
  孙阁老的宅邸在京华门外,正是内城最好的地界。这一片草木葱茏,街巷宽严,静雅中露著清贵。孙家庭院深深,马车驶过院墙便能知至少有四五进。以文官论,如此规模是足够令人惊叹了。熙和一下马车,门口便有迎宾的婆子搭讪著过来,殷勤招呼著“董二太太”把她接进门去。
  
  
  一路沿着正门东侧的抄手游廊穿行而过,走了半晌又向西南拐了两个弯,便见一个月洞门头隐隐绰绰的是一座花园,门口还挂着一副楹联“天上星府梅花落,云中月洞桂子香”。带路的婆子向熙和解释道,孙阁老先夫人最爱梅花和桂花,府中花园植的大都是这两种树,此次的数丛丹桂是从岭南移栽而来,花呈暗红香气特异,在北地种活颇为难得,因此头一回开花便请了相熟的太太小姐们来赏鉴。
  
  
  穿过月洞门,绕过一片假山石,便可见前头依着花园深处的阁楼之前,几株丹桂开得甚好,远远地已有一股幽香袭来。树底下站着三三两两站着赏花的女子。熙和一眼便瞧见刘瑶穿着一身碧玉色的罗裙在冲她招手,她身旁是身着茜色百褶如意裙的杨子珍。她走过去,才看到两人身后还站着孙安琪,她穿着丁香色的十二幅湘裙,妆扮较刘、杨二女更美,只是脸色却有几分憔悴,敷过粉的面上仍隐隐可见淡淡的青乌。四人还未及深聊,便有个大丫鬟过来请熙和,说是邹氏请她往阁中一叙,熙和只好又随丫鬟去了。
  
  
  阁中摆了一个桌面,围坐着几个打扮甚雍容的贵妇人,正中一位便是邹氏,她满面含笑地向熙和道:“熙和来啦,快来坐,这几位都认识吧?”又给她介绍道:“这是刘小侯爷的夫人冯太太,这是杨司政夫人桂太太。”两人都是大太太领着见过礼的,还有一名贵妇是霍小公爷霍敞夫人崔氏,熙和在婚礼上初次拜见过的。熙和忙依著子侄辈的规矩一一行过礼,又在崔氏身边最下首坐了。邹氏招呼熙和吃茶和点心,熙和吃了一口,桂花龙井的浓香一下发散开来,十分熨帖,又看到桌上的几盘点心,也都是桂花做的,她随手挑了一块近前的千层桂花糕撚起来小小咬了一口,一层层纤薄的糯米糕浸著桂花香和蜂蜜甘甜融在嘴,又揉进了一丝深烘桂花茶的微苦,甜而不腻回味悠远,竟比宫廷中见到的更精巧细腻些,不由得连赞了几句。
  
  
  崔氏笑道:“到底是年轻孩子,见到好东西就不舍得停下嘴了。”邹氏指著食盒道:“这是厨房专门做的,因家养了不少桂花,每年都要做一批,你喜欢我让厨房给你送些过去。”又向崔氏道:“你这弟媳妇,可是灵醒得很,长兴号的账给说得明明白白的,比好些个自以为有年纪的都要伶俐得多了。我看霍家这门亲事,真是说得好。”
  
  
  熙和有些不好意思地错开眼,正见桂氏斜睨过来,她知晓桂氏与为奉家上门提亲的陈氏颇熟,有些不自在,忙又低头吃了一口茶,却听桂氏道:“说起亲事,安琪说定了,怎之前我听说的是陆家,现在又成了王家?”熙和暗想,这事她不与陈氏直接打听,却问到了孙家面前,可见陆家对孙家的安排亦是全不知情。
  
  
  邹氏道:“没有这样一回事,陆家那是前几年一句玩笑话,不知怎的竟传得京人人都当真似的。王韫这小子,跟着爹这些年说很是有出息,又知根知底的,我们全家都喜欢。”
  
  
  这样一说,场面上几人都明白了,是孙阁老亲自给孙女儿定下的亲事,只不知道怎的挑了自己门生,泉州同知王韫,却没有跟传出去的陆家结亲。熙和想到,先前听刘瑶说过,陆萤的兄长陆明,自小和孙安琪也是认得的,两人算得上青梅竹马。那王韫她不认得,却也能想见既在同知任上,只怕年岁比之孙安琪要大上不少,只不知为何这样的大红人物却未娶妻。
  
  
  正自出神,又听邹氏道:“长兴号要在广州开分号,我捎个话过去,让王韫多关照,让你们韩掌柜也少操些心。”
  
  
  熙和忙道谢,称必让韩邦栋上门拜访。桂氏叹了一声:“怪道你们要说国公府有福,有熙和这个能干人可不是省心省力!还有那韩掌柜,也是妥帖!我们家在河北的田庄,虽也派了个管事的在管着,简直是一塌糊涂。”
  
  
  崔氏道:“可不是?田庄中管事们一多起来,私下损公肥私、欺上瞒下的花样多得是,我们家在南边的庄子,还有放印子钱的蛀虫,更不用说那起子偷闲躲懒的了,我把自个儿从娘家带来的几个帮手都派下去了,就指望着今年能管出个样子,也别太不像话。”
  
  
  听着几人一茬一茬聊起的这些家务事,熙和又想起前几日霍玫和韩邦栋在饭桌上说的那些话来,“田土供奉藩王的已有十之二三,还有十之三四又归于高官巨贾”。
  
  
  天下的田地就是这样一些,眼见着这些高官趁着连年的水患渐渐占了大片的田产,失地的农人怕不是遍地都是。她长于市井,除医道外跟着婶婶在农桑之上也懂得不少,深知农户常要靠一年劳作,方可在交纳田租之余,攒些余粮度日,有的家中遇到些难处,甚至自甘投身到地主门下成为佃户、雇农,乃至奴仆,若是失了地又不愿卖身,怕只得四处流浪,像当年的程奇那般历经艰辛另谋生计。而高官们田庄规模既大,其中的管事,大约也都是一些能盘剥会算计的强人——闹出那些难管的事来便可见一斑,依附在田庄上的佃户,十之八九日子也并不好过。正如霍玫所说,农事到底是社稷的根基,长此以往指不定就是祸乱的因由。
  
  
  正发着呆,又听桂氏道:“说起田庄,那个什麓山党真真是魔怔了,今年来好些人见天儿地往内阁发奏折也就罢了,现在竟弄出个百人请愿书,前儿我听子扬说他们串联了许多地方官一起要逼着内阁行什改革之策……我却想着这事儿哪能这容易,阻力眼看大着呢,也就是雷声大雨点儿小罢了。正经朝堂上也就是田林闹得凶,后头还指不定怎回事儿。说起来,奉家的小子倒纳了田家的姑娘,这节骨眼上也不知怎想的。他们家说不定知情吧,奉家那样谨慎的人家,如何会跟什朋党牵扯到一起?”
  
  
  熙和想起,这杨子扬便是杨子珍的哥哥、杨为的长子,如今也在户部领个给事中衔。又即刻想到韦柳说过的霍玫与田林的关系似乎匪浅,不想此人也是如今朝中的风云人物。
  
  
  邹氏瞥了桂氏一眼:“奉家和田家的亲事原是有前缘在,不干朝堂什事。奉家原先在河南起势的时候,奉侯爷有次围猎时竟跟队伍失散了,在山中遇到了一只大虫,是田林的叔伯兄弟舍身救了他。田林又争气,仕途上顺风顺水,也从不说跟奉家有多巴结就这上来了。奉侯爷早就有意与田家结一门亲事,虽说门第上到底差了一些,本达孝是更合适一点,可惜达诚的亲事也不够顺,正好凑上了就聘田家姑娘做了侯府嫡孙媳妇。”熙和心知肚明这个“不顺”说的又是自己,赶忙又低下头去。
  
  
  又过得一刻,邹氏唤人进来开了暖阁的窗子,又邀几人倚窗向外赏景。崔氏见熙和有些走神,抬起一边眉毛:“怎心不在焉的?家人少倒也清静,你是不用管这些污糟家务事的。不过子睿还在外头当差,上回听你弟妹说起,子阶在家正专心温书,想是他们两口子也少不得你这个做嫂子的操心。”熙和虽不算在人情上醒觉,也总觉著这位大嫂心似乎对自个儿有些非议,只不太愿意去细琢磨,于是恭谨笑笑却不去答话:“嫂子心疼我!”又转开话题问道:“家可都还好?”
  
  
  崔氏的语气便有些不太好:“这几日要跟着你哥哥要回一趟河南去祭祖,因事儿多,回去还有得收拾,还要带上几个庶出的弟弟妹妹。”熙和隐隐约约便有些知道,这些家务事不可说不为难,家的好差却都着落不到这世子妇的头上,也难怪她对自己有些敌意了。
  
  
  日子又撵过去,不日熙和在二太太处听闻那麓山党的请愿书被皇上留中了好些日子,以为不了了之的时候,突然又传出皇帝钦点田林升任左副督御史,并著领旨主办税法改革的邸报,据说还把田林专门召到文渊阁奏对,先令学士们组建专班起草章程,经由各部参议,内阁审定之后,再自第二年开春从河南、河北两地推行新政。又数日,皇帝当着全体朝臣宣布新政一事交给一向低调勤勉的二皇子督办。至此,麓山党的名声在朝野内外鹊起,田林一时被称为党魁。
  
  
  于是,太和十九年秋末冬初时分,轰轰烈烈的“翰林制法”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