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周临渊这样应答虞冷月提出的条件,除此之外,他想不到还有什么答案,能让她满意。
  夫妻俩这便算是谈妥了。
  从此以后,虞冷月替他住持内宅,乃至于他名下产业的事情,而他则给她一个正室妻子应有的所有荣宠与体面。
  虞冷月比周临渊想象之中的很高兴。
  她又勾着他的脖子,踮起脚尖,蜻蜓点水的吻。
  夫妻间这样的浅吻,比深吻更有情|趣。
  周临渊低头,托着她的后脑勺,闭着眼,轻轻回吻,用凉凉的唇瓣,描摹她温热的朱唇,在这细致的动作里,体味从前的余温。
  虞冷月还不知道要不要配合他,就听周临渊说:“那钗,你拿回去吧,单单一支,放丢了不好。”
  早前她要时,怎么不给?
  这会儿又要给了。
  虞冷月觉得奇怪,却没拒绝,笑着说:“好。”
  周临渊道:“就在我身上。”
  嗯?
  竟带在身上了?
  倒也好,今日拿了,省得她改日特地去前院拿。
  但周临渊说完这话,半晌没有动静,她便问:“在哪儿?你倒是给我呀!”
  周临渊睁开眼,却也只是半睁,浓密的眼睫,微微轻颤,黯淡之中稍带淡淡的光芒,他说:“在衣服里,你自己拿。”
  虞冷月伸手去摸,因他没有松手,只能反手胡乱地摸。
  一开始也摸错了地方,但两人亲昵已久,很快她就找对了地方,在他袖子里找到了那支蝴蝶钗。
  和她刚开始送出去的时候,没有两样。
  周临渊松开手,还未彻底离开她身子时,徐徐道:“戴给我看看。”
  他目光一直锁在她身上,像离不开她的一道影子。
  声音幽幽的,还带着些热气。
  虞冷月耳廓发痒,点了点头。
  她捏着钗,歪着脑袋,修长白皙的脖颈弯出一道漂亮的弧度,随意地把钗簪在头上。
  周临渊看着那钗,道:“戴一对。”
  虞冷月又去妆奁跟前,把另一支钗找到,弯腰,对着铜镜簪上。
  一对金蝴蝶,就这么悬在她乌黑的发间。
  她从镜子里,往后一瞥,周临渊整个人被笼在黄铜镜面里,长身玉立,似镀了一层金光,越发显得挺拔清隽,一双冷眼,似被金光融了去了冷意,反倒冒出一道缱绻情深的漆黑旋涡,叫人怦然心动得不大真切。
  她的眼神莫名其妙停滞,呆呆地看着他不知道动了。
  周临渊视线稍移,也从铜镜里看着她的眼睛,便知道,她在看他。
  抬腿走了过去,扶起俯身对镜的她。
  他的眼却没离开镜面,仍旧看着镜中的爱妻,唇边弯了个宠溺的弧度。
  虞冷月不明所以,也顺着他视线,靠在他的胸膛,从镜中看他,抿一抿唇笑问:“好看吗?样式会不会太旧了?”
  她还特地晃了晃脑袋,让他看清楚蝴蝶的模样。
  周临渊摇摇头,说:“不旧。”
  他抬手,用白净瘦长的食指,轻轻拨动蝴蝶薄薄的金翅。
  又贪恋地蹭过去,脸颊贴着她的鬓发,发自内心地说:“很好看。”
  镜子里,金蝴蝶好像刚经历破茧的那一刻,初见天日,颤着漂亮的蝶翅,闪出一丝细细冷凉的光。
  金属震动的细碎声响,像一道美妙的仙音。
  虞冷月敛眸,仿佛亲耳听到了茧壁上出现裂痕的声音。
  晚上,夫妻二人照常就寝。
  虞冷月对着镜子,卸了钗环,换衣裳睡觉。
  翌日早上,天不亮周临渊就醒了。
  他常常早起去衙门,虞冷月早就习惯了,也不大容易被惊醒。
  周临渊起身时,回头看了一眼床榻上的女子,她睡得很熟,侧颊贴在枕头上,挤出些婴儿肥,眼眸闭着,不似睁开的时候那么有神采,瞧着有点儿傻气。
  他弯一弯唇角,走到妆奁前,找到她的蝴蝶钗。
  她还是太自信了,觉得没人会知道蝴蝶钗里的秘密,藏都不藏一下,这钗就放在妆奁里。
  他摸透了蝴蝶钗的秘密,轻而易举就拿到了里面的东西。
  周临渊将另一只钗里的东西收入袖中,蝶钗归还原位,衣冠楚楚地去了前院。
  天色昏暗,人意蒙昧,早起开院门的婆子们,都还没清醒,打着哈切,继续找个地儿掺瞌睡。
  周临渊眼神格外清明。
  她连天大的秘密都不藏着,大抵也是已经猜到,周家无一人知情她的身世。
  天地之大,无一人是她的依靠。
  不过,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
  天崩地裂,他这个做丈夫的,也得替她顶着。
  -
  皇子殁了。
  适逢酷暑,停灵时间不宜过长,钦天监择吉时、风水宝地,劝诫皇帝早早使皇子入皇陵。
  皇帝不舍幼子,更不愿匆忙操办丧礼,有意以太子礼下葬,新修陵墓。
  悲痛之中,挥金如土。
  而西北旱灾的赈灾银,至今未曾拨出去。
  文武百官齐齐跪在殿前,高呼:“皇上,务必使皇子早日入土为安啊!”
  不至午时,二十多位朝廷大臣中暑晕倒,宫中内侍,视而不见。
  紫禁城内,帝王与朝臣已是剑拔弩张。
  入夜时分,皇后出面,含泪道:“皇上悲痛欲绝,已晕在宫内。”
  这才劝回众臣。
  周临渊回到家的时候,神情疲倦。
  陈循礼等了许久,上来就报了喜:“三爷,顾豫的伤好很多了。”
  周临渊略应一声,眉宇间仍旧笼罩乌云。
  两人进了书房,陈循礼便问:“阁老今夜怕是不回了?”
  周临渊坐下揉了揉眉骨,闭眸道:“父亲和其他阁老尚在宫中,不止今夜,这几日都不回了。”
  陈循礼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宫中的动静闹得太大,他早就知道听说了,只是没想到,最终皇帝与臣子的矛盾,会在皇子丧事上闹开,足以记入史书。
  等到追根溯源的时候,“盐引案”必然要被翻出来,三太太逃不脱干系。
  文官背这个锅,已经背得够久了,有的是人迫不及待要翻案。
  但,此事翻案,则辱及先帝,仕途也算走到头了,谁肯来做出头鸟?
  若不翻案,三太太身份一旦暴露,逃不脱流天涯海角放或是一死。
  周家若不想落得个包藏罪臣之后的名声,就该趁早撇清关系,半点不要插手。
  陈循礼望向了周临渊,直截了当问道:“三爷预备怎么办?”小心又恳切地道:“事关重大,三爷还是要与阁老商量才是。”他心知周临渊素来不爱与周文怀在政事上搅和在一处,此刻也不得不劝了。
  周临渊却没有说话。
  书房的冰块到了现在全都融化了,屋子里像蒸馒头的锅。
  陈循礼汗如雨下,后背一点点濡湿,直至湿透,心里也越来越忐忑。
  他屡次欲言又止。
  周临渊手掌摁着桌面的奏本,忽抬眸问:“陈先生可有两全之法?”
  陈循礼愣然,随即摇了摇头。
  这种事,何来两全法?
  若想推个人到前面做盾牌,分量轻了根本上不得台面,分量重的人又决不肯做这出头鸟。
  这便是从政者的无奈,若要走向高处,不得不舍弃一切,有时甚至要将生死置之度外。
  何况是一个女人。
  周临渊淡淡地道:“既无两全之法,想必陈先生也不会教我抛弃发妻。”
  陈循礼瞪大了眼睛,痛心地道:“三爷,三思啊!”
  他固然能够理解夫妻情深,心有不忍不舍,可是,那终究只是儿女私情。
  凭周临渊的出身地位,将来足以纵横四海,留名史书。
  区区私情,放在二三十年后再看,可能回忆起来连莞尔的想法都没有。
  到那时便知,男女之事,也不过如此。
  陈循礼激动道:“三爷,姑且不说周家的栽培,您也是十年寒窗苦读熬过来的,您的志向抱负,难道要折在……折在……”
  “抱负?”
  周临渊淡勾唇角,不知在讥讽谁:“若连自己的家人也护不住,何谈治国平天下?”
  到底是不是贪图荣华与虚名。
  自己心里都清楚。
  何必冠冕堂皇。
  陈循礼心中悲恸,眼睛都红了。
  周临渊愧疚道:“先生跟了我多年,等这件事尘埃落定了,我亲自引荐先生去别处。”他承诺道:“绝不会委屈先生。”
  陈循礼隐忍着,怒声说:“三爷竟这样看我!您以为我只是为了自己的前途吗!”
  说罢,拂袖而去。
  周临渊独坐了半个时辰,才回了后院。
  虞冷月还在等他,也是一身缟素,脸颊素净,十分清秀,坐在灯下,安安静静,倒像个大家闺秀了。
  周临渊很少看她穿成这样,挑帘子进来时,在帘侧站了一会子。
  虞冷月见他盯着她看了半天,起身问道:“看什么呢,有那么好看吗。”虽想与他调笑,又想到皇子病逝,朝臣之中一定气氛沉闷,语气又不敢过分轻挑。
  周临渊淡笑一下,走过去,在她脸上捏了一把,轻声道:“少见你这样乖巧,像是在这宅子里长大的小娘子。”
  虞冷月托腮,轻哼道:“这是嫌我不够温顺?”
  她眨着眼娇嗔的样子,又鲜活得与旁人不同。
  周临渊盯着她鼻尖上的小痣,认同地“嗯”了一声。
  虞冷月伸手摸他衣袖把玩,低垂眼睫道:“你喜欢温顺的?也不是不成。”
  周临渊握住她的手,哑声说:“就喜欢你现在这样。”
  虞冷月抬眸,他正凝视着她,只不过不像是有心情陪她玩闹。
  她看出他的疲倦,便收回手道:“去洗漱吧。”
  周临渊抿了口茶,就去了。
  晚上熄灯之后,他没有碰她。
  以她对周临渊的了解,绝不是因为真心替皇子守制,应该是别的缘故。
  虞冷月一不小心撞到周临渊的膝盖,察觉到他躲开了,掀开被子一看,膝盖一片淤青,惊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周临渊捏着她胳膊安抚:“没什么,只是跪了一天。”
  虞冷月赶紧下床去找药。
  她不出门和外面人打交道,常常忘了,天底下除了那一个人,人人都是奴隶。
  周临渊看着她焦急找药,坐在床上,弯着腰,蹙着眉,替他抹药的样子。
  轻声地说:“伶娘,没那么疼。”
  虞冷月细细地在他膝盖上抹药打圈儿,头也不抬地嘀咕:“你长着铜皮铁骨吗?”
  周临渊轻笑。
  等她涂完了,抱着她倒在床上,闭着眼,淡而温柔地说:“真的不疼。”
  虞冷月张口就来:“可我心疼。”
  周临渊睁开眼,她说这样的话,一丝不苟,真切得很。
  疲倦和疼痛,仿佛都减轻了很多。
  尽管他知道,她的话,只有五分可信。
  他还是无法克制地沉沦在她真挚的眼眸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