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临渊的二哥叫周临弈,当年刚刚搬回京城周家的时候,他跟熙雯已经许久未见,自然要互诉衷肠。
  熙雯回忆起陈年往事,眼里居然又绽放出稀薄的光彩,轻轻弯着唇角说:“平日我们远远相见的时候,只敢悄悄看对方一眼,话都不敢说。二爷回来了三个月,才找到机会跟我说话,不知道花园西门的那穿堂还在不在,我们就在那里说话。那天,有人送了我们一壶酒……”
  她的脸色很快就变了,可仍旧饱含着对往昔的留念:“我不知道那酒有问题,跟二爷一起喝了之后,就、就……就……”
  剩下的话,熙雯不说虞冷月也能猜到。
  熙雯目光又黯淡下去,不解地道:“一堆仆妇闯了进来,拿住了我和二爷。我被大太太抓住关了起来。”衣衫不整,无比难堪。
  他们分开关押。
  当时周临弈还是一副吃了催|情药之后的模样,可以想见多么的不堪。
  熙雯痛苦地哭了起来。
  当年管事妈妈给她一巴掌之后,叉着腰说的话犹然在耳边:“勾引爷们儿的下贱娼|妇!合该拉去打死!贱蹄子什么不学,却学这一套!还没个名分就脱了衣裳爬主子的床,干脆把你卖到窑子里,叫你乐个够!”
  熙雯一听不是死就是发卖到窑子,吓得灵魂出窍,衣服都顾不上穿,只知道跪下来求人。
  管事妈妈经手过太多这种事,冷眼瞧着她,等着人崩溃到什么都肯答应了,才好心地“提醒”说:“丫头勾|引主子就是该死,但若是二爷强了你,我禀明了太太,倒也给你个分辨的机会。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熙雯犹豫过的。
  但是管事妈妈告诉她:“二爷犯了事,顶破天也就是被责骂一顿,你可想好,丫头命贱,你又是大太太的人,大太太这头若要处置了你,二爷还保得住你吗?”
  道理是没错的。
  人在那时候,也只想着自保了。
  熙雯点了头。
  结果却不像她想的那样。
  熙雯木木地落着泪说:“我在太太老爷们面前冤枉了二爷,实际上二爷喝了那酒之后,只是扯开了我的衣裳,就躺在地上拿脑袋磕墙,没有跟我发生别的事。”
  但周临弈的罪名还是坐实了,大房找周文怀要个说法。
  周文怀就打断了二儿子的一条腿,当做说法。
  熙雯以为,来日方长。
  她能解释清楚,他也能体谅她。
  没想到周临弈断了腿还在养伤就跑了,而她没多久却被打发到庄子上来,先说是让她避风头,后来就把她给忘了,庄头随便将她配了个男人,从此再也离不开这座庄子。
  再听到周临弈的消息,也是从别人的议论中得知寥寥几句他凄惨的下场。
  悔之晚矣。
  她尚且蒙昧,命运却已被旁人安排好了。
  倘或重头来过,熙雯咬牙切齿地含着泪说:“三太太,我就是宁愿被打死,也不愿意冤枉二爷啊!”
  如今这境地,不如死了算了。
  虞冷月叹了口气,问熙雯:“那壶酒,是谁送给你的?你没告诉周家人吗?”
  熙雯摇摇头,道:“不知谁送的。”
  原以为是平日交好的姐妹放在她房间,她也没多想。毕竟互送吃食,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事到如今,肯定是查不明白了。
  雪书忍不住问:“后来你就没找过周家人替二爷翻案?”
  熙雯苦笑:“三老爷派人来找过我。”
  虞冷月觉得意外,又觉得在情理之中。
  也是,公爹周文怀怎么会放任自己儿子被冤不管……总要弄清楚实情。
  熙雯说:“但那已经是我嫁人两年之后的事了。”周临弈也走了两年多了。
  她就算愿意说出实话,又怎么样?
  虞冷月问道:“那你跟三老爷的人说了实话没有?”
  熙雯抿了抿唇,愧疚道:“没有。我什么都没说,但也没有再冤枉二爷。”
  虞冷月了然。
  她公爹能坐上今天的地位,估摸着已经知晓实情。
  只是于事无补了。
  周临弈已经走了,杳无音信,真相就算揭开,也不过是再打死一个佃户的妻子,有什么用?
  日头出来了,树荫转移,晒得人额头发烫。
  虞冷月拿手遮了遮眼,问熙雯:“你想让我帮你做点什么?”
  熙雯跪在地上忽然直起腰杆,又缓缓地跪坐下去,面无表情地摸了摸肚子。
  实在不知道有什么能求的。
  她已经认命了。
  虞冷月却很有耐心,一直等着。
  不久后,一声孩童的声音从田埂上传过来:“娘,娘,娘……”
  众人齐齐回头。
  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奔跑过来,那是熙雯的三女儿。
  熙雯起身道:“三太太,奴婢没什么要求您的,只求……日后二爷要是有什么消息,您派人过来告诉奴婢一声就够了。”
  一转身,挺着肚子去田埂边抱起了自己的女儿,只留下一个过分瘦弱的寂寥背影。
  虞冷月和雪书一起走到马车边。
  陈循礼等急了,他稳重,脸上不显,心里却怕太太出什么事。
  虽说在自家庄上,出事的机会很小。
  他走过来和虞冷月碰面,作揖道:“太太,可还要往前逛?再逛就得坐轿子了,天气热,轿子闷。”
  虞冷月笑道:“不往前了,去庄子附近看一看吧。”
  陈循礼道“好”。
  上了马车,雪书问道:“你说三爷知道真相吗?”
  虞冷月点头:“咱们都能知道的事情,他们父子俩还能不知道吗?”她托着腮,发着呆,幽幽地说:“很可能,整个周家的人其实都知道。”
  但是和现实比起来,真相已经不重要了。
  翻一本烂了的旧账,除了让家族增加裂痕,别无作用。
  周文怀走到今天,也不会再做这种除了出一口气,没切实意义的事情。
  雪书=头皮的都在发凉。
  一着不慎,当丫鬟的不是打死就是胡乱配人了事,当主子的也得残废、逐出家门。
  这究竟是什么样的地方。
  回忆起府里见过的一张张笑脸,尤其是和善端方的周家主子们。
  她觉得渗人。
  美好皮囊下,人心薄凉。
  -
  虞冷月和雪书一起坐马车去了之前卖野货的猎户家里。
  上次老金介绍她们来时,还下着雪,一片白皑皑。
  现在已经是另一番景象了。
  猎户家的那丫头,过了个年也长丰腴了些,皮肤白了不少,梳了漂亮的头发,耳朵上一对银环。
  很有姑娘家的样子了。
  虞冷月远远地在马车上打量着那姑娘,交代陈循礼:“把这包袱交给他家,就说是预定今年冬天皮子的钱,其余的东西让他们交给金家。”
  雪书递出去一个包袱。
  陈循礼微微一笑,收了包袱问:“庄子上就有好皮子,太太要不要再回庄子上看一看?”
  虞冷月摇头,说:“我累了,回去吧。”
  陈循礼点了点头,一挥手,人马都跟着调头走了。
  至于那包袱,他并没有交给猎户,而是带上了马车。
  回到周府,天色也快黑了。
  陈循礼去见了周临渊,禀报了今天的事情:“……太太去见了熙雯。”怕周临渊一时间想不起来,就说:“她原是大太太身边的丫鬟,因为二爷那事,发配去了庄子上。”
  周临渊其实记得这人。
  父亲知道的真相,他也都知道。
  他闲散地坐在圈椅里,静静地听下去。
  陈循礼继续说:“太太去找熙雯打听当年二爷的事情。”虽说太太避开了他,但是庄子上的事,三爷但凡想知道的,还有能瞒得住吗?
  周临渊微蹙眉心,问道:“她可曾透露,为何打听二哥的事情?”
  陈循礼自然不知道,只能猜猜:“……太太或许是好奇,也可能是关心三爷您的事,毕竟事关三爷的亲兄长。”
  周临渊默然,他取下手上的玉扳指,轻轻捏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落在案上,又捡起来再落下。
  陈循礼最后交上了那个包袱,还是实话实说:“太太吩咐叫把包袱给宝河庄外的一家猎户,其余的东西给金家。”这金家他也派人打听过,很寻常的农户而已。
  周临渊记性好。
  那猎户跟金家都还有印象。
  他冷笑一声,觉得陈循礼刚说的“可能是关心三爷您的事”很好笑。
  她的心里拐着十八道弯儿。
  惦记着却不是他。
  周临渊淡声道:“打开。”
  陈循礼拆开包袱,再寻常不过的东西了,除了银子之外,再就是一些擦手的膏子罢了。那膏子挖到底,也还是膏子,没藏别的东西。
  他把包袱的外皮都摸了一边,平平的,也没藏任何东西。
  太太真的就是撒点银子出去罢了。
  周临渊稍愣。
  陈循礼望着包袱,望着他――这还翻找吗?怎么处置?
  周临渊轻挥两指吩咐道:“就按她的话,一模一样地送过去。”
  陈循礼应“是”,重新去弄了一份一模一样的东西,依旧送去猎户家里。
  周临渊在案前抵额深思,晚霞灿烂,他捡起桌上的扳指,到内院去了。
  虞冷月正在院里练字,抄的《金刚经》。
  她倒没所谓抄什么,反正都是练字……只不过抄这些经文烧了说是给已逝的长辈,传出去名声好。
  刚抄三页,眼前就暗下来,投来一道阴影。
  一抬头,身材颀长挺拔的男人挡在跟前。
  不是她夫君是谁?
  虞冷月撇了笔起身迎过去,一张笑脸:“你回来了?”
  周临渊淡扫一眼她的脸和书桌,随口应了一声。
  虞冷月挽着他的胳膊,往梢间里去,手上的墨迹都没擦干净,还弄到了他的袖口上,她还没发现,周临渊却发现了,仍旧不动声色,随口一问:“今天去庄子上干什么了?”
  两人分坐在罗汉床的两边。
  虞冷月答的坦然:“去打听二哥的事情了。”
  周临渊瞧着她,徐声问:“为什么?”
  虞冷月掀眼皮子,定定地看着他说:“我就是想多了解我夫君的事情,好的,坏的,都想知道。你不说,我只能自己去打听。”
  她凑过去,冲他撒娇:“除非你自己什么事都同我说。”
  她离得太近。
  周临渊一挑眉,就嗅到了她的发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