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龙婆子站在人群里的时候,虞冷月就知道汪小娘子是她招惹来的了。
  遇到这样的人精、挑事精,也实在是只能水来土掩了。
  虞冷月跟雪书余光交接,互相提醒对方提高警惕。
  汪小娘子随时可能发作。
  随后两人继续不动声色卖着汤饮。
  不出虞冷月的意料。
  汪小娘子刚拿到一碗汤,就在马车里叫了起来:“这是什么脏汤?能给人喝吗?!”
  粗使婆子接过汤,仔细一看,配合地高声向众位食客道:“汤里有头发!女人的头发!一定是女掌柜的!”
  汪小娘子在马车里添油加醋:“这要是虫子,喝下去真是恶心死人了。”
  其实她倒是想往茶汤里丢虫子的,只是太恶心自己,最终还是决定只扯下一截长发,咬断了扔进汤里刁难。
  客人们听她这么一喊,都没心思喝了。
  纷纷低头看自己碗里和竹筒里,有没有脏东西。
  即便没有,心里也膈应。
  一个桶里出来的汤,他们的没有脏东西,也不能说明汤就是干净的。
  汪小娘子听到满意的动静,吩咐道:“去,找掌柜的要个说法。”
  今日她可不是来动粗的,只是来“照顾”三必茶铺的生意罢了。
  凭女掌柜与那日崇福寺遇到的贵人有什么干系,休想在她眼皮子底下挣这份银子!
  粗使婆子端着汤碗,慢悠悠从人群里头穿梭过去。
  好叫一旁的人,都清清楚楚看到汤饮里那根细软的女人头发。
  雪书脸都青了,已经想上前辩驳,但是一想到说辞有些力道不足,还没开口就有些想偃旗息鼓。
  虞冷月走出去,同婆子说:“这碗汤从我手里出去的时候,还是干净的。进了你家的马车,你才喊多了一根头发?”
  这样的说辞,婆子早想到了。
  她两眼一翻,趾高气昂地回:“谁看见是干净的了!”
  是啊,没人看见。
  这根头发是谁的,说不清。
  但是,只要有可能是女掌柜的,哪怕只有一丁点可能,也足够恶心人。
  除了头发,这里面还会落些什么进去?
  粗使婆子不住地在旁边叨叨。
  虞冷月接了那碗汤,眯着眼,细细一看,断定道:“这明明是你家姑娘的头发。”
  粗使婆子冷笑:“开始污蔑我家姑娘了?知道我们姑娘什么身份吗?犯的着冤枉你这样的小娘子。你倒真瞧得起自己!”
  虞冷月不疾不徐道:“是不是的,请你家姑娘下马车就都清楚了――诸位,只要她家姑娘下马车,我就能证明,头发是她家姑娘的。”
  这可就奇了,头发是谁的都能分辨出来?
  围观看戏的人,起了好奇心,纷纷闹起来。
  “下来吧!”
  “就是,赶紧出来吧。”
  粗使婆子急匆匆走到马车边,问汪小娘子的意思。
  汪小娘子听到外面浪潮一样的催逼声,横眉冷目地下车。
  她长得还算端正,一身华裳,脸上描了娥眉,双颊桃红,还抿了口脂,光彩照人。
  “我下来了,你倒是说啊,这根头发怎么就是我的了?”
  她就不信,头发这种东西,还能认主了!
  虞冷月把汤放到桌上,供大家观察。
  她朗声道:“你们仔细瞧,汤面浮起了一层有颜色的油脂,还有一点闪闪的粉。我和我的丫头今天没施粉黛,绝对不会在茶汤里掉落这样一根头发。”
  客人低头看去,汤饮表面,还真浮着一层油和细腻的粉。
  虞冷月继续说:“大家看这位姑娘的脸。”
  忽然间。
  所有客人都盯着汪小娘子的脸看。
  “还真是――”
  她颊上有粉,口脂油腻。
  要不是咬断头发的时候,不小心沾了上去,一根头发上想要有油还有粉的,真有点儿难度。
  再看女掌柜跟她的丫头――白白净净一张的脸,一个明媚倩丽,一个白皙清秀。
  反正是没一点脂粉。
  到这个份上,事实已经清楚了,单说这根头发,绝对不会是她跟雪书的。
  但是汪小娘子委实记仇。
  这回不成,难保没有下次。
  得永绝后患才行。
  虞冷月红着眼,趁机掩面哭了出来,低低的声音,含着委屈。
  嗓音原本有些娇,偏又似乎坚强地忍着哭声。
  倒把人心都哭软了。
  这会儿不趁热打铁,还等什么时候?
  虞冷月简述“无意”得罪汪小娘子的事情,再同众人诉说自己撑着铺面的不易,顺便陈述她们熬汤的过程:“天不亮起来,头发束起,带着头罩、面罩、衣罩,一粒灰都敢落进去……”
  “没想到做到这份上,还有人冤枉我们。这一次是头发且好说,若有下次……”
  言外之意,以后出了问题就是汪小娘子陷害。
  这小小的一碗汤,在京城里头也不算贵,熬煮的过程竟这样细致。
  客人忍不住又看了看汤饮。
  干净,飘香。
  喝上一口汤。
  还很美味。
  看看女掌柜。
  可怜呐。
  再看看汪小娘子。
  歹毒啊。
  汪小娘子一下子千夫所指。
  “年纪轻轻的,怎么骗人呢!”
  “就是,好黑的心。”
  汪小娘子十分难堪,脸都气歪了,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
  她一步步退到自己马车边,差点摔倒。
  不禁恶狠狠地瞪了虞冷月一眼。
  这次真是大意了,栽在她手上。
  汪小娘子子几乎是躲上了马车。
  伺候的粗使婆子,都被人指责的脸上无光,也灰溜溜跟着上了马车。
  车夫忙不迭跑了,生怕被人身份被人认出来。
  看着眼前扭转的局势,虞冷月十分满意。
  向客人道过感激之后,她便去了后院,似是心情低落,黯然神伤。
  周临渊的马车悄然离开。
  海岩坐在马车里头,观看完刚才那一出戏,一脸的折服。
  在京城立足,没点手段只有被人拆吞入腹的份儿。
  那女掌柜,当真是有些能耐在身上。
  周临渊闭目不语,俊眉修目,脸色十分沉静。
  原来她是会伤心的,会哭的,虽然是装出来的。
  同他分开,她却装都不曾装过。
  离了他,她依旧过得如鱼得水。
  想起那一晚的夜色,水上的乌篷船、红泥小火炉,和她还给他的玉扳指……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他胸腔漂游。
  周临渊睁开眼,某种又覆上一层更渗骨的寒意。
  龙婆子看完热闹,又看到周临渊的马车走了。
  她便也走了。
  心里却明白,女掌柜同那位,是真的断了。
  同时,还有一双含着恶意的眼睛,消失在人群里。
  楚武也没想到,许久不来这条街。
  今天一来,就看到这样的好事。
  -
  周临渊留了海岩去明苑等他。
  他等顾豫到了。
  晚上在一条船上,见了秦二。
  跪在地毯上的男人,四肢粗壮,衣服破破烂烂。
  他低着头,身上有鞭伤,有血。
  周临渊正襟危坐在罗汉床上,淡声吩咐:“抬起头。”
  秦二自不肯抬头。
  刀尖舔血的人,骨头也是硬的。
  顾豫拽着秦二的头发,提起他的脑袋。
  秦二被迫抬起头,剜着周临渊。
  周临渊手里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只红釉的酒杯,他掀起眼皮,徐徐看去。
  与秦大长得很像,就是秦大脸上多了一条疤。
  周临渊目光重落在酒杯上,像是在对酒杯说话:“你说,没有人指使你来刺杀本官。”本该是问句,他却语气平淡。
  秦二冷哼一声,说:“没人指使!我就是想救我大哥,既然被大人抓了,我无话可说!”
  顾豫狠狠踹了秦二一脚,踩着他的脸,蹲下来在他耳边冷厉地切齿道:“要不是三爷留你的命,捅了三爷一刀,你以为你还能活命?”
  秦二脸颊痛得一声闷哼。
  良久,周临渊淡声道:“我放你走。”
  顾豫一惊,站起来道:“三爷?他捅伤了您!”
  秦二都愣了,不可置信地看着周临渊,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
  怎么可能……他可是差点杀了周临渊。
  周临渊淡漠的目光,扫过秦二脏污的面庞,淡淡道:“水路,陆路,挑一条。你走得开十里之外,我就放了你。若走不了……”
  手里的酒杯,骤然搁在小几上,轻轻一声响。
  一锤定音:“仔仔细细交代,你跟你大哥一起,帮徐家私运的那一批货。”
  船上静悄悄,冷风拂过周临渊冷眸。
  秦二仰头看过去,心都是凉的。
  周临渊的目的,只在于徐家私运货物的事情。
  他就算不刺杀周临渊,周临渊也会来主动抓他,周临渊只是在等他来落网。
  或许,从头到尾都是他踩了无名的圈套不自知。
  甚至连周临渊受伤,都未必是他秦二真的本事,而是周临渊自己愿意。
  不怕死的人,并不是不想活。
  秦二感觉到自己浑身毛孔都张开了,他从地毯上爬起来,抬头看着周临渊:“好,如果我逃不掉,我就告诉大人。”
  顾豫想阻止,到底忍住了。
  一种从骨缝里透出来的信任,让他双腿稳稳地站在原地。
  秦二一脸狠色道:“我选水路!”
  他在大运河边长大,见过翻涌的水浪,见过水里泡烂的浮|尸,见过高高在上的漕运官,见过从举国各地汇入京城的金银财宝。
  那是孕育了他的地方。
  水路,是他最熟悉的地方。
  没有人可以在水里抓住他。
  周临渊也不行。
  周临渊抬下颌示意。
  顾豫掏出靴里的一柄锋利匕首,割开了秦二手腕上的绳子。
  秦二站起来,最后看了周临渊一眼。
  毫不犹豫就跑出去了。
  现在是晚上,趁夜色逃跑,是最佳的时机。
  一旦下了水,他就自由了。
  顾豫皱眉走到周临渊身边,问道:“三爷,您真的要放过他?”
  周临渊取了一套弓箭,和顾豫一起走到甲板上。
  “噗通”一声。
  秦二入水的声音。
  水面就归于平静。
  一群游鱼被画舫上的人喂惯了。
  听见人的动静游过来,张着嘴,嗷嗷待哺的麻雀似的。
  忽然间,周临渊想起了乌篷船的那晚。
  也是这样一群鱼,绕着橹游来游去。
  没多久,东边水面冒出一串水泡,不仔细看,还以为是游鱼。
  周临渊举起的弓,徐徐地搭上一根羽箭,敛眸瞄向东边。
  游鱼散去,惊碎了水中的一轮冷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