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有人在说什么,傅金池坐在长椅上,身体靠着靠背,大约是做了个梦。
  因为他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
  梦里的他可能有四五岁,眼巴巴地坐在桌边。母亲做好了一桌大餐,放在餐桌上,用盘子扣着,香气仍然会溢出来。时间已经很晚了,他很饿,但是明白还不到动筷的时间。
  因为裘叔提前通知了,说他父亲会过来,母亲坚持要等父亲来了再开饭。
  小时候,傅金池以为这个世界上所有人的生活都是和自己一样的,母亲照顾他无微不至,但是父亲只有偶尔才出现一面。在他意识里,母亲是怕父亲的,后来才明白,怕也有很多种。
  他母亲的“怕”好像是那种害怕失宠、害怕被抛弃的诚惶诚恐。
  毕竟她的世界是全部建筑在一个心硬的男人身上的。
  而她只是那个男人生活中用以调剂的一小部分。
  听起来感觉不公平。
  问题是,为什么人们会认为这个世界是公平的?
  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不公平值得那么惊讶吗?
  五岁的傅金池跟母亲去菜市场买菜,回来的时候,一个雍容华贵的女人从豪车上走下来,用咄咄逼人的态度将她们拦在街边,加以羞辱,路过的人纷纷侧目,投以鄙夷的眼光。
  傅金池几乎在当时当地,就从闲言碎语里听懂了,两个人的地位为什么完全不对等。
  因为那个女人是正经的傅太太,他的母亲只是个上不得台面的情妇。
  傅太太走下来的汽车里,后座有个小男孩趴着车窗往外看。
  非常小,一个小雪团似的,但不知为什么,傅金池本能地讨厌他。
  傅太太啐了她们母子最后一口,转身回去的时候,打开车门,雪团伸手向她扑来。
  她怕那个小雪团摔出来,连忙把他抱在怀里。
  傅金池此时还不知道,那在血缘上算他弟弟。
  邻居家的两个孩子,被父母区别对待了会要公平;阔太跟她丈夫各自在外面玩乐,吵架时也要讲个公平。但傅金池不会。他母亲活得唯唯诺诺,也压抑着他,让他知道,自己的出身就是低人一等,低傅太太带来的那个小孩子一等,这没有什么公平可言。
  生活本来是一场跋涉艰苦的路程,充满失望才是常态。
  说来也稀奇,他有那么点儿早慧的苗头,不需要大人特地教什么,就能无师自通地看懂很多事,甚至会无师自通地向傅之章告状:“那个阿姨说你是老王八。老王八是什么意思?”
  他描述了豪车上走下来的,带着雪团子的那个阿姨。
  “她来的时候这么说的?”傅之章的脸色有些阴沉。
  “对。”傅金池坐在他怀里说,“她还说她给你戴绿帽子呢。绿帽子又是什么意思?”
  傅金池不知道,他的话会在傅之章那产生什么样的成果,无从验收。但其实傅太太辱骂她们母子的话,里面不包括这些——哪个正室会在小三面前骂这些?
  这是邻居阔太跟她丈夫吵架时骂过的话,傅金池知道不是什么好的意思,于是拿来用。
  除了心智,在干坏事的方面,傅金池似乎开窍同样很早。
  这些没有人教他,相反,他母亲一直教给他要本本分分,好讨他父亲欢心。
  可惜傅金池没能像他母亲期望的那样安分守己。他继承他母亲的只有相貌,性格里的反骨和与生俱来的狡猾,反而更有傅之章的影子。
  五岁的傅金池即便早慧,那种稚嫩的演技也不是总能糊弄过傅之章。人们相信小孩子的前提是认为他们天真不会说谎,傅之章却会渐渐发现,这个私生子的性格与天真无缘。
  傅金池有时候深沉和精明得与他的年龄全不相符。
  可能只有他自己的母亲才相信他乖巧无邪。
  好在男人总是喜欢像自己的孩子,傅之章也不完全例外。
  到了十岁的时候,傅金池则已经隐约能明白,自己得到傅之章的看重,正是由于心里那种始终不安分的冲动,也由于他对傅之章行为处事上的刻意模仿。
  当然,傅金池对傅之章没有什么感情,只是发现这样有利可图。
  对方好像乐于见到他拥有这种特质,那对方爱看什么他就演什么,仅此而已。
  但傅之章的看重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他看重的私生子,也仍然是私生子。
  傅金池跟他母亲生活并没有因此过得更好,傅太太依然派人时不时来找麻烦,恐吓,威胁,这种骚扰在傅之章决定把他认回家后变得变本加厉。
  傅家老宅那边的人闲聊,都说她的娘家势力水深。傅金池听到了,他对这种势力没有直白的概念,只记得傅太太曾指着她们母子亲口说“踩死你们就像踩死两只蚂蚁”。
  像她那样的背景,要对付一对没有倚仗的母子大概的确易如反掌。
  最早的时候她没这样做,是碍于傅之章,到后来几年,大家又偷偷地说她娘家没落了,一日不如一日。大概坏事做多了,总有一天要遭报应的,也不敢再那么明目张胆。
  但即便如此,她还是有很多阴险的办法,骚扰得人神经衰弱,报警又没有太大用途。
  有人会在她们的门上泼漆,从外面反锁大门,半夜三更制造骇人的动静……
  十岁的傅金池可能对此依然没有办法,但十五岁的时候,他懂得自己牵线路装摄像头,彻夜不眠地守候猎物,在有人来骚扰的时候先下手把红漆混着强力胶从楼上泼下去。
  幸运的时候,他有次甚至把来骚扰的小混混堵在暗巷里,双方斗殴的结果是他以一敌二,没落下风,身上脸上挂了彩,但对方更惨。傅金池很早就意识到拳头的重要性,又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富有打架的经验和技巧,好在他还不愚蠢,在引来路人报警之前便抽身而退。
  除了报复得逞的快意,这种类似狩猎的活动,每成功一次,都让他有种战栗的兴奋。
  但他胆小的母亲则总是胆战心惊,担忧得彻夜难眠。
  或许性格造就命运这句话是有道理的,很难想象一个这么守旧懦弱的女人,怎么会和他这样一个天生坏种有段母子缘分。
  傅金池曾经想哄她高兴,但是她无论如何都难以活得轻松一点儿,总是强迫自己露出温和的笑意,那种伪装的快乐是傅金池最不想看到的表情。
  当他发现自己没法解决这个问题的时候,决定继续我行我素。
  母亲拿他也没办法。
  青春期的傅金池还会亲自和人打架,每次回老宅那边,遭到同龄人的谩骂和挑衅,他打了人,对方占不到便宜,但自己也会受到惩罚,傅金池很快得出结论,这样不行。
  追根溯源,这一切背后的挑拨者是傅太太,而她在意的人只有一个,傅为山。
  傅金池和傅为山长期接触的机会不多,但不代表没有短期接触。
  傅之章不知道在想什么,有时候还会刻意安排两个儿子接触的机会,比如让他们一起上马术课。
  这或许一半是对傅金池的施舍,一半是刺激傅为山,给他制造一点合理的危机感。
  傅为山自然跟傅金池相看两相厌。
  到了这个年纪,傅金池好像又无师自通地点亮了一项技能,笑眯眯地和傅为山搞好关系。
  马术是一项贵族运动,但也是一项有竞技性的危险运动,受伤是很常见的。
  他们上课,最先从矮脚马开始练习,直到后来进阶课程,教练试图给傅金池安排一匹难驯的烈马,他却偷听到了两个教练的对话,做出贪心眼红主动争取的样子。
  最后那匹名贵的烈马被傅为山看中并抢走了,坐到了屁股底下。
  傅为山摔断腿以后,两人就没再一起上过马术课。
  傅金池猜傅太太大概会更加恨他,但他也爱上了这种进阶狩猎的感觉。
  拳头是必要的,但亲自动拳头是最初级、最没有成就感的事。
  天生疯狂的人好像都少了恐惧这条神经。
  因此傅金池干出过许多堪称离谱的事情。
  对于那些所谓的堂表兄弟,傅金池为了抓住他们的把柄,甚至亲自扮过服务生,混进他们经常混迹的娱乐场所,偷拍他们跟女人鬼混的画面。其实那时候,他还没想好这些东西可以发挥什么作用,当时的网络不像现在这么发达,拍下来然后呢,怎么能让他们身败名裂?
  不过第一次干这种事的时候不够娴熟,他在走出门之前被抓包了。
  本来进行得一路顺利,只是后门那里有个一身闪亮红裙、嘴唇也涂得鲜红的风韵犹存的女人,她是这家夜总会的老板,一眼就认出眼前这个身材高挑的年轻人不是自己真正的员工。
  这个女人自称“红姐”,她把傅金池带到自己房间。
  在那个灯光旖旎的办公室,傅金池没有惊慌,她也没有生气,两人进行了谈判。
  红姐甚至给他指了一条路:如果他愿意去竞争对手的场子里拍到这样的东西,并且抓到他那些堂表兄弟和女人金钱交易的证据,她可以帮他把他们脸面无存地送进拘留所。
  傅金池觉得可以接受,这对他们两方来说都是共赢。
  红姐是个手腕很硬的女强人,只是声名狼藉——外人想诋毁一个女人,尤其是有钱有势的女人,从她的作风入手是最容易的——她喜欢包养英俊帅气的年轻男人。
  那两三年,傅金池持续帮红姐做了不少事,并摸索出怎样和老奸巨猾的成年人达成合作。他已经长开了,戴着墨镜隐瞒身份跟在红姐身边的时候,很多人以为他是红姐包养的新宠。
  后来红姐对傅金池坦陈过,她一度也有想包养他的想法,后来自己打消了这个念头。
  “我喜欢的是小狼狗,不是恶狼。”这是红姐的原话,“我又不想突然被咬一口!”
  但红姐的确是一个还行的合作对象,也是个合格的老师。她教给傅金池很多,比如坚守信诺和不择手段可以并行不悖,以及身处弱小时,伏低做小和狐假虎威也不是多丢人的事。
  还有,只要你自己不在意,名声就是最不重要的东西。
  人和人是可以既合作又利用的关系,傅金池渐渐意识到他的依仗不仅局限于傅之章。
  他既从红姐那里赚到了第一桶金,又学会了怎么做生意,也给红姐贡献了不少学费。
  他的胆子好像越来越大,并且在缝隙里渐渐活得如鱼得水。但那时候傅金池还是过于年轻,一个野心勃勃的雄性,总想得到更多,往更高的地方攀爬,他以为那样就得到了出路。
  却唯有在跟母亲的关系上,这种走钢丝似的生活态度,只让她们之间的隔阂越来越深。
  母亲是傅金池唯一搞不定的人。
  他母亲总是忧心忡忡,不管是傅金池小时候被人欺负,还是他十四五岁时跟人打架,还是他十七八岁时穿着不知道谁给的名牌服装回家,她都要缠着问个不停,又说不出想怎么办。
  这种永远郁郁寡欢的态度,有一天终于让傅金池忍无可忍。
  对了,衣服其实是红姐送他的,后来是傅金池自己学会挑的。
  红姐建议他,就算要向别人摇尾乞怜,也最好不惜成本把自己收拾得光鲜亮丽,这是盔甲,虽然这样未必会让别人看得起你,但不虚伪地包装自己,只怕连对方的门槛都迈不进。
  其实红姐说得不无道理。
  但他母亲是和红姐截然相反的人,不能理解那一套奇怪的理论。她以前在一个闭塞的小渔村里长大,生活很清苦,家里的物质条件永远优先满足男人,不赞成铺张浪费。
  后来她走出村子,到外面的花花世界打工,就算是上台唱歌时,穿的也都是那些很廉价的亮闪闪的演出服,只不过盖不住青春靓丽,照样能吸引男人的目光而已。
  傅金池偶尔希望母亲能均到红姐的一点泼辣,哪怕一点点都行。
  无奈她就是做不到。
  小时候他问母亲能不能离开这里换个地方生活,她说“爸爸在这儿呢,你不懂”;长大后他劝她离开傅之章,但她依然那么固执,仿佛儿子就是没有男人重要。
  最后傅金池说:“那你就别管我,如果不是你把我生下来,我不会过着这样的生活。”
  这样的话他在叛逆期的时候只说过一次,当时母亲脸上的表情充满震惊和受伤,他觉得没意思,之后就再也没说过了。但后来也没为此道过歉。
  不过从小到大,母子两个也有像普通人家一样的温馨时刻,傅金池得到老师的小红花,在学校里考了年纪第一,在运动会上拿奖牌拿到手软,她都会高兴地做一桌大餐犒劳孩子。
  傅金池长到一定年纪,该来的总是会来的,他的那个模样,很容易招蜂引蝶,母亲有时候问他,在学校有没有喜欢的女孩儿,他只是冷静地看了她一眼:“我不喜欢女人。”
  说得理所当然,母亲的表情又显得很受伤。
  但其实就算是男人,他也谈不上“喜欢”过谁。
  倒是傅金池曾经在傅之章的场子里,心血来潮给一个被人欺负的服务生解过围。那个服务生眉清目秀,后来一直黏着他,追他,久而久之,连傅金池也打动了。
  傅金池对他很好,屡次出手相帮,两个人看起来离心意相通只差一步。
  突然有天服务生向他摊牌了,他是傅太太安排的mb,刚刚出来卖,傅太太承诺只要他能勾搭上傅金池,就给他一百万。但服务生尚且青涩,假戏真做,真的动了心。
  临门一脚,服务生反悔了,希望他们能认真开始这段关系。
  傅金池面不改色地听完,服务生忐忑地抬眼看他,在他脸上找不到任何吃惊的痕迹。
  两个人站在酒吧码啤酒的隔断后,光线昏昏,傅金池却露出了一个森森的笑容:“好啊,我正等着这一刻。”他一手抄兜,一手拿出一只录音笔,“被背叛的感觉,好玩么?”
  对方后退一步,被绊倒了,坐在地上,面如土色。
  不过mb还是幸运的,这段录音傅金池后来没有交给傅太太,想想同样觉得没意思。
  可能因为对方看起来过于弱小,对他来说没有挑战性。
  能让他觉得有意思的是,傅太太仍没有厌倦这种把戏,后来还塞了更多人到他身边。
  有的是像这样想要勾引他,有的是装作和他结盟,站在他这一边,傅金池热衷于找出他们,识破他们,跟他们逢场作戏地周旋,再毫不留情地陷害对方,一脚把对方踹下船。
  傅金池将之视为新的狩猎游戏,这对他来说才足够刺激。
  后来真正让傅金池厌倦了这种对抗的契机,是他母亲不知何时罹患的抑郁症。傅金池不愿意面对的一点,是里面有没有他造成的诱因。医生只能叮嘱家属,也就是傅金池,让她按时服药,多给予她关心。傅金池也确实改变了对她的态度,收敛脾气,给她无微不至的照顾。
  说来,他母亲以前是跳海自杀的。到多年以后,他的爱人又是从船上生死不明地掉到海里。但对傅金池来说,两者不同在于,他对前者还感到额外的愤怒,因为他母亲去世前的那段日子,表现得已经恢复了健康和快乐,还说等他大学毕业,就跟他离开东城去养老。
  傅金池认为这是自己唯一被背叛成功的一次。
  他内心除了悲伤,还被无言的麻木和疲惫占据,像厚厚地糊了一层油脂。
  没意思透了。
  后来下葬的种种事宜,傅之章没有出现——情妇活着的时候他还能来享受沉浸在温柔乡里的感觉,她去世了他还来干什么?不过不管是裘叔的帮忙还是傅太太的刁难,傅金池都不太在意了。只有心里沸腾的那股无处发泄的愤怒,让他决定往后大家干脆都别好过了。
  到这里傅金池醒了,他意识到,自己刚刚的确睡着了。
  这时他听到前面在念:“我真是苦啊!谁能救我脱离这取死的身体呢?”
  傅金池想起来,现在已经过了让谁好不好过的那个阶段,傅为山都锒铛入狱了。
  他跟严子书刚刚跨入了新的一年,打算动身回内地生活,在那之前,严子书要上山和修道院里认识的员工打个招呼。傅金池跟着过来了,坐在礼拜堂的长椅上等他。
  这会儿,有个年轻的牧师正在讲台上练习周日的布道。
  傅金池不欲搅扰他,悄悄走出大门,早上的空气和阳光都有新鲜的味道。
  严子书正好从建筑物里出来,看到他站在外面,笑笑迎了上来。
  严子书戴着银边眼镜,身着浅灰色休闲西装,身条笔直,步伐均匀,气质知性又温和。
  他们保持着社交距离,不在这个地方去犯别人的忌讳,直到走到半路才悄悄牵住了手。
  傅金池漫不经心地笑着说:“刚刚看到你走出来,让我想起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
  “这就开始追忆往昔了?”严子书笑道,“是什么样的?”
  “也是穿着这个颜色的西服,那么一本正经,笑都不笑一下。”傅金池自动摒除了傅为山,“但是挺好看的,很适合你。我当时就想把你骗到床上,看看你脱了衣服会不会有表情。”
  严子书正要回应他的骚扰,忽然停住脚步,“咦”了一声:“我的领带夹丢了。”
  他摸了一下领带,上面果然空空如也。
  “上山的时候应该还在的。”严子书微微皱起眉,有些苦恼。
  “大概刚刚掉哪儿了吧。”傅金池往来时的路看,“要找吗?还是回头买个新的?”
  “先找找看吧,这还是前阵子你刚给买的。”严子书微微遗憾。
  “你给买的”这几个字大概取悦了傅金池,他依言回身走了两步,严子书却没跟上来。
  傅金池并不意外地转过头,严子书仍站在原地,静静地望着他笑,笑容如皎洁的明月初升。迎着傅金池的目光,他抬起手示意,指缝里正夹着一只银色的领带夹。
  “看,我骗你也很容易的。”
  傅金池点头:“确实。”
  毕竟是心甘情愿的。
  重新别好领带夹,两人仍旧并肩向山下走去。
  *
  疗养院里的东西其实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严子书也早就拿到自己的通行证。
  他不再让傅金池掌控全局,而是参与了后续规划,两人会先去蓉城落脚,看过傅金池预约的大夫,然后共同回一趟东城,毕竟多少都还有事情需要了结。
  照严子书的意思,傅金池在东城长大,根基也在这里,只要他想,以后仍会回来定居。
  但他又有些私心,总觉得傅金池过去生活在很糟糕的状态里,现在既然放下了过去的恩怨,在蓉城旅居两年,让他换个环境待一待也是好事。
  一个人孤独的时候,恨不得做一辈子工作狂,变成两个人以后,严子书突然肩上多了层责任,他似乎有义务首先反思自己的生活态度,再给予自己伴侣更好的生活。
  不然还能指望另一个更不靠谱的人吗?
  身为狗血小说的局中人,过去经历过的事情无法改变,难过和失望都无法改变,但离开了风暴中心的傅金池,或许将来会被平庸温和的生活改变成一个平庸温和的人,他也许不再活得那么轰轰烈烈,那么波澜壮阔,但严子书终归也很自私,他不需要傅金池那样活着。
  傅金池可以不改变他的个性和脾气,严子书也乐于惯着他,但往后的日子,做一个普通的人就好,渐渐淡忘以痛苦和不幸为代价,堆积起来的看似别有魅力的反派光环。
  当然,既然已经有条件,严子书依然理智而务实,能做个普通的有钱人更好。
  他希望傅金池能够高高在上地戴着他的王冠。
  毕竟傅金池内心那么骄傲,肯定接受不了跌落尘埃。
  严子书既有自己的野心,也会一直稳妥地站在他身后。
  他没有鲁莽地同意把对方所有资产转移到自己名下,不过他可以自由过问傅金池的所有产业,也可以随便看他下属递交的财务报表。回东城后,开联名账户的事也在计划之内。
  回头等到把这些计划完成,严子书也按之前越好的,把helen她们叫出来聚餐。
  他光明正大地带上了傅金池赴约。
  能这样出现在人前,其实严子书心里也是不乏得意的。
  helen等人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最后还是接受了这个情况。
  成王败寇,席间没有人刻意去提傅为山——何况傅为山以前也并不精于凝聚民心。
  好吧,之前公司里是有传言,严子书被辞退那会儿就是因为跟傅金池有什么猫腻,看来竟然是真的,但谁也不知道他们俩是怎么搞到一起去的,实乃八卦界未解之谜。
  也许之后在认识他们的人里,又会传出许多版本,不过想来傅金池不仅不会在意,还会恨不得收集起来印刷成册,拉着严子书在床头慢慢欣赏。
  那是以后的事了,现在,严子书没忘了他之前就想好的一项日程。
  他抱着一束白菊,拖着不情不愿的傅金池走进墓园的时候,竟然感觉自己像在拖着出去散步趴在地上耍赖不肯动的威廉。严子书在傅金池膝窝处轻轻踢了一下。
  傅金池的表情十分冷淡,但还是应严子书的要求,开了两个小时的车过来这里。
  严子书把花放到墓碑前,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傅金池其实也没什么对她说的,不过他想起来,自己小的时候,好像还是很黏妈妈的,一会儿看不见她就要闹。
  还有,母亲每天会煮一个溏心蛋,乘在小碗里给他吃,雷打不动。
  傅金池记得这个,是记住了金灿灿的蛋黄流出来的样子。
  他叹了口气,两人站了一会儿便离开了。
  他们还去傅金池母亲生活过的小渔村转了一圈。
  那里不再像她小时候那么落后,盖了很多新楼房,但村民们还是比较排外,用异样的眼神看着两个外来人。主要是那么洋气的打扮,和村里的氛围太不相融。
  后来也遇到了认识傅金池的亲戚——毕竟他以前来过不止一次——他们虽知傅金池母亲在外面的名声不太光彩,只是人靠衣裳马靠鞍,傅金池明显混得发达,他在母亲的旧居住下,还是会有亲戚主动找上门,声音不觉带着几分谄媚。
  傅金池有备而来,拿几条香烟打发了他们。
  这些亲戚只属于远房,拐着弯的关系,至于傅金池外祖父祖母以及舅舅,则早就跟他母亲断绝关系,而且搬去了镇上的新居,留下了原来生活过的漏风漏雨的破旧土房。
  房子基本处于无主状态,钥匙在邻居家放着,以前傅金池来时,有时还会在屋里住一夜。
  其实也说不上为什么要过来,就是回程的时候,傅金池提起这个小渔村,随口问了一句“要去吗”,严子书说“可以啊”。
  但他带严子书逛完了这个到处簌簌落灰的农家院,自己也觉得没趣,便说:“还是走吧。”
  严子书没有异议,他愿意跟傅金池去各种地方,不拘是哪里,待上多久。
  回去依然是傅金池驾车,开上这么一天也挺辛苦,到东城时已是半夜。他们回到的还是傅金池那座小洋楼,严子书主动去厨房煮了两碗酸汤面当夜宵,碗里各有一个晶莹的荷包蛋。
  他把碗端到餐桌上,才想起来道:“荷包蛋是溏心的,你可以吗?”
  傅金池没说行也没说不行,一手支着脑袋,一手拿筷子,像对待玩具似的戳着荷包蛋,金灿灿的半凝固的蛋黄缓慢地流了出来。到这时,他心里才生出一点恍惚的怀念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