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子书下班回到家,威廉扑上来扒着他腿亲热了一会儿,然后一屁股乖乖坐到地上。
  其实他今天加班,回来得有点晚了,外面天色已经全黑。家里又没别人,狗子大概无聊透了。好在威廉活泼但听话,不吵不闹,只是转了两圈,委屈地往他脚面一趴。
  严子书把公文包放到玄关柜上,伸手一摸狗链,威廉圆溜溜的眼睛都亮了——这表示要出去了,顿时也不装乖了,腾地支棱起来,激动得哼哧哼哧。
  “外面就那么好?”严子书轻轻笑了一声。
  明明家里有小院,就是挡不住一颗往外跑的心。
  威廉是他在跟傅金池闹掰的情感低谷期捡回来的,当时那么小一只奶狗,陪他度过了一段极度失意低落的时光,不仅狗对他有种雏鸟情结,他对威廉也有种别样难舍的感情。
  用傅金池的话说,惯得恨。
  其实傅金池对它也还不错。
  就算是冲着它叫这个名字呢。
  傅金池不在家,严子书自己出门遛狗,渐渐有些起风,感觉要下雨的样子。
  他往回走时遇到隔壁邻居林姨,正要去接小外孙女上钢琴班回家。
  两人打了个招呼,严子书左右没事,陪她一起去接孩子。
  他们这个小区是老税务局的家属院,安保做得还不错,只是最近听说附近有暴露狂出没,还没抓到。这一老一小的,严子书送她们一趟也不费什么事。
  他跟傅金池搬到这里后,林姨一家对他们态度友好,礼尚往来,渐渐熟起来的。
  当时两人决定在蓉城旅居,中介带着看了这个小区的房子,严子书当即决定,就这里了。
  于是直接签了两年租约。
  其实他知道自己这是“平民思维”,对富豪来说,直接买房才是常态,住多住少不重要,转手出去等于一场资产增值。但,会选择这种九十年代老小区的人,就别想套那种思维了。
  住的地方就是住的地方,别考虑太多。
  严子书看中了这个家属院的房屋户型,全是类独栋的两层小楼,每户带一个小院,和傅金池在东城的住处类似。既有居住的私密性,又能感受到那种老式的邻里氛围。
  每天早晚,树荫下唠嗑闲聊的大妈和石桌旁聚众观棋的大爷,还有拖着各色玩具满院跑的小孩一样不少。作为外来租户,只要不是太难相处的,和他们混熟也不算很难。
  比起那种电梯入户见不到邻居的高档公寓,这里充满了地地道道的人间烟火味儿。
  林姨的外孙女七岁,家里人习惯喊她妹妹,严子书他们这些邻居,也跟着喊妹妹,大概和小名差不多。他帮妹妹拎着书包,三人往回走,快到家门口时,谁想真遇到可疑分子。
  林姨悄悄拽他:“小严,你瞅瞅那个男的,不是咱们院儿的吧?”
  有个高大的身影在墙边徘徊,的确显得鬼鬼祟祟。
  走近了彼此看清楚,严子书却和对方都吓了一愣。
  丁鸿波本在彷徨,冷不防和他撞个正着,面上略显尴尬:“william,是我。”
  他有些怔怔地看着好奇的妹妹,似乎还在揣摩,严子书是半年的时间就可以搞出这么大的女儿,还是他早就有个女儿,只是一直瞒着,如今都长到这么大了。
  严子书反应过来,向林姨解释:“没什么,这是我朋友。我不知道他要过来。”
  “这小伙子!”林姨松了口气,“是不是找不着门了?你不会打电话呀。”
  “啊……对。我手机没电了。”丁鸿波连忙掩饰地笑笑。
  他普通话很是过关,微弱的港普腔调几不可察,林姨都没听出来。
  严子书把妹妹的书包递给林姨,老太太一边催着赶紧去充电,一边带外孙女回了家。
  她们刚进隔壁院门,雨点便噗哒噗哒落下来,很快打湿了地面。
  这下就算出于待客之道,严子书也只好先请丁鸿波进屋。
  丁鸿波这个不速之客,反而是更无措的那个,好像又一次干坏事被揭穿。
  他这次其实是过来内地谈业务,然后——这么说有点像跟踪狂,但丁鸿波确实知道严子书在蓉城的住址。他到底没能控制住自己,跑来想看看,于是有了被当成可疑分子的那一幕。
  丁鸿波按捺下这种负罪感,心情复杂地四下打量。
  屋里都是业主以前自用的老式家具,虽然样式不时髦,却都是实木打造,牢靠耐用。室内打扫得很干净,布置温馨富有情调,主人家似乎很懂生活。
  这里的主人家……
  想到这里可能住着的另一个人,丁鸿波又有些如坐针毡。
  严子书看出来,好笑又直白道:“他不在,出差了。”
  他们都知道这个“他”指代的是谁。
  然而想到自己带来的消息,丁鸿波心里更加五味杂陈。
  他其实也不是毫无缘由突兀闯来的,只是见到人了,又不知如何开口。
  刚回家时在厨房烧了水,严子书泡了茶,送到丁鸿波面前的茶几上。
  姑且是看在这年轻人没到无药可救的份上。
  此前丁鸿波如果非要复制傅为山的做派,那多半这会儿就老死不相往来了。
  丁鸿波盯着他看,严子书态度尚算和气。半年多不见,他身上那层病恹恹的气质已经快要察觉不到,也不再瘦得那么离谱了,眉眼精致,处处都是可着丁鸿波心怡的样子长的。
  然而不属于他。
  去年圣诞节前夕,丁鸿波临阵脱逃,狼狈地毁了他自己的订婚宴会。后来他被劝回去以后,索性破罐子破摔,不仅和黄丽莎退了婚,更在祖父和家人面前颓唐地出了柜。
  当时种种,像一连串的炸弹,炸得两个家庭都鸡犬不宁,但到底还是过来了。
  直到现在,丁老先生还不能完全接受丁鸿波的性向。
  丁老先生也不强迫他,只是用冷暴力逼他就范,如今看见这个以往引以为傲的孙子,都是冷冷地哼一声。大伯劝他,老爷子是嘴硬心软,背地里其实总唉声叹气,丁鸿波苦笑。
  丁鸿波从小到大,最怕的不是挨骂,是祖父和其他家人对他露出失望无比的神色。
  那种无言的失望比直白的责备更沉重。
  可等到真沦落到这个地步,丁鸿波反而在某种程度上释然了:可怕,也没那么可怕。
  这种状态的确让人难受,但他不想再违背本心遮遮掩掩了。
  同时丁鸿波也终于正视了一个事实,自己不是道德感那么高的人。即便明知严子书有了伴侣,他也还没彻底死心——就算不直接做挖墙脚这样不道德的事,万一他们分手了呢?
  丁鸿波刚要想办法开口,院门咣咣作响,林姨又过来敲门。
  “小严啊!你家停电了没?”
  原来老房子电路老化,她们家电表刚刚莫名噼里啪啦一阵冒火花,随后彻底烧了。
  林姨的女儿女婿都出差在外,家里没有别人,这下着雨的晚上,也没处找电工上门,祖孙二人索性打着伞,到严子书他们家来避难。
  家里虽然少了一个男主人,今夜却热闹起来。
  也打破了严子书和丁鸿波单独面对面的尴尬。
  妹妹一看就不是头回上门了,抱着威廉猛亲半天,被她外婆提溜去桌前做作业。
  其实以前林姨是奇怪的,这家里头是两个男人在一起住,怎么生活啊?
  后来被女儿女婿解释了,说那就是小两口,跟其他小两口没什么区别。
  有回林姨非要自己去买米,路上犯腰疼,遇见这邻居小两口,一个扯扯另一个,那个看着有点面冷的搭手给她提回来,林姨当时只顾得道谢,后来索性就不考虑那么多了。
  傅金池别看平时挺不可一世的,或许因为他成长经历,对老弱妇孺的态度也还说得过去。
  四个人的晚饭要多做一点儿。严子书在厨房打鸡蛋,林姨坐在客厅择菜,丁鸿波被晾在一边,有些讪讪的,只好没事找事做,去讨好妹妹,给她辅导作业。
  四个人有老有少,等围在餐桌旁一起吃晚饭,气氛甚至有些温馨。
  林姨熟络地跟严子书聊天,丁鸿波握着筷子,看得有些恍惚。
  他以前很难想象严子书这么“居家”的画面。
  其实严子书也不真心关心柴米油盐酱醋茶,只是总不能跟老太太聊工作吧?
  他在蓉城找过心理医生,对方是个abc,美国博士,一个很会观察细节的女性。他们只用英文沟通,对严子书来说,有了这层隔阂,反而可以让他更没顾忌地坦陈一些东西。
  根据她的说法,所谓“工作狂”这种性格,大多数人是在孩提时代受到望子成龙的父母亲过分严厉的教育,以致形成心理障碍,长大后只能通过拼命工作加以解脱。
  但能够主动追求打开心结,她鼓励说这个态度是积极的。
  不管是管教方式畸形的母亲还是没有尽到责任的父亲,包括严子书自己,他们都不是完美的人,在原来的世界,严子书失去了生命,他的父母失去了儿子,这个悲剧无法再弥补。
  大概是去墓园祭拜过傅金池的母亲后,他有一天忽然想到,自己也该跟过去和双亲和解了。
  还是希望他们尽量过得好一点儿吧。
  严子书不否认自己仍有不工作就焦虑的问题,不过至少可以别再重蹈覆辙。
  他现在咖啡喝得少多了。
  妹妹的作业写完,林姨便借了手电,带着她回家睡觉。
  屋里的空气一下回到先前的静默,丁鸿波不觉坐正了,面色肃然。
  严子书给他倒了新的茶,委婉地问:“你来这边出差?订了酒店吗?”
  “其实——是这样的。”丁鸿波却答非所问,“有件事我想了很久,也许由我来开口不太合适,听起来像是故意诋毁别人。不过比起面子,我还是觉得,让你知道实情比较重要。”
  严子书见他说得郑重,也生出好奇,在对面沙发坐下来。
  丁鸿波又纠结了,最后期期艾艾地开口:“你了解你……ace是什么样的人吗?”
  这个英文名字可太陌生了,严子书第一时间差点以为他说的纸牌a。不过,稍微联想便不难猜出对方说的是谁,曾经在港城时,傅金池跟丁鸿波见面,报的就是个没听清的名字。
  丁鸿波了解傅金池什么事?
  严子书耐心地听他说下去,丁鸿波却在他的眼神里变得有点紧张。
  他索性一口气讲出来:“我只是担心,你可能不太了解他的过去。那时候他说他是ace,我没印象是哪个ace,只是感觉有点耳熟。但是前阵子,我偶尔遇到了以前认识他的人。”
  其实丁鸿波形容得还是比现实轻描淡写。
  实情是,丁鸿波对傅金池本人、他报上的名字,以及那一闪而过的熟悉感耿耿于怀,后来忍不住偷偷进行了调查,结果不查不知道——这家伙,好像真的不是什么好东西。
  一个人只要存在过、行动过,总会留下可以追溯的蛛丝马迹。
  在港城的各个社交圈里,傅金池虽然往上比济济无名,往下比却又像个爱折腾的暴发户。他结交过一些人,很多像曾展鹏这样的公子哥,其中有人还记得他不足为奇。
  丁鸿波只要有心也有渠道,搜集到傅金池的许多黑料也不足为奇。
  那阵子丁鸿波再次抛弃了道德感,他实在想得知这个情敌是什么样的人,通过各种旁敲侧击和道听途说,拼凑出一个模糊的形象:睚眦必报,心机深沉,长袖善舞。
  这样倒没什么可说的,名利场上哪个人精不是如此,谁能保证自己从没干过龌龊事呢?
  丁鸿波最多担心严子书玩不过他的手段,有一天会吃亏。
  但他也明白,只拿这些来劝严子书慎重考虑对方,自己是没有立场的。
  感情的事,总归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然而最近,在丁鸿波都已放弃关注傅金池后,却又机缘巧合得知了他过去的一些丑闻。
  虽然年代久远,扒旧账看似也没什么意思,但听说傅金池早年自己也被人包养过的时候,丁鸿波整个人都一激灵,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随后心跳如鼓。
  而且传闻凿凿,据说包养他的还是一个喜欢卖弄风流的女老板。
  丑闻和丑闻的性质是不一样的,这种事,丁鸿波代入一下自己都觉得不能忍。也夹杂着一点不平衡的心态,他知道严子书眼里应该揉不了这种沙子,凭什么傅金池能够瞒天过海?
  丁鸿波思前想后,认为自己还是不能坐视不理。
  “所以,你知道这些事吗?”他有些忐忑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