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在山谷中呼啸,一只巨狼顶着狂风,奋力向前奔跑,好不容易才抵达山谷尽头的山洞。
  他变成人形,对着山洞深处喊道:“冉,交易队回来了,族长他们带着物资回来了!”
  山洞中生着火堆,几个亚兽人正在鞣制兽皮,听到来人的话,众人都很高兴。
  一个女兽人从人群中站起身来,冲大家说道:“你们快把这个消息告诉所有族人。”
  “知道了冉,我们这就去!”
  狼冉将当做坐垫的破兽皮卷在身上,对来报信的狼塬说道:“走,我们去山谷外迎接他们。”
  两人匆匆赶到山谷入口,然而远处的情形却让他们同时愣在原地。
  狼塬使劲揉揉眼睛:“我的眼睛是不是坏掉了,我怎么看到了那么多族人?”
  族长明明只带出去三十个人,怎么现在回来的多出不止十倍。
  而且打头的白狼,是族长的兽形吗?族长的兽形有这么大吗?
  狼塬没有发现,在看清逐渐逼近的队伍后,狼冉的身形猛地向下一坠。
  看到山谷外的两人,白狼身侧的一头灰狼突然加速,眨眼间便跑了过来。
  狼塬还没来得及高兴,便看到狼凛冲进狼冉怀中,失声痛哭:“母亲,父亲死了!”
  狼塬后退一步:“怎么可能......”
  狼冉似是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她冷静地推开狼凛,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在她面前变成人形的几人。
  她先是看着狼战,轻声道:“战......果然是你。”
  狼战神情复杂:“冉,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还能见到你。”
  这个曾经无比骄傲,被数不清角兽人追求的亚兽人,此时竟然连一件完好的兽皮都没有。
  狼冉将目光转向那个年轻高大的青年,她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似乎想从他身上看出另一个人的影子:“王族血脉,你是狼舜的幼崽......你是泽?”
  “是我。”
  狼冉看着在他们身后风尘仆仆的族人,笑着掖了掖头发:“你们到底还是找来了,我盼这一天盼了很久很久。”
  见狼冉对狼烁只字不提,狼垲忍不住开口,语气中带上了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质问:“你早就知道狼烁做了什么!”
  怪不得从他们离开草原来到这里,狼冉对狼烁便一直很冷淡,两人虽是伴侣,但却比普通族人还要疏远。
  “我知道他做了不可饶恕的事情,可是他真的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害银月部落,他接受仓神司给的领地,与万骨之城进行交易,都是想要寻找可以复仇的机会。”
  似乎发现自己的这些话实在太过单薄,狼冉没有坚持说下去,而是期待地看着狼泽:“你们既然愿意过来,是不是会将族人们带走?”
  狼泽反问道:“我为什么不能是来清除叛徒?”
  狼冉摇头:“你的母父芗从前就是最心软的兽人,你是他的幼崽,你不会做出那样的事。”
  狼冉转身看着不住流泪的狼凛,她抬手温柔地拭去狼凛的眼泪:“你父亲从前逼你,是希望你能赶紧成长起来,可我们都知道,你不是做族长的好人选,不过现在好了,以后跟着泽,你这样的性子反而是好事,别像你父亲那么执着,觊觎不属于他的位置。”
  狼凛喃喃道:“母亲......”
  这时,山洞中的几个亚兽人已经将消息传遍了整个风谷,所有兽人都从山洞中跑了出来。
  狼冉打断他的话:“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命运,我早就知道了自己的去处。”
  将近一千兽人挤挤挨挨地站着,山谷里的风很大,他们只能相互依靠,让彼此更温暖一些。
  可即便如此,大家的脸上仍旧洋溢着笑容。
  狼战、狼承、狼淮......兽神在上,是他们的族人,是族长找到了他们吗?他们要加入领地吗?
  兽人们四处张望着,不明白狼烁族长怎么还不出现,怎么还不向他们宣布这个好消息。
  他们太高兴了,以至于没有发现站在石头台阶上的狼冉,神情是从未有过的凝重。
  狼冉看着面黄肌瘦的族人,心中不禁翻涌出一股悲凉。
  狼烁不适合做族长,她也不适合,不管他们再怎么努力,都比不上狼舜和狼芗,这些族人,不仅没有过上银月一族从前的生活,甚至都比不上跟着狼战的族人,这是他们谁都不能否认的事实。
  狼冉使劲闭了闭眼睛,才高声说道:“这么多年来,我知道大家心中都有一个难解的疑问。”
  热闹的人群逐渐安静下来,好奇地看着石台上的狼冉。
  “那一年,我突然召集了三个由亚兽人和幼崽组成的队伍,去距离部落一天的草场采集。”
  “可当我们回来的时候,整个部落都不复存在,而你们的角兽人伴侣,却被狼烁安全地带了回来,这一切都太巧合了不是吗?”
  风谷中一片死寂,只有冷风尖啸着刮过,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盯着石台上像是随时都要被吹倒的狼冉。
  “不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这一切会发生,全部都是因为狼烁他早就知道了有人要进攻部落,他知道了,当然就可以让他的伴侣和幼崽提前离开。”
  “这一切,狼烁在出发之前就已经告诉我了。”
  狼冉的话,像是一颗炸弹,瞬间点燃了整个山谷。
  “我不信,族长呢,让族长出来,我们要见族长!”
  “我们要见族长!”
  他们是狼族战士,狼族战士宁愿死也不会背叛,狼烁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这就是事实!”狼冉大喊一声,“这就是真相!”
  “母亲!”
  在狼凛崩溃的哭喊中,狼冉抽出一把骨刀,重重刺入了自己的胸膛。
  “是我和狼烁做错了,是我们背叛了所有人!你们跟着狼泽离开,离开这里......”
  狼冉的身体重重倒在地上,在眼睛完全闭上之前,她似乎离开了这片贫瘠的土地。
  她看到了湛蓝的天空,她闻到了青草的芳香,她听到了狼舜和狼烁比试的声音,那时候多好啊,要是时间能一直停在那个时候就好了......
  “母亲......”狼凛抱住倒在血泊中的狼冉,悲痛地哭喊着,无法接受眼前发生的一切。
  祁白叹了一口气。
  不管是知道自己死到临头,又或者是不想挑起族人之间的战斗,狼烁和狼冉的选择出奇的一致。
  他们两人死前,做的其实都是同一件事,就是告诉狼泽,当年的事情,这些族人们什么都不知道,他们没有参与狼烁与仓神司的阴谋。
  狼冉或许是无辜的,可她没有别的选择,只有她死了,族人们才能放下一切跟着狼泽离开。
  而死亡对于独自保守秘密,不断受到良心谴责的狼冉来说,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狼泽没有给山谷中的族人伤痛的时间。
  “我没有多余的时间给你们,也不管你们想不想离开,仓神司的人随时都会到达,你们只有半天的时间收拾物资,半天后,所有人必须跟着队伍出发。”
  --------
  队伍行进的速度,比祁白和狼泽预计得还要慢上一些。
  他们从二月初一直走到了五月,足足走了八十多天,才看到了草原的边界。
  进入草原之后,整支队伍的气氛都像是重新活了起来,等他们到达了大泽边上,队伍里才终于能听到幼崽们玩闹的声音。
  终于看到了魂牵梦绕的土地,狼淮这几天的心情都很好,此时她一边炖着蘑菇汤,一边给幼崽们讲述着草原的富饶,讲述着银月曾经在这里的传奇故事。
  狼塬不由感慨道:“多少年了,多少年没有看到这么繁盛的草地了。”
  仓神司虽然给了他们一块领地,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那片土地的贫瘠,上城每年还会来跟他们收取食物,一旦无法交足食物,族人们就要变成奴隶,在风谷的每一天,大家都过得提心吊胆。
  清池城小城主束一边闻着食物的香味,一边兴致勃勃地插话:“可不是嘛,你们那个风谷,我在稷城的时候都听说过,根本就不是一般兽人可以居住的地方,从不停歇的大风,可以将所有动物和植物都吹走,换成是我早就搬走了。”
  在跟着木神使去往万骨之前,束代表清池城在稷城待了大半年,对稷城和稷城周边的情况都摸得一清二楚,这时候搭起话来,也是毫不费劲。
  只是束这边才开了话头,刃就在旁边冲他不停地眨眼睛。
  刃的眼睛不大,眨眼这动作他做起来实在辣眼睛,束烦不胜烦,最后只得起身,带着刃远离了人群。
  “干什么?没看我正跟人说话呢?”
  刃苦口婆心:“小城主,从草原出发,用不了两个十天我们就能到清池了,你离开家这么久,城主和夫人一定想你了。”
  束一听他这话,就更烦了:“别跟我说这些,我不是都跟你说了嘛,我要去豹白他们的领地,你要是想回去就自己回去。正好我要派人回去送信,我看也别找别人了,就你吧。”
  刃被噎得不轻,可他拿眼前这个小祖宗还真是没辙,只好提醒道:“你就不觉得这里眼熟吗?”
  束摸摸下巴。
  别说,他这几天正琢磨呢,这地方他看着确实眼熟,只不过他平时去的地方太多,一时间真是有点想不起来。
  刃帮他回忆:“十几年前,咱们的使团来过一次,你忘了?就是你被打的那一次。”
  “什么?”束差点跳起来,他一拍脑门,“银月部落,银月部落,对啊,我当初就是在银月部落被打的。”
  刃本来提起这事,是为了让束赶紧离银月部落远点,没成想这招根本不管用。
  “不能就这么算了,”束一提这个就来气,他长这么大就没吃过那么大的亏,“走,找狼泽去。”
  狼泽正在帮祁白搭祭坛。
  从来到大泽边上,狼泽和祁白便开始忙活。
  今天这个祭坛意义非凡,不论是搭祭坛用的木头,还是搭建的过程,都是祁白和狼泽亲自做的,没有让任何人的帮忙。
  听完束的来意,狼泽问道:“那兽皮袋的味道是不是很难闻?”
  “臭死了!臭得我三天都没吃下饭,到底是谁这么可恶,你一定要把人给我......”束气得直拍大腿,然而话说到一半,却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我什么时候告诉过你,那人用兽皮袋兜住我了?”
  祁白反问道:“你说呢?”狼泽一手操办的,他能不清楚吗?
  束后退一步:“你......你那时才多大?”
  束当时不过十五六岁,狼泽至少比他小五岁,那他岂不是被豆丁点大的狼泽打了?
  狼泽干活的动作没停,甚至都懒得看他一眼:“你那时让我父亲和母父行得是什么礼?”
  经狼泽这么一提醒,束也响起自己当年干的荒唐事了。
  他那时第一次见到其他兽人跪拜神殿,觉得被跪拜气派极了,便也想让别人那么跪他。
  当然这事后来被他老子知道了,他又挨了一顿揍,只这个跪拜,让自己挨了两顿打,束从那以后便再也不敢提及跪拜的事情,如果不是狼泽提起来,他自己都忘了这茬。
  束心虚地嘿嘿一笑:“咳,也不是什么重要的礼节,就是表示尊敬的意思。”
  “待会儿祭祀的时候,你去那边,面对着祭坛行一次这个礼,”狼泽淡淡道,“表示一下尊敬。”
  束:“......”他到底招谁惹谁了。
  接近正午,祁白和狼泽才终于将祭坛搭好。
  这是一个用木头和干草搭建起来的半人高平台,平台上只有大概两米见方的浅浅凹槽,看起来并不算结实,至少是不能站人的。
  所有银月族人被召集过来的时候都有些懵,他们看着眼前陌生的祭坛,都不知道狼泽和祁白要干什么。
  祁白深吸一口气,郑重地打开面前的兽皮袋,露出其中满满一袋白骨,而这样大的兽皮袋,祁白身前还有两个。
  似乎是明白过来这些是什么,所有人的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祁白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这些骨头,都是我们的族人。”
  听到祁白的话,几个亚兽人瞬间转过头低声啜泣了起来,其他人也止不住地红了眼眶。
  恶骨族相信兽人是兽神的孩子,用兽人骨头制作出来的骨器,是世间最有灵性的骨器,只要坚持用这些骨器,他们就能与兽神沟通,越是强大的兽人,骨头中的灵性就越强。
  毫无疑问,将恶骨族驱赶至草原边境,让他们无法在草原上立足的银月,就是恶骨族认为的,最好的骨器材料。
  万骨被清剿之后,祁白和狼泽最先做的,就是找到族人的骨头。
  将这些骨头收集起来的过程无比艰难,骨刺、骨锥、骨链甚至还有用头骨做成的骨碗,每收集一样都让祁白触目惊心。
  这些还都是能审讯出来的,更多被恶骨带走的族人骨头,在这么多年间,或被遗忘或被遗弃,早就已经无法寻得。
  最让祁白痛心的,还是狼泽父亲和母父的腿骨,它们被雕刻成两把骨刀,挂在万骨大巫房间最显眼的地方。
  祁白甚至可以想到,那个双眼如蛇信的万骨大巫,是怎么阴冷地注视着狼舜和狼芗的骨头,一遍遍回忆他们攻入银月的场景。
  这场景光是想想就让祁白心底涌出愤怒,只觉得那万骨大巫死得还是太便宜了。
  连祁白的心情都是如此,更不用说狼泽了。
  这样深入骨髓的仇恨,不是恶骨消亡就能平息的。
  所以祁白坚持让狼泽带着队伍来到草原,来到银月曾经的领地,来到他们曾经赖以生存的大泽之畔。
  他要为这些族人,举行一场迟来的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