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阁趣文网 > 科幻小说 > 自古美人多病娇 > 第5章宫门
  屋顶,月凉如水。
  正对公主卧房的琉璃瓦,有一片不知何时被人揭起,一丝银白月光没入黑暗,隐约听得人声从底下传出,梦呓一般的含糊。
  白衣青年立在一旁,衣袂飘飘,形如鬼魅。
  他听着那娇惯的小公主叽叽咕咕,振振有词,尽说些‘睡醒回家’‘水逆退散’‘人渣驸马走路掉坑里’的鬼话,最后竟然把自己给念睡着了。
  当真不知所谓。
  这只藏在玉清体内的小鬼若不是太聪明,太擅于伪装,就真的是个傻子。
  他冷哼,身形一转,跃下屋檐,鬼影似的穿梭于夜色中,很快便赶上停在公主府外不远处的车马。
  商朝等的十分不耐烦,见主子撩开车帘进来,便道:“我肚子很饿。”
  霍怀秀本想丢给他荷包,低头一看,那荷包是柳曼柔绣的,于是手抬到半空,直接扔出窗外。
  商朝瞥他一眼,出去捡了起来。
  马车内,霍怀秀冷冷道:“银子留下,荷包扔掉。”
  商朝倒出散碎的银两,吩咐老刘驾车到临街的客栈外,他自行下去买了几个包子,揣在怀里。
  马车颠簸向前。
  霍怀秀突然开口:“今晚回去,你收拾东西,明早带上盘缠就走。”
  商朝嘴里塞了一口吃的,问他去哪儿。
  霍怀秀:“随你。”
  商朝抬起头,“你呢?”
  霍怀秀靠在一边,神情冷淡,仿佛说的一切与他无关,“公主早上进宫,要不了多久,皇帝就会治我的罪。”
  商朝摇头,“不会。皇帝还要你帮他卖命。”
  霍怀秀垂眸,轻轻笑了,“岑御医会告诉他,我已经没有命可以卖。”
  “……”
  商朝只觉得吃下的包子都像石头哽在喉咙里,好一会儿说不出话,闷了半天赌气道:“我答应过跟你十年,十年未满,我不走。”
  他原是陈石训练的少年刺客,当年霍怀秀与陈石一战,陈石战死,南夏溃不成军,同他一起的十几名少年大多死于乱战之中,只有他成了俘虏。
  霍怀秀抓他,却不杀他,只把他关在不见天光的牢房里,整整三个月不闻不问,直到他松口,应下十年为期的条件。
  相处这么久,商朝清楚霍怀秀绝非善类,世人对他的谩骂一多半是真的——冷血、心狠,对敌人手段极其残忍,对身边人也谈不上多么亲切。
  若不是还有柳曼柔在,任谁都会怀疑他长了一副铁石心肠,天生麻木不仁。
  但是三年来,他到底给了自己一个相对安稳的容身之所。
  商朝从记事起早已习惯以杀戮为生,听主人的命令办事,天下虽大,可他一个人应该去哪里,应该做什么?
  毫无头绪。
  霍怀秀看了他一眼,云淡风轻:“等我死后,你大可以坚守十年之约,为我立个衣冠冢,坟头草浇七年。”
  “你——”商朝气结,“你为什么一定要死?”
  “想死就死,哪来为什么。”
  “……”
  商朝想起丢弃路边的荷包和进了流浪狗肚皮的红豆糕,追问:“因为柳姑娘是吗?她得罪你,你杀了她,杀你自己算什么道理?”
  霍怀秀道:“她注定不得善终,何用我动手?”
  商朝反问:“你怎么知道?”
  霍怀秀只是冷笑。
  他怎会知道?
  自然是因为他擅自在何向山和柳曼柔的生死簿上添了几笔——今生,来生,永生永世,他们难逃厄运,不得好死。
  为此,他付出的代价太大。
  可那又如何,他原本就是一个无可救药的疯子,杀人一千,自损一千,惨胜也是胜。
  至于这辈子……世间纷争,早与他无关。天底下多的是虚伪之人,不如长留地府,厉鬼为伴。
  *
  次日一早,玉清就像忘记了昨夜说过的话,又开始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作白日梦,除了吃就是睡。
  玉清的奶娘朱嬷嬷和吉祥一合计,越想越后怕,这可不是中邪的症状吗?
  于是朱嬷嬷命小太监多福进宫,向皇后娘娘禀明公主的怪病,请娘娘作主。
  早朝结束后,承光帝刚下朝,皇后已等在养心殿外,远远见到人影,迎上前,神情分外凝重,“皇上——”
  承光帝一眼便知她为何而来,叹了口气,“进去说。”
  皇后跟着他进门,待旁人全都退下,忽然跪地,泣道:“皇上,您一定要救救月儿,再这么下去,您真要眼睁睁看她死吗?!”
  月儿是玉清的乳名。
  玉清公主出生前,宫里一年内夭折了两位小皇子,民间也是大灾之年,百姓苦不堪言。
  皇后一直怕肚子里的孩子无法平安落地,夜夜抄佛经祈福,坤宁宫佛音不断。
  玉清出生那夜,月色正好。
  承光帝抱着襁褓中的女婴,庆幸这是一个健康的公主,不禁展颜一笑,他一笑,小公主仿佛也笑了。
  窗外下起雨,祸害大楚已久的旱灾终于成为过去。
  自此,承光帝和皇后都觉得公主是个福星,宠爱的无以复加。
  “您要月儿嫁给靖南将军,是,臣妾明白,他对大楚有功,皇上承诺在先——可您何曾想过,月儿心中,夫君是那等粗俗之人,本就是一桩奇耻大辱。如今他、他仗着有几分能耐,竟敢欺负公主,分明就是不将您放在眼里,您就忍的下去么?”
  皇后还在哭诉。
  承光帝俯身,道:“起来。”
  皇后不允,执拗的摇头,“您狠得下心,月儿却是臣妾怀胎十月生下的女儿——”
  “你这话说的,难道月儿就不是朕的女儿了?”承光帝叹气,“要说起来,你也是糊涂,怎把那丫头教的如此天真?大婚之夜撵走霍怀秀……太任性,也太傻气。可如此骄纵,朕却连骂一句都舍不得。”
  皇后泪落如雨,咬住嘴唇,低声啜泣。
  她出生于世家大族,见惯人心险恶,宫中后妃众多,更是步步惊心。各种明枪暗箭、阴谋诡计,她一边周旋其中,一边又觉得厌倦。
  玉清自小便是直来直去的性子,虽然幼稚,但也快乐。
  她实在不忍心抹杀女儿的纯真,又想凭自己的身份,加上皇上的宠爱,总能护傻女儿一世无忧无虑,怎知千挑万选,皇上竟给了她一个如此不堪的驸马。
  “臣妾有错,可您知不知道……”皇后抬眸,满脸都是泪痕,“霍将军到公主府,趁下人都不在,他把月儿打的遍体鳞伤!他一个上战场杀过人的男人,竟对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拳打脚踢,这般下作的行径,何止藐视皇家、藐视皇上,简直不配为人!”
  承光帝疑惑道:“他对玉清动手?”
  “千真万确!”
  承光帝沉默,来回踱步,过了好一会儿,摇头,“不该。”
  皇后泪眼迷蒙,“皇上是不相信臣妾的话?”
  承光帝扶起委屈的妻子,淡淡道:“前不久,岑御医去将军府看过霍怀秀,他说,霍怀秀旧伤发作,伤上加伤,已经时日无多。”
  皇后道:“岑御医说的未必就是——”
  承光帝打断:“他没必要撒谎,也不敢对朕说谎。”
  皇后不语,惊疑不定。
  承光帝又道:“霍怀秀的为人,朕心里一清二楚,总有一天朕会同他算账,但不能是现在。”他握住皇后的手,声音低而沉重:“只要他一死,南夏必定卷土重来。南夏未平,他不能死。”
  皇后喃喃道:“岑御医说的若是真的,这生死之事,哪里由得人呢?”
  “朕自有办法。”承光帝笑了笑,意味深长,“所以你要劝月儿忍耐,明白吗?等到霍怀秀没有了利用价值,无须朕亲自动手,多的是想将他置之死地的人。”他看着皇后,轻叹:“你出宫瞧瞧那丫头到底怎么了,回来告诉朕。”
  “皇上怎不召她进宫?”
  “不见还好,真见着了,那丫头一哭,朕心里……”皇帝苦笑,闭眼长叹,“皇后,朕的心也是肉长的。”
  皇后一怔,眼睑低垂,落下泪来。
  “国在先,家在后。月儿受了多少委屈,朕全记在心里,一桩桩、一件件。”皇帝语气阴沉,一字字道:“来日,朕要霍怀秀跪在她面前,叩首求饶!”
  皇后握紧了夫君的手,此刻无声胜有声。
  终于,承光帝又道:“这节骨眼上,月儿不能再任性下去。你带几样东西去见她,定要劝她跟霍怀秀服软。那丫头粗心大意,你想个法子哄哄她,她会依你的。”
  皇后脱口道:“霍怀秀这般待月儿,怎可能——”
  承光帝握住她的手紧了紧,“国事为重。”
  皇后微微张嘴,最终只是叹息:“臣妾……明白。”
  *
  玉清躺尸三天后,发现不能躺下去了。
  三天下来,她人懒洋洋的,怪没精神的就算了,更要紧的是睡太多,腰酸背痛腿无力,着实难受。
  她想,这么一日日躺下去不是办法,她得找点事情做。
  身为堂堂一国公主,她能做的事情看似很多,实则不然。
  这个时代的娱乐就那么几样,请个戏班子来唱戏,古典歌舞,吟诗作画,要不就是和一群小姐妹逛逛谁家后花园,一起聊八卦。
  前些天,她睡的还没那么多的时候,隔三差五的就会有某某公主、某某夫人、某某郡主来串门,话题不是哪家的夫人和小妾如何斗法,就是哪位大人又有什么花边绯闻了,最后还会绕到玉清自己身上。
  对方总是同情地看着她,意味深长的说上一句,苦了你了。然后便开始含沙射影的挤兑她那位臭名昭著的驸马。
  这样的日子,当真生无可恋。
  吉祥见她苦恼,提议:“公主何不邀上玉嘉公主,一道赏雪去?”
  玉清把自己裹在温暖的裘皮大氅里,没精打采,“太冷了,不想在外走动,况且又不能——”
  从前,她是喜欢出去欣赏美景的,但那是因为可以给自己拍美美的照片,修美美的图,放到社交软件上。
  爸妈会看见,朋友会看见,就连她迷恋的那个十分英俊的爱豆也会看见。
  现在还有什么意义呢?
  她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暗恋的人——只有陌生的帝后,陌生的皇亲贵胄,和神经病驸马。
  晚些时候,皇后娘娘竟然来了。
  玉清不知所措,很是局促,生怕皇后发现几日不见,换了一个女儿。
  她多虑了。
  皇后捏着她的手,哭了好一会儿,又劝了她好一会儿,“月儿,你要记住,你是大楚的公主,从小到大,母亲没要求你做过什么,只有这一次——你是为了大楚!再忍耐几年,本宫保证,不会让你白受委屈。”
  玉清害怕多说多错,便只是安静的听,终于听明白了。
  皇后要她去跟霍怀秀服软认错,暂且忍耐,当一个称职的妻子。
  想起那白衣冰冷的男人,诸多可怕的记忆再度涌进脑海,她张了张嘴,想给皇后看她脖子上未褪的指印,想说霍怀秀就是疯子,哪有正常人能给疯子当老婆,最终却没开口。
  皇后叹息:“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可是月儿,你的夫君是靖南大将军,你懂吗?没有他带兵打仗,就没有你在京城的安生日子。”
  玉清一怔。
  皇后轻轻抚摸她的长发,眸中含泪,苦笑:“你听话,带上我给你的东西,去见他,向他好好赔个不是。那些东西——”她顿了顿,决定不与女儿说真话,“你就说是父皇以前赐给你的救命灵药,你关心他的病情,才会送给他。”
  “他的病情?”
  “岑御医先前去给霍怀秀看过病,他旧伤发作,很严重,这药能救他的命,你不去的话,他可能会死。”
  皇后捧住女儿的脸,“月儿,你不喜欢霍怀秀,可他没了,你就成了寡妇,人们背地里会对你指指点点,你不想当寡妇对不对?”
  玉清低下头。
  皇后笑了笑,爱怜道:“这就是了。你既然已经嫁了,就……暂且同他过下去。”
  玉清说:“他不喜欢我,也不会吃我给他的药。”
  皇后柔声道:“他之前不喜欢你,那是因为你刁蛮任性,你是他的妻子,若肯温柔一些,他又不是铁石做的心肠,怎会无动于衷?”
  玉清苦笑,“霍怀秀天性多疑,我虽是一片好心,他却以为我要害他。”
  皇后微微摇头,“他不会。你的性子谁还不知道呢?天底下谁都会玩弄心计,只有你……心里想什么,都写在脸上。”她轻叹一声,说不清是喜是悲,“也许你父皇是对的,我对你的放纵,终有一天会害苦你。”
  吉祥听不下去,想对皇后说驸马的罪状,刚要开口,玉清一眼瞥过去,示意她住口。
  皇后端详着女儿,忽然笑了声,嗔怪:“我听说你成天困倦睡不醒,还当你生病,今日看见你,不仅没憔悴,反而更显圆润……你这丫头,叫我好担心。”她起身,“从前你听了玉阳的话,母后怎么跟你说你都不听,这回你亲眼看见霍怀秀,总知道你那好姐姐存了什么心思吧?”
  玉清意兴阑珊,“……知道。”
  皇后说道:“驸马纵有千般不是,至少长的不差,比玉阳的驸马好太多。”
  玉清刚才还好,听见这话,记起自己如何因为颜控对霍怀秀心存一丢丢幻想,他又是如何变态,非逼着她骂他丑才高兴,内心甚是悲痛,哭丧着脸道:“人面兽心、人面兽心……花容月貌的皮相,偏生配了禽兽本性!”
  皇后被她的小女孩脾气逗笑了,“你既然说了这话,看来心里也觉得霍怀秀相貌出众?”
  玉清有苦难言,长长叹了口气。
  皇后又道:“母后的话,你听进去了吗?”
  玉清敷衍的点点头。
  皇后走后,吉祥关起门,着急的问:“公主,您怎么不让娘娘看看您的伤?都是领口遮住了——”
  玉清心灰意懒,“一点擦伤,几个手指印,能比国家更重吗?母后张口闭口为了大楚,我还能说什么?”她坐在梳妆镜前,绾起长发,看脖子上的印子。良久,抬眸一笑,“吉祥,还好你在我身边,只有你疼我。”
  一句话,逼出了吉祥的眼泪。
  她想说点什么,好安慰公主,但是喉咙堵的生疼,竟是开不了口。
  玉清双手缩入袖子里,指尖微凉。
  前世生在那等人家,长辈教的好,没让她成长为只知吃喝玩乐,不懂人间疾苦的大小姐。
  即便如此,她的人生太顺遂了,父母恩爱,家庭和睦,她在阳光下成长,世界总是将最美好的一面呈现出来。
  霍怀秀这样的人,本该是她一生都不会遇见的煞星。
  现在怎么办呢?
  丈夫是个危险的病人,帝后不仅不肯替她撑腰,还要她主动接近他,真是令人绝望。
  “公主。”吉祥担忧的问,“皇后娘娘的话,您打算怎么做?”
  玉清苦恼,“霍怀秀是个疯子,他想杀我,难道我眼巴巴送上门给他杀么?我是喜欢他那张脸,可没喜欢到要奉献生命的地步啊。”
  她皱起小眉头,哼了声:“母后说他重伤,哪个庸医诊断的?那天他欺负我,力气那——么大,哪里像旧伤发作的样子?”
  吉祥想了想,“那晚,霍将军的脸色是很惨淡,人也瘦的厉害,比两年前可要——”
  “我不信。”玉清捂住耳朵,“你信我也不信。”
  吉祥立刻道:“依奴婢所见,霍将军生龙活虎,精神抖擞,分明就是长命百岁的样子。”
  玉清冲她笑了一笑,很快又变得愁眉苦脸,“唉,我答应了母后,不照办只怕会惹麻烦,我得想个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