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夜晚彻底过去了。
  外面的天空已经成了淡淡的橙色,带着清晨特有的清新的空气涌入房间内,冲散了一室的薄雾,钻入了薄楠的鼻腔,那是与卷云烟全然不同的气息。
  早起的鸟儿舒展着自己的歌喉,隐在树丛中,空灵的鸣叫声在空气中回荡不去。
  薄楠被鸟叫声打断了思绪,下意识的看向了窗外,才发现天已经彻底亮了。
  饶是他也泛起了一些倦怠和疲惫,伴随着熟悉的轻微的晕眩感他伸手揉了揉眉心,不禁起身走到了窗边活动了一下筋骨,他好像坐得有些久了,浑身上下的骨头就像是生了锈的机械,每走一步都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声响。
  外面是一片晴白,太阳已经自夜幕中挣脱而出,将清亮的光投向了世间。
  薄楠又出了一会儿神,不知为何便露出了一点笑意来,他旋身回了工作台旁,又挑了一点粉末在手中品味着,随即便捉来了那一枚玉佩,直接将它扔入了石臼之中。
  没有什么值得可惜的。
  今时不同往日,他有足够的时间、足够的财力去慢慢试探每一种材料的特性,星尘沙难得,这块‘白纸’也难得,但毁就毁了,大不了再去找就是了。
  他还有闲情逸致想着早知道就去找个玉雕铺子做机雕了,倒是有点可惜他雕了一夜的玉料。
  玉佩进去之后毫无反应,没有气场激荡,没有天地异象,就如同最普通的玉佩掉进了一堆厚实的灰尘里一样,连闷响都没有一声。
  薄楠一手托腮,一手摇晃着石臼,让粉末更均匀的沾到玉佩上去……实在不行他再倒点酸洗溶液,看看能不能起点化学反应?
  薄楠笑意盈然于眉,石臼一丢,当真就起身去找酸洗溶液了,可惜沪市不是苏市,这里也不是他家有那么整齐的设备,薄楠转了一圈愣是没找到,便也只能放弃了。
  他将石臼翻倒了过来,依旧星尘沙是星尘沙,玉佩是玉佩,玉佩上虽然沾染了些粉尘,却也是一扫就下去的类型,毫无融合之态。
  薄楠拨弄了两下,确定这次是失败了,干脆又将它们倒回了石臼里,甩甩袖子下楼给柏焰归弄早饭去了。
  没错,今天周一了,柏焰归又得成为一个按时打卡的社畜总裁了。
  柏焰归是闻着香味儿下来的,他一进厨房就发现薄楠煲了好大一锅汤,汤色已经成了诱人的剔透的褐色,气味异常得浓郁,却不是单纯的肉味儿,而是肉类混合着草药的香气,并不难闻,反而更加引人食指大动。
  咕噜一声,柏焰归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肚子――是它没错,胃有它自己的想法,和他真的关系不大,明明以前早上根本不想碰什么气味太浓郁腥膻的东西,连闻到都想吐,今天却是恨不得立刻喝一碗解解馋。
  说干就干,柏焰归眼睛一转就从旁边捞了个汤勺过来,也顾不得烫不烫的问题了,连碗都没拿一个,就着勺子就来了一口,随即就被烫得眼睛都紧紧得闭上了上去,嘴巴却死活不肯把汤吐出来。
  好鲜!
  而且一点肉的腥膻味道都没有,汤中有一些几乎无法察觉出来的草药的苦味,却正正好好把肉的腥膻给压了下去,那一点苦味更是提升了汤的鲜美,柏焰归囫囵吞下后就从旁边取了个大汤碗,给自己捞了一大碗――哦哦哦下面还有龙骨和菌菇,绝了绝了!
  他刚盛到一半,手中的勺子就被从后方接了过去,薄楠立在他后方,与他贴在一起,他笑吟吟的道:“你不是早上不爱吃这些?”
  柏焰归嘴上还留着点油光,他侧脸看向薄楠:“就……饿了。”
  薄楠接下了他的碗,把他赶了出去:“早饭帮你放在桌上了,这是留给你中午喝的……全吃了中午就只能吃你公司的食堂了……小心闹肚子。”
  柏焰归嘟哝了一下,有些怨念的狠狠看了一眼汤锅,心知薄楠说得对,却又有点舍不得,他走了两步,突地恶从心头起,从一旁伸手捉住了薄楠的下巴,在他脸颊两侧各留下了两个油光水亮的唇印:“薄楠,你真贤惠!”
  薄楠给气笑了,他一手汤勺一手碗,只得笑骂了他一句:“你给我等着!”
  柏焰归笑眯眯地溜了,滚去吃他的早饭了,薄楠哭笑不得的摇了摇头,换了个小碗依旧给他盛了一碗汤,剩下的原样回到了锅里继续小火炖着,送去了餐厅。
  柏焰归正难过的吃着粥配榨菜,谁都知道刚吃了浓郁的东西再吃寡淡的东西那得多难受,嘴里跟喝白开水一样,什么米香全然没感觉到,唯有带一丁点儿辣度的榨菜还能拯救一下他的舌尖。
  他听见薄楠的脚步声,赶紧板了板脸,让自己看起来很不开心的样子――是有点幼稚,但是他就是这么做了。
  柏焰归还没来得及和薄楠说什么,紧接着有一碗汤落在了他的眼前,里面还有一根带了不少肉的龙骨,顿时双眼放光:“薄楠,我真是爱死你了。”
  “那看来你也很爱你们家的做饭阿姨?”薄楠也坐了下来。
  柏焰归闻言瞪了他一眼,又急着去喝汤,干脆没搭理薄楠,薄楠其实刚刚已经吃过一些了,毕竟他一夜没睡实在是有点顶不住,现下便也不急着吃饭,挑了一筷子肉松在嘴里,视线却落在了柏焰归的身上,兴致盎然的看他喝汤。
  古往今来,但凡是花心思给亲近的人做了什么,总是希望对方能受用,最好还能多夸两句的。薄楠自然也不例外。
  柏焰归一口气就把汤干了半碗,又挑着了块炖得稀烂入味的肉吃,满脸都是满足,他咽下了口中的肉,感叹道:“薄楠你为什么这么会做饭……简直不科学!但真的好好喝哦!这手艺,都快能和我妈比肩了!”
  薄楠道:“真的?”
  柏焰归眉目一动,似乎想到了什么,小声吐槽说:“其实我觉得你做的要好吃一点……我妈那是有感情分的,你不知道我小时候被她抓着喝汤,她那会儿刚开始学,就算是有我们家厨子打底都难喝的要死,她还一碗一碗的让我喝。”
  他说完还长叹了一声,颇有些往事不堪回首的意味在里面。
  薄楠问道:“那现在呢?”
  “现在就很好喝啊……”柏焰归比划了一下:“是我爸!我爸受不了了,他让厨子整了个菜谱,严格到具体时间肉什么部位,给她做了一本菜谱就挂在墙上,我妈照本宣科,总算是好喝多了。”
  他说完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带着一些感慨道:“别说,汤真是个神奇的东西,什么往里面放都……”
  薄楠一顿,打断道:“你刚刚说什么?”
  柏焰归也愣了愣:“我说什么往里面放都好吃?”
  “前一句。”
  “……汤是个神奇的东西?”
  薄楠拉开了凳子起身,俯身在他眉心上落下一吻:“你先吃吧,我先去工作室做点东西,中午给你送汤。”
  柏焰归:“……哈?”
  话音还未落下,就见薄楠已经转身离开了。
  平时薄楠都是不紧不慢、悠悠哉哉的,今天也不知道怎么,就这么两秒钟的功夫他人都快到楼梯口了,再一转眼人就已经上了二楼。
  估计是想到了什么吧……柏焰归在彻底看不见薄楠的背影后才把视线收了回来,把肉骨头啃完了之后老老实实地把粥也喝了。
  薄楠大清早爬起来给他熬粥,他作死才不喝呢!
  有对象就是那么快乐!
  ***
  薄楠风一般的进了工作室,方才扔在桌上的石臼依然躺在了原处,薄楠看了一眼后便在米先生的材料中翻找了起来,他记得之前看见过一瓶无根水,应该能起作用。
  果然一翻就被他翻到了。
  无根水其实就是雨水,只不过不是每次下雨的水都能用,随着时代的进步,环境污染是个不可避免的问题,对于他们这种人而言无根水已经特指到了远离城市的高山上下雨时的雨水了。但就这样也不是每次都能用,具体还要看品质。
  就如同米先生这一瓶,盖子一开便有一股清凌凌的气场铺展而来,隐约之间还带着一些寒梅香气,算是上品了。
  他捉着不大的瓶子就到了工作台边,坐也不坐,便将无根水倒入了石臼之中,转而取了两段金丝檀木出来,一个响指后金丝檀木便燃起了一点火苗,并且以极快的速度开始侵蚀木料。
  石臼被架在了檀木之上,被缓缓地加热着。
  柏焰归说的有些道理,汤是个神奇的东西,无论什么食材扔下去炖一炖都能出好味道,他也来试一试这食材到底能不能成一锅好汤!
  石臼虽然便宜,却实打实是石头做的,没有那么容易就被火烧裂,无根水没过了星尘沙和玉佩,它们都不是什么遇水则浮的材料,此刻老老实实地沉在石臼底部,等待着被加热。
  金丝檀木在被火焰从头烧到尾后便成了黑漆漆的碳,随着不断灼烧碳的表面浮现出了一层银霜,同时空气中也绽放出了浓烈的檀香味。
  这也是薄楠选檀木的原因之一。
  石臼中的无根水冒出了一点零星的气泡,自底部攀升而上,最后在水面炸开,霎时间空气中便又多了清幽的梅花香气。
  薄楠不惧热意,便一直微微俯着身体观察着石臼中的变化,叫这梅香扑了一脸。
  薄楠退后了一步,在椅子上落座,自一旁抽出了一把蒲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等待着水开的那一刹那。
  他坐下并非是放弃观察石臼中的变化,而是此刻以不必再用肉眼去看,他坐着一样能够体会气场的微妙变动。
  方才还泾渭分明的气场正在被打破,就像是那些气泡一样,到水面后便消无声息地炸开,气场和气场在互相交融,柔者如水,刚者如火……它们的界限破了。
  它们在被揉成一体。
  他倚在椅子上,待水开三遍,便抽了一截金丝檀,叫火势转小,无根水本就不多,此刻已经下去了一截,小火慢炖起来。
  无根水在一点一点的变少,玉佩的尖儿也露了出来,原本没有经过抛光的翡翠此刻却像是被磨了几十道一样,显出了清润透彻的光来。
  堂中起了一点风。
  说不上来是气场激荡所致还是自外面出进的清风,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
  薄楠便这样坐了两个小时,他把握得时间刚刚好,在无根水彻底被蒸发的那一瞬间,金丝檀也恰好燃尽了最后一点余辉,他又等了半小时,待石臼的余温彻底冷却后这才拿起来察看。
  里面依旧是沙是沙,玉是玉,可不同的是气场不见了。
  它消失了。
  星尘沙里混杂着血玉和白玉环的气场也消失了。
  薄楠将石臼翻倒了过来,先是细蒙蒙的灰烬落了出来,随即便听见‘叮’得一声,一枚通体洁白的玉佩从中落了出来,摔在了灰烬中。
  薄楠取了块抹布将它细细擦了,在玉佩入手的一瞬间,堂中起了一阵带着梅香的清风,又夹杂着若有若无的檀香,薄楠指尖顿了顿,擦了它的左半边。
  玉佩的左半边呈现出半个端坐于莲台之上的佛,眉目修长,面露慈悲,洁白的玉肉下透出了一抹清淡的粉色,周围带着一圈飘逸的法轮,瞬间为佛面点亮了一抹属于‘生’的灵气,再往下则是佛祖一臂,手指拈花,佛祖似垂眸而看,唇畔带着一抹笑意。
  它的气场异常温和,又带着些许庄严肃穆之感,只看到这里便是一件不输于阴阳鱼的法器了。
  薄楠又擦了另一半,那半边却不是佛面,而是一张鬼面。它与佛祖连成一体,乍一看便是半笑半怒,须发飞舞,面目凶恶,自斜上方飘来一抹浓重的阳绿,恰好终结于鬼目之中,妖异莫名。手中也从拈花成了刀叉剑戟,仿佛下一秒就要择人而噬一样。
  这半边的气场也如同它所表现的一般,凶戾妖异,悍然酷烈。
  薄楠尝试着驱使了一下,尝试驱动佛的那面,瞬间柔和的气场便吞噬了鬼面,此后并不需要如何花费力气,它便一直保持着这样的气场,甚至恍惚之间鬼的那半面都微笑了起来,不再那么狰狞恐怖。
  薄楠又尝试着驱使鬼的那面,情况立即反转,凶戾的气场开始吞噬柔和慈悲,他观察着,随即又皱了皱眉――这速度却要比方才要慢了许多,不及刚刚转换时那么迅速,甚至在完全转换完成后鬼面气场隐隐有镇压不住佛面的趋势,气场十分不稳定。
  虽然算是转换过来了,可依旧有一角透出了佛面的气场。
  它们是一体的,可如此一来就极大的减少了鬼面的威力。
  薄楠微微一想,便弄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用的这些材料除了翡翠本身气场不分正邪外,白玉环和血玉是差不多的品质,可他后面使用的无根水和金丝檀却是隶属于正的一方,血玉虽然凶悍,却也不能以一当十,导致两者有了一些差异。
  这简单。
  薄楠将玉佩翻了过来,自怀中摸出了阎罗印,照着阎罗印的刻字在它的背后刻上了极其微小的印鉴,转而又用阎罗印沾取朱砂在上面盖了一下,以鉴借气,那些朱砂便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填入了那枚印鉴上,凝成了小小的红色的一枚。
  在朱砂被全然收束的那一瞬间,鬼面的气场也实现了全然转换。
  这一件玉佩叫做‘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很适合米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