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阁趣文网 > 都市小说 > 睡醒再说 > 第52章
  裴悉知道这个时候不应该给贺楚洲打电话,不应该让他立刻过来接自己,不应该让他在这个时候露面。
  可是他没办法。
  他全身的骨骼都被夹霜带雪的凛风浸透,布满裂痕,失去知觉,脆弱得快要支撑不住他身体的重量。
  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强烈地渴望能有个人守着他,能不问一切地偏袒他,能始终坚定站在他这边。
  裴岩松已经出去了。
  他独自在书房不知坐了多久,直到楼下传来动静,手机同时被一则信息点亮:
  【我到了,快下来。】
  如梦初醒,他拿起手机快速跑下楼,贺楚洲就站在玄关处,神色紧绷的一张脸在看见他完好无损后才稍稍放松。
  姜婷握着裴臻的肩膀局促地立在沙发旁,一脸希冀地看着门口的人,不明就的她还以为贺楚洲是为裴臻入学资格的事被叫过来帮忙的。
  裴岩松则是在距离门口更近的地方,只是从脸色来看,已经结束的寒暄似海不太成功。
  裴悉从旁经过,裴岩松的目光便落在了他身上,看着他走近贺楚洲,到贺楚洲神态关切地低声跟他说话,脸色比方才又难看两分。
  但怎么说也是在名利场摸爬滚打几十年的人,他很快控制住情绪整理好表情,平静问:“贺总来找裴悉?时间正好,要不要赏脸留下吃个晚饭?”
  贺楚洲握住裴悉冰凉的手,眉心紧拧,又在听见裴岩松的声音时腾起一抹厌烦,连最后客套的耐心也消失殆尽。
  “赶时间,就不赏了。”
  他朝向裴岩松扯起嘴角,眼底却笑意全无:“你们一家人慢慢吃,我们就不掺合了。”
  姜婷这才意识到贺楚洲不是来帮忙的,迫于没有话语权不敢开口,只能急切地看向裴岩松,期盼丈夫能把人留住。
  裴岩松听出贺楚洲话里话外的讥讽,见两人要走,脸色再次黑下来,却不是对贺楚洲,而是对裴悉:“裴悉,你不是说你和贺总不熟吗?”
  贺楚洲脚步一顿,偏头看向裴悉。
  后者直接转过头,冷声反问:“不说不熟,难道真答应你为了裴臻去找他帮忙?裴臻他配吗?”
  裴岩松没料到他会把话说得这么直白,简直到了难听的地步。
  身为父亲的威严受到挑衅,他彻底被激怒:“裴悉,注意你的态度!”
  “不管注不注意,我也只有这个态度了。”
  也许是裴岩松的话让他彻底清醒,也许是贺楚洲的到来让他感觉自己不是孤军作战,又或者两者皆有。
  时至今日,他不想,也没有必要再委屈自己去讨好面前这个人了。
  “我说过了,你的责任不是我的责任,我讨厌裴臻,讨厌到连看都不想看见他,更不可能照你的意思去负责他后半生。”
  “既然裴氏不全是我的,那么哪些该分给裴臻现在就可以说清楚,我没有时间没有闲心跟他往来打交道,没有耐心等着他从我这里慢慢来。”
  姜婷从未见过这样的裴悉,好像解开了一道一直以来的束缚,将全身的软刺都冲他们竖了起来。
  从呆愣中反应过来的瞬间,她惊慌地想要把裴臻拉走。
  可裴臻就像在原地生了根,一直直勾勾盯着裴悉的方向不肯离开。
  姜婷没办法,着急之下只能用手捂住他的耳朵,生怕他会被裴悉的话激得病情复发。
  裴悉没心思管裴臻,迎着裴岩松气急败坏的目光,一字一顿:“别把栽培我说得多伟大,也不必急于邀功,我们心知肚明,不过是投资利用罢了。”
  “从小到大,除了要听话,你没有亲自教过我什么,我能有今天的优秀,都是我吃尽苦头换来的,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我比裴臻优秀不是他可以名正言顺拖累我的理由,说到底你也不过只是我生物学意义上一位不合格的父亲,早就没资格来命令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不出意外这里我以后不会再来了,我的房间也不必再留着,东西都可以趁早扔了。”
  “至于裴氏,既然坐在这个位置,我就会负起责,对你也会尽到我的义务,至于其他任何东西,都跟我无关。”
  入夜又下起小雨,无视裴岩松气急败坏的暴喝从别墅离开,踩上门口湿漉的台阶,裴悉有一阵恍惚。
  同样的雨天,同样没有归期的离开,所有画面都是那么熟悉。
  不同的是,这次他不再是被抛弃的一方,也不再是一个人了。
  姜婷的尖叫在雨夜中显得分外刺耳,伴随着凌乱急促的脚步声,裴悉回过头,视线越过伞檐看见不远处的裴臻。
  手上没有欲意砸向他的瓷瓶,也没有咬牙切齿的诅咒叫嚣,裴臻顶着雨丝阴沉又固执地望着他,瞳孔黝黑,看起来像一个极度渴望倾诉的哑巴。
  裴悉漠然的眼神没有波动,也没有说话。
  姜婷追出来想要把裴臻拉回去,裴臻却在被碰到时毫不犹豫甩开她的手,甚至冒着雨走往前继续走了几步。
  直至肩膀被几根手指虚虚抵住。
  贺楚洲冷眼垂目,懒洋洋掀唇吐出一句“别再靠近他”,旋即不轻不重推了一把,搂着裴悉肩膀转身离开。
  裴臻怔住,急促呼吸着,望着两道身影渐行渐远,彻底消失在雨夜。
  *
  *
  “你知道他跟我说了什么吗?”
  车里开着灯,空调驱散他们从外面带上车的潮湿寒冷。
  裴悉坐在副驾,看着雨刮器一下一下,机械卖力地刮着挡风玻璃上的雨水。
  “他说,因为裴臻不够聪明,需要一直有人照顾,所以才对我那么严格,想让我负担起所有,好为裴臻遮风挡雨。”
  “难怪从小我有一点做得不完美就会挨他痛骂,而裴臻只是做到及格线上就能受到夸赞。”
  “同样窒息的生活我受的了,裴臻不行,就是裴臻脆弱只能被保护,而我活该忍受痛苦为他铺路,为他的不能自理保驾护航。”
  太可笑了。
  他说到这里,甚至忍不住扯起嘴角:“我之前竟然会觉得他对我严苛,把裴氏上下都交给我,是因为在他眼里我跟裴臻终归是不一样的。”
  事实证明确实是不一样。
  就是没想到是这样的不一样。
  原来在裴岩松眼里,他不仅是婚姻失败的象征品,更是他们所谓幸福结晶的牺牲品,是裴臻不费吹灰之力享受一切的垫脚石。
  “也许是我误会自己了。”
  “裴臻把姜婷给他的苦难怪罪到我身上,我何尝不是跟他一样,一直把矛头指向他,选择性忽视到底是谁造成了这样畸形的局面。”
  “也许在那个家里,我讨厌的从来不止裴臻一个。”
  难过吗?
  其实还好,更多的是觉得失望,悲哀,觉得没办法面对曾经在逆境中也卑微怀揣期望的自己。
  甚至在裴岩松将他最后一点亲情也消磨殆尽之后,他仿佛脱下了某道枷锁,整个人都轻松了。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好像身体里某个地方被掏空,又下了一场没有预料的大雪,白茫茫覆盖住一切,让他无所适从,又无迹可寻。
  雨没有变大,车外的一切却都在一瞬间变得更加模糊。
  裴悉的思维被困在这场大雪里,等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有些难堪地闭上眼想要躲避时,车厢里的灯忽然被关掉了。
  车厢里陷入黑暗,完美藏住他在这一刻想要隐藏的一切。
  “没事,讨厌就不回去了。”
  昏暗的光线里,贺楚洲仍旧是那副轻松的语调,好像一切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也不稀罕他们一顿饭,又不是吃不起。”
  他将一只抱枕从后座拎过来,软绵绵一团塞给裴悉,将无形无声的安抚穿递给他。
  “其实我妈今晚也让我回去吃饭来着,要不,你跟我一起?”
  *
  *
  贺霭月从收到消息就在门口守着了。
  听见外面传来动静,她立刻拉开门,看见裴悉亮眼放光,扑过去一把抱住:“裴哥裴哥好久不见!”
  “久什么久,前几天才吃过饭。”
  贺楚洲冷酷无情地把她从裴悉身上拎开:“跟妈说了吗?”
  贺霭月比了个“一切ok”的手势:“老妹办事你放心,裴哥别紧张,楚女士只跟伯伯他们说我哥今晚带个朋友回来吃饭,没说你们在谈恋爱,不用紧张!”
  裴悉答应贺楚洲来的时候根本没想到这些,贺楚洲都帮他考虑到了。
  进门之前,贺楚洲最后偷偷捏了捏他的手,低声安慰:“别怕,不是什么家庭聚会,只是我二伯他们今天在鱼塘钓了条大鱼,过来找我爸庆祝下而已。”
  裴悉虽然不理解钓到一条鱼有什么好庆祝的,但还是顺着他的话点了点头。
  客厅里高谈阔论的话题果然都是围绕一条鱼,贺楚洲跟他们打了个招呼,简单介绍后就直接搂着人肩膀从旁边过去了。
  贺父和几个兄弟长得很像,初见多少有点难以分辨,但裴悉还是第一眼就把人认了出来。
  原因无他,几个人里,只有一个在他经过时将手背在身后,偷偷跟他又打了一遍打招呼。
  让他错愕之际,忍不住轻轻弯了弯唇。
  楚女士很快从厨房出来了。
  她当然不用亲自做饭,只是在里面安排一些菜式,听见裴悉来了,满面喜色出来接人。
  “心心来啦,啧,手怎么这么冰?外面很冷是吗,一会儿阿姨给你拿个热毛巾暖一暖。”
  “忙到现在饿了吧,晚饭马上就好了,听楚洲说你喜欢吃糖醋鱼,阿姨特地让人准备了一份,用的你伯伯新鲜钓上来的草鱼,一会儿多尝尝。”
  被楚月兰握住双手,裴悉垂眸眨了眨眼,终于感受到几近失温的身体正在慢慢回温。
  隔断另一边的小客厅,除了刚抱一大堆零食出来的贺霭月,还有一个蹲在茶几前苦哈哈做作业的小女孩儿,一个在旁边辅导到头冒青筋的云迹。
  “我教你怎么种苹果,你非要问我为什么不种梨,我教你怎么摘苹果,你非要问我怎么不干脆直接从树上啃嘴里,主打一个叛逆是吧?!”
  “好了好了知道你也不会了,小声一点耳朵要聋了。”
  “我不会?我堂堂常青藤高材生不会你一道小学题?薯片给我放下,题没做完吃什么吃!”
  “薯片都没吃做什么题……”
  小女孩抱怨着抬起头,一眼看见裴悉,嘴巴惊讶地张成一个o。
  “干嘛,看见鬼了?”云迹跟着她抬头,紧接着露出了跟她一模一样的表情:“o!”
  贺楚洲一手搭在裴悉肩膀,跟他介绍:“我堂妹贺小惠,和我表弟云迹,也是我助理,你应该见过。”
  裴悉不免一愣:“你助理是你表弟?”
  贺楚洲:“啊,肥水不流外人田嘛,正好他专业对口,能力还行。”
  裴悉:“……”
  ……他曾经竟然会一度把这位专业对口能力还行的表弟,当作他的假想敌。
  “裴哥裴哥,快来坐啊。”
  贺霭月兴高采烈拍拍身边的空位:“上八位,招待贵客专用。”
  贺小惠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裴悉,然后转向云迹,一本正经:“这个
  家里总算来个对我口味的了。”
  说完头上就挨了一敲。
  贺霭月:“瞎讲什么,认真做题,小孩子就要有小孩子的样,别装大人说话。”
  裴悉被贺楚洲带着在沙发坐下。
  四周灯火通明,谈闹四起。
  这里跟他刚才离开的地方似乎很像,又似乎完全不一样。
  贺小惠捂着脑袋委屈巴巴,但云迹这会儿没空管她了,飞速挤到贺霭月旁边小声震惊:“这就是你哥说要带回来吃饭的那朋友?”
  贺霭月:“啊。”
  云迹:“普通朋友??”
  贺霭月:“啊。”
  “woc。”云迹小声喃喃感慨:“真牛啊,顶风作案,你哥胆真大……”
  贺霭月:“你说什么?不是你怎么这么惊讶?你是我哥助理,不应该认识裴哥吗?不知道他们是朋友吗?”
  “阿对,他们确实是朋友,哈哈,但是……”
  云迹没能把后面的话说出来,因为他又看见一个令人震撼的场景——
  他表哥竟然当着楚女士的面用热毛巾亲自帮裴悉擦手?
  真不怕被发现吗?
  姑妈平时那么聪明,怎么今天都被秀脸上了还一点没察觉?
  不是,贺霭月不总号称博览群书,这都舞到面前了也没发觉不对劲?
  “这有什么?”
  作为一个称职的妹妹,贺霭月当然要义不容辞装瞎:“好朋友牵个手而已,你清朝人,这么大惊小怪。”
  云迹:“……”
  ok,fine。
  吃饭时云迹特意占了贺楚洲右手边的位置,压地声音:“表哥你让我帮你瞒着,自己居然直接把人带回来了,不怕露馅啊?”
  贺楚洲帮裴悉夹了块排骨,轻描淡写:“只要你闭嘴没人会发现。”
  云迹看看裴悉碗里堆到快放不下的菜,再看看桌子底下他表哥一直握着裴悉的手,生怕被人抢了似的,嘴角抽搐。
  怎么感觉满桌子就他一个人长了眼睛?
  贺楚洲:“你不是还有工作没做完,吃完赶紧走。”
  云迹翻个白眼掏出手机:“不慌,让我跟你男朋友加个微信。”
  贺楚洲:“?”
  “迟早有用。”
  云迹笑嘻嘻打开二维码越过贺楚洲递到裴悉面前,加上之后立刻擦嘴起身:“我还有工作得先走,姑爷姑妈叔叔表哥吃好喝好,拜拜。”
  楚月兰让他路上开车小心,又给裴悉盛了一碗汤:“来,心心,天凉就是喝点汤暖暖。”
  一边说着,一边把离裴悉稍远些的大菜全换到了他面前。
  贺楚洲趁着贺霭月跟裴悉讲段子逗他开心的功夫独自去了趟阳台,拨通裴岩松的电话。
  电话那头裴岩松的声音还带着未散的怒意,生冷刺耳。
  贺楚洲也不在意,望着夜色笼罩的花园直截了当问:“裴先生是想让我在你小儿子入学的事情上帮点忙?”
  “也不是不行,只要您这段时间别来烦裴悉,我可以考虑。”
  “是需要冷静一下。”
  “不,我指的是您,不是裴悉。”
  ……
  忽悠完裴岩松,他嘲讽地掀了掀唇,收起手机准备回去,没想到一转身,就看见裴悉站在他身后不远处。
  脚步一顿,旋即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笑道:“怎么过来了,吃饱了?”
  裴悉嗯了一声,看样子像是没来得及听见什么。
  贺楚洲暗自松了口气,往餐厅方向看了眼,估摸着:“我估计还得去陪一圈才跑得掉,要不你先回我房间休息?”
  几分钟后,贺楚洲一个人回到餐桌上。
  贺霭月问:“我裴哥呢?”
  贺楚洲:“累了,休息去了。”
  听罢贺霭月还没说话,贺小惠就唉了一声:“我还没跟帅哥合影呢。”
  “才几岁就整天帅哥帅哥的,放心,以后有的是机会。”
  楚月兰捏捏贺小惠的胖脸,看向贺楚洲:“心心今晚心情不太好的样子,是不是你又惹人不高兴了?”
  贺楚洲:“没,应该只是因为一些家里的琐事。”
  楚月兰了然:“跟家里人吵架了?”
  贺楚洲:“算是吧。”
  楚月兰:“难怪,那你赶紧吃,吃完回去陪心心,别让他一个人呆着。”
  正好他二伯端着酒杯乐呵呵瞄过来了,贺楚洲干脆利落把面前一杯一口解决:“知道。”
  贺楚洲几个伯伯人都挺好,就是有个共同的缺点,酒桶成精,还总爱拉着小辈作陪。
  贺楚洲从小深受其害,不过靠着脑袋好使,酒量没涨,打太极的功夫倒是练得炉火纯青,平常一杯酒应付十来圈不在话下。
  但今天成了例外。
  满上一杯谁来都干,一点不含糊,干脆得把几个长辈看得一愣一愣,一群老头实在不好意思轮番灌个小的,很快松口放了人。
  贺楚洲按着眉心缓了会儿,起身准备上楼。
  这架势贺霭月一看就知道他醉一半了,被楚女士使了个眼色,默默搁下筷子追上去去扶人。
  当然不忘吐槽:“不会吧不会吧,裴哥第一次来家里做客不会还要照顾你个醉鬼吧?换我就把你扔地上不管,躺一夜算了。”
  说完就被敲了下脑门。
  贺楚洲嗤她:“有这么说你哥的么,再说谁告诉你我醉了?”
  “死鸭子还不承认……”
  眼见她哥又要动手,贺霭月赶紧敲开门把贺楚洲推进去,对裴悉道:“裴哥,我哥喝多了,要是撒酒疯的话不用管,丢进卫生间锁上门就行。”
  贺楚洲嘶地一声:“谁撒酒疯?”
  贺霭月连忙躲到裴悉身后,冲贺楚洲拌了个鬼脸,又小声告诉裴悉:“其实是为了早点上来陪你才喝多的,可不能真的就这么关卫生间哦,至少扔个毛毯什么的。”
  “还有,亲情分享一个小秘密,贺老大喝醉了不记事,今晚你就可劲欺负他,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反正明早他就忘光了。”
  说完,又欠兮兮地冲贺楚洲吐了个舌头,一溜烟得飞快。
  裴悉关上门,转头去看贺楚洲。
  后者一脸无奈:“臭丫头胡说八道呢,不用管她。”
  他看起来面色如常,眼神也算清明,不像喝醉了的样子,裴悉便嗯了声,没有说话。
  他打量贺楚洲的同时,贺楚洲也在打量他,见他已经换了自己的睡衣就知道他已经洗过澡了,面色不再如一开始那样苍白。
  “现在好点了?”他问裴悉。
  裴悉点点头,隔了两秒又解释道:“不用担心我,我其实……没有你想象中那么难过。”
  贺楚洲嘴上应着是应着好,心里却半点不相信。
  裴悉给他打电话时颤抖的声线还在耳畔记忆犹新,让他以为裴臻又疯起来对他动了手。
  着急忙慌赶过去一看,没动手,但好像比动了手的还糟糕。
  从楼上下来的裴悉脸色苍白,双眼黯淡无光,整个人脆弱得仿佛稍微用力一碰就会立刻碎掉。
  如果这样还叫不算难过,那怎么样才算难过?
  他这么想着,却没有说出来。
  裴悉不愿意示人的东西,他不会违背他的意愿去深挖。
  人都有想要藏起来的秘密,就像裴悉藏起眼泪不想被他看见,那他就假装什么也不知道。
  “你先去洗澡吧。”裴悉转开话题:“很晚了。”
  贺楚洲拿上衣服进了卫生间,里面还有裴悉洗完澡没有消退的热气,混着沐浴露淡淡的味道,烘得他有些脑热。
  他今晚确实是有点喝多了,后劲上来,动作越来越迟缓,脱个衣服调个水温都能花上好半天。
  发现站着越来越费劲,索性踩进浴缸坐下,打开水龙头放水。
  当然,或许也有心不在焉的原因,他还想着怎么才能让裴悉高兴。
  裴悉在外面喝完了楚女士送进来的温牛奶,又等到另一杯凉,里面的人还没有出来。
  他犹豫了一下,走过去敲了敲门:“贺楚洲?”
  里面没有应声。
  他皱起眉头,索性直接握住把手将门推开。
  而他担心的人正仰躺在浴缸里,双眼轻阖长睫低垂,看起来像是睡着了。
  “……”
  裴悉无言片刻,走进去在旁边蹲下,伸手探了下水温,还好,不算很很凉。
  想着该怎么把人叫起来,抬头一看,刚才敲门都不醒的人不知道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正定定看着他。
  贺楚洲着会儿看起来不太清醒了,撑起上身坐起来的动作都显得有些不熟练,手臂溅起的一点水花落到了裴悉脸上。
  然后他盯着这滴水看了许久,忽然伸手帮他抹掉,皱眉道:“不是说不难过吗,怎么还哭了?”
  裴悉:“……”
  他现在相信了贺霭月的话,贺楚洲是真的醉了,而且醉得有些后知后觉。
  “我没有哭。”
  他认真想解释,贺楚洲却不给他解释的时间。
  “没关系心心。”贺楚洲自顾自道:“难过了想哭,这很正常,不丢脸,没有人会笑话你。”
  “但是哭一下就好了,别哭太久,可以为自己伤心,但要是为了那几个垃圾,嗯,不值得。”
  他不会在自己清醒时用上心心这个称呼。
  裴悉知道他酒劲上头弄错了,没有纠正,安静听着他将本应该对着裴三花说出的话说给他听。
  “我刚刚骗他会帮裴臻处理入学资格的事,他信以为真,至少最近应该不会来烦你了。”
  “他想让你养裴臻,行啊,你答应他,然后再把裴臻丢给我,我肯定好好帮他养,不让他以后在下面看得七窍生烟都算我不行。”
  “他就你和裴臻两个儿子,裴臻不行,裴氏就只能是你的,你可别想着赌气还给他,那是傻瓜才做的事。”
  “也千万别怵他,他都退位让贤了还能成什么事,再说了,你还有我呢,哥哥拿整个贺氏给你撑腰,肯定不让他从你手里讨一点好。”
  贺楚洲手肘撑在浴缸边缘,湿漉漉的掌心贴着他的脸,倾身靠近,便和他额头相抵,呼吸交缠。
  “不就一个裴岩松,他不爱你,我来爱你,他不愿意给你的,我都给你。”
  “家,亲人,朋友,关心,陪伴,偏爱……只要你需要的,只要是我有的,我都给你。”
  “别哭啦宝宝,我保证,我会一直一直陪着你。”
  裴悉想说自己没有哭,可张了张嘴,尝到嘴角渗入的咸味,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他承认这个晚上他的情绪格外脆弱,但他很清楚,这些眼泪不是因为裴岩松,更不是因为裴臻,不是因为一个已经注定不属于他的家庭。
  人啊果然不能惯着。
  没人哄的时候强大得好像什么苦都能咽下去,一旦有人哄了,却又感觉自己比藕丝还要脆弱委屈。
  所以情绪才会如火山口喷发的岩浆,铺天盖地,炽热滚烫。
  所以才会在贺楚洲绞尽脑汁怎么让他停下流泪时,张开手臂用力抱住他,生涩用力地吻上他的唇瓣,在磕绊中深入,在混着淡淡酒味的濡湿中毫无保留交换呼吸。
  贺楚洲完全呆住,愣愣看着裴悉,嘴角被磕出了渗血的伤口也没有感觉,连眼珠都忘记了该怎么转。
  “楚洲,我不难过,真的不难过。”
  裴悉稍稍退出,呼吸颤抖,却舍不得跟他拉开距离,几乎每说一句话,就会在唇间带起让贺楚洲呼吸加重的摩擦。
  “那个家里的一切早就不属于我了,谈不上失去,不过是为自己感到不值,一时没办接受被彻底摊牌的现实而已。”
  “或许放在以前,我会难过,会崩溃,可是现在不会了,我有了很喜欢的人,有了更想要的东西,失去的对我来说早就无足轻重。”
  从前他一直以为失忆的裴悉不是真正的裴悉,而现在才明白,那才是他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最不愿意面对的自己。
  孤独,悲观,敏感,自卑,缺爱,渴望一切不曾获得的东西,却又患得患失,小心翼翼。
  那是裴三花,也是所有人眼里完美无缺的裴悉。
  但是现在,这个病态的裴悉已经被面前这个人彻底治愈了。
  是他有求必应地给了他想要的所有,满足了从从前得不到的一切。
  是他掏出用之不竭的耐心,教会他接受不完美的自己,反复告诉他他很优秀,不必为了求不得而卑微。
  “楚洲,我一直渴望可以被爱,却在经年累月的搓磨中变得很难爱上一个人。”
  “所以才会连发现一些事情都这么迟钝,在求证的过程中一直不断地自我怀疑,又不甘心地反复确认。”
  “现在我已经确认完毕,不管你说这些是不是在哄我,是不是在安慰我,我都当真了。”
  “贺楚洲,你自己说的,你会爱我,会一直陪着我。”
  “我记住你的承诺了,不准说话不算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