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西大陆回来的第二天早上,沈芙嘉便被郁思燕叫了过去。
“没有记错的话，你在大学时的各科成绩都很均衡。”郁思燕坐在沙发上，沈芙嘉从侧边走来,弯腰将茶具放在了自己面前的茶几上。
“是的老师。”沈芙嘉手腕一提，流畅的水线就此从壶嘴倾泻，没有一滴水珠溅到杯壁上。
淡红色的茶水散发出馥郁的茶果香,郁思燕等着她将茶杯送到自己手上,垂眸深吸一口茶香,叹道,“这种东西你总是学得很快。”
沈芙嘉坐在了郁思燕身旁,专注着她的神色,“您喜欢吗？”
“茶艺、花道、音乐……甚至厨艺,各国礼仪你已经掌握得不亚于本土贵族了。”郁思燕抿了一口,颔首，“你在这方面的天分倒是出类拔萃。”比能力上的天赋高得多。
沈芙嘉弯眸,“因为有老师教我。”
“身份”是她和宓茶之间最大的阻碍，因此,沈芙嘉在学习贵族礼仪时的心态非同一般。
郁思燕腾出一只手来撩了撩沈芙嘉的发梢,她的头发长长了一些,触到了肩膀。
“理论、模拟,你已经练得够多了,”她放下了茶杯,从储物器内取出了一只手机交给沈芙嘉,“这部通讯器里有你的第一个课题，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完成它。第一次作业，我会全程跟进，之后就要靠你自己了。”
郁思燕将这部手机称为通讯器,沈芙嘉接过，她接着道，“今天下午会从百里谷进一批助修材料，你开门签收一下，自己看情况吃。两年的时间里，我会尽己所能地助你提升等级。”
沈芙嘉抬眸，郁思燕对上了她的双眼，轻哂一声，支着头靠在了沙发背上，“怎么这么看着我……你不是早就猜到了我要你去做什么了么？”
沈芙嘉的确猜到了，她问，“是哪个国家？”
凭郁思燕和百里夫人的关系，她应当是很疼爱茶茶的，对不断伤害茶茶的人，哪怕郁思燕不厌恶，也绝不会希望自己的小侄女继续和这种人在一起。
可她一点都不在自己面前避讳“宓茶”和“百里谷”之类的话题，甚至反复用这两者来刺激自己。
从前是这样，怂恿自己去二次觉醒时更是如此，她在自己面前不断描绘出一副“只要你按我说的做，就能和宓茶在一起”的美好蓝图。
郁思燕没有理由支持她们，就算她觉得自己和她很投缘，可她伤害了茶茶是事实。
这绝不是个天真纯良的女人，百里夫人还能给她一次改过的机会，郁思燕绝不会容许一次失误，她看重结果和事实，在严厉方面，比闻校长更甚，到了狠绝的地步。
基于这两种前提矛盾，再加上郁思燕将她和禹国军队隔离、四年来非同寻常的调教、不惜一切代价的提升手段……种种迹象最后都落在了那一句“前不久有人提出，要求禁止军人和公务人员与私人组织签约”上面。
身为少将的郁思燕感知到了，禹国很快将不是百里一族的栖身之所。
东百里，西边秦，百里一族在东方繁衍生息了两千年，这两千年里不断有国家兴起，不断有国家灭亡，如今的东方十二国，全部都是百里一族曾经住过的国家。
即便牧师们习惯忍辱负重，愿意拉下面子去求从前的老东家，可这绝非长久之计。
一千多年的迁徙时证明了这一点，仰人鼻息终究不是安稳的归宿。面对如此庞大的一个组织，任何一国都会心怀芥蒂，本土的宗族、政府早晚会和百里产生摩擦。
因此，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让百里自成一国。
这是个一劳永逸的办法，可如果能为了自身利益而发动战争，那百里一族也就不是牧师一族了。牧师们绝不会赞成这个提议。
郁思燕要做的是先斩后奏。
姬方缙知道她和百里家关系匪浅，这些年来已经逐步将她边缘化，她再也无法为谷溪获取有用的情报，面对不知何时会以何种方法对百里谷下手的禹国，郁思燕必须尽快为她的老友找个安全的新家。
她被太多人盯着动不了身，只能暂且培养出一个自己的替身来办事。
眼前的这个女孩能力上的天赋一般，可她很聪明，不是陆鸳那样的聪明，而是对人心、局势有着敏锐的洞察力，而且足够狠辣、足够阴险，也足够忠心。
见沈芙嘉果然明白了自己的意图，郁思燕不再给她打哑谜，直言道，“尧。”
尧？
“为什么？”沈芙嘉没有想到郁思燕居然会看上最混乱、最贫穷的国家，那是最不适合羊羔般的牧师的地方。
“那是最适合你的地方。”郁思燕露出了耐人寻味的笑。
沈芙嘉很快明白了过来。
素有“未开化”之称的尧国是如今东方大陆最落后的国家。一千多年前，尧国占据了东大陆三分之二的国土，可随着历史的进步，这个固执地奉行君主专制的傲国遭到了严重的打击。
西方的文明随着炮火一同打入了尧国，霎时间，尧国四分五裂，第一个从它体内分离出来的是舜，其次是沈芙嘉所在禹。
舜和禹的决策是明智的，他们抛弃了朽木般的旧主，立刻开始学习先进的文化，奠定了强大的基础，直到一千年后的现在，舜禹两国都未曾灭亡，被称作“第一代独立国”。
第二代很快出现，以商国为首，陆续有小城池坚持不住，背叛了尧国，归顺了西方，成为西方的殖民地。
百里一族曾多次入驻这些零散的小国，替他们赶走驻扎的军队、获得自治权。可对于这些小国家来说，西方的军队走了，百里的族人进来了，实际情况并没有得到改善，无非“压迫者”换人罢了。
他们不敢正面反抗百里族，可牧师们从人民还有政府的态度中感知到了他们的情绪。
善良的牧师们走到哪里都被怀疑、戒备和敌视，被这样的氛围包裹，她们悲伤不已，不等主人下逐客令，自己主动退了出来。
近六百年的时间里，百里一族辗转于各个小国，帮助他们扫清境内的西方势力从而获取几十年的居住权，等到一个国家不再需要她们后，便举族离开。
也正是这个时候，百里一族飞速壮大，有能之士或是敬佩她们一族的风骨，或是不愿向西方卑躬屈膝，或是喜欢她们宽容的制度，纷纷加入百里族。
这是百里族发展最快速的阶段。
长达数百年的战争下，古老的东大陆扫清了绝大多数的西方军队，可这不是战争的结束，而是另一场战争的开始。
从前统治着东方的尧国分崩离析，各国林立，东方势力被从新洗牌，人人都有可能成为新的霸主。
东大陆的内战就此开始。
这个时候，东西战争主力军的尧国已经伤痕累累，毫无招架之力，由它分出的几代新国却在高速发展着，很快，尧国开始割让土地，向自己从前的臣子跪地求饶，艰难地在混乱的东大陆苟延残喘。
到了这时，尧国已经陨落为东方最弱的国家之一。
大约是触底反弹，这个多舛的古国并没有就此黯淡，相反，它一连出现了数代明君，他们力挽狂澜，将摇摇欲坠的尧拉回了水平线上。
沈芙嘉在学到这里的历史时，心中曾有过疑惑。她直觉尧的崛起并不像史书里记载的那么简单。
她有一个大胆的猜测。
整整一千多年，百里一族在东大陆的境遇都算不上好，可她们却从未离开过东大陆，没有一点前往其余大陆的想法，这是因为百里一族都因循守旧、不愿意尝试新的东西吗？
如果百里族真是这样墨守成规，那她们早就湮没在时代之中了，不可能发展成世界级别的大家族。
尧是百里一族的起源之国，是百里族待得时间最长的地方，或许百里在东大陆逗留、辗转帮扶各个由尧分离出的小国，其主要原因是因为“忠心”和“恋家”。
她们忠于旧主故国、忠于自己的家园，故而一直留在了东方。
当尧国陷入死境，善良怀旧的牧师们很难无动于衷，沈芙嘉猜测，尧国在这一时期的崛起，是因为有着百里一族的暗中帮扶。
这一猜测让沈芙嘉感到了悲哀，像是宓茶不求回报地为她放血、为她献祭时那样的悲哀。
牧师这个职业附着着一层浓厚的悲剧色彩，让人敬佩，又让人叹息无奈。
盛极致衰，在几代君王兢兢业业地努力下，尧国迎来了一段鼎盛期，温暖重新笼罩这个王国，理所当然的，它再次开始腐坏。
君主集权制的弊端便在于此。在出现了几代不思进取、安于现状的君主后，尧国又陷入了贫穷和战乱——这便是现在的尧。
如今尧国的居住人口比国土面积最小的宋国还要少，几乎到了人人为卒的程度。
“战争和缺人的情况下，人才晋升速度的确很快，可是……”沈芙嘉有些担忧，“他们会接受一个禹国人吗？”
长期被他国侵犯掳掠，尧国应该是很排外的。
“这点你不用担心，我会给你制造新的身份，帮你打开口子。”郁思燕道，“就算真的暴露了，也没什么大碍，昔日苏秦挂六国相印，尧国崛起的那段历史里，尧君任用了不少异国重臣，只要你能展现出相应才能，不怕尧国不用你。”
和科技发达、人才辈出的禹国不同，尧国可是缺人得很。
“这些都是后话，不是你现在该担心的，”郁思燕酥酥媚媚地开口，“先去把第一份任务做了，未来两年里除了升级以外，你也该了解一下外面的世界、把手中的剑好好磨磨。”
空有等级和理论知识绝对不够，沈芙嘉还需要历练。
郁思燕不想多谈，沈芙嘉便咽下了心中无数的问题。
她起身告辞，去了自己的房里，打开郁思燕给她的通讯器，接受了里面的信息。
当沈芙嘉浏览完自己第一份课题后，心情不由得沉了两分。
第一次就杀人么……
不知道该说郁思燕是高估了她，还是了解她。
沈芙嘉抬手，拉上了束缚着自己脖子的项圈，力道之大将底部的银球扯出了沙沙的声响。她眼中的光亮泯灭了大半，在外的优雅温柔如潮退去，呈现出底部的麻木与涣散。
压抑了四年的寂寞，她已干渴到了极致，此时的确急需鲜活的热血来让自己保持理智，否则，真叫人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