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的仇人派来的杀手,是江湖中人。可娘子又对国家时局却颇有研究……所以,娘子到底是谁?”
周小云发出沉重的呼与吸。
这个人到底有多敏锐……
她纠结了半日,才试探著说道:“我说我本属于一个江湖派系,这个组织与某位高官权贵合作,郎君信吗?”
颜毅微微露出笑意:“娘子难道没听过,若要说谎,须得自己先坚信,才能骗过别人。”
周小云见他不再如同铁板一块,心内生喜,聪明人不喜欢耍小聪明的人,既然如此,那便得改变方式,于是她微微露出为难的神色,说道:“郎君敏锐非常,不是我坚信就能骗得过的。”
若说她在元太后身边感触最深的是什,那便是拍马屁功夫。
那些有所图谋的,形形色色的人,走马灯一般在元太后面前晃过。
他们拍马屁的方式也各有不同。
无论是比拟,夸张、对比、借代、反问、设问。
核心便是捧。
元太后说过,没有人会拒绝赞美。
差别在于,
聪明人会明白这是权威带来的虚荣,没了权威,这份虚荣也会随之烟消云散。
糊涂的人,则会认为他们并不是在拍马屁,而是在陈述事实。
颜毅在烛光垂下蝶翼似的眼睫:“那你为何不换一套更可信的说辞。”
“因为这就是事实!”
把他们比喻成组织,把元太后模糊成高官权贵,应该不算撒谎。
“你私自脱离组织,所以引来杀身之祸?”
周小云点头:“我想回家,过普通的生活,每日晨起而作,日落而息,最大的烦恼只是早上吃什,中午吃什,晚上吃什。
而不是担心今天会不会死,明天会不会死,后天会不会死。”
这是她内心真实的期盼,所以说得格外诚恳真切。
颜毅在她的神情中瞧不出破绽,稍稍抬眼,授意以左以右松开对周小云的控制。
“你希望某为你做些什?”
周小云连忙道:“要杀我的那老者拿我还在船上的三个弟弟性命要挟我,我既不希望他们有事,也不希望自己有事。”
“所以,你不仅想留在某的船上,还想把你的三个弟弟一并接来?”
周小云点头。
颜毅轻拂衣袖,说道:“某观察过欲杀你之人的身法,造诣极高,已经达到人剑合一,挥洒自如的境界,是位个中高手。
某并不想与他产生过节。”
面对他委婉的拒绝,周小云咬着下嘴唇皮儿很快镇定下来。
她遗憾地笑了笑:“敢在寒天深夜下海救人,且丝毫不受影响,我还以为,郎君一定有极深厚的功夫底子在。
原来是我多想了。”
她又两眼发直看向别处,怅怅道:“也对,趋吉避凶是君子所为,若郎君觉得打不过他,不想淌这趟浑水,也是人之常情。
等到了登州埠头,我会自行下船,一定不会给郎君添麻烦。”
她起身要走,在数过三个数后,果不其然,听见颜毅喊慢著。
有的时候,请将不如激将。
越是有财有权有能者,越是张扬放旷,哪怕明知对方故意而为之,也会因为心中傲气而步入圈套。
“郎君想说什?”
颜毅直直看着周小云,直到将她看得背脊发寒,才慢慢开口。
“娘子若是在埠头下船,被市舶司的人查到没有公凭,还是要量连累某的。”
他的回答与周小云预料的不一样。
“那……郎君觉得我该怎办?”
“登州埠头水下都布了海网,关口盘查,也不是你潜水就能够躲开。”
他顿了一顿,才缓缓说道:“某建议姑娘,一动不如一静。”
周小云心内动:“郎君的意思是……让我藏在船上?确实可以如此。
但若我的三个弟弟上船找我怎办。
他们不知道我的凭由是买的,要是见不到人,吵闹起来,引来市舶司的盘查……”
“这某又有疑问了,你的弟弟怎不知道你的凭由是买的?”
周小云使劲闭了闭眼,面对颜毅,她有一种无力感,似乎什细节都不会被他忽略。
而目前的困境下,她又不得不将情况说明。
她需要他的帮助。
“我们并没有血缘关系,起先在船上有人趁我重伤对我不轨,满船的人,只有那三个半大的孩子路见不平,被揍得鼻青脸肿也要帮助我。”
“也就是说,不过萍水相逢。”
周小云不喜欢他的措辞,继续说道:“我用我对北岐的了解,帮助他们走商。他们感激我,称我为姐姐,我亦感激他们,把他们当成是我的亲弟弟。”
颜毅冷静地看着周小云,他显然不相信陌生人之间能有这样的牵绊,于是用一种微妙的眼神看待她,令她产生了自己是一个感情用事的,不成熟的人的感觉。
这种感觉很不舒服,周小云想要辩解,可是颜毅至始至终什话都没有说,她若贸然开口,而他反诘说自己并未这样想,那难堪的还是自己。
这个人真的让人不由自主的讨厌。周小云心想。
二人无话地对视了大约半盏茶的功夫,颜毅终于再次开口。
“那杀手可知道你没有携带凭由?”
周小云感受到转机,连忙道:“他看到船老大给我假凭由,但我在沐浴的时候将假凭由放进了装有新衣服的包裹。
蚊子……就是我其中一位弟弟,守在外头,看得极紧,杀手不可能知道我没随身携带凭由。”
颜毅沉默了片刻,说道:“若是如此,不如这样办,某让人假扮成你,在他们的视线内下船,再想方设法甩掉他们。
只是如此一来,你和你那三个萍水相逢的弟弟,或许天南地北,永远不可能再见面了。”
他见她咬着下唇思忖,问道:“你可有什要紧的东西在他们身上?”
“十两赤金的皮货,这个倒是可以暂且不提。”她顿了一顿,继续说道:“我那三个弟弟是忠厚人,我更担心,他们会一直锲而不舍地找我,因此卷入危险。”
颜毅却道:“那就想办法告诉他们实情。只要让你那萍水相逢的几位弟弟,知道与你同路如此危险,就会对你避之不及。”
周小云再次感觉到不舒服,却又不得不自嘲一笑:“郎君的办法,倒是个办法。”
船体进入停泊区,排著队接受市舶司的核验。
仍然与颜毅隔案而坐的周小云问他:“我藏在哪?”
颜毅抬手,纤细修长的五指握住烛台,轻轻一转。
一阵机括运转的响动过后,床板掀开,露出窗下一个四四方方的幽闭空间。
周小云朝那空间走过去,忽然看到颜毅坐着的那张椅子有些不同。
两侧带着轮毂,脚下有踏板托著。
她好奇地多看了一眼。
颜毅手扶轮毂,朝她转过来:“某的左腿膝盖不好,如果受了寒便疼痛难忍,没有轮车无法行动。”
周小云心想难道是他为了下水救自己而引发了旧疾?如果是的话,那可得好好谢谢人家,她刚想说话,颜毅便道:“快,不要浪费时间。”
周小云吃了瘪,跨步进到床板下的空间,虚扶著伤口小心躺好,惴惴不安地看着床板缓缓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