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上,云层很低,举目可以看到远处积雪的山峰。
  
  天色已晚,日色稀薄,朔风夹带着碎雪蒙蒙扑面。
  
  萧暥选了一处山口扎营,一方面和曹满的山寨遥遥相对,扼住其喉而使其不敢轻举妄动,二来,这个地方在山背,可以多少遮蔽肆虐的朔风。
  
  山上的风更大,吹得他头疼。
  
  “伏虎,你率本部,负责营地巡逻!”
  
  “是!”
  
  “狍子,你率三千胡人,骚扰敌营,不求取胜,只要扰得他们不胜其烦。”
  
  “是!大头领!”
  
  “晋王!”
  
  魏瑄一直都在默默观察他的气色,一听叫他名字,立即应道,“在!”
  
  “这段时日,你替云越,作为我的副将。”
  
  “是,将军!”
  
  最后他转向施渠臧天等人,“至于诸位首领,各自回营驻扎,等待号令。”
  
  萧暥的声音清越明晰,语调干脆笃定,似乎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但是魏瑄察觉到他按着剑柄的手,骨节突兀,手指紧绷着。这细小的动作曝露了他,他现在感觉很不好。
  
  周围茫茫的雪色映着他的脸容如琼似玉,他看向众人,眸中射出森冷的寒芒,使得他整个人犹如一柄锋芒毕露的利剑,咄咄逼人,让人不敢窥伺。
  
  施渠和呼揭等北狄首领都相互间看了看,应声退下。
  
  萧暥一甩披风,回了中军大帐。魏瑄立即跟了上去。
  
  帐中很冷,就像一个冰窟窿,高原上好像连火盆都不那么旺。
  
  萧暥一边解开冷硬的甲胄,一边对魏瑄道:“殿下先去休息,明日还要拿下曹满的山寨。”
  
  魏瑄应了声,走到帐门口,忽然悄悄回头。
  
  果然就见萧暥背转身去,一只手攀扶着靠榻缓缓坐下身,他的背影清寒料峭,透过单薄的中衣可以清晰地看到清透的肩胛。
  
  跟着萧暥那么多天,魏瑄也摸出规律了,越是身体不好,某狐狸就越凶,其实是心里发虚。
  
  看他刚才声色俱厉的样子,魏瑄就有点担心他。
  
  似乎是察觉到目光的注视,萧暥没有回头,低沉道,“不是让你出去么。”
  
  那语调不似责备,倒有几分无奈。带着隐约的气息声。
  
  魏瑄默不作声走上前来,刚碰到萧暥,心中就是一沉,他的手冰冷,额头很烫,果然……
  
  “你在生病。我这就去找军医。”
  
  “不行,”萧暥一把拽住魏瑄,疾言厉色道,“不能叫军医。”
  
  决不能让外头知道他病了。
  
  “明天。”他咬牙道:“只要坚持到明天,天一亮我们就发动进攻,拿下山寨。”
  
  他的声音透着冷气,秀眉紧蹙,毫无血色的唇紧抿成一线,“我撑得住。”
  
  魏瑄顿时明白了,此次他们率领三千锐士,还有七千北狄兵士,总共一万人,曹满四千余人。
  
  再从战斗力上说,曹满四千人败兵,退守至此,心神惶惶。而萧暥锐士营的战力且不必说了,就连那七千北狄士兵,都是从野芒城的血战里杀出来的,是被萧暥磨尖了的刀。
  
  所以,无论是兵力还是战力上,他们都可以碾压曹满,就算强攻都能拿下曹满。
  
  但是高原雪岭中,天一黑情况不定,他们又对附近的地形没有曹满熟悉,贸然发动攻击对他们不利,所以萧暥让军队修整一晚,次日天一亮,就发动攻击。
  
  萧暥声音黯哑:“走得急,也没有带药。”
  
  魏瑄心中猛地一沉,他知道那根本不是什么走得急,没带药。
  
  如果萧暥身体抱恙的消息传出去,这些胡人难免会蠢蠢欲动。
  
  现在他们率军进入这片莽莽高原大山,完全因为萧暥的个人威压使得那群胡人不敢轻举妄动,所以,萧暥绝对不能漏出半点软肋。
  
  他必须是最强硬的,最让人不敢窥伺的。
  
  臧天这些人眼睛时不时盯着萧暥的一举一动。
  
  萧暥道:“没事,我已经服了谢先生的药丸,睡一觉就好了。”
  
  魏瑄知道那药丸是救急的,谢映之的原话是心力不济时服一颗,意在提振精神。多吃则伤身。萧暥明显一心想支撑过明天,支撑过那一场攻坚战。
  
  看着他一副咬着牙搏一把的赌徒心态,魏瑄低声道:“那我再去找支老山参。”
  
  “不行。”萧暥道。
  
  他头大啊,闹什么这孩子,夜黑雪地高原,能省点心吗?再说这老山参又不是老萝卜,长得满地都是?你掉雪洞冰窟窿里了怎么办?
  
  萧暥道:“这是军令,回去休息。”
  
  魏瑄看着他,不甘心地咬了咬下唇,“既然我是你副将,那我先侍候你睡下。”
  
  萧暥没辙了。心道,云越听话着,可不像你小子那么会顶。
  
  不过算了,这孩子从小就倔。
  
  他本来就没什么力气,干脆躺死狐狸任凭魏瑄打理。
  
  最后迷迷糊糊感觉到魏瑄替他熄了灯。
  
  魏瑄走出营帐,望了望冻云密布的天空,眼中忧郁重重。
  
  他的营帐就在萧暥的大帐旁边,魏瑄靠在榻上全无睡意,一只耳朵听着隔壁萧暥的动静,怕他冷了咳嗽了有什么需要,一只耳朵听着帐外呜呜的朔风呼啸声。
  
  冰天雪地里。他的鼻间又隐隐闻到梅花孤寒清冷的香,若有若无,似远似近地萦绕着。
  
  他第一次深深体会到了帝王的孤独。
  
  坐拥四海的孤独,就像噬骨**的毒,无药可救。
  
  他看着晨曦从寒狱的窗户里照进来,又看夕光渐渐黯淡下去。
  
  冬已残,化雪的时候其实最冷。
  
  好在榻上那人已经不用经历那一遭了。
  
  武帝到现在才知道原来他怕冷。
  
  萧暥从来都不让世人知道他的弱点。好像他永远都是坚不可摧的。
  
  “你骗了朕。”武帝静静道。
  
  他一直以为强大的不可战胜的对手,一直以为那人锋锐如剑,不可摧折。
  
  实际上这柄无坚不摧的利剑在无数次惨烈的战争中,早就已经支离破碎了。
  
  最后的那段日子,他更像是留在世间的一道残影,只需要一阵轻风就能吹散了。而自己却还以为他是不可逾越的高山铁岭,大动干戈处心积虑地对付他。现在想起来着实是愚蠢。
  
  说到底,还是被他骗了。
  
  年轻的帝王一点一点回忆着那个夏天发生的事,一边用秘术像绣花般一针一线地修复了他身上的伤口。
  
  他容颜依旧,栩栩如生。
  
  灵犀宫里,三千世界,皆寂寞如雪。
  
  回魂术毫无作用。
  
  “你去哪里,朕怎么找不到你?”帝王喃喃自语,
  
  曾贤小心翼翼趋近,抹了抹眼睛道:“陛下也有苦衷的。”
  
  “苦衷?”武帝冷道,“朕连一人都保不住罢了。有什么资格说苦衷,不过……”
  
  说到这里他眸中寒光一闪:“你这一说朕倒是想起来了,杨拓胆敢欺君,他背后的那群牛鬼蛇神,也该收拾了。”
  
  他忽然长身而起,一双渗着红丝的眼睛里凝起两朵阴森的寒焰。
  
  魏瑄猛然惊醒,又是这个噩梦,连打一个瞌睡的间隙都不放过他。
  
  紧接着就听到苍青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魏瑄,你让我盯着的那个北狄部落的老怪物,果然有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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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帐里
  
  魏瑄走后,萧暥躺在床上其实睡不着,发烧,头痛得睡不着。
  
  他心里寻思着,不是说老弱病残不会有高原反应的吗?他这算怎么回事?
  
  他现在不仅是心口疼了,还头痛,心悸,连眼睛也疼。眼角还有点湿润,情况不大妙。
  
  他本来想找面镜子照照,忽然意识到这军中根本有没有镜子。
  
  事实上他重生以后就没怎么照过镜子。
  
  他觉得自己生得这副模样,再手里拿个镜子照,算什么?顾影自怜?这画面实在有点美……特么的太娘了。
  
  所以萧暥几乎不碰镜子。
  
  反正每天都有云越替他束发,云小公子的审美他是绝对放心的。所以营帐里也从来没有镜子那玩意儿。这几个月疲于奔命整天搞事情,他都快不记得自己啥模样了。
  
  他想让亲兵给他找面镜子,又觉得还是挺不好开口的。他一个糙汉子照什么镜子。
  
  想了想,他摸到了他放在床头的短刃,寒光一闪。雪亮的刀刃上就映出一双清夭妩媚的眼睛,眼尾一抹残红,眼底还有血丝。
  
  萧暥听说过,高原上会造成眼压升高,眼睛充血胀痛。视力都会下降。
  
  萧暥倒霉兮兮地想,他前天装病,特么的今天就让他真的病,那他这双眼睛以前还装过瞎,以后不会让他真的瞎罢?
  
  就在他脑子里胡思乱想的时候,帐外忽然由远及近传来纷乱的喧扰声。
  
  一名亲兵匆忙进来报告道:“主公,凉州军前来劫营!”
  
  萧暥心中顿时一诧,曹满居然主动劫营?
  
  他心念电转,曹满果然不是省油的灯,这是要趁他立足未稳,趁夜偷袭,先发制人?
  
  萧暥快速地一条条往下想,曹满手中只有四千军队,根本不敢主动出击,除非是……
  
  他心中猛地一沉,曹满在野虎岭山寨中还有驻军!
  
  难怪他弃野芒城而直奔野虎岭。
  
  萧暥倒抽一口冷气,怪只怪他自己之前屡屡诈曹满,屡屡得手,不由得就轻敌了,以为曹满跟禄铮似的。
  
  曹满毕竟是一方诸侯!
  
  这次是他失算了。
  
  萧暥想到这里,一把掀开被褥,忍着胸口的阵痛,咬牙道,“备甲!”
  
  冷硬的铠甲压得他肩头一沉,周身的一点点热气都被吸走了。
  
  一开帐门,凛冽的朔风夹带着雪花扑面而来。
  
  曹满挑的好天气,真是月黑风高杀人夜!
  
  萧暥眼眸中闪过冷漠的杀机,厉声道,“狍子,率一百人保护晋王。其余的人……”
  
  他话音未落,狍子道:“大头领,那孩子不在,不知道去哪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