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浔立于中堂,辞严意正道:“我请教将军,将军在襄州时,可曾邀玄门匠作大师褚庆子先生出山相助。”
  谢映之道:“确有此事,彼时我延请先生研造甲械,以对敌匪寇。”
  江浔道:“褚先生应允了吗?”
  谢映之道:“先生幽居已久,不便出山。”
  他话音刚落,席间就传来一声阴阳怪气的嗟叹。
  谢映之看去,就见一个四十多岁,獐头鼠目的文士抖了抖衣袍道,“所以,萧将军就逼迫褚庆子为你制造武器军械?”
  谢映之对此人似有映像。此人名叫唐隶,工于笔墨文章,专事雕虫琢字。
  当年谢映之年少成名,唐隶曾跟风写了大量浮丽的辞赋传于坊间,表面盛赞其风仪神秀清雅出尘,实则笔下不时暗藏轻佻狎昵之意,以此暗示谢映之与自己之间交情不菲,以攀附声名。
  谢映之当时年少,正在潜心修习医术,听闻后,随手就给他开了一副方子‘专治妄臆,以通心窍’。一度使得唐隶成为士林之笑柄。
  谢映之不想搭理此人,随口道,“褚先生为我制造军械,并非出于胁迫。”
  唐隶讽道,“将军没有胁迫褚先生,将军只是伙同贼寇捣毁了潜龙山庄。”
  然后他怪眼一翻,“我大胆揣测撷芳阁之时将军偶遇谢玄首,用手段骗取谢玄首的某样信物,并想借机拉拢玄门,岂不知谢玄首平生最厌……”
  “不要提无关之事。”江浔打断道,
  “你!”唐隶压下愤懑,他看出来了,江浔幕后有靠山,不然这初出茅庐的小子也不敢这样锋芒毕露。
  看来今日之策论别有玄机,他唐隶想借此揭时弊、斥奸佞以扬名。岂知这深水之中,还有大鱼出没。赤脚的不跟有靠山的争,他遂一甩袖子,暂时偃旗息鼓了。
  江浔咄咄逼人的目光看向谢映之,问,“勾结广原岭山匪,将军可承认?”
  谢映之淡淡道:“此前已说过,这是招安贼寇的手段罢了。”
  “招安?我可听说将军在广原岭山寨中住了半月有余?”江浔道
  谢映之知道,这倒是事实。
  萧暥此人行事不拘一格,善于出奇制胜,路子也比较野。他夺了寨子就大模大样把他的狐狸尾巴挪到了虎皮椅子上,当了回山大王的瘾。这做派在这些正道之士眼里简直就是胡作非为。
  谢映之淡然道:“没错,我在黄龙寨滞留半月。”
  江浔勾起嘴角露出一丝冷笑:“萧将军招安匪寇,却把自己招安进了黄龙寨。请问,是将军招安了黄龙寨,还是黄龙寨招安了将军?”
  这话一说,引得席间众人一阵哄笑。
  连容绪都忍不住摸了摸下巴,江浔这小子太犀利机诮。
  一旁的郑绮也借机讽道:“看来萧将军和广原岭的山匪甚为熟络啊?”
  谢映之洒然道,“不瞒诸位,我是黑云寨的大当家裴元亲自请上山的。”
  这话说出来,顿时一石激起千层浪,堂上一片沸沸然,责难之声此起彼伏。
  谢映之冷眼旁观,几乎可以想见到,即将铺天盖地卷来的口诛笔伐。
  江浔道:“既然如此,将军是承认入广原岭为寇了。”
  谢映之不紧不慢一拂衣袖,站起身环顾四周道:“我入广原岭,正是代替褚庆子先生上山。”
  堂上刚才还情绪激愤的众人忽然愣住了,四下相顾。
  郑绮甩手道:“萧将军这是要找借口推诿吗?”
  谢映之道,“彼时我去请褚先生出山相助,至潜龙山庄,遇贼寇围攻山庄,欲迫褚先生上山为其铸造兵器,褚先生不从,于是我替他上山。褚先生感念此意,前往安阳城,替我锻造兵器。”
  郑绮道:“照将军的说法,你代替褚庆子上山,乃孤身入虎穴,居然全身而退毫发无损,不是与匪寇勾结如何做到?”
  “勾结?”谢映之反问:“我在黄龙寨期间,广原岭一带可有客商被劫?若没有,又怎能说我与匪勾结?”
  池铭迫不及待抢道,“当然有,黄龙寨匪首张朝在斗方谷劫掠了许安公子的货车。”
  他话没说完,就看到江浔向他暗暗摇头,但已经来不及了。
  “结果如何?”谢映之问。
  池铭喉中一梗,说不出话。
  “高郡守伏兵斗方谷,将张朝等人一网打尽。正是我给他的消息。”
  他一边闲闲信步于堂上,一边风轻云淡地说道,“不但如此,我计使黑云寨和黄龙寨两相厮杀,从而占领黄龙寨,同时联合高郡守剿灭黑云寨,两寨合并成为广原岭实力最雄厚山寨,并广发英雄帖,攥得大小山头的匪首前来黄龙寨会盟,最终一网打尽。”
  “好!痛快!”他话音刚落,席间一名须髯如戟的大汉拍案而起道,“萧将军身处惊涛骇浪之中犹如弄潮!”
  谢映之认得他,当年冬日雅集的时候,他一直横卧石上呼呼大睡,视周围那些涂脂抹粉自命风雅的士人们如若无物。
  士林中称其为铁笔宁游。
  宁游道:“百年匪患一朝清肃,商贾畅通百姓安居,将军此举让人击节而叹,我必书之,以正将军之名。”
  谢映之向他拱手道,“不敢,以匪制匪之策而已,先生谬赞。”
  一边的江浔没有说话,阴郁的黑眸中有隐隐余焰闪烁。
  他扬起下巴,作色道:“比起对付区区广原岭的山匪,萧将军还做了一件大事,听闻宁先生要记本朝之史,不妨听完。”
  接着他转向谢映之,眼中再次机锋浮显,“萧将军出兵襄州,尽夺二十六郡,穷兵黩武陷百姓于水火。可有此事?”
  郑绮也道:“对,朱优将军是朝廷的襄州刺史,并无过错。将军为何无故征讨?”
  谢映之淡淡看了他一眼,转身走向坐席,边道:“诸位只提我穷兵黩武,为何却不提我在襄州招募流民,铸城屯田,让数十万百姓从此得以安居乐业?”
  “这……”郑绮语塞。
  “至于我为何要拿下襄州,因为襄州百姓受朱优将军之妻弟禄铮盘剥甚苦,我在雍州屯田,招募流民期间,襄州百姓纷纷来投,而禄铮便沿途设卡,堵截民众,抢夺财物,扣留人口,行径与山匪贼寇无异!我故而讨伐之,诸位觉得有何不妥吗?”
  郑绮道:“萧将军是想说,你夺取他人之州郡,还是救民于水火?”
  “郑先生此言差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何来他人之州郡?难道郑先生眼中,襄州成了朱氏一家之襄州?”
  郑绮脸色骤变:“当然是陛下的襄州。”
  “陛□□恤黎民,我奉陛下旨意讨之,有何不妥?”
  郑绮气得几乎要脱口而出,陛下的旨意,难道不就是你萧暥的意思吗?
  容绪立即暗冲他摇了摇头。这大庭广众,你把这话说出来,让陛下的颜面威信何存?而且就算你诘问他,他也自然有话驳你。
  谢映之从容道:“且我拿下襄州之后,可自领襄州牧了?”
  “你……你这是狡辩……”
  “我上表朝廷,陛下任命高严郡守为襄州牧,正巧,高刺史的述职文书已经送到。”
  他说罢一抬手,立即有文吏将高严的奏表传阅于众人。
  这半年时间里,襄州屯田数千顷,府库充裕,百姓富足,商贾畅通,财货不绝……
  这份奏表传了一圈,众人皆默然不语,面有惭色。
  当文书传到唐隶手中时,他斜目看了一眼,品评道,“高刺史的文章写得真漂亮,不负萧将军表揍他为襄州牧的一番苦心了。”
  谢映之道,“你是想说,我许给高刺史多少好处了?”
  唐隶皮笑肉不笑地哼了声,一副心知肚明之态。
  谢映之凝目望着外面连天的雨色,道:“那么你告诉我,我要许给高刺史多少好处,可以让他日夜殚精竭虑,短短半年光阴,乃至心血耗尽,两鬓繁霜!”
  他这话一说,众人面面相顾皆默然无语,堂上一时间静了下来。
  “月前我途径襄州,顺道拜访高刺史,”云渊沉声道,“只是在府中小坐的工夫,高刺史因庶务三次匆匆离席,等他回来茶饭都凉透了,我见他今年不到四十岁,已经两鬓皆风霜之色,皆尤夙夜忧虑之故。”
  闻言堂上众人都黯然失色,包括廖原在内都面露唏嘘。
  云渊说罢回头看向江浔,“你是不是想说老夫也在为萧将军开脱?也是他的僚属?”
  “学生不敢,”江浔低头道。
  堂上一时再无人说话。
  涵青堂主廖原也有点看不下去,起身道:“诸位要问萧将军,何必连带高刺史?”
  唐隶立即反应过来,改口道:“堂主所说的在理,高刺史心怀百姓之疾苦,我等并非质疑高刺史。只是不忍心看高刺史一片苦心却被他人利用。”
  然后他转向谢映之,“请问萧将军,高刺史为百姓黎民呕心沥血,而你屯田则是为了增强军力,以壮实力罢了。”
  “对,”谢映之毫不犹豫道,“我确实是为了增强军力,壮大实力。”
  唐隶顿时一怔,没想到他承认地那么干脆。
  谢映之严词道:“现今北狄各部厉兵秣马,觊觎中原之土地,若我不屯田养兵以壮实力,将来再来一遭兰台之变,是要倚仗诸公的唇枪舌剑去抵御北狄的铁马弯刀不成?”
  他这话一出,席间众人尽皆失色。
  卫宛蹙眉看向他:映之……
  他感到他这个向来清逸淡泊的师弟,此时隐隐动怒了。
  谢映之冷然道,“昔日兰台之变,诸位从西京避退到大梁,若大梁城再破,诸位打算避退到何处?是渡江南下,投奔永安城?”
  唐隶被诘问地无言以对,席间众人都面面相觑,面色惶然。
  谢映之淡若无物的目光掠过唐隶,“我在此奉劝诸位,魏将军为人刚正,平生最恨簧口利舌、玩弄辞章之徒,更不会收留沽名钓誉、空言误国之辈。”
  “萧暥你……!”唐隶面如土色,嘴角抽搐。
  谢映之似想起了什么,漫不经心道,“我若记得不错,唐先生早年工于艳丽辞风,善长钻营之道,以此入涵青堂为执笔,十多年来钻工雕虫之技,下笔千言而无一实策,如今你皓首穷经,年过不惑,仍不知自重自持,立于堂上鼓动唇舌混淆是非。”
  “你……你……”唐隶羞愤交加,一时间眼珠翻白,直挺挺栽倒堂上,
  谢映之漠然道:“纪夫子,有劳了。”
  纪夫子上前,蹲下身翻开唐隶眼皮查看。
  谢映之遂再不过问,端起杯盏静静抿了口茶。
  郑绮道,“萧将军,不管唐先生做派如何,也比你年长二十余岁,你当堂将他气到昏厥,是否太过份了!”
  谢映之淡漫道,“郑公言我过份,那么诸位对我群起而攻之,却不让他人为我辩解。难道就不过份?”
  “……”郑绮喉咙一哽,无言以对。
  谢映之说到这里,他几乎可以想象到,倘若今天站在这堂上的人是萧暥,会怎么办?将一口残血压在胸中么?
  谢映之出身世家年少成名,从来都是为无数人仰慕。他今天第一次体会到了被众人孤立,饱受曲解又百口莫辩,那种深彻的孤独。
  所以萧暥干脆就闭口不言了,大概还会不屑一顾的意思,但这不等于说别人用唇刀舌剑戳伤他,他就不会痛。谢映之几乎可以想象到,那人抱着他的小狐狸枕头,装作眼不见心不烦,躲起来他们就骂不到了,在没人的地方,默默舔舐他的伤口罢。
  他洞彻世事的眸中,有种卫宛看不清的情绪。
  容绪坐在暗处,手不知不觉握紧了玉狐狸,一不留神,力气使大了,指腹隐痛,展开一看竟抠刺出了血,他深吸了口气,看来小狐狸逼急了会咬人。
  但他不甘心策划已久的策论就这样无疾而终,他手中的棋也没有出尽,看向郑绮江浔他们。
  郑绮会意道,“萧将军说这些,不过就是替自己的所作所为争辩开脱罢?”
  谢映之目光幽沉,“说得好。我确实要争辩。”
  “撷芳阁之役,保大梁城数万百姓免于蚀火,锐士营战死一百二十六人,襄州之役,广原岭匪患永绝,流民得以安居,商贾得以畅行,锐士营伤亡千余将士……”
  堂上已是一片鸦雀无声。唯有窗外萧疏风雨声,与他清冷的声音相和。
  “为社稷而死的将士,在诸君口中,成了屠杀百姓的罪魁,成了勾结山匪的帮凶?”他目光掠过堂上的众人,“我当然要争辩,只为从今往后,热血之士,血不白流。”
  郑绮脸色苍白,无地自容般退入灯光晦暗处。
  容绪知道,郑绮已经无话可答了。他于是看向江浔。
  郑绮是朱璧居名士,说话有所顾忌,而江浔初生之犊,无可畏惧。
  而且刚才在众人都跳出来针对萧暥的时候,江浔没有说话,他静静地在一边听着,眼中有莫测的光芒。
  这种神情容绪很熟悉,江浔在酝酿什么。
  容绪相信,江浔不会轻易地认输。
  于是他侧目看了眼杨覆,杨覆立即会意:“还有人有话要说么?”
  果然,江浔一拂衣袍站了起来,“杨太宰,学生还有话要说。”
  杨覆迫不及待道,“但讲无妨。”
  江浔不动声色回首看向他:“杨太宰,我记得你先前说,你们都没有接受过萧将军一针一线之利?你们确实受的不是一针一线之利。”
  杨覆蓦然怔了怔:他什么意思?
  容绪背后却隐约一寒,正想出言打断。就听江浔道:“若没有将军披荆斩棘,肩起这乱世的风雨,在座的诸位能在大梁城坐拥良田广厦安享富贵吗?这岂是一针一线之利?”
  杨覆顿时失色,“你在说什么?”
  江浔坦然,“我输了,今日输得心服口服。辜负贵人的期望了,黄金一百两,分文未取,全部封存,已经有车送到阁外。”
  堂上已经陷入一片哗然,消息传出去,连阁外的百姓也群情激愤。
  大雍朝极恨这种私相授予,暗中买卖交易。今日之事必然是士林几十年未见之丑闻。
  花梨木箱被抬到堂前,江浔洒然上前,亲自开箱,顿时百两黄金将阁内映得辉煌璀璨。
  涵青堂的廖原大声道:“是谁!?谁给你的金银?”
  江浔看向杨覆等人,讽道,“百两黄金,都可以备置一营将士的铠甲兵刃,公等却用来行此下策,买通士子文人,攻击陷害萧将军。”
  杨覆脸色铁青,不知所措地看向容绪。
  珰地一声,容绪手中的玉狐狸坠落在地,发出突兀的声响。
  他已经明白过来,他中招了。而且对方的段位实在是高。
  江浔竟是一把双刃之剑。
  卫宛默默看向谢映之:你这一手真是厉害。
  釜底抽薪,片瓦不留。
  八天前。
  杨覆选定江浔和池铭,第一次深谈。
  江浔回去时已是入夜。
  他心里边琢磨着杨覆的意图,边走上客栈的楼梯,打开房门的一刻,就见昏暗的居室内有一人长身玉立,若月华照眼,清风拂面,整个阴暗的屋子都恍若明亮起来。
  谢映之回头莞尔,“深夜来访,还望勿怪。”
  ……
  片刻后,江浔凝视着他清若琉璃的眼眸,道:“谢玄首亲临,浔不胜感怀,但毕竟萧将军所作所为,天下多有争议,不知十天后文昌阁,玄首可会到场?”
  谢映之了然道:“你想与我一辩?”
  江浔眼中有熠熠火光:“是非对错,当堂澄清。”
  谢映之微笑:“正如我愿。”
  此番他不仅要为萧暥正名,还要让天下人看清杨覆容绪朱璧居乃至士林之面目。
  “江浔,你是疯了吗?来人,把他带下去!”杨覆歇斯底里大声道。
  “杨太宰不必烦劳,我自会离开”江浔飒然起身,走到大堂门口。
  文昌阁外已是大雨滂沱。围观的百姓却无一人散去,众人或打伞或披着蓑衣雨布站于堂外雨中。
  江浔忽然转头,冷眼看向堂内的众人,道,“诸位,最后我奉劝你们一句,今日有人替你们肩负风雨,你们却要摧之毁之,等到哪一天墙倒屋塌大厦倾颓,尔等皆如风雨中丧家之犬耳。”
  说完他走出大堂,雨水如瀑布般浇下。
  “好一场大雨!”江浔仰天大笑,大步走入雨中,洒然而去。
  留下文昌阁里呆若木鸡的众人。杨覆颓然倒在座垫上,容绪似已回过神来,低头捡起案上的玉狐狸,手指却仍止不住微微抽搐。
  云渊望着那堂前榉木箱中熠熠发光的百两黄金,和雨中远去的背影,慨叹道:“封金而去,真名士当如此。”
  谢映之目光清冷,侧首道:“吩咐下去,暗中保护江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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