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阁趣文网 > 女生小说 > End Blue > 全一卷 光辉闪耀的风中
  鸟儿飞翔在遥远的天空中。
  我一边抬头仰望,一边思索远离对方的是它,还是我。
  在我站着不动时,耳边依然听得到疾驰的风声,源源不绝地,像是在推着我的肩膀。
  有时候,几乎整个人都要被风掀翻。
  那一天的风,就是如此强烈。
  「你在看什么?」
  「鸟。」
  听了我的回答,身边的女孩也抬起了头,眯起眼睛凝望着天空,随风飞舞的发丝跳起了细腻而美丽的舞蹈。
  「在哪儿啊?」
  「就在那边飞哦。」
  我指了一个较为具体的方向,于是她立刻在我的指挥下将视线移了过来。
  接着在刺眼的光芒下别过了头,并语气温和地否定道:
  「没有耶。」
  「是吗~」
  似乎真的只有我能看到。对这个结果,我并不感到惊讶。
  这样的事情过去也曾经历过几次,这次也没什么特别之处。
  鸟儿挥动着洁白的羽翼,有时在某些角度下,会如同被吸进了天空一般变得通体蔚蓝。
  在翅膀与天空融为一体的瞬间,让人感觉像是看到了另一个地方的风景。
  ……但我这副样子,在外人看来肯定颇为可疑吧。想到这里,我窥视了一下她的神情。
  结果在四目相对的同时,她有些伤脑筋地笑了。
  「你果然是个怪人。」
  每一次得到她含着微笑的谅解,我都会觉得,太好了,我可以继续留在这里。
  只有我能看见的鸟,此刻依然飞翔在远方。
  在那片蓝天之下,我打着赤脚,如同乘着风儿一般迈出了步子。
  「知道吗,对我们来说,『此时此刻』是不存在的哦。」
  「哦。」
  「据说,阳光照到我们眼里需要花8分钟,就连月光也需要1.3秒。我们眼里看到的,耳中听到的,都仅仅是来自过去的讯息。」
  「是么是么。」
  「所以,没有任何东西是跟自己处在同一时间上的哦。」
  说不定,这就是「寂寞」这种感情的真正缘由吧。
  「距离这东西,真是令人伤感呀。」
  我们伸出了自己的手,将指尖重叠在一起。触摸着她的中指,令我联想起了许许多多的过往。
  「……那这样,感觉如何?」
  对她提出的这个极为感性的难题,我尝试着尽可能地做出回应。
  「似乎相当不错哦。」
  「好耶~」
  得到她的赞扬,我情不自禁地开始嘴角上浮。此时的我,还处在一被夸奖就乐颠颠的年纪。
  尤其是,来自她的夸奖。
  她是我的那个她。这并非什么哲学议题,只是单纯想说她是我的女朋友。同时,我也是她的那个她。
  说起来就像绕口令一样。
  暑假的某一天,我们两个都有些赖床。白昼毫无保留地从天而降,洒下耀眼的阳光。这种时候,会因为躲在凉快的房间里眺望窗外而产生小小幸福感的,应该不止我一个吧。
  尤其是这次她也在我身边,简直不要太棒。
  自从相遇并搬到她的公寓里,至今已不知经过了多长时间。虽是寄宿之身,但我也有掏房租,所以绝对不是吃软饭的。话虽如此,毕竟她的收入比我多,所以若是问起两人担负的生活费是否均等,那我也只好笑着避开视线了。
  「真抱歉啊,一直做不出更多贡献。」
  「没关系啦,毕竟你偶尔还会给我做三明治呢。」
  「呵呵呵。」
  她给我设定的标准也真是够低的。而且不光要夸,还顺便伸手摸了摸我的头。
  「你的头发总是滑滑的,摸起来真舒服。」
  她就像在疼小孩一样,让我的发丝在她指间滑动着。没过多久,又开始在我头上乱揉,揉啊揉,搓啊搓,搞得炸了毛,纷飞四散的头发垂下来挡住了视线。我唰地拨开了眼前的乱发,迎面出现了她的笑脸。
  发梢齐整的短发,像某种猫科动物般硬朗的眼神。可能是因此,才令她散发出远超同龄人的沉稳气质吧。今天是刚刚起床,完全没有打扮过,但这样的她也别具魅力。
  「有种漫步在麦田里的感觉。」
  「什么意思?」
  「你过去的头发更长,而且是绑起来的吧。」
  感觉历历在目呀那个马尾辫啊哈哈哈。
  就在开心地聊着往事时,她突然僵住了。起初还觉得奇怪,后来「啊」地想了起来。
  「我告诉过你吗?」
  「也许吧。」
  应该没说过。但我知道,也见过。
  从很早很早以前,我就一直单方面地看着她,追逐着她。
  我不是说自己是跟踪狂。
  我们俩之间的关系比较复杂。
  「不过确实是。」
  她似乎没怎么在意。可能是因为我们都有些粗神经,所以才成功地构建起了如今的关系吧。
  换了个姿势,两人依偎着坐在一起。没有直接坐在沙发上,而是把沙发当做靠背,双腿摊在地板上。自然而然地牵起了手,指尖传来了熟悉的感触。
  在没开电视的房间里,两人的呼吸一前一后地,不断彼此交错着。
  「下午要出门吗?」
  「嗯,是啊……得去买菜才行。」
  中午可以靠韧性和糖果撑过去,但晚饭不吃可受不了。
  「还有……」
  一边想,一边望向了窗外。似乎有个正在移动的东西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在视线彼端,出现了一只躲避着云层飞翔的鸟。
  「飞得真高啊。」
  我用视线追逐着那只白色的鸟,感觉它已经穿越到了柔软而宽广的云层之上。
  仔细凝视,会发现它的翅膀被染上了灰黑色。可能跟海猫有点像吧。
  「什么啊?」
  刚刚问完,她「哦」地晃过神来,露出了态度暧昧的笑容。
  「又是那只鸟?」
  「嗯。」
  她似乎看不见那只鸟。还有,根据我随口打听的结果,别人似乎也看不见。
  只有我一人,能看到那振翅飞翔的身影。
  「啊,其实我正打算过几天去医院呢,别担心!」
  我拼命地试图表现出自己精神正常的一面,结果却似乎有些适得其反。
  「没事没事,」她笑着安抚道,「反正从见面的时候起,你就一直很奇怪。」
  「哦,是嘛~」
  看来打从见面那一天起,我在她眼中始终是个可疑人物。毕竟我当时连鞋都没穿就出现在车站里,还气喘吁吁地抓着她的肩膀嘛。这么一想,如今的我可算是正常多了。
  好耶。
  「但当初的怪,也不知不觉变成爱了耶。」
  「咦,嗯……嗯?」
  她微微晃动着目光和下巴,似乎完全没听明白。
  「那啥,怪和爱,从韵母上来讲不是发音很像嘛……总之就是个小玩笑啦,嗯。」
  害我不得不细细解释了一番,然后尴尬得捂住了自己的脸。
  透过指缝,可以看见她正不出声地念叨着这两个字。
  「你还真是没什么变化啊。」
  「是、是嘛……」
  虽然没太听懂她在说什么,但因为难为情,还是像被铁链拽着脖子一样连连点头。
  「你的怪和爱,都还一样并存着。」
  「咦……嗯,嗯嗯!」
  我自认为很识趣地疯狂点头,结果这次伸手捂脸的人换成了她。我凑过去想近距离观察一下,结果被她猛地推了回来,发出了「咕哎」的怪叫。
  「你这话,比我那句还要感性哦。」
  「不许搞这一套。」
  「遵命。」
  既然被禁止,就只好抱着膝盖等她复活。一边等,一边沉浸在「啊啊,她怎么会这么可爱啊」的纯粹爱意当中。对我来说,这是享受时光的最好方式。
  我就这么缓缓摇晃着脑袋,结果她倒是没花多长时间就复活了。
  然后正面朝向我,拍了拍立在双臂之间的膝盖。
  「无法处在同一时间上……吗。」
  将我的感性,以她的话语复述了一遍。
  「可能是因为与你存在时间差,所以我才看不见那只鸟吧。」
  「或许吧。」
  「那就将如何消除这个时间差,作为今后的研究课题吧。」
  「同意。」
  我毫不犹豫地附和道,然后又抬起头看着那只鸟。
  最近,它总是会出现在我的天空当中。
  只有我能看到的鸟……真想知道,它是从何而来,又想要到哪里去。
  面前的少女,曾经也只有我才看得到。
  继承了父母的茶庄,浑浑噩噩地生活了已经将近二十年。回头一看,明明几乎无事可做,时间却一转眼就过去了。明明是照着镜子一天天活过来的,究
  竟是从何时起,映出来的我突然变成了四十岁上下的模样呢?平日里始终未能体会到过程,唯有变化带来的结果突兀地摆在了面前。
  可能再眨一次眼,自己就变成老太婆了。
  就这么把一辈子混过去似乎也不错——就在我开始抱有这种听天由命的想法时,生命中却迎来了一次改天换地的刺激,就如同生机盎然地破土而出的草木一般。
  我的侄女。
  我哥哥的女儿,还在读高中。如今正在我面前跪坐着喝茶。
  同时,也是我的女朋友——仔细一想,还真是挺有悖人伦的。
  因为不同于旁人,她毕竟体内有一半流的是哥哥的血,这决定性地拉近了她与我之间的距离。在这一前提下喜欢上她,或者她喜欢上我,令我不禁有一种血液逐渐在自己体内沉淀凝结的感觉。而平静下来之后,又会留下一种不可思议的余韵。
  可能我正是爱上了这种感觉吧。
  我一边喝茶,一边在脑内浮现着如此想法。
  随着暑假来临,侄女也开始频繁地往我这儿跑,也不知她父母对此做何感想。
  到了这个程度,也该觉得可疑了吧……不对,有什么可疑的啊。
  哥哥能理解到那个方面去么?
  「怎么样呢?」
  我既没什么机会跟他们本人见面,也完全没打算见,另外对他们的反应又有些害怕,于是只好先问侄女。她原本正在切茶点,被我突然一问,不由睁大了眼睛。
  「怎么样……?我挺好的啊。」
  「嗯,那确实挺好。」
  聊不到一起去时,略过话题是最好的。
  侄女似乎不怎么在意周围人的感受。本以为她是沉溺爱情无暇他顾,可仔细想想我们似乎已经在一起挺长时间了,所以应该只是由于年轻而没经历过多少失败。这让我在某种程度上感觉很可靠的同时,也产生了自己也要更加认真对待才行的想法。一把年纪的人了,可不能被别人的热情冲昏了头脑。
  侄女的眼中,除了我之外空无一物。
  简直把我视作了未来的全部。
  被如此恳切地追求着,要是我再年轻个二十岁,或许还能更热情地予以回应。可身为一个年过四十的半老徐娘我不仅要考虑她的父母,更要顾及她的将来,仅凭一句「恋爱无关年龄」并不能打消我心中的忧虑。
  像年轻人那样只活在当下,绝非易事。
  反过来说到了这个年纪,倒也不会担心未来会发生什么重大的变故。
  可如今,重大的变故正活生生地发生在面前,所以未来如何貌似真的不好说。过去的自己确实没想到,四十多岁的我竟会找侄女来当女朋友。
  我年轻的时候,满脑子装的都是其他的事。
  「……啊——」
  缓缓呼出一口气,将快要苏醒的记忆归零。
  顺便看着面前的侄女。
  那头稍稍泛着紫色的黑发跟嫂子一模一样,可我虽然不讨厌嫂子,却也从未产生过任何特殊的好感。尽管外貌相似,吸引我的却是另外的因素。
  究竟是什么呢?我盯着侄女细细寻觅着。刚刚还在喝茶的侄女捧着杯子,一脸不解地愣在了那里。我对此不闻不问,目光稳如磐石。
  「怎、怎么了。」
  侄女有些坐立不安地左右晃动着眼神和头发。
  「盯~」
  「不是,我知道你在盯着我……」
  「我盯~……」
  「讨厌啦。」
  侄女皱起了眉,似乎是觉得我在戏弄她,可我认真的成分至少有一半。我绕到桌子对面,蹲在侄女身边,然后拾起了一缕她的头发。
  被手指碰到时,她的肩头微微地一颤。
  「还要茶吗?」
  我一边摆弄头发一边问。侄女维持着跪坐的姿势回答道「那、那就麻烦您了」,态度僵硬得像块四四方方的豆腐。
  肩膀紧绷得都快冒出棱角了。
  「就这点小事,不是都习惯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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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姑姑摸到头发,我就,有点紧张。」
  「头发?」
  我一蠕动手指,侄女又抽搐了起来。搁在膝盖上的拳头像弹钢琴一般上下抖动着。见了她的反应,我呵呵一笑,惹得她稍稍涨红了鼻子尖,目光也湿润了起来。
  「主动暴露弱点是不明智的哦。」
  另外侄女的弱点部位是……保密。
  大白天的营造那种气氛干嘛——同时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我再去泡一壶茶。」
  放开手并站起身来之后,侄女就像仰望着被放飞的气球一样,视线随我而动。光是沐浴到她那饱含渴求的目光,我就已经颇为满足了。仅仅是被关注着,也已是相当幸福的事。
  毕竟愿意注视着我的,如今也只剩下侄女而已。
  「然后再继续。」
  「继、继续……」
  侄女顿时把腰板挺得笔直。她的姿势总是很端正,大概是哥哥教导有方吧。
  收起茶杯离开起居室,刚一走进通往屋外的走廊,空调的冷气便从脸上滑落而去,留下痒丝丝的触感。取而代之的是包裹全身的夏日烈阳,恨不得要将我当场融解。
  这间老宅明明一到冬天就四处漏风,夏天却会让暑气一直闷在屋里无处可逃,简直让人无处说理。向着光芒眯起双眼,看到一个在如画般的积雨云当中穿梭的身影。
  「又是那只鸟。」
  它舒展着灰黑色的翅膀,飞翔在双手无法触及的高空。最近无论身在何处,每次仰望蓝天时都一定会看到这只鸟。
  究竟是偶然,是错觉,还是它其实就在我的瞳孔当中?
  无论如何,我想其中一定含有某种深意。万事万物均有它们存在的意义。至于这件事,最和平的结果应该就是过度疲劳引发的幻觉了。但要问我的生活方式能否造成疲劳,那这个猜想就有些站不住脚了。不管怎样,还是姑且揉了揉眼睛。这种时候能够自然而然地只去处理左眼,证明我确实已经习惯了。
  过去发生了一点事,导致我只有左眼看得见。
  顺便一提,弄瞎右眼的正是我侄女。
  针对此事,侄女强烈要求我恨她一辈子。
  怀着憎恨过日子太累了,我本来只打算恨个五秒钟左右,可她却怎么都不肯答应。
  究竟是怎么回事,连我也不太清楚。
  「鸟吗……」
  那伸展双臂遨游天际的身影,让我想起了一位故人。
  虽然她这只鸟从来不飞,只会一味地奔跑。
  对身后的我始终不屑一顾,不停,不停奔跑着。
  假如没时间在公司午休时打开便当盒——想到这种可能性,就觉得了无生趣。
  因为哪怕里面塞的只是前一晚的残羹剩饭——
  「也照样算是爱妻便当嘛。」
  我不禁咧嘴傻笑起来。
  可能有点言过其实了吧。咽下嘴里的东西后,稍稍恢复了冷静。
  一边动着筷子,一边大大咧咧地摆弄着手机。我和她并不在同一家公司。
  『我应该能比你更早到家,晚上有什么想吃的吗?』
  我们约好谁先到家就由谁来负责做饭。
  一边给她发消息,一边把吸管插进了盒装牛奶。很快,就收到了回复。
  『嗯……虽说不能算晚饭,但我现在有点想吃地瓜羊羹耶。』
  「细花航亨。」
  一边喝牛奶,一边复述着她点的单。
  『啊,晚饭只要简单做做就行了。』
  『因为只会做些简单的嘛啊哈哈哈。』
  大学时也是室友一手支撑着我的食生活,现在能稍微做做已经算是进步很大了。我一颗一颗地夹着被当做甜点塞在便当盒角落里的葡萄干,同时继续回复道:
  『回家路上给你买地瓜羊羹。』
  『我爱你。』
  『假如我是羊羹,肯定害羞死了。』
  『不用变成羊羹也可以害羞啦。』
  其中还夹杂着这种冻羊羹一般的对话。
  就这样经历了一系列大惊小怪和大呼小叫,熬过了一整天的工时。我在大学毕业后进入了这家公司,至今为止过得还算风平浪静。偶尔会想起面试时被问到有什么特长,我回答跑得快,结果被安排了一场跟社员的赛跑,最后艰难取胜的事。
  当时如果输了,是不是就不会被录取了?
  甚至无法判断我被录取是否跟跑赢了比赛有关。
  总之我完成
  工作,准时离开了公司。
  夏天日子过得慢,每一天都像是很晚才结束,让我有种占了便宜的感觉。
  「哦~今天也飞得好高呀。」
  透过公司的窗户看到它时明明满心嫉恨,可下班后再仰望它,却感觉连自己都长出了翅膀。原本想像它一样张开双臂,结果因为担心打扰到别人,只好作罢。
  把无论去哪都看得到这只鸟的问题暂且丢在一边,在前往车站的路上寻找着平时没怎么留意过的和风糕点店。地瓜羊羹是去和风糕点店才买得到的甜点……大概吧。回头想想,我其实从没有亲自去买过这类东西,连大概在什么价位都不清楚。
  再加上尚未完全掌握她的饮食偏好,世上真是充满了未解之谜。
  与这阳光一样充满惊奇,热情四溢。
  咯当咯当地随着电车摇晃,啪嗒啪嗒地走路回到了公寓。若是在学生时代,我肯定会为了与她相见而全力冲刺,可现在慢悠悠地溜达也不要紧了。
  如今最想做的,唯有尽量缩短两人在时间上的距离。
  「我回来啦。」
  习惯性地在脱鞋时打了声招呼。到家时虽然无人迎接,但看到厨房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便自然有了施展手艺的好心情。好在生活中有了她,也就避免了时常为打扫卫生而烦心。
  进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糕点店的包装袋摆在了桌子上。然后,深吸了一口寂静平稳的空气。因为家里没人,未经通风换气的室内自然有些燥热。接着又长舒一口气,并上下活动着肩膀,将如薄膜般裹在身上的疲劳感驱散。
  这之后,回到家的感觉才终于充盈了我的内心。
  换完衣服,为了找一些做菜的灵感,打算去看看冰箱。于是在打开冰箱门之前,被洒入视野余光中的阳光吸引了注意力。下班时还十分充足的日照,此刻也终于迎来了黄昏时分。被茜色渲染的大片云层如波涛般向城镇席卷而来。
  无论何时看到夕阳,左心房的角落都会传来一种瘙痒感,令人有些躁动。
  像是在催促我开始做某件事,又像是为即将结束的事感到焦急的……难以言喻的心情。可能是很久以前的人们对即将来临的夜晚产生的恐惧,依然残留在我们体内吧。我正在这种原始情感的冲击下独自面对着夕阳,时常出现的那只鸟身披着霞光,从窗外飞了过去。
  在它的身影越过窗缘的同时,视野猛地倾斜了起来。
  「咦?」
  感觉像是因贫血而眩晕一般,连忙伸手搀扶着差一点就被拉开的电冰箱。
  太阳穴附近传来咚、咚的振动音。感觉像是某种有别于痛楚的异物感,正在触碰我的大脑内部。低垂的视线为了寻找那只消失的鸟而不停地打转,陀螺般飞速变化的景色令人有些想吐。不协和音如水位一般狂涨,几乎要把我淹没。
  紧闭的眼睑当中,传来嚼沙般的质感。然后——
  「你如今,都在做什么?」
  从宛如砂石涌入的声音当中,勉强分辨出了朋友的话语。
  顿时,撑开了耳朵和眼睛。某种东西如同空气外漏一般穿过耳道,向体外流逝。
  眼睛的每一个角落都暴露在阳光下,无从躲避。明明看不见任何东西,眼球却因得不到休息而愈发凝重。就算因紧绷欲裂的疲惫而闭上双眼,视野中映出的也并非黑暗,而是一片似曾相识的街景。
  我终于支撑不住,蜷缩着蹲下来静静等待风暴平息。因为遮住眼睛和耳朵也于事无补,我的手自然而然地贴在了额头上,摆出了祈祷般的姿势。深吸一口气,好痛苦。呼出去,依然好痛苦。即使如此依然不断持续着深呼吸,终于有了种耳朵被堵起来的感觉。
  被各种感觉折腾了一番,连自己是否踩在地面上都无法确定。
  虽然没经历过,但应该跟溺水很像吧。
  即使在平静下来之后,用臼齿咀嚼着杂音的感觉也仍未消散。
  就好比硬是要从远处的广播那里接收讯号。
  化作人肉收音机的我,耳朵深处始终残留着某种难以抹除的异样感。
  「芹。」
  久违地,开口念着儿时好友的名字。
  那如波涛般激荡着我的声音,当然,不可能忘记。
  捂着一只耳朵晃了晃脑袋,感觉像是能听到一颗螺丝在脑壳里翻来滚去的声音。
  「父母让我问问你盂兰盆节时怎么安排。」
  「什么安排也没有啊。」
  在茶庄门口,侄女随便打了声招呼后就如此问道。
  「这么说来,我去年干嘛来着?」
  一边把常客要来取的茶叶塞进箱子里,一边歪着脑袋思考。父母早已双亡,之后我继承了这间无人居住的老房子。哥哥对此并没有表示反对。虽然他没有说出口,但失去了父母坚守一生的家,可能还是有些失落吧。
  「他们的意思应该是说亲属们都会聚到我家,想请姑姑也去。」
  「我才不去呢。」
  我随口拒绝着,并合上了塞满茶叶的箱子。听到身边传来了侄女的苦笑声,于是抬起了头。
  「因为,亲戚之间的交往很麻烦嘛。」
  只有盆节和正月才会见面的血缘关系者,还是忘掉比较轻松。反正他们肯定没什么需要用到我的机会,反之亦然。
  还有就是,我纯粹不喜欢人多的地方,感觉氧气稀薄。
  「姑姑这种小孩子般的性格,有时候还挺可爱的。」
  「……嗯,我也不否认自己有些幼稚啦。」
  回头想想,从高中时代开始,我就极为不擅长对他人表达自己的心意,而这一点时至今日也没什么变化。虽然拥有自觉,但事到如今已经于事无补。
  无论过去,还是现在。
  以帮忙的名义来到店里的侄女坐在了柜台后面,她平时就在那儿学习或者看书。至于接待客人这种事,则是从未发生过。
  但不可思议的是,侄女没坐在店里时倒是偶尔会有客人来。
  「就在你来之前不久,有客人来过哦。」
  「是吗,真稀奇啊。」
  这家店除了按期订购的人之外几乎没有来客,也难怪她会有些惊讶了。
  「是住在附近的人吗?」
  「不,从来没见过。是个金发美女。」
  看着像是外国人,日语却说得很流畅。额头上有一道像是割伤的疤痕,所以情不自禁地多看了两眼,或许有些失礼了吧。至于年龄,光看外表有些难以判断。
  「美女吗?」
  侄女开始用眼神施压。
  「这个值得计较么?」
  「当然值得啊?」
  别拿这种理所当然般的态度来找我麻烦嘛。
  「那就改成金发女好了。」
  如果我说黄毛,不知她能不能听懂。
  「姑姑喜欢金发么?」
  「不啊,我喜欢你这样的发色。」
  哇——侄女立刻捂着自己的头害羞起来。一边抚摸着母亲遗传的黑发,一边染红了脸颊。
  「那可要感谢妈妈才行了。」
  「嗯,懂得感恩挺不错的。」
  今天也做了一件好事,要是一辈子都能日行一善就好了。
  「如果只是这样,那还算是普通的顾客。」
  「难道并不普通吗?」
  嗯——我点了点头,给她讲起了当时的事。
  「那人啊,突然掏出一个茶碗,说想要最适合用这个碗来喝的茶。而且我明明没问,她就开始侃侃而谈地说这是全世界对她而言最重要的人做的碗。」
  看来是真的很想炫耀一番,甚至有可能这才是跑到店里来的真正目的。面对这种怪人,我尚且还能嗯嗯啊啊地应付过去,若换成侄女,她可能就要伤脑筋了。
  「这……病得不轻啊。」
  「嗯。最后我说我也不太懂,于是她就把货架上摆的全买走了。」
  无心插柳地做了笔大买卖。
  「喊着茶耶~买走了茶叶……这个讲不通。」
  我放弃了说到一半的冷笑话。就算不问侄女,也知道这次编得太烂了。
  「要是我也有机会招待一下客人就好了。」
  对侄女的这一感想,我哈哈哈地一笑置之。考虑到我付给她的工钱,其实光是打扫一下卫生也足够了。
  不过那个茶碗,总感觉在哪儿见过。不对,应该说是见过类似的造型?杂志、电视……虽然找不到具体存在于哪一段记忆里,但搞不好是著名陶艺家的作品。我不太了解那个世界的事情,就算是上乘佳作,也分辨不出价值几何。
  看到侄女从包里掏出文具,就打算回屋里去。
  「那就拜托你看店了
  ,回头给你端茶来。」
  「好的。」
  侄女来的时候,我基本上什么都不干。她不来的时候,也基本上什么都不干。
  真亏我能活下来啊——之前侄女也曾这样说过我。
  有时我会想,侄女会选择怎样的生活方式呢。
  通过屋内的走廊,走进了起居室。多亏有一直没关的空调,让这里与闷热的走廊相比完全是另一个空间。吐出堆积在体内的燥热,并深吸一口清凉的空气作为交换。
  然后,就晃晃悠悠地被沙发吸了过去。这被我拿来当床用的胭脂色沙发一看就知道已经用了很久,但我还不打算买新的。
  一个飞扑躺在上面,将双腿摊平后,明明还不怎么困,却条件反射般打起了呵欠。就这么躺着伸手去抓叠好的毛巾被,宁可把侧腹扭得生疼也不肯挪动屁股。在用手指勾住毛巾被拽过来的同时,顺便抓了一本旅游杂志。把两者都摊开后,沙发上立刻变成了更惬意的空间。
  对我来说盖不盖被其实都无所谓,但侄女叫我盖了被再睡,于是就乖乖听话了。
  明明不会出门,却会买旅游杂志看。光是欣赏各个地方的风景,然后闭上眼睛想象自己去了那里,就已经很满足了。过去放学后等人时,也会去图书室做类似的事情打发时间。会这么做的只有我吗?
  桌上摆着两个本该洗完后放在厨房里的茶杯,可能是出于某种误会而放错了地方吧。看着两个茶杯像这样摆在一起,不由得想起了大学时代。我黏着离开家乡的好友,在一起生活……并在失去后,来到了这里。
  「嗯,这种事也是会发生的啦。」
  对我而言,似乎就只发生过这样的事——在遇到升入高中的侄女以前。
  侄女可以说……不,是确确实实地,拯救了我。
  只有这不肯当面坦白的臭脾气,一直保留到了现在。
  我又打了个呵欠,然后擦了擦滚出的眼泪。随着体温的下降,睡意也渐渐变得浓郁了,可能冬眠就是这种感觉吧。于是,我合上了刚刚翻开的旅游杂志。
  一转头,恰巧又在窗外看到了那只鸟。
  也不知是哪里恰巧了,总之它正围绕着一片塔状的纤细云朵,如舞蹈一般纵情盘旋着。在漫不经心地用视线追逐它身影的同时,眼皮也变得愈发凝重。
  明明顶着一片沁人心脾的青空,我却一个劲儿地犯困,真是堕落到了极点。
  鸟儿乘风振翅,一心只想飞往更高处,与愈发瘫软的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而我就像是被它牵走了魂魄般,放飞了最后一丝意识。
  「鸟……」
  刚刚踏出公寓一步,视线就投向了那个身影。
  它令我产生反应的速度,甚至超过了以光速洒下的朝阳。
  这使我不得不怀疑那只鸟所在的空间,是否超脱了构筑这个世界的物理法则。
  「蝉儿们好有精神啊。」
  看不见鸟的她,则是对环绕公寓的树上传来的声音做出了反应。我这才慢半拍地听到了喧骚的蝉鸣。成千上万的声音凝结起来,漂浮在耳朵上方。
  「虽然乍看下只是普通的树,其实树干上却趴着数不清的蝉。一想到这个就觉得……」
  「就觉得?」
  「有点恶心。」
  她的感想十分直白。确实,若是想象一下无数的蝉裹着树干蠕动的场面,那岂止是有点,简直是恶心极了。我虽然也抓过蝉,但那手感实在算不上好。
  我们怀着远离蝉鸣的心态,朝自然景观较少的站前走去。
  今天留下了充足的时间,所以不必跑也来得及。再说此时也没有奔跑的心情。
  几天前侵袭我的那阵噪音已经几乎听不见了,但晃一晃头,还是能听见咯啦咯啦的声音。
  这让我有些不安。
  并不是怀疑自己生了什么病,而更近似于某种预感。为了证实周围的世界以及她的存在,我四下张望了一番。向路上经过的建筑物伸出手,五指用力抓着墙壁,就像是要将它挽留一般。那斑驳粗糙的手感,也在放手后从掌心当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令人不悦的感觉,使我愈发不愿回头顾望。
  某种隐约有所察觉却始终置若罔闻的气息,正逐渐变得更加浓郁。
  在一如往常的时间搭上电车,正抓着吊环放空自己,却不期然地与她四目相对。
  「我们好像经常对上眼耶。」
  「那是因为你吧。」
  「me?」
  you——她做出了我所期待的回答。但,是因为我吗?
  「因为你一有空就看着我。」
  「喔哟。」
  理由十分简单明了。不喜欢吗?跟黏满树干的蝉一样恶心吗?我窥探着她的反应。
  她微笑起来,并摆了摆手。
  「啊,没什么不可以啦,只是以为你有事找我。」
  「完全没事。大概,只是看入迷了而已。」
  毕竟前半辈子都是盯着她活过来的,大概后半辈子依然改不掉这个习惯。
  听了我的回答,她避开了视线。
  「唔唔唔。」
  「唔?」
  「你也太坦白了吧。」
  「要我用『我盯~』的感觉再说一遍吗?」
  「虽然有点感兴趣,但还是希望你能一直这么率直。」
  「我尽力吧。」
  有时候,她会说我是个直爽的人。虽然我对此没什么自觉,但既然她对我怀有如此见解,如此希望,那我也很愿意满足她。还有,她也说过我是个像青空一样的人。这个嘛,大概是因为名字里有个「青」字吧。
  她绷起眼睛和嘴巴,以一副仔细端详的神情说道:
  「你一定很受欢迎吧。」
  「咦,是吗……在上大学之前从没被人追求过。」
  据同居者所说,似乎是因为我总是望着远方发呆,所以不太好接近。她不知多少次气冲冲地让我改掉这个毛病,而我虽然总是满口答应,但自己意识不到的习惯,自然也无从改起。
  「你在看什么啊?」
  「心仪的女生。」
  对,就像这样——说罢,牢牢地凝视着她。就算停下脚步她也不会消失,我还真是迎来了一个好时代啊。所以,我不想失去如今的生活。
  察觉到目光当中的意图后,她又避开了视线。
  「瞧啊,果然受欢迎。」
  然后有些伤脑筋地笑了笑。
  那之后,逐一端详着车上的乘客们,打发了到站之前的时间。
  从地下铁回到地面之后,就要跟她暂别了。
  「今天要是能早点回家就好了。」
  爬楼梯的途中,她看着远方说道。我的眼珠差一点蹦了出来。
  「只是个愿望而已啦。」
  「没关系啦,我会把饭做好等你回来的。」
  「太贤淑啦。」
  她「哇~」地做出了心动的样子。明知是半开玩笑,我却依然欢喜得很。
  「但你上次都给我买地瓜羊羹了,今天我会为了能给你做饭而尽量努力的!」
  「哇~哇~」
  我也怦然心动了起来。毕竟她下厨的话,晚餐也能丰盛一点。
  我们嘿咻嘿咻地爬出了地面。站前巨大的屋檐洒下了宽度均等的阴影,忙碌的人群在其中川流不息。望着一颗颗攒动着的脑袋,我不由得感慨道:
  「有时我看着一大群人就会觉得,好厉害啊。」
  「是啊。」
  「想到这么多的人,脑子里都想着各自的心事,就……好厉害啊。」
  「嗯。」
  词汇量匮乏的我只能一味重复「好厉害啊」而已。
  贯彻聆听者角色的她,总是笑得那么温柔。
  随后我们也冲进了人潮,她接下来要向右走,我则是向左。
  「同学们今天也要努力工作哦。」
  「好啊~」
  我对扮成老师的她高高举起了手,然后因为被她夸奖「回答得很有精神」而再次哇~哇~哇~地心动了一番。
  「被宠溺到这个地步,都有点为自己感到担忧了。」
  「有个无条件地宠自己的人陪在身边,能有什么坏处呢?」
  「有道理……」
  确实,长大成人之后,就很少会在生活中获得夸奖了。
  所以只要如泄洪一般将甜言蜜语倾倒过去,她肯定就会为我倾倒了。啊,这双关用得漂亮。
  「你今天也是美若天仙呀~」
  我也效仿起她来。但不知是因为缺少前文,还是选词不当,她先是睁大了眼睛,过了一会儿又灿烂地笑了。
  「你有时候虽然憨憨的,但对我而言,确实意味深重。」
  「唔……」
  吃了这记反击,我不得不甘拜下风。
  看来要论宠溺的本事,我真的
  敌不过她。
  就这样谈笑一番之后,跟彼此道了别。剩下我一个人时,之前未曾涌入耳中的无数脚步声和车辆行驶的噪音纷纷涌了上来,令我感到十分局促。一旦离开她,虽然没到半个身子的程度,但至少有种被挖掉了半个脸的感觉,令自己的存在产生了些许动摇。
  毫不夸张地说,恐怕正是因为有她,我才得以停留在此处。
  为了逃离人群,我向着天空抬起了头。
  「是鸟。」
  依然是那只鸟,依然在那里飞翔,一切依然。
  是以超越电车的速度飞到了这里吗?还是说那真的只是看着像是鸟的某种征兆?我担心一旦看不到那只鸟,就又会被杂音吞噬,所以始终目不转睛。就这样追随着那只鸟,自然而然地偏离了人潮涌动的方向,差点闯到大马路上去。
  即使在晃晃悠悠地返回人行道的同时,视线仍追逐着那只鸟。
  对周围的人而言,我一定相当碍事吧。
  我这人总是这样。至少,芹就经常对我如此抱怨。
  「我在做什么……吗。」
  如果是芹的话,应该确实会这样问吧。
  我和芹从上小学前就认识,算是老交情了。直到上初中之前,她都是个坦率的好孩子。自从穿上制服以后,可能是因为青春期的某些症状吧,她对我的态度开始越来越不客气,有什么说什么。虽说那样子的她也别有一番韵味,但对我而言,还是尚能坦诚相待的小时候更令人心情愉悦。
  而芹她,怎么说呢……应该是喜欢我的。
  毕竟天天都在一起,这种事情我还是能察觉到的。但我从未正面回应过她的感情,就像现在这样不告而别了。所谓的如今都在干什么,其实也是我想要问芹的问题。
  还在那家公司上班吗?还是说已经辞了职,回老家去了?
  为什么事到如今,又听到了芹的声音呢。
  会不会是,彼此之间的距离已经近到我能够听到她声音的程度了?
  就这样想着芹,同时脚步一直跟随着空中的鸟。
  被鸟儿指引着前进什么的,简直像童话一样。
  起初还怀抱着这种乐天的想法,后来却发现自己的双脚正在逐渐加速——因为鸟飞得越来越快了。对它那如同拥抱天空一般怒张的双翼,以及身上羽毛的色泽,我由衷地感叹道:好美啊。与此同时,明明没必要追它,我到底还是为了不被它甩掉而跑了起来。
  明明一直都仰望着头顶,却奇迹般地没撞到任何障碍物或行人。随着步频的加快,杂音也一个个地被甩得越来越远,最终只剩下自己的脚步和呼吸声,状态好的时候甚至连脚步声都消失了。可能是陶醉在这久违的飞驰感当中了吧,明明连追赶那只鸟的理由都忘了大半,却仍未停下脚步。
  头一次像这样在奔跑时面朝上方,在听不到脚步声的同时凝视着那只鸟,让我有一种自己也在一同飞翔的错觉。鸟飞得越来越快,我也顽强地紧追不舍,在这种为了不被甩下而焦急地狂奔的情况下,唯有心境在不断向年轻的时候回溯。
  一直以来,我都是这样追逐着她。
  渐渐地,飞向天空尽头的鸟儿终于彻底不见了踪迹,我也不得不放缓了脚步。
  「哦?」
  这才发现,被抛下的那些杂音迟迟没有回来。
  没有了鸟,没有了声音,唯有夏日的空气铺洒而下。
  「这是哪儿?」
  不看路地跑了好久,结果来到了完全不认识的地方。
  站在路中央,恼人的汗水沿着脖颈流淌。我忘记了调整紊乱的呼吸,对眼前的状况感到大惑不解。最令人惊讶的是自己竟不知不觉跑到了马路上,不禁吓得脊背发凉,然后发现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大脑的某个角落顿时变得一片空白。
  站前那汹涌的人潮,在这里却连一点点浪花都没有剩下。起初还担心是不是自己路都不看地跑了太远,可紧接着让我意识到事情绝非如此简单的,是蝉鸣的存在。此时,听不到蝉鸣。
  无论在怎样的闹市街区都难以回避的喧响,却在这里彻底销声匿迹。
  伴随着流淌的汗水仰望着死气沉沉的钢筋水泥大楼,愈发觉得呼吸困难。
  就像被世界抛弃一般,呆呆地伫立在原地。
  无论转头回望,还是环视对面的人行道,都找不到任何生物。
  心想无论如何还是别站在马路中央了,于是像螃蟹一样横行到了安全的人行道上。然后在走到过街天桥旁边的那一刻,周围的环境一下子就充实了起来。炎热困倦又耀眼的夏日一如往常地将我团团包围。没有了其他声音,连降临在身上的酷暑都显得毫无遮拦。
  洒在头顶的直射光似乎格外沉重,蔓延的暑气如同裹在脖子上的围巾一般令人心烦意乱。即使撩起头发,面对豪雨般倾盆而下的热度也丝毫于事无补。
  即使如此依然强忍着没有低下头,精神恍惚地直视着眼前的街景。
  「等等,不对……原来如此啊……」
  随着眼前的景致逐渐与回忆中的轮廓重合,我才发现这里并非不认识的地方。
  随之浮现的,是一阵阵乡愁。
  就像是寻回了失落的记忆一般,一边漫步一边慢慢想起了这边有什么,走那边会通往哪里。
  「虽然原本就觉得是偏僻的乡下……」
  但你什么时候变成空无一人的鬼镇了?我亲爱的老家啊。
  还有竟然能跑着返乡,我这双腿怎么变得跟高速电车一样快了?
  疑问接连浮现,脑子有些跟不上。
  那只鸟也彻底不见了踪影,唯有城镇的样貌在记忆里逐渐复苏着。
  就这样走着走着,迎面出现了一个人影。
  那背负着夏日的剪影,如同渐渐褪去漆黑的沙尘一般,呈现出了原有的色彩。
  起初,我并没有认出对方是谁。
  我虽然第一眼就认出了对方是谁,但大脑却无法理解这一判断。
  更何况,连究竟发生了什么都还是个谜。
  我明明应该,正躺在屋里才对。
  可一晃神儿,却发现自己正杵在镇上的路中央。愣了一会儿,稍稍一想,就得出了自己一定是在做梦的结论。周围了无生气的街景也很符合梦境的氛围。所以只要稍等一会儿,自然就会醒过来了吧。
  怀着这样的想法向前踏了一步,结果不可能存在于梦里的热度立刻袭向了我的肩膀、后背以及脚底。
  「好烫!」
  我不由得一蹦三尺高。刚刚那一脚,结结实实地踏在了被太阳晒得滚烫的柏油路上。
  我竟赤裸着双脚。看来被丢到镇上时,依然维持着在沙发上躺着的那身打扮。我一边查看脚底有没有烫伤,一边环顾四周,发现就连建筑物里也是空无一人。
  「呃……什么情况?」
  虽然大体上是梦,可肢体感觉却像是从现实中原封不动地照搬过来的。是我睡觉的方式不对,导致只有左半边大脑清醒过来了吗?就像候鸟那样。
  先躲进了阴暗处,然后采用古典式的手法,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背,结果只觉得被指甲刺得生疼。
  「唔……嗯、嗯……嗯~?」
  心中的困惑无法以语言来诠释。姑且先蹲坐下来,拂去脚底的沙尘,同时开始思考自己应该思考些什么。就这么一边把小指弯来弯去一边睥睨着正前方,经过了一段毫无意义的时间后才发现,周围竟然连蝉鸣声都听不见。心想这究竟是哪儿啊?并抬起头重新观察了一下周围的楼房。
  「好像……有点似曾相识。」
  既视感开始运作,沉甸甸的腰也在好奇心的驱使下稍微抬起了一点。仔细凝视着前面的道路,确定了自己要走的方向。只要找准阴凉处,就能缓和脚底的灼热感。虽然察觉到自己依然猫着腰,但还是以这种姿势继续向前走着。
  「真的出现了啊。」
  我伸出手指,拨弄了一下冰淇淋店门前那五颜六色的装饰品。虽然没有店员,自动门却能正常开启,看来发电机并没有罢工。不过,也有可能是这个奇异空间的神秘能源在驱动它。
  这一点倒是也无所谓,在对这方面了解不多的我眼里,电力本身也完全可以算是神秘能源。
  别看我这么大了,至今连电话的基本原理都解释不清楚哦,服了没。
  一边呼吸着店里那根本不适合卖冰淇淋的闷热空气,一边仔细观察着室内的各种物品。随后走到靠窗边的位置,找出了记忆当中的那个位置并坐了下来。
  用胳膊
  拄着下巴,同时向旁边的椅子望去。发现自己完全看不见右边的座位,不由得笑了起来。
  无所事事地在那里发了一会儿呆,之后又走出了室外。
  「好热……」
  撩起头发的同时,不禁叫苦连连。我虽然有点怕冷,但对于热,更是打心眼里厌烦。
  是有人趁我睡着时把我搬出来的吗?是谁?我侄女?似乎不可能。对了,我侄女怎么样了?毕竟在同一间房子里,被牵连到也是有可能的。是不是该四处转转看能不能找到她?但思来想去,这种可能性依然无法将我说服。
  「看来……我确实是在做梦。」
  我转过身,对着与记忆当中别无二致的冰淇淋店念起了旁白。毕竟,这家店早就关门大吉了。只要不是某个恶趣味的家伙复制了整座镇子用来整蛊我,那这里就一定是我记忆当中的景致。看来,是我的意识被封闭到了自己的大脑当中。
  你若是说正常人不是也任何时候都这样吗,那我也难以反驳,但我这次不太一样……总之,连我自己都很难接受现实。至少可以肯定的是,这里并非侄女所在的现实世界。
  哪怕此处确实是我的记忆,侄女应该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她在我心中,还远未成为过去。
  无处可去的我,只好抬头仰望天空。那份晴朗与湛蓝,倒还像是保留着与现实的一点点联系。凝神注视了一会儿,发现白云确实在缓慢地移动。不知抵达世界彼端的云,在那之后都去了哪里。
  依然维持向上的姿势,寻找着那只鸟。结果无论那只鸟,这只鸟,还是任何一只鸟都完全不见踪影。自己的内部就只有自己,虽说仔细一想确实合情合理,但真正面对此情此景,却也着实寂寥得很。
  等了半天,似乎也不像是会发生什么特殊的事情,就又迈出了步子,心想总之先回家一趟再说吧。既然世上没有别人,那无论躺在道中央还是家里的床上,似乎都没什么区别。可即使如此,人心似乎依然会眷恋着家所在的方向。
  「再说躺在这种路上肯定会被烤熟嘛。」
  为了不踩到石子或玻璃碎片,我走得小心翼翼。
  不过光着脚走在外面,真令人有些心神不宁。
  可能也是因此,总觉得独自走在空无一人的街上,像是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想到是不是可以找个拖鞋之类可以穿的东西,就边走边四下窥视着周围的商店。这时,一阵迎面吹来的风让我嗅到了某种气味。那是一股饱含着夏日阳光的干燥气息。
  其中,夹杂着淡淡的脂粉香气。
  我抬起了头。
  远方,出现了一个闪动的人影。
  这一眼,就让我停下了脚步。
  还未等开口,喉咙与肩头就颤抖了起来。
  感觉自己体内,像是泛起了一阵阵的涟漪。
  心与碧蓝色的海洋融为一体,在无底深渊中,止不住地下沉,下沉。
  全身的汗水都缩回了体内,等待着流淌的时机。
  渗出嘴边的话语,与背景交织在了一起。
  「蓝。」
  摇摇晃晃,左顾右盼地走过来的,是我那位行踪不明的儿时好友。
  「不好意思哦,可以打听一下吗?」
  她似乎也发现了我,于是小跑着凑了过来。
  我的心明明已经缩水得像是被榨干的柠檬,她却是大摇大摆,若无其事,什么也没有想到,什么也没有注意到。
  汗水泄洪般流个不停,就像是被温蕴的雨淋湿了全身。
  明明如此,却无暇去完整感受紧随而来的不悦与燥热。
  某种近似晕眩的感觉,正随她一同逐步接近。
  为了能在接受现实的同时不膝盖一软跪倒在地,不得不抛弃了许许多多的感知能力。
  蓝。
  我给她起的昵称。
  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名字。
  「不知为什么走了好久都没看到人……咦?」
  话说到一半,蓝突然瞪大了双眼。平时就有些肌肉松弛的蠢脸蛋,也跟着变得更加瘫软。
  她这对待生人的态度引发了我的某种猜想,而这一猜想亦随即转化成了愤怒。
  这家伙,该不会——
  「难道你是……芹?」
  果然,她根本没认出我是谁。
  这个臭女人!
  鲜血顿时涌进了大脑,把所有的疑惑和不解都冲飞到了九霄云外。
  眼球内部传来神经崩裂般的痛楚。
  我明明是,如此地——
  不对等的情感奔流,令口中充满了苦涩。
  「what'shappened?」
  闭嘴吧你。
  「你倒是……认出来啊!一眼就认出来啊!」
  一时语塞,想说的话恐怕连一半都未能说出口。遭到我的迎头怒吼之后,蓝就像遇到困难的小孩子一样,慌慌张张地左顾右盼了一番。见状我终于稍稍松了一口气,因为这番反应让我觉得,眼前的人就是如假包换的蓝。
  但这究竟……这重逢的方式,到底什么鬼啊。
  「那……那啥,可不是因为我把你给忘了哦。」
  蓝的声音实在是太令人怀念,使我不由得头脑发晕。
  所幸的是,可能是因为流了太多汗吧,所以即使与她交谈,我也没有流出眼泪。
  无论如何,我都不想在这家伙面前哭。
  因为,过去已经为她哭得够多了。
  「你可要听我解释啊,芹。」
  蓝似乎有话要说,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行啊,那就快解释吧。」
  「那我说了你可不准生气,行么?」
  总是顾左右而言他,真是个忙活的家伙。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会不会生气。再说现在是计较这个的时候吗?快说。」
  被我这么一催,蓝摆弄着自己的头发,并且移开了视线。
  那头发,依然长到令人觉得有些碍事的程度。
  「芹,你……」
  「嗯。」
  「是不是老了?」
  她的疑问如同离弦的短箭一般,刺穿了我的眼珠。
  第一感觉并非愤怒,而是好像踩空了一级不小心忘记的台阶。
  与她分别之后,我度过了好长的一段时光,所以理所当然地,变成了与年龄相符的外貌。可出现在我面前的这个家伙,却还是分别时的那副模样。
  而直到此时此刻,我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知道了她为何没有立刻认出我,不禁有些后悔刚才对她大吼大叫。
  「也……是啊。」
  「咦,没生气。」
  原本紧绷着身子的蓝,这才松了口气,眼神与唇角也立刻耷拉了下来。那一天遗失的蓝,正原原本本地站在面前。
  这怎么可能。
  「你……」
  究竟去了哪里,又做了什么——两个问题,都有些难以开口。
  生怕揭穿一切之后,她会再一次烟消云散。
  「为什么会跑到这种地方来?」
  话是这么说,实际上连这里究竟是哪儿都还是未解之谜。
  到头来,还是决定先省略各种事,只着眼于当下。
  此刻,蓝就在这里。
  这是唯一,我需要立刻理解的事。
  蓝又一次,出现在了我面前——这一事实。
  「我啊……我是,在追一只鸟。」
  听了这看似不着边际,却貌似存在着关联的理由,我的双眼与意识也随之而动。
  「鸟……」
  「是一只很漂亮的鸟哦,飞在很高的地方,我追着追着,就有种自己也飞起来了的感觉。」
  说着,蓝向头顶望去。无声的天空中连云都看不到一朵,被一股脑地抹上了一大片湛蓝的色彩。从那里洒下的光芒无情地灼烧着我们,甚至让人误以为听得到光发出的声音。也可能,这只是中暑的前兆吧。
  「然后呢?你就飞到这儿来了?」
  「或许吧。」
  「我可没飞,但还是不知怎么就到这儿来了。」
  不过,确实看到了那只鸟。在睡着之前,半梦半醒之间。
  然后不知不觉,就已经在这里了。还是说,眼前这一切都只是梦的延续?
  如果是梦,即使放任不管也终会结束。但是——我将意识集中在指尖上。
  五感如此明晰的梦,跟现实又有何区别?
  「唔……这里只有我们两个吗?完全感觉不到人的气息。」
  「是啊……」
  空无一人的城镇也好,与蓝的重逢也好,都完全是突如其来的状况,一时不知该担心哪边比较好,心情就像是始终随波荡漾一般悬在半空,不得安宁。
  蓝大跨步地横向移动了一下,探出身子朝马路远端张望着。
  「路上也没有汽车。」
  「那也得当心点。
  」
  既然连声音都没有,那按理来说不会有车,但没人敢保证不会有什么东西凭空冒出来。这种事在寻常状况下自然不会发生,但如今的我们并不寻常。
  「看来不会只是上班迟到那么简单了,该怎么办呀。」
  蓝一边抱着头一边原地绕起了圈圈。上班么……她消失时所在的公司,甚至不知是否还存在。二十年的时间,足以让许多东西如沙堆一般瓦解。但眼前的蓝,表现得却好像是至今仍在那家公司上班一样。
  难道对这家伙而言,时间并未流逝么?
  「芹不上班也没事么?」
  「我么,并没……呃,没事。」
  差点脱口暴露出目前的生活状况,好在途中搪塞了过去。像是存在某种类似警惕或胆怯一般的情感,令我不自觉地有所保留。不过,也有可能只是无法与蓝坦诚相对罢了。
  「真头疼,实在没办法的话工作可以不要,但我还是非回去不可啊。」
  她这不经意间的自言自语,是本能地意识到了这里并非自己的栖身之处吗。
  回去……她究竟,想要回到何处?
  至少在二十多年以前,蓝还和我在一起。当时的她,确实是我认识的蓝。
  这样的她,不惜抛弃家庭,抛弃工作,抛弃我,抛弃一切,是打算回到哪儿去?
  乍一看像是个滥好人,实际上却对旁人毫不关心。
  连是否存在例外,都无法断言。
  我肯定,最讨厌的,就是她这一点吧。
  ……没错,最讨厌了。
  在她面前,我还是像过去一样,不遗余力地硬撑着一层脸面般的东西。
  而这层年久失修的伪装,早已脆弱得随时都可能被撕裂。
  「我也得回去才行,因为有人在等我。」
  一个会因为我看了别人一眼而嫉妒的,可爱的家伙。
  对如今的我而言,那里才是唯一的归宿。
  绝不是你——我在心中回答。
  同时,不敢与她对视。
  再者说了,这家伙可是一次都没有回头关注过我。
  火气似乎渐渐涌了上来。
  这是一种令人怀念的,胃囊滚滚沸腾的感觉。
  「是吗。」
  她一咧嘴,露出了一个傻兮兮的笑容。
  一如往日的笑容。
  我一直注视着的面孔。
  始终对我无暇一顾的面孔。
  这两者,至今也未曾发生改变。
  「但是,不知道该怎么回去。」
  真伤脑筋啊——蓝一边抱怨着,一边不像是有多伤脑筋地四处张望。每次甩头,茂密的毛发都在半空中划来划去。这一番动作,与夏日的气息十分契合。她就这么看了一圈,最后满怀期待地把头扭向了我这边。
  「我瞄。」
  嘴上说瞄,实际上根本是直勾勾地盯着。
  「我也不可能知道啊。」
  「果然啊……」
  蓝像家鸡一样一圈圈地踱来踱去,最后又扭头对我建议道:
  「不然先四处走走吧。」
  「也对,傻站着也没意义……」
  而且很热。虽然被冲击性的相遇掩盖住了,但脚底板真的快被烤熟了。
  蓝先是左顾右盼,然后走到前面转悠了一会儿,似乎在犹豫该朝哪边走。我稍微想了想,然后伸手指着此刻面朝的方向。没过多久,蓝也来到了我身边。虽然看不见,但能凭气息感觉到。
  「啊,还有走路的时候……」
  「嗯?」
  「走路的、时候……」
  感觉像是有一截黑色的线头在耳朵内侧来回打转。
  「可以……站在我右面吗。」
  对蓝而言,这肯定是个莫名其妙的要求。
  「哦、哦。」
  她也没有问及个中缘由,就绕到了我右边。虽然仍不解地歪着头,但似乎不打算继续追究。并非是她气量有多大,单纯只是因为对我没什么兴趣罢了。
  蓝就是这样的人。
  「话说芹,你的鞋呢?」
  「没穿。我来的时候在睡觉,所以光着脚。」
  「哦,挺注重真实度啊。」
  说着,蓝弯下腰盯着我的脚。她脚上倒是好好地穿着鞋。
  这家伙二十几年前失踪时,只把一双鞋留在了站前。
  这次反倒是她穿着鞋,我却光着脚一边拼命逃向阴影处一边走路。
  真是令人脑子都要蒸发掉了。
  「很烫吧,要穿我的鞋吗?」
  「……把鞋给了我,你怎么办啊。」
  「加把劲儿蹦着走呗。」
  说罢,哒哒哒地踏起了轻快的鼓点。看来她腰腿依然灵活得很。
  「感觉真的能做到耶。」
  「……你真是什么都没变啊,无论缺点还是缺点。」
  我边说边瞥了一眼她的脑袋。听了这话,她不知为啥有些难为情,还「嘿嘿嘿」地笑了起来。
  「慢着,优点呢?」
  「事到如今还好意思出现在我面前,也算是你的优点吧。」
  「咦?」
  虽然如同理所当然般交谈着,但大半个脑子都依然没跟上状况。对于发生在眼前的事,只能视为表面现象并照单全收。虽然这样的处理方式确实源自于我的意志,但归根结底这只能算是急救措施。事态平息之后,终究不得不逐一消化吸收——对这一点,我应该十分清楚才对。
  脑子运转得如同睡眠不足时一样缓慢。
  明明来这里之前,都睡过午觉了。
  「就算是你应该也看出来了吧?这里是我们过去住的地方。」
  「嗯,不过『就算是』的部分倒是让人有些在意。」
  见我拒不理睬,蓝似乎也忘掉了这件事,继续说道:
  「真令人怀念啊,我有好一阵子没回来了。」
  她一边走,一边有些若无其事地感慨道。确实,随着大学毕业并参加工作,确实就没有什么返乡的机会了。她就像是不懂得走回头路一般,始终笔直地向前奔跑着。
  这样的蓝,如今正打算回到某个地方——这令我有些心情复杂。
  「在那之后我一直都留在家乡,所以……都看习惯了。」
  原本也想说看腻了,在两者之间稍稍犹豫了一下。我不太想正视自己与蓝之间相隔的时间。
  每次将目光的焦点聚集在二十几岁的蓝身上,「这家伙是谁啊?」的疑问都会逐渐加深。所以才让她走在右边,而我始终面朝前方。
  没有了人和蝉,整个城镇都寂静无声,远处的景象都好像一幅画。平日的我们,似乎都要依靠许多种感官去深度地认知这个世界。而毫无杂质地降临世间的酷暑,以及蓝就在我身边这一事实,足以给我带来某种近似于眩晕的感觉。
  我和蓝之间,存在着仅凭走路就能将我甩在身后的速度差。眼看她的背影就要出现在视野当中,我只好时不时地加快脚步。过去明明至少在走路时,我还可以自然而然地与她并肩而行。呃,这可能就是年龄的差距吧——想到这一点,我决定哪怕硬撑着,也绝不开口提醒。
  「咦,芹辞职了吗?」
  听说我回到了家乡,蓝似乎有些惊讶。我当时也跟她一样,在大学毕业后因工作而去了外地。可到头来还是没干多久,就回老家去了。
  「还不是因为你——」
  突然就人间蒸发了。
  「我?」
  「……因为嫌乘电车上班太麻烦,就回去继承了家业。」
  结果,还是把刚刚掩盖掉的现状说了出来,所幸已经隔了好一段时间。
  「这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很久……是这样啊。」
  蓝动作僵硬地点了点头。给人感觉像是听懂了,就是不知道实际如何。
  「然后就在悠哉地午睡的时候,做了这样的梦。」
  「唔……可我觉得,这里不是梦耶。」
  蓝用软绵绵的声音说道。
  「我做的梦,是没有声音的。可现在,能听到芹的声音。」
  「哦。」
  如果不是梦,就更麻烦了。梦的话一睡醒就结束了,可如果不是梦就必须自己寻找回去的方法才行。不过,梦会没有声音吗?我平时在梦里,似乎也会跟人说话啥的。但仔细一想,那些声音似乎并非源于对方,而更像是回响于自己脑内。
  「如果不是梦的话……」
  「的话?」
  我原本还在等她继续说下去,可一看她正手抵下巴凝视虚空,就失去了对她的期待。
  「那肚子有可能会饿。」
  「哦。」
  听起来像是个问题,又像是根本无所谓,真是个微妙的着眼点。
  「还有嘛就是……啊,要是能找到那只鸟并追着跑,说不定就能回去了。」
  「鸟啊……」
  活在不同时间里的我和蓝,似乎只有在这只鸟的事情上
  ,才是同步的。
  但我总觉得,那只鸟跟这件事没什么关系。不,关系还是有的,但怎么说呢,应该并不关键吧。
  我认为,那只鸟本身只是一个契机,而眼前的状况归根结底还是我们两个之间的问题。
  我一边走,一边凝望着天空。
  横亘在那里的,只有令人无处可逃的耀眼风景。
  「芹的家应该离这里更近吧。」
  「是啊,那就先去那儿再说吧。」
  虽然不知她是根据眼前的什么做出了判断,但似乎确实还记得。
  「到了之后先歇会儿吧。」
  「也可以啦。」
  反正也不知该去哪儿。说不定,侄女真的会出现在屋里呢。
  没错,侄女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乖乖地在看店,而我只是迷迷糊糊地跑出来散个步而已。
  至于街上为什么没有人,不是也能以百年不遇的巧合来解释嘛。可将这些逃避现实的猜想毁得一干二净的,正是走在我身边的这位儿时好友。
  蓝——想对她说的话明明堆积如山,却始终阻塞在咽喉。
  与目光一样,越躲越远。
  仔细一想,至今为止曾有那么多想说的话,可哪怕一次也好,我有清清楚楚地说给她听过吗?
  我根本就是个窝囊废。
  「……虽然有点晚了。」
  「嗯~?」
  「好久不见了。」
  只有声音像是回到了过去一般,显得戾气十足。
  将目光对准前方,竭尽全力不让她出现在视野当中。
  虽然看不见,依然能感觉到蓝的笑容,以及双唇的颤动。
  「看到你过得挺好,我就放心啦。」
  「……别骗人了。」
  你其实,几乎连想都没想过我一下吧。
  那么,你又如何呢?
  本想这样问,但似乎仅凭视线的变化,她就注意到了我的意图。
  「我好得很哦!」
  「还没问你呢。」
  我微微地笑了。
  到了芹的家,门前的所有摆设都与记忆当中一模一样。
  茶庄的正面摆了一张长椅,画着甜酒和馅蜜的旗子正迎着风微微摆动。有时候尽管什么都没买,我仍会坐在这里仰望天空。
  面对这番情景,芹轻声低语道「真令人怀念」,这让我陷入了思索。
  她说了很久之前,又说令人怀念。
  也就是说要论程度的话,呈现在这里的家乡是更偏向于我的。既然如此,应该是我把芹带到这里的吧。若是这样,可就有点过意不去了。一边这样想,一边抬头望着边缘处已有些发黑的店铺招牌。正面的黑色瓦砌屋顶,放在现在的时代未免显得有些夸张。
  「你稍等一下。」
  芹抢先一步推开了老旧的房门,朝里面窥视了一番。虽然不知是为什么,但她似乎想先探探路。
  等待的同时,抬头看了看空中,但没找到那只鸟。
  看来不该对鸟类报以过多的期待。但是,为何要把我们带到这种地方来呢?
  虽说跟芹久别重逢是件值得高兴的事,但怎么好像晚了将近十年啊。
  芹现在究竟几岁了?看上去像是三十多的样子。
  若是直接问又怕她会生气,真令人拿不定主意。
  「家里没人。」
  如此低语着的芹,看上去既像是有些失望,又像是松了口气……总之表现出了一种复杂的情绪。同时,还有一丝丝异样感。芹的神态与我记忆当中的相比,似乎有些不同。
  若是跟相片摆在一起对比,或许还能找出差异来。不过转念一想,也无所谓了。
  虽然想不通这差异究竟体现在哪里,但芹看起来似乎比我大了不少岁,所以应该经历了许多事吧,嗯,许多事。芹对目前的状况或许很难接受,可我倒是基本上已经适应了。一想到我跟那个女生的关系,就觉得即使发生些奇怪的事,也是正常的。
  「蓝,去拿条湿毛巾来。」
  芹抬着脚对我发号施令。看到她的脚底板,我明白了她的意图。
  「打扰啦~」
  「不是说了家里没人么。」
  「我是在跟房子打招呼啦。」
  过去经常来芹家里玩,所以只要拭去蒙在记忆上的尘埃,就立刻想起了厨房的位置。通过面向外侧的走廊,望着起居室的方向朝厨房走去。不一会儿就找到了毛巾,沾湿后跑回了门口。芹正光着脚丫站在门外等我,那画面着实有些怪异。我本人就干过类似的事。
  「我帮你擦吧?」
  想到站着擦自己的脚应该很困难,所以如此提议道。
  「不用了,我自己……」
  芹本想拒绝,但话说到一半却绷紧了嘴唇,然后伸手撩起了碍事的头发。
  「那你擦吧。」
  「来喽。」
  我蹲下身子,接过了芹伸出来的脚。从右脚的指头开始,用毛巾包着擦拭起来。
  「看起来没受伤。」
  「是啊。」
  抬起头看到芹那张蒙着阴影的脸,感觉像是又老了几岁。
  这话若是说出口,恐怕她会一脚踢到我下巴上。
  芹的脚就像是被涂上了一层柏油碎片,沾着黑黑白白的污垢。我如同打磨工艺品一般,从指头擦到了脚底,于是芹似乎觉得有些痒,有时还会叫出声来。
  每当这时我就抬头看她,结果被她一脸不悦地瞪了回来。嗯,这才是我认识的芹。
  「……记得初二的时候,你参加过田径比赛,还取得了不错的名次吧。」
  「咦,唔……嗯,对对,初二。」
  这话题不仅来得突然,我又一时记不清是初二还是初三,只好含糊地回答了一下。于是,芹稍稍眯缝起了左眼。
  至于右眼,则是如同静止般毫无变化。
  「明明是初三的时候吧。」
  「咦,呃……啊,果然是那时候啊。」
  一点都不记得了。我只是随便跑跑,就被扣了个名次而已。
  「你是真的蓝吗?」
  「什、什么意思啊。」
  「我怀疑你是假的,所以在给你下套。」
  「哦,原来如此啊。」
  挺机灵的嘛。好,那我也来。
  「芹,你现在还喜欢抹茶冰淇淋吗?」
  我一边改擦左脚一边问道。芹依然眯缝着眼睛,一脸严肃地俯视着我,然后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不喜欢。」
  「你这家伙是冒牌货吧!」
  看到我怒气冲冲的模样,芹终于忍不住喷了出来。
  见她终于露出笑容,我才心满意足地站了起来。
  「好,擦完喽。」
  我把毛巾递给她,一起走进了茶庄。话说到头来,我还是没能证明自己是真货耶。
  ……这要怎么证明啊?
  一路跟在芹身后,于是自然而然地被带进了起居室。这里空间不大,塞两个人就几乎满员了。而且理所当然地,空气既浑浊又闷热。跟走廊那一侧的风景结合起来,就像是被关在了热气蒸腾的玻璃球里。
  即使如此,还是充满感怀地眺望着室内。而芹也跟我一样,扭头四处张望着。
  「好旧的电视。」
  芹嘀咕了一句,然后向角落的方向走去。那里摆着一张胭脂色的沙发,表面还散发着新品特有的光泽。芹先是伸手在上面来回抚摸了一阵子,然后一个飞扑倒在了沙发上。
  手中的毛巾也在倒下去的同时不知扔到哪儿去了。
  「唉,累死了。」
  芹深呼了一口气,借以纾解疲劳。
  「咱们也没走多远吧。」
  「我没你那么年轻。」
  说着,芹自嘲地笑了笑。既然聊到这儿了——见时机来临,我立刻顺势问道:
  「芹现在多少岁?」
  「你看我像多少岁?」
  这种反问方式可够麻烦的。不过既然是芹,不肯轻易回答问题也是很正常的。唔……
  我盯着她伸在沙发上的腿,展开了思考——换句话说,什么都没在看,也什么都没在想。
  「三十岁左右吧。」
  结果还是回答了第一印象。芹看都不看我一眼,只有嘴角稍稍张开了一点。
  「就当你是在夸我吧。」
  「嗯。」
  看来比这更大。彼此之间,还真是拉开了不小的差距啊。
  为什么?
  明明起初还是同龄,直到大学为止都一直是同窗好友。
  是我变成了乌龟,还是芹变成了兔子?
  看到芹打了个大大的呵欠,于是问她:
  「要睡一觉吗?反正目前也无处可去。」
  稍微藏了一点谎话。于是芹揉了揉眼睛,然后无力抵抗地合上了眼皮。
  「这里既然是梦……那睡着后,又会跑到什么地方去呢。」
  芹小声道出了如此的疑问。
  「不知道,但我会叫醒你的。」
  包在我
  身上——说着,挺起了胸膛。芹先是瞥了我一眼,又立刻闭上了眼睛。
  「对哦,你虽然整天发呆,但并不贪睡。」
  「哇哈哈哈。」
  其实不久之前因为睡懒觉,不得不跟她一路跑到公司。至于跟芹在一起的时候,可能是因为一直处于焦虑状态,所以总是有点舍不得睡觉的缘故吧。而这种感觉,已经因见到了「她」而消失。
  「那……你可要叫醒我。」
  「嗯,晚安。」
  芹张开了嘴,但并没有立刻做出回应,看着就像金鱼一样。
  「晚安。」
  到头来,还是选择了最平平无奇的答复。不由地,回想起了大学时代。
  然后。
  守在旁边等了一会儿,又问道:
  「睡了没?」
  「闭嘴让我睡行么。」
  「行。」
  跪坐着继续等。
  「我马上回来……」
  芹如呓语般留下了这句话,这才终于睡着了。
  看来,远方一定有个她非常想见到的人。
  就跟我一样。
  「嗯~」
  躺倒在地上之后,缩起了差点摊开的四肢,立刻站了起来。要是连我都不小心睡着了……会怎样呢?着实有些可怕。而且要睡的话,还是熟悉的地方比较踏实。嗯,又多了一个必须回到那栋公寓的理由。
  先不说这个,屋里也太热了吧。我左顾右盼了一番,成功发现了电风扇,调整了一下位置之后打开了电源,于是造型古典的电风扇掀起了热乎乎的风。先是凝视了一会儿绿色的扇叶,然后恍然注意到:咦,电风扇竟然能打开。
  这一点不重要,所以暂且不去考虑,坐在了电风扇旁边。嗡嗡嗡地吹过的风时不时地扬起我低垂着的头发,我就这么颔首凝望了一阵子,之后站了起来。
  不声不响地走出起居室,来到茶庄门口。不管怎么说,光着脚在夏天的马路上跑步也太不要命了,于是乖乖穿上鞋,才走出店外,慢慢跑了起来。稍微跑远之后,心想怎么这么热啊,就停下了脚步,蹲下来伸出手指按了按地面。
  「烫!」
  被地面吸收之后,阳光也依然散发着热量。这世界真厉害啊,连太阳都造得出来。
  虽然不知是谁创造了这个世界,但如此看来,人类或许真的拥有无限的潜能。在一番廉价的感动之后,我上下摆动着双腿,做起了热身运动。
  本打算干脆跑大马路,又觉得万一真有车冒出来就坏了,最终还是在人行道上开始了全速冲刺。
  一边在想象当中逐一摘除裹在身上的配重,一边加快四肢的活动速度,于是空气阻力也如常增加,我咬紧牙关与之抗衡。
  不久后,又一次迎来了脚步声飘离地面,渐渐淡去的那种感觉。终于,在完全消失的瞬间——
  她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前方。
  那一刻,大脑几乎要变成空白一片。
  我继续奔跑,伸出手想要抓住她的肩膀。但她真的很快,加速能力与现实当中我所熟悉的那位完全不能相提并论。明明打扮和发型都跟平时一样,可就是追不上。我不禁发出了无声的概叹,感怀与绝望同时涌上了心头。
  身体终于迎来了极限,稍一放缓脚步,她就立刻跑得没了踪影。
  在梦幻般的城镇,与她的幻象经历了一场相遇与别离。
  我如同踩着浮云一般,勉强站立着。
  双手撑在膝盖上,紧盯着正前方,她的身影消失的位置。
  脑中空无一物,甚至无暇顾及灼烧后背的烈阳。
  我最爱的心肝宝贝小甜甜,曾经也只是幻象。
  或者干脆说成是幻觉也好,总之是没有实体的存在。至少在我的认知层面上是这样,而我也始终深受其苦。
  只有在全力奔跑时,她才会对我显露出背影。
  而这一次发生的,正是同样的现象。
  「果然,我离她更远了。」
  这一事实令太阳的形状为之扭曲,脚下的大地也仿佛正不断崩塌。
  又回到从前了。我仰望着世界,不知自己后退到了什么位置。
  「不……不行,不要悲观。」
  既然跟以前一样,那就意味着只要用以前的老办法,就又能回到她身边了。以我的智商而言,这真可谓是灵光乍现。过去我曾拼命奔跑,在人群中穿梭,最终抓住了她的肩膀。只要像当初那样对她满怀渴望,就一定不会找错方向。
  单纯明了,这才是我该有的样子。这可能是有生以来头一次,对自己的天性充满了感激。
  总之这么一来,就获得了回去的手段。
  无论何时,她都在指引着我。
  啊,但如果要触碰她才能逃离这个世界的话,芹就要被独自留在这边了。
  「那样可不好……不好啊。」
  即使是过去时常丢下芹擅自跑远的我,也实在不好意思这么做。怎么办呢,得给芹也找到回去的方法才行。可说实话,这方面的情况只有芹自己才知道。
  芹说她睡着睡着就跑到这边来了,那说不定再睡一觉然后侧个身打个滚儿啥的就回去了?于是我怀抱着肤浅的期待,拖着双腿回到了芹家茶庄。毕竟也跑了很远,光是走回来就费了好大力气。
  朝起居室里一看,芹依然躺在那里,而且还在睡。
  「也是啊……」
  在芹那张成熟的睡容上,看不到欢喜,也看不到哀伤。
  初中放学后,走在身边的蓝脸上有一道浅浅的印迹,似乎是睡觉压出来的。
  阳光铺洒在河岸边的路上,色泽与黄昏仍相差甚远。涂着水蓝色油漆的栅栏上,每隔一段距离就竖着一面旗子。每逢游客增多的季节,这些旗子就会被挂出来。不过今日无风,空气中充斥着梅雨时节的湿气,旗子都无精打采地低垂着。看了看河对面,也是一样的状况。
  一边走,一边让手指滑过沿途的路灯。我从未在它们亮起的时间走过这条路。
  临近考试的时期,社团都暂停了活动。蓝和我都去了田径部,至今差不多两个月了。如今对我来说,「我干嘛要加入田径部呢」的想法比较强烈。
  『明明都快考试了,你很悠闲嘛。』
  即使被我这样揶揄,她也毫无反应,只顾面朝前方地走路。
  『我跟你说话呢。』
  『啊,抱歉,我在想事情。』
  蓝露出一个傻兮兮的笑容,试图蒙混过去。对于我的存在,她根本丝毫没放在心上。
  我来气了。
  最近这家伙常常这样。
  我对总是双目无神地发呆的蓝问道:
  『想什么呢?』
  因为她看上去根本什么都没想,于是就问了个坏心眼的问题。
  『我在想,人类真的好厉害啊。』
  没想到她竟然能答得上,而且还是挺远大的内容。我不禁用「你说啥呢」的眼神看着她。
  她高高地挥着胳膊,边走边说:
  『人类只要在脑袋里想象一下,就连宇宙的尽头都到得了哦!』
  『啥?』
  『能瞬间移动到海底,也能穿越时空到一万年前,还可以自由自在地飞在空中,脑子里能装下一整个自己想要的宇宙,这难道不厉害吗?』
  我虽然跟她从小就认识,还经常在一起,但对于她平时都在看什么,在想什么,还是大多数都不清楚。连上课的时候都不专心听,只顾趴着睡大觉的人,能领悟出什么哲理啊。
  我想要的宇宙么。
  所谓银河的尽头,大海的深处,都对我毫无吸引力。
  回想起过去的某一天,曾躲在被窝里设想着与蓝以最理想的方式结合,不禁为之脸红。
  这令我无法坦率地予以答复。
  『是啊,你脑子里肯定总是遍地开花,热闹得很吧。』
  『啊哈~』
  即使被如此嘲讽,蓝还是满不在乎,开心地笑着。
  但那也只是转瞬之间。话题一旦中断,她又会面朝正面,双眼凝视着很远、很远的地方。
  那目光追寻着的,似乎是地平线外的另一个世界。
  就好像真的,凝视着宇宙一般。
  让人觉得哪怕稍稍不留意,她都会立刻拔腿朝那个方向冲过去。
  所以我总是试图扯住她的衣袖。
  然而至今,也未曾成功过。
  我是在梦里做了另一个梦吗?
  被蓝晃了晃肩膀,于是从浅眠中醒了过来。蓝就在我身边——这令我产生了某种奇妙,又有些扭曲的情感。
  如果可以,真不愿在如此恍惚的感觉当中睁开睡眼。
  「芹芹呀~」
  「起来了起来了。」
  她这有气无力的腔调反而令我有些脱力,差点重新睡过去。
  迎面吹来了像是来自电风扇的风,我睁开眼睛并撑起了身子。
  「我睡了多久?」
  一边问,一边撩起了刘海。视野的余光里,看到蓝做出了寻找时钟的动作。
  以及,放弃寻找的动作。
  「挺久?」
  「我问你时间,你跟我扯啥呢……」
  正要发个牢骚,却突然传来一阵莫名的冲击,就像是额头被针扎了一下。
  由于无法识清这种感觉的真面目,声音和手都完全僵住了。
  「芹?」
  总觉得,不太对劲。
  眼前的异常感难以抹除。为了一探究竟,我移动了一下眼睛。
  ……………………眼睛?
  是眼睛。
  我的眼睛不正常。
  不对,应该是正常。不对,啊啊见鬼,这怎么回事啊——我像是对黏在脸上扯不掉的布大为光火般怒斥着。
  「右眼能看见了。」
  视野十分开阔,使我有种意识从后脑勺钻出来眺望着别人的错觉,稍一松懈就不断侵袭着大脑。
  「能看见了。」
  我激动地看着蓝,而蓝满脸写满了讶异。
  「哦。」
  这轻描淡写的反应,让我简直想跳起来咬她。
  「芹的视力下降了?」
  「不对……」
  这才想起自己还没跟蓝讲过这件事,那也难怪她无法理解。
  心里明白,却还是莫名恼火。
  我明明都急成这样了,你竟然——
  很明显,这完全是迁怒于人。
  凝视着颤抖的手指,强行稳住一片煞白的大脑,勉强维持其机能。
  这眼睛,是谁的眼睛?
  眼中的景象,真的有映射到瞳孔当中吗?
  抬手遮住左眼,却依然理所当然般看得到东西。
  紧接着,一阵寒意渗透了脊髓。
  已经看不到的右眼恢复了机能,那也就是说,它远离了我原本所在的现实世界。等等,是这样吗?从片面的角度推断的话确实如此,但真是这样吗?可若不是,又找不到其他的理由。
  我放下了手,感觉冷汗正一点点渗出皮肤。
  不可能存在的东西正盘踞在我脸上。
  这感觉,着实令人恶心。
  「蓝,其实真的不想拜托你做这种事。」
  「啥事?」
  「我想请你弄瞎我的右眼。」
  「啊?」
  用剪刀就行——我边说边从沙发上蹦起来,去橱柜里翻找。那深青色的柄和无机质的银色刀刃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所以稍微回忆了一下,就在第二层的柜子里找到了它。
  我刚要把剪刀递给蓝,她立刻就缩了,还向后退了几步。
  「这种事我可有点……」
  蓝的脑袋和手以同样的节奏左右摇摆着,嘴巴还重复做出no、no、no、no的唇形。
  「不行不行,虽然不知你是咋了,反正就是不行不行。右眼是指啥?某种象征性的比喻吗?」
  「那算了,我自己来。」
  「诶诶诶。」
  蓝大吃一惊。可不知为何,就是觉得她的态度很随意。
  这家伙总是这么轻薄。不管对什么事,都这么轻薄。
  「这是为了接近我的现实世界。」
  「且慢,你且慢动手,给我细细地解释清楚。」
  光听口吻就知道她是在模仿初中时的某位老师。对,说的就是这种态度——我有些无言以对。
  「我右眼本来是看不见的。」
  我紧握着剪刀,简洁地解释道。
  「诶。」
  「失明了。」
  我稍稍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说:
  「……在与你分开之后。」
  其中的详细过程,当然就避而不谈了。毕竟不是什么值得详谈的趣事,而且现在也顾不上那个。蓝直勾勾地盯着我的右眼,我的视野当中也只看得到蓝的身影。年轻的她,失踪的她,近在眼前的她——千头万绪,逼得我几乎要发疯。
  「那……一定很辛苦吧。」
  「……也没什么。」
  虽然疼得要命,但也仅此而已。
  在失去的同时,也得到了一些东西。
  当时得到的,如今已是弥足珍贵。
  而那弥足珍贵的事物并不在这里,且与右眼彻底无缘。
  「但是,虽然我不太懂……但在这里,右眼又能看到了对吧?」
  「……嗯。」
  对这一事实,自己可谓憎恶至极。
  但是,蓝却——
  「既然能看到了,终归是件好事呀,不觉得很开心吗?」
  听了这番话,全身的血都止不住地向大脑涌来。
  这家伙太积极向前了。
  无论何时,眼中都只看得到前方。
  就不能抽空,也看看我吗。
  「我啊,在失去右眼之后,也还是一直活到了现在啊!」
  因为感觉这段岁月都被单方面地否定了,于是言辞也激烈了起来。
  握着剪刀的手指关节,传来了刮骨般的痛楚。
  「发生了好多的事……太多太多……」
  思索过,慨叹过,欢笑过。可如今却像是将这些都视如无物一般,唯有右眼回到了二十年前。再这样下去的话,恐怕连我也要被消融掉之前那二十年的人生,陷入对过去的缅怀当中。
  因为害怕变成这样,所以明知没有必要,却还是不断抬高着音量。
  「再说你啊,根本和幽灵没什么两样吧!明明已经没了,消失了!干嘛又出现在我面前!既然是幽灵,反正肯定又会消失掉对吧!抛下我!为什么啊!正常人干得出这种事吗!」
  从裂帛般的喉咙中,冒出的是自己二十几岁时的声音。
  「明明什么都没做,还来搞什么鬼啊!就算在身边,也什么都没有过!你倒是给我啊!哪怕一点点也好啊!你是有多迟钝啊!不对,你其实都明白吧!一直都明白吧!就算你再蠢也肯定早就懂了吧!白痴!大白痴!」
  每一次短暂的嘶吼,都令滚烫的液体涌入大脑。
  几乎就要取代泪水,从眼眶中决堤而出。
  「你倒是说话啊!说完了爱去哪儿去哪儿吧!为什么、为什么连一句话都没有就……虽然我确实会生气!肯定会生气啦!但是啊!够了!真的受够了!你滚开!滚开!滚开啊!」
  滚开。
  连真心话都算不上,不知从何而来的情感。
  到底是谁说出了这种话?声音倒是跟我像得很。
  蓝躲避着视线,然后轻轻说了声「嗯,对不起」,并站了起来。
  「知道了,那我就,呃……先回自己家吧。」
  应该还在吧——说着,留下了一个尴尬的笑容。
  就像是好心奉陪着我一样,轻描淡写。
  我立刻就明白了,她是想逃。
  只要谈起正经事,立刻就来这一套。
  我正是在对此有一定了解的前提下,跟她相处了那么久。
  而蓝应该也明白,我不是真心说出那些话。
  真的吗?她真的明白吗?
  就连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否不期望如此。
  因为跟蓝在一起,会真真切切地,给我带来痛苦。
  现在去挽留,还来得及。
  就算要追上去,也没人会阻止。
  但我却一动都不动,就像在闹别扭似的,把脸撇向一边。
  像个孩子一样,期待某人前来关照。
  可是,蓝却毫不迟疑地离开了。在那之前,她还问:
  「我已经隐隐约约知道该怎么回去了。芹呢?回得去吗?」
  「……不知道。」
  我乖乖示弱道。虽然觉得戳瞎右眼应该就行,却不知自己能否做到。
  既然能看到了——
  冷冷的风,正吹拂着一时冲动地拒绝掉这句话的大脑。
  「是吗。」
  说罢蓝就离开了。不久后,门口还传来了「多谢招待啦」的声音。
  对此,我抬起了头。对想要追出门去的自己,轻声骂道「笨蛋」。
  明明在搞到这幅田地之前,有过那么多挽回的机会。
  「笨蛋!笨蛋、笨蛋、大~笨~蛋!」
  到头来,我总是这样。
  在蓝身边时,看起来做的都是自己想做的事,实际上却从未坦诚过。
  「我这是在干嘛啊。」
  想都不用想,根本什么都没干。
  伸手用力捂住了右眼,掌心的黑暗当中,浮现出了二十岁的自己。
  如今仍是那样幼稚,仍重复着当初的失败。
  并且只能为此,唾骂与嘲笑着彼此。
  理所当然地,我的床已经被处理掉了,所以只好拿坐垫当枕头躺在了起居室里。转动的电风扇背后,看得到逐渐深沉的夜色。想到可能会害她担心,我反而开始担心起来。啊,但还是希望她多多少少担心我一下,看来我的心理也蛮复杂的。
  顺便因为我家大门上了锁,结果
  不得不背负了非法入侵的罪名。这是我第一次砸碎窗户玻璃,还挺刺激的。别看我这样,其实向来都活得规规矩矩,基本没累计多少负面经验值。
  打开低功率的电灯,躺在一片昏暗当中,就连暑气也似乎没那么咄咄逼人了。
  精神涣散地注视着天花板,因为没机灵到可以一心多用的程度,所以脑中思考的就只有两件事,一个是她,另一个是芹。把芹独自留在她家,真的没问题吗。
  如果就像我必须奔跑一样,芹也必须弄瞎自己的右眼,那未免太残酷了。就算她求我,我也做不到。而且说起来,失去右眼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用掌心遮住右半边脸,然后左顾右盼了一番。
  「……………………………………」
  感觉像是看不见了。
  ……又想起了自己糟糕的语文成绩。
  我若是回去,这里就只剩下芹一个人了吗。
  那也太说不过去了,不如干脆让芹跟我一起跑。
  「恐怕行不通啊……」
  万一芹无论如何都无法逃离这座城镇……那该怎么办呢?
  对此哪怕再怎么思索,肯定也只能得出一厢情愿的答案吧。
  所以我决定,明天去跟她谈谈。
  得出了如此结论,芹的事也就告一段落了。
  接下来要考虑的,就是我的那个她了。
  又要再一次抓住她才行。上一次能追上她是因为利用了人群。身为幻象,她却在奔跑的同时规规矩矩地躲避着行人,所以才为我创造了缩短差距的机会。但这一次,路上根本没有人。
  我需要另想办法,去抓住她的肩膀。
  「若是大声喊我爱你之类的,她会停下来吗……」
  幻想着这种不务实的手段,傻兮兮地笑了起来。紧接着——
  「……啊,不对,人还是有的。」
  还有芹呢。只要芹肯帮忙,那就还有机会。问题是,她肯吗?
  毕竟,芹这次似乎很生气……不,过去似乎也总是在生气……唔,真说不准。即使如此我依然相信,能够在这里与芹相遇,一定存在着相应的意义。
  芹是站在我这边吗?不对……并非如此。我与芹之间,不该以阵营或敌我来划分……芹是我的朋友,是除了家人之外,我喜欢上的第一个人。虽然这种好感,与芹所期望的并不相同,可芹在我心目中的序位,是连她都无法超越的。
  而我恐怕,深深伤害了这位朋友。
  时间能够代替我,治愈她的伤痛吗?
  对我而言,与芹分别之后已经过了很久。跨越了许多个季节,也在与她相遇后共度了一段不算短的时间。所有的长度都十分暧昧,说不出一个确切的数字。
  虽然一直不愿去正视,但这段日子里,我似乎始终身处于一个不正常的世界。
  一味执着于那个世界的我,对活在现实里的人来说,可能确实跟幽灵没什么区别。
  芹说的话,肯定一点都没错。
  「但我仍要选择,那条错误的路……」
  一直很想引用一次这句台词,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得到机会。
  嘿嘿嘿——我一边傻笑,一边满意地闭上了眼睛。
  芹,我的选择确实是错误的。
  只愿你能够选择与我相反的路,回到正确的地方。
  高速飞驰的线上不断浮现出无数种颜色的圆环,又如同糖块一般渐次溶解。
  后悔、愤恨、关切、回首、厌倦。
  许许多多的情感满溢而出,相互碰撞。
  时针默默地移动,我却始终难以成眠。时间真的在流逝吗?那么发现我突然从沙发上消失,侄女一定急坏了吧,说不定会以为出了什么大事,然后跑去报警。光是想象一下回去之后还要进行解释并应付警察,就觉得麻烦透顶,心情也随之悲观起来,不禁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非回去不可。
  抬手捂住右眼又立刻松开,结果毫无悬念地依然能看见,于是直接闭上了双眼。
  难得遇到了蓝,可我都做了些什么啊。
  原本并不想那样大发脾气。好不容易再次相见,自己的态度却还是跟过去一样阴阳怪气。看来,我真的是没能理解这种奇异现象发生的缘由。
  无论什么事,既然发生,就一定存在相应的意义。
  是为了见到蓝,两人从此在这里相依为命吗?
  不对。如今的我早已对此不抱有渴望。蓝也是一样,并不会由此感到幸福。
  恐怕一到明天,她就会动身返回自己的栖身之处吧。
  即使失败了,也会不断重复。就像朝着天空的尽头奔跑一般。
  此刻的我,或许确实可以选择就此追随在她身后。
  明明在她身边时总是气不打一处来,可看不到她,又会深感不安。
  担心她会不会独自离去,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
  「……………………………………」
  在她的那个世界,能见到侄女吗?
  闭上眼睛,掰着指头算了算。嗯,见不到。
  蓝活在二十多年前的世界里,而我这边的侄女还是高中生,当然不可能存在。
  不存在——我又一次,在心中对自己强调道。
  既然如此,就只剩下唯一的选择了。
  「没问题的……」
  我已经承受,且失去过一次。
  再来一次,也绝对扛得住。
  为了平复有些打退堂鼓的心脏,不断重复着深呼吸。
  然后——
  明明因为睡不着,于是在途中睁开了眼睛,可不知何时天却亮了起来。究竟是我睡着了,还是时间发生了跳跃?想了想,感觉两者并没什么差别,于是撑起了几乎要在沙发上生根的身体。天空正渐渐被染上色彩,如同淡紫色的波浪。
  让缓缓升起的朝阳照亮自己的意识,于是明显感觉到大脑也开始逐渐复苏。在这空无一物的城镇,若要问有何处可去,那也只有蓝所在的地方了。
  好,去见蓝吧。
  看了一眼鞋箱,里面摆着一排自己在二十年前穿的鞋子。我挑出一双喜欢的,但回想起自己来时的状态,又放了回去,只带了一把剪刀,光着脚走出了家门。
  毕竟刚刚还是夜晚,所以除了质感以外,走在人行道上完全不成问题。地上传来沙砾般的触感,于是自然地把步子跨得很大。全身不甚协调地随便走了一阵子,很快就喘起了粗气,但还是满不在意地继续大踏步前进。
  蓝的家离这里不远,很快就走到了。明明身材矮小的幼年时期,总是觉得这段路漫长得令人不耐烦。
  绕过围墙走到正门前,看到蓝正在院子里像做广播体操一样活动着身体。
  见她还在,我隐隐地松了一口气。
  「啊,芹,早上好。」
  她虽然还在蹦蹦跳跳,却立刻注意到了我。首先,我对她身后那令人不安的光景提出了疑问:
  「玻璃怎么碎了。」
  「我没带钥匙。」
  你就当没看见好啦——她笑着说。反正这是她家,就算被逮到了也只不过会被骂一顿吧。先不提我,至少蓝看起来完全不像是对昨天的事情仍有介怀。既然如此,那我也……不该继续摆出那副老样子了吧。
  然而,内心对她还是略有微词。这家伙,无论被如何责骂,也从不会反过来对我发火。
  大概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讲,都不顾上这么做吧。
  我的事对她来说,充其量不过如此。
  蓝不再弹跳,又开始做其他运动。
  「你这又是干嘛呢。」
  「热身。」
  看着伸展全身的蓝,我立刻明白了——哦,她是打算跑步。
  我最讨厌的,就是她在晨光中飞奔而去的身影。因为平时明明都傻兮兮的目光涣散,却唯有在这种时候,她的目光总是笔直地凝视着某种东西。
  我一直渴望得到那样的视线,一直希望,她能够那样注视着我。
  「芹,我要回去喽。」
  「……嗯。」
  她此时露出的,正是那样的眼神。
  可以感觉到,自己的心正在失去水分,变得僵硬、干涸。
  啊,但是——我突然想到。
  这一次,好歹不再是不告而别。
  可能蓝对那件事,也并非毫无想法吧。
  「芹能顺利回去吗?不行的话我就等你。」
  竟然还学会等我了——正好还为昨天的事有些难为情,所以干脆为了掩饰而表现得很惊讶。不愧是明事理的社会人,跟自甘堕落的我完全不同。
  硬要说的话,简直像是白日梦般的光景。看起来吊儿郎当的蓝还好好地当着上班族,我却悠哉地吃起了祖上的老本。放在过去,谁又敢想象
  呢。
  未来,确实充满了未知。
  而留在这里的话,就只存在能够预见的未来而已……而我果然,还是不喜欢这样。
  「我也正打算回去。」
  因为侄女还在等我。
  「你想追就尽管追到天涯海角去吧,我不会去追你。我会将这条路封锁,转身折返。」
  并且为此,摧毁自己的梦。这样的我,与追逐梦境的你,终究只能背道而驰。
  「如果这就是芹的结论的话,嗯,明白了,我支持你。」
  但不能动手帮忙——说着,向后缩了缩身子。
  「打从一开始就没指望你,」我摇了摇头,「比起这个。」
  「比起这个?」
  比起这个,应该还有其他该说的话吧。
  毕竟这次,恐怕真的是最后一面了。
  大脑和双眼开始发热,思绪在逐渐溶解。
  「更令人火大的是,你第一眼竟然没有认出我。」
  明明并非如此,却轻易说出了这种谎话。
  「啊……这个嘛……抱歉。」
  明明没必要道歉,却轻易地垂下了头。
  不对。
  我想说的,不是这个。
  「你和我,完全活在不一样的时间里,我也根本不知道你究竟在哪里……但是,你可一定要记得我啊。」
  唯有这样拐弯抹角,含糊其辞,掩盖着真心,才能够与她交流。
  明明一直在想,想了又想,到头来却依然走入歧路并迷失方向,岂不是毫无意义吗。
  「忘记……是吗。」
  蓝摊开了自己的手掌,凝视了一会儿。
  「好。」
  她钻过被砸碎的窗户回到了家中,不久后又跑了回来。
  手里攥着一支油性笔。
  蓝用那支笔,不知在掌心写了些什么,然后向我伸了出来。
  在拇指根部附近,用平假名写着个大大的『芹』。
  「这回就永远不会忘啦!」
  她这小学生般的记忆方式,令我颇为无语。可与此同时,看着那大大的文字,心也莫名地为之悸动着。
  「过一阵子就没了。」
  「没了就再写一次。」
  她「嘿」地一声,伸出了握着笔的手。
  「这么一来,我的名字可就要在你身上留一辈子了。」
  「那也挺好啊。」
  看着她那乐颠颠的笑脸,我心想,这家伙肯定做事之前都不经过大脑吧。
  即使如此,却也差一点,就让心得到了满足。
  「……我说你啊,用平假名是因为没把握把汉字写对吧?」
  「哦哦,完全正确。」
  说着,还呱唧呱唧地鼓起了掌,然后,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心。
  「感觉有点单调,再添个好闺蜜forever吧。」
  「求你别把它弄得更廉价了。」
  真是个没正形的家伙——想到这里,不禁笑了出来。
  笑声听起来似乎比平时更为轻盈,也更为自由。
  「话说我回去的时候啊,需要芹帮我个忙。」
  「哦?要我帮忙?」
  「边走边说,边走边说。」
  说完,蓝绕到身后开始推我的后背。若是过去那个倔脾气的我,肯定立刻抛开她自己走了。但这一次,我只是默默地感受着她掌心的温度。
  「推得再卖力一点。」
  「好咧~」
  哧溜哧溜,嘿咻嘿咻——我俩就这么冒了一阵子傻气。
  但等到太阳完全爬上了天,开始俯视大地时,还是不得不自己动起了脚。
  在被领着走上大马路的途中,蓝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说道:
  「对了,等回去之后,可以帮我给父母带个话吗?就说对不起,还有我过得很好。」
  又推给我这种烂差事。不过,想到蓝并没有漠视自己的父母——不对,不仅漠视了,还完全是为了自己——但无论如何,至少并没有忘记他们,所以就点了点头。
  「好吧。至于我是怎么见到你的,就得编个借口蒙混过去才行了。」
  但总觉得找不到什么恰当的理由,甚至有可能被当成是胡言乱语。
  「啊,对哦,真抱歉。」
  「算了,反正至今为止你也没少给我添麻烦。」
  说实话,自己并未对此感到不情愿。
  无论是在图书馆等你结束社团活动,还是在大学等你上完不一样的课,甚至进入社会后一直等你回来。虽然始终是我在等,但从未觉得痛苦。
  可能是因为还有比这痛苦太多的事,所以已经麻痹了。
  大路离蓝的家不算远。而这段不算远的距离,即将成为属于我和蓝的最后一段时光。
  每走一步,都为它的流逝而感到心慌,疑虑,并且眺望着远方。
  本以为不会再有像这样的二人时光,却以莫名其妙的方式得到了赐予。
  我该怀着怎样的情感,继续走下去呢?
  恐怕这一次,真的就是永别了吧。
  蓝会死,我也会死。所以,与死别毫无差异。
  明明十分清楚这一点,却做不出任何特别的反应。
  明明双脚和心都在颤抖,却没有任何东西随之坠落。
  或许面对死亡却仍然妄图挽回,本身就是一种不自量力吧。
  我跟着蓝来到了大路上。过去两人经常一起走这条路去上学。
  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看到与当初相同的光景。
  明明足以称之为奇迹,却因规模过于庞大而笼罩了整颗心,没有了躁动的余地。
  「那啥,我想拜托你的是,你先在围墙后面或阴暗处躲着,然后一看到我发出信号……」
  说着,蓝迈着轻快的步伐跑开了几步,似乎是在计算着什么,并在得出结论以后——
  「就在五秒后跳出来。」
  说着,张开手掌做出了「5」的手势。
  完全搞不懂她这是要干嘛,这样岂不是只会撞个满怀?但是,她的态度看起来很真挚。我望着她写在手掌上的名字,点了点头。
  「五秒,知道了。」
  我也像她一样,摊开了五指。
  然后,朝着她缓缓地挥了挥手。蓝见状,有些没搞懂状况地模仿了一下。
  拜拜。
  「那就拜托喽。」
  最终留下的话,就像轮到我做早餐时一样轻描淡写。
  听起来毫无踟蹰与迷恋。
  真气人。
  我还站在原地,蓝却已经越走越远。
  这一次,是真正的永别。
  这其实无所谓。虽然根本一点都算不上是无所谓,但还是无所谓了。
  比起这个,不如多看看她吧。
  今后不会再有转圜的余地了。所以就以站在悬崖边,断了一切退路的心境——
  注视着她,直到最后吧。
  「再见。」
  如同雨滴一般,悄然滑过了唇边。
  凉丝丝的情感,从滑落的痕迹当中满溢而出。
  那样舒心,令途经的皮肤为之颤动,并留下些许落寞。
  这样的一种温度,充盈着我的心,以及面颊内侧。
  「再见了,蓝。」
  过去从未能坦诚以对,结果第一次吐露真心时,已是诀别的话语。
  蓝转过头,露出了如往常一般柔和的笑容。
  「谢谢。」
  也不知她是在谢什么,毕竟值得她感谢的事确实蛮多的。
  虽然理由不同,但蓝也并没有与我面对面,而这种姿态搞不好直到最后一刻都不会改变。也未免太自我中心了吧,竟然把初恋给了这么个货色,也真亏我能那么多年没变心啊。
  不过么,有这声谢谢,也足够了。
  蓝就是这样的人。
  也正因她是这样的人,才会令我那般倾心。
  比起停在枝头,还是振翅飞翔的模样,更能够让我发出「啊,就像鸟一样」的感叹。
  所以我的目光,才始终追逐着她远远飞去的背影。
  走到远处后,蓝举起了胳膊,于是我如约躲进了房屋的死角里。
  「我来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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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结果她连点准备时间都没留,我不得不慌慌张张地开始读秒。太性急了吧,就那么想早点回去吗。不对,读秒读得太急了——我又开始狼狈地掰起了手指……等等,数到哪儿了来着?就这么一番混乱之后,我放弃了读秒,凭借声音,以及「多年相处积累的经验」这一不确切因素为依据,冲进了夏日的城镇。
  跨着大步,像振翅飞翔一般,张开双臂。
  于是,果然看到了冲到面前的蓝。明明眼看就要撞到一起,她却毫不减速,然后就像对某种东西做出了反应
  一般,猛地朝左边踏出了一大步。
  这一刻的蓝,双眼丝毫没有看着我的方向。
  这个家伙……
  直到最后,都令我如此难堪。
  右眼当中,映出了蓝从我身边掠过时的侧脸。
  只见她紧咬着牙关,奋力向前伸出了右臂。
  紧接着,就在我眼前不见了踪影。
  「………………蓝。」
  我自然而然地,闭上了右眼。
  在风中留下一道闪闪发光的轨迹,蓝又一次,消失在了我面前。
  胸膛深处,涌起一股空荡荡的感觉。
  因为难以控制呼吸的节奏,连指尖都因为缺氧而开始麻痹。
  「……不要紧。」
  既然已经失去过一次,那么第二次,也一定能坚持住。
  一定。
  然后,看到遗留在起跑地点的东西,我笑了出来。
  那家伙,又来这一套啊。
  真是一点进步都没有。说不定,一辈子都不会有。
  但那样也好。
  因为那样,我的名字就可以永远留在那里。
  「我好喜欢你,真的,好喜欢你。」
  直到她远远离去,才终于,吐露了这份已成为过去式的衷肠。
  我真是蠢透了。
  举起剪刀,凝视着前端,手指微微抖了起来。
  要是这样也行不通的话……那就……
  发挥爱的力量,每天从早跑到晚,哪怕耗尽一辈子也要回去。
  像蓝那样,拼了命去追寻吧——
  愿意注视着我的,那双眼睛。
  我抬起了头。剪刀的那对利刃在金色的阳光下,散发着刺眼的光辉。
  在刃面的倒影中看到自己紧闭着的右眼,我不由得笑了。
  「终于知道意义何在了。」
  感谢这小规模的奇迹,让蓝成为了映在我右眼当中的最后景象。
  我在心中献上谢意,并为了终结这场梦境,插下了悬在眼前的竖线。
  然后从一望无垠的青空彼端,失足坠落。
  回过神时,自己正伫立在人群当中。
  杂乱无章的噪音在身旁穿梭来往,时不时还险些被撞到肩膀。之后,随着指尖的麻痹,许多的感觉都开始复苏。世界就像从四角开始渐渐被拼接成形一般,得到了重组。
  紧随着扩展在眼前的,是一度被我迷失的景色与天空。
  难道是在人潮当中,做了一场白日梦吗?
  但脚底的炙热,又像是在证明刚刚跑过的路并非虚幻。
  烫得发疼。
  「哇哦哦。」
  我竟然是赤脚。出门时还穿在脚上的鞋子不知跑哪儿去了。
  低头盯着赤裸裸地露在外面的脚趾,然后幡然醒悟地看了看左手的掌心。
  「……嗯。」
  确实不是梦,而且就算真是梦,也绝不会当做没发生过。
  我的的确确,收下了一份不可遗忘的嘱托。
  「怎么啦怎么啦,你没事吧?」
  伴随着一个声音,被人抓住了肩膀。我吓了一跳并转过了身。
  「啊……」
  原来是在站前分开之后,她又慌慌张张地跑回了我身边。
  她就,在我眼前。
  闪烁着湛蓝光辉的风,拂去了残留在心中的一切不安。
  「啊啥?」
  「啊,呃……我爱你哦!」
  在第一反应下冒出来的,是一句简便至极的示爱。她先是有些愕然,然后颇为不解地接受道:
  「多、多谢……你这么说我是很开心啦。」
  「那、那就好。」
  虽然是毫无头绪的对话,但好歹是衔接起来了……但愿吧。
  她似乎也稍微平静了一点,渐渐恢复了柔和的表情,随后像是要拂去恼人的日光一般用手扶着额头说:
  「看你一直站着不动,还以为是热得中暑了,吓了我一跳。」
  「啊……嗯,没有啦,我一点事都没有,好得不能再好了,谢谢你。」
  说着,还轻快地原地跑了两步想证明给她看,她这才「啊」地注意到了我的双脚。
  「怎么又光着脚啊。」
  「这个嘛,啊哈哈哈。」
  第一次见到她时,我也是个光着脚抓住她肩膀的可疑分子。这情景,甚至让人感到怀念。
  「鞋到哪儿去了?」
  「呃……丢下了。」
  丢在一个很难解释的地方。
  「不是家里么?我记得你出门时穿了啊。」
  「呃,嗯。」
  不知该怎么解释才能让她接受,真是令人头疼。而她面对这莫名其妙的事态,也「唔~」地眯起了眼睛,不知该如何妥协。这下伤脑筋了,我不擅长撒那种面面俱到的谎,但把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讲出来也一样可疑。话虽如此要是啥都不说,自己就始终是个打赤脚的怪胎,真可谓是四面楚歌了。
  唯有蕴含在脚底的热量,逐渐变换着形态。
  那仿佛是一种,之前走过的路残留在拇指根部的触感,正在渐渐淡去的感觉。
  我正集中精力想要见证这一变化的结果,一阵风突然从身后吹来。头发就像是在重现风的形态一般,在我们之间狂乱地飞舞着,时而啪嗒啪嗒地拍在脸上,传来一阵阵刺痒感。但从头发和皮肤之间涌过的风却暖暖的,令人格外舒适。
  与吹入那座城镇的风,拥有着同样的气息。
  她眺望着我杂乱地纷飞着的发丝,稍稍笑了起来。
  「你真是个像风一样的人啊。」
  「咦,有那么帅吗?」
  「没啊,我不是那个意思。」
  「哎呀呀。」
  「总是慌慌张张地冲过来,将某种东西吹进我心里——你就是这样的人。」
  她说出这番话时,无论表情,还是口吻。
  都让我觉得像是以极为优美的形式,对我刚刚的那句示爱,给予了迟来的答复。
  「真是感性啊。」
  「快忘了吧。」
  忘得掉才怪——心里这么想,却点了点头。但她却像是读透了我的心,立刻稍稍吊起了眼角。
  「真的已经忘得一个字都不剩啦。」
  「那也让人有点难过。」
  「这分寸也太难掌握了吧。」
  「嗯,也罢。」
  她像是凭这一句话就放弃了思考,然后掏出手帕,在我的额头和脸颊上擦呀擦。
  「流了好多汗。」
  「感激不尽。」
  虽说有可能把化妆之类的给毁了,但事已至此,都是小问题了。
  「因为刚刚,全力以赴地跑了一趟。」
  为了见到你——只因如此,超越了现实、时间、奇迹,与其他类似的一切。没必要追究这里究竟是怎样的地方,因为在这里,我能够与她同在。
  唯有这一点,是我从过去到现在,从现在到未来,始终不变的梦想。
  「因为想更多地,和你活在同一段时间里。」
  比起太阳,比起月亮,都与她更为贴近。
  怀抱着那份,无限接近于零的距离所带来的寂寥。
  「明明是理所当然的事嘛,你真怪。」
  她先是如此回答,然后——
  「啊,不过很感性。」
  「嘿嘿。」
  她似乎想起了几天前的那个感性话题,这才稍稍害羞了起来。
  叽叽叽——趁我笑得像只猴子时,她左顾右盼了一番。
  「不知一大早有没有卖鞋的地方。」
  「呃,不知道耶……去便利店应该能买到拖鞋吧?」
  但也没特意去找过,所以没啥自信。
  「便利店啊,原来如此……总之,先一起离开这里吧。」
  「……嗯。」
  一起。
  明明是日常生活中司空见惯的话语,却拯救了我的心。
  肯陪着一个光着脚的女人在街上到处转悠的,除了她之外肯定不会再有别人。
  但每次都害得她不得不做这种事,也实在有些过意不去。
  「我宣布从今天起,不再做一个怪人了。」
  为了能一辈子陪你一起走下去。
  大概。
  「会做出这种宣言的人,本身就很奇怪啦。」
  光是能看到她这幅笑盈盈的样子,也就不枉我说出这番话了。
  这时,视野当中出现了一个高速移动的影子,吸引了我的目光。
  它所前往的方向,有着点缀夏日的积雨云,以及不会为任何人而褪色的蔚蓝青空。
  鸟儿飞翔在遥远的天空中。
  我一边抬头仰望,一边思索远离对方的是它,还是我。
  在我站着不动时,耳边依然听得到疾驰的风声,源源不绝地,像是在推着我的肩膀。
  有时候,几乎整个人都要被风掀翻。
  那一天的风,就是如此强烈。
  自我意识回归体内的感觉,就如同吹进了一阵风。
  我有意识地,单独睁开了右眼。
  而当然,即使这么做,也什么都看不见。
  源自胸膛的鼓动,正在渐渐恢复
  平静。
  「糟糕,醒了。」
  听到从近在咫尺处传来的声音,我睁开了左眼。于是,光芒与侄女一同映入了眼帘。
  与光速不分上下地同时浮现在眼前的侄女,真是个不得了的家伙。
  「早上好……啊,欢迎?」
  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含糊,是因为睡意尚未褪尽吗。
  「早上好就够了啦。」
  说罢侄女微微一笑,并继续在面前凝视着我。
  「虽然有点不愿意叫醒你,但已经到傍晚了……」
  「傍晚。」
  我小声复述道,同时看了看窗外。
  青空已然中断,柔和的夕阳笼罩了城镇。
  「真的啊。」
  黄昏是回家的时候——原来如此,确实说得通。
  我过去经常和儿时好友出去玩……然后回家时,在跑得飞快的她身后追得气喘吁吁。虽然是小孩子,但根本没有用不完的精神。可即使明白,却还是一刻不停地黏在她身边。
  「在奇怪的地方留了一道印迹,是脸压到杂志了吗?」
  「印迹……」
  侄女用手指抚拭着右眼旁边。品味着那纵向移动的感触,我似乎有了头绪。
  完全没有疼痛,仅此而已。
  「啊,忘了给你泡茶。」
  「已经不用了啦……你似乎睡了很久啊。」
  「嗯……」
  一边随口应和,一边寻找着那只鸟。
  「有没有趁睡觉时亲我?」
  「才、才不会呢。」
  言语之中似乎有所动摇。明明只是因为听到「糟糕,醒了」所以随口一猜而已。被我直勾勾地盯了一会儿,侄女开始摆弄着耳边的头发,并找起了借口。
  「反正,就算你没睡,也不是不可以嘛。」
  「这倒也是……」
  在被夕阳染成红霞的小小云朵旁,发现了那只鸟——它依然飞在空中。若是眺望着它振翅飞往的方向,就会有一种被吸进去的感觉……不由地,令眼皮变得愈发凝重。
  要是再看着它睡过去,搞不好又会迷失到那边。
  这一次,就连她也不会出现在那座城镇。
  看来绝不能再睡了。
  所以,我大声叫了起来。
  「我爱你耶!」
  伴随着强有力的宣言,把侄女搂了过来。扑面而来的,都是熟悉的脂粉气息。
  自从对她予以回应的那天起,这阵味道就一直伴随在我左右。
  侄女起初绷紧了肩膀,但马上就如同呼气一般放松了下来。
  「干嘛突然这样啊,真是的,别捉弄我了。」
  「不啊,一点都没有。」
  「净撒谎。」
  稍稍缩回身子之后,侄女在脸上披着晚霞,娇嗔地撅起了嘴。看来她不喜欢虚言假语。但先不提这个,我发现比起青空,侄女那头泛紫的黑发与黄昏更加相得益彰,所以目光都放在了那里。发丝从侄女低垂着的肩头滑落,搔动着我的脖颈。
  「我最喜欢你的头发。」
  最初的一瞬间,侄女因这句告白而绽放了笑容,但似乎是觉得还不够,就又收了起来。
  「……只有头发吗?」
  「还有其他的一切。」
  「感觉好随意……」
  这侄女要求真多啊,难道要我从头到脚品评个遍吗。
  真要我说也不是不行,但肯定说到一半她就害羞得听不下去了。
  「那就,屁股。」
  我又把她搂了过来,顺便隔着裙子在屁股上轻轻拍了一下。肉少得简直能摸到骨头。
  正在担心她有没有好好吃饭,突然被敲了一下额头。好痛。
  「这是性骚扰嘛!」
  「别胡说,我可是在关心你的健康啊。」
  难得尽一下年长者的义务,竟换来如此下场——说着,我动作夸张地耸了耸肩。
  但多亏额头上挨了这一下,睡意也彻底被一扫而空了,也该说是因祸得福吧。
  我这个侄女,总是能够帮我从梦中清醒。
  并且,伴随着痛楚。
  这个侄女如今已经变成了熟透的番茄,感觉脑袋随时都会滚落下来。
  「其实我过去就一直在怀疑哦。」
  「啥?」
  「姑姑你,好像…………那个…………」
  「我听不见~」
  明明够近了,却把耳朵贴到了侄女的嘴边。侄女一边浑身颤抖,一边将薄薄的嘴唇凑了过来。
  「…………是不是,很色……?」
  绞尽脑汁之后,说出的是极为直白的话语,还伴随着如游丝般的呼吸声。两者一同回响在耳边时,简直一路直达大脑深处。我不由得想,她真会选词啊。
  不是「好色」,而是「色」。这一选择完全暴露出了她的青涩,实在妙极了。
  害我差一点「哇哈哈」地怪笑起来。
  但无论如何,被说成色老婆子我可不能答应。
  「对喜欢的人,产生这种感情不是很正常嘛。」
  你不也是一样吗?嗯?——我以尖锐的语言对她发起了冲击。
  侄女闻言,紧绷着嘴一言不发,整个人从耳朵一点点红到了脖子根。
  时而啪地一声捂住脸恨不得以头抢地,时而全身扭来扭曲,时而瞪大了双眼咚咚咚地拍着沙发,变成了一个从头到尾都很好玩的生物。
  她到底是想起了什么,才会害臊成这副模样?
  回头非要好好盘问一下这个小色鬼女高中生才行。
  「比如想拍屁股啥的。」
  「真的假的啊!」
  侄女的眼珠转个不停。再这么下去估计侄女还能变得越来越好玩。
  不管怎样,夕阳依然照耀着我们。
  倾斜着洒进屋内的光芒,营造出一种庄严肃穆的终结感,稍稍净化了我的色心。
  「……可以恢复正经话题吗?」
  「请、请吧。」
  因为十分乐在其中,其实已经有些无所谓了。
  但毕竟,有些话还没有对她说。
  「像是,喜欢你的某个部分……这种,哪怕只有一个,不是也能够让人非常安心吗?」
  话题确实转换得过于突然,不知侄女是否来得及反应。
  见她嘴巴还僵在「诶~」的形状,就决定静静等待她脸上的红晕褪去。
  睡意也已消散,于是视线又转向了那只鸟。
  如今想想,或许那家伙在我身上根本没能发现任何喜欢的部分吧。
  即使如此还愿意跟我做朋友……她也真是个滥好人。
  曾被那个滥好人折磨过,拯救过,伤害过,如今正稍稍满足着。
  心中的情感与四处跑个不停的她一样,忙活得很。
  那强有力的风,今后恐怕真的再也感受不到了吧。
  因为彼此都已怀着如此的期望,做了最后的告别。
  「我……喜欢姑姑的眼睛。」
  声音和转溜溜的眼睛都恢复正常后,侄女如同双手捧着爱意一般回答道。
  别看她这样,其实是个巨乳控。所以我原本觉得她恐怕真说得出「我喜欢你的胸」这种话,然后才想起现在聊的是正经事。距离太近时,脑子里难免接连冒出不正经的想法。但,这不也算是一种表达好意的方式嘛。
  我坚信这也正说明,我喜欢着侄女的一切。
  「右眼?还是左眼?」
  「都喜欢。」
  侄女用手掌捂住了我的右眼,并露出了微笑。
  「贪心的家伙。」
  但对于真心渴求的事物,肯定本就应该怀有贪欲。
  妄想用一味的等待换来终有一天的回眸,最终会导致怎样的下场,没有人比我更清楚。
  所以对此刻想要的东西,我也要更贪婪一点。
  「我爱你哦,真的。」
  毕竟我能够回来的原因,也仅有如此而已。
  我再一次抱紧了侄女,将双眼埋在了她的肩头。
  ……然后。
  让历经分别才初次领悟的事物,静静地流淌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