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渐起,火光明灭,篝火映出几张恶毒的面孔,扭曲又飘忽,像月下露出真面目的伥鬼。
蕴空垂眼,黑眸淡漠,并没多少情绪。三两恶语,对他造不成任何影响,别说愤怒,连在意都寥寥。
他游历四方,见识过更多的恶,也知道哪些人能度、哪些人至死都不会悔改。若是平常,他定会动手,将这群山匪送至官府,但现在情况特殊,他可以制服对方,接下来却不好处理。
更何况,公主还在发热,若真打起来,她现在的身体未必能承受又一次惊吓,眉心微蹙,蕴空冷淡开口:“僧人五戒,贫僧不能饮酒。”
说话时,他下意识捻动拇指,指尖触及袖子里的东西时,他顿了顿。
曾放着念珠的地方,如今是公主送予他的匕首,紧贴手腕,动作时还能感受到冰冷的刀锋。
念珠已还给师父许久。
蕴空微怔,看向自己空荡的手腕,山匪却把他的走神当作窘迫,不怀好意笑起来,拐子甚至倒了一碗酒,跃跃欲试走向蕴空,只是走到一半,忽然被拦住。
李北安抬手,细瘦手臂撑不起袖子,衣袖滑落,露出皮包骨头的手臂,他低声道,“拐哥,算了吧,毕竟是出家人。”
话出口,四周忽然陷入诡异的寂静,山匪头子脸色刷一下沉下来,下巴上横肉堆了好几层,丑陋又扭曲,所有山匪都不敢开口,可眨眼,山匪头子又笑起来,只是笑意不达眼底,“驸马大人的话,咱们小的还是要听的。”
他一把搂过李北安,大腿粗的手臂搭上对方瘦弱的肩,好像能把人压塌,他咧着嘴对蕴空道,“小师父还不知道我这位兄弟吧?永照公主的老相好,他爹也是京城的大官,就因为想纳妾,全家被永照公主那贱人害了,来兄弟,给小师父讲讲。”
“对对对,让驸马大人好好说道说道。”
一群山匪骂骂咧咧起哄,仿佛得了什么天大的乐趣,提到永照公主,更是要啐一口,恨不得生啖其肉。
若问岭南山匪最恨的人是谁,所有人都会说永照公主。
他们不恨自己咎由自取,不恨带兵的郑沈弦,不恨郑家军队,只敢把满腔怒火发泄在女人身上。
“我……”
李北安强行被扣住肩膀,耳边充斥着辱骂声,入目是山匪们的丑态,他几度开口,却只觉得这一幕实在荒诞。
刚离开京城时,他亦是恨的。
父亲被贬,兄弟背弃,自己做官无望……转瞬间,世界就变了个样子。
在被贬的路上,他终日酗酒,父亲怨恨,母亲消沉,他觉得满腹心酸无人诉说,直到某日在客栈,他在后院独自醉酒,正好遇见这群‘兄弟’,对方听见他在骂公主,立马附和起来。
那时他还不知道他们是岭南土匪,只觉得自己遇到了知音,听对方说要去潍县做生意,他只犹豫片刻,便答应了对方。
等他们走得足够远,他一个人无法逃脱时,山匪才逐渐露出真面目。
那时,李北安才知道,这群人是岭南山匪,因为公主剿匪,大部分土匪都死了,他们才不得不离开岭南,另谋出路;他们去潍县不是做生意,而是想和崔商合作,继续当土匪;以及,他们从没把他当做兄弟,只是想借他的身份,方便通关。
就在他得知全部真相的那个夜晚,李北安看着山匪们一边怀念在岭南为所欲为的日子,一边用天下最肮脏的词汇形容公主,他忽然清醒,发现原来他和这群恶贯满盈罪无可恕的土匪们,一样卑劣可笑。
二十余载圣贤书,礼义廉耻竟未通其一。
李北安半天说不出话,山匪们没了耐性,拐子迫不及待抢过话,“我兄弟可是什么侍、侍郎的儿子,永照公主那种不守妇道的女人,配他都是高攀,就因为我兄弟与表妹亲近亲近,被那贱人赶出了京城。小师父,你说说这天理何在?”
“永照公主谁不知道啊,残花败柳罢了。别说兄弟没做什么,就是纳妾又怎么了,肯娶她这种烂货就不错了。”
“这样的女人,在我们岭南,都该被打死、浸猪笼。”
“也别直接打死,听说贱人长得不错,先让兄弟们玩玩,她那么多男人,床上功夫肯定不错。”
山匪们又笑起来,污言秽语直冲耳畔,佛子黑眸骤沉,指尖触及刀锋,然而没等他动作,李北安倏地起身走到佛子身旁,表示柴没了,他想去拿一点,请小师父帮忙。
山匪头子这会儿情绪高涨,正骂得高兴,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几个人继续喝,李北安带着蕴空走到稍远的地方,望着公主的方向,眸中似有千思万绪,最后也只是低低开口,“别冲动。”
他转向蕴空,麻木的眼神终于透出一点稀微的光,声音沉沉,“也别像我一样选错。”
“去看看她吧。”
说完这句话,李北安便抱着柴往回走,明明灭灭的火光映在他脸上,蕴空好像看见,他眼角滑过一滴泪。
……
昏暗的道路,蕴空一步步向着公主走去,他没喝酒,却仿佛被酒气熏染,大脑中本就绷紧的神经被挑起,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小女孩的话,师父的话,李北安的话。
谁错了?
公主没错,菩萨没错。
你不要像我一样选错。
蕴空脚步很稳,思绪却缠得像一团麻,直到他看见公主倚在石壁边。越浮玉长发披肩,胡乱裹着一身僧衣,眼尾还带着高热泛起的红,可她目光冷静,整个人凛然又艳丽,又在看见他的瞬间,眉眼陡然柔软下来,眼底涌出一点终于放下心的轻松。
猛地攥紧掌心,蕴空几乎被这样的眼神定在原地。
他想起一个差不多的夜晚,也是在昏暗无光的夜,密不透风的山洞,他走向公主,她用同样的眼神看着他,他那时却瞎了眼,看不懂她的眼神,只执拗地询问,为何不能是他?
蕴空看着自己空荡荡的双手,舌尖死死抵住牙床,几乎要笑出来。
凭什么是他呢?
凭他给公主诵经,却夜夜梦她。
凭他知晓欲与道不能两全,却一次又一次靠近。
还是凭她身中情药,他明知不该不能,却偏偏伸出手。
错在哪?
原来从一开始,他就错了。
身为佛子,他六根不净,爱欲不消。
身为普通人,他让所爱之人不安两难、朝夕不保。
蕴空……
你枉为僧,又枉为人,是你负她!
越浮玉看着蕴空脚步越走越慢,后面步伐踉跄,几乎跪下。她跑过去,才刚到对方身边,蕴空便倒在她怀里。
越浮玉慌忙扶住对方,捧着他的脸,只见蕴空脸色苍白,薄唇无一丝血色,她在手上哈了口气,冰冷指尖有一丝热气后,才抚上蕴空的额头,“你也发烧了?正好有药,我去给你熬一碗。”
说完,越浮玉扶起蕴空走向山洞,却被对方握住手臂,蕴空环住她的手腕,手臂青筋绷起,落在她身上的力道却轻而又轻,
“公主,我一直都在让您难过,是不是?”
这句话来的突兀,越浮玉没听懂是什么意思,只是恍惚间觉得,手腕一片湿热,她低头,看见深色的液体顺着佛子掌心流下,蜿蜒流过她的手背,在地上凝出一片暗色的痕迹。
她终于慌起来,艳色眼尾洇出一片红,“什么难过不难过?究竟怎么回事?山匪们动手了?你哪里在流血?”
蕴空低头,黑眸中墨色翻涌,骨节分明的手指抚上她的眼尾,指腹滚烫,一下又一下划过鬓边,仿佛要抚平她所有不安,“是贫僧自己握紧匕首割的。”
越浮玉倒抽一口气,“你不会分不清念珠和匕首了吧?”这是烧到多少度,都给佛子烧傻了!
蕴空却摇头,薄唇轻动,“我知道。”
他只是做出选择,丢掉念珠,选了匕首,不再举棋不定,知道自己该握紧什么。
“……”
越浮玉彻底无语了,她不明白怎么回事,只觉得蕴空从山匪那里回来后,整个人都变了,同样是看着她,却比以往更深郁也更直白。
越浮玉撕开衣袖给蕴空包扎手掌,抬头狐疑道,“到底怎么了?被山匪为难了?还是听见他们骂我了?”
公主歪头看他,红唇媚眼,眼波含情。
蕴空忽然笑了,清冷的眉目里晕出一片流光,他低头,额头抵着公主的额头,轻声道,“只是想说,以后再也不会让您难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