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震结束了。
山脉像沸腾后骤然离火的油锅,所有响动都逐渐冷却。尘土重新落地,碎石不再坠落,就连令人心惊胆战的树木断裂声也偃旗息鼓,活跃的山林再次归于平静。
山脉震动时,蕴空一直拥着公主,如同上一次雹灾发生时,不容拒绝地将她护在身下。有几次,越浮玉几乎能感受到山石撞在他身上的力道,蕴空却仿若未察,没发出一丝声音,甚至察觉到她突然紧绷僵硬的身体,低头轻轻抚过她的长发,声音清冽又平和,“别怕。”
四周尘烟弥漫,越浮玉却有刹那的恍惚,仿佛他们并没处于危机四伏的地震中,只是离别已久,乍然重逢,不约而同开始一个持续稍久的拥抱。
最后一块石子落入溪水,越浮玉终于回神,她用力挣脱怀抱,刚才死死桎梏她的双臂、被轻而易举推开。
蕴空单膝跪地,任由公主检查全身,他只是垂着眸,略微出神盯着她的指尖。可能公主自己都没注意到,她颤得有多厉害。
黑色僧袍不复从前的整洁,被割开大大小小的裂口,越浮玉不用问,就知道这些痕迹怎么来的,因为她刚刚扔掉的外袍上,同样留有一模一样的痕迹。
意识到对方也是坠落山崖,越浮玉愈发不解,她紧紧攥住他的袖口,仰头问道,“你怎么找到我的?”
目光缓缓掠过她身上每一处,又在脚踝处停顿一瞬,蕴空收回视线,指向身侧,“万物有灵。”
旁边树下,两匹枣红马头靠着头,挨挨蹭蹭挤在一起,公马还时不时跳起来,亲昵地撞一下对方。
万物有灵,于是本能地奔向所爱。
纵使前方是刀山火海,万劫不复。
“你……”越浮玉开口,话未说完,又蓦地收回。
她有许多问题,问他为何要来,问他万一找不到人怎么,问他知不知道这样做很危险,可她不想问。
一部分因为,答案是什么,他们彼此心知肚明;一部分因为,她已经下定决心远离,所以不想继续似有似无的暧昧。
红唇几度开合,最终也只是轻轻后退,越浮玉松开握紧他衣袖的手,成年人的口是心非,在此刻体现地淋漓尽致。纵然心里千回百转,落在唇畔的,也不过轻描淡写一句,“有哪里受伤么?本宫替你包扎。”
在她后退的瞬间,蕴空黑眸骤凝,他忽而低头,沉默看向自己的双手。
那种感觉再次漫上来。
那种得知公主坠崖后,两手空空,什么都握不住的感觉。
越浮玉没注意到蕴空的不对劲,只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一道又长又深的伤口、横亘在掌心,她心惊,“怎么回事?树枝划伤的?”
下意识想要撕一块布条,又想到什么,越浮玉低头在袖子里翻找起来,将零零碎碎的东西全摊在地上。看到想要的东西,艳丽的眉眼骤松,“还好都在。”
自从上次蕴空受伤,她就习惯性备一些伤药,还好没在坠崖的时候掉出去。
拧开瓷瓶,将药粉细细洒在伤口上,又用干净布条缠上两圈,越浮玉松口气,“幸好有药,要不然这伤还不知道怎么办。还有哪里受伤?一并处理了。”
因为找到药,公主的神色放松不少,语调也因此拉长,显得懒洋洋的,好像一瓶药,就轻而易举让她高兴起来。
蕴空缓缓合拢掌心,药物浸入伤口,又疼又胀,可他根本注意不到,只觉得另一种疼在心间蔓延。
永照公主,大申皇室最受宠爱的公主,邑万户,享荣华,本应高居玉阙,却在破败的山沟里,因为一瓶不值钱的伤药而雀跃。
蕴空半生修行,不念罪福,不问因果,可在此刻,止不住心生质疑,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佛子迟迟不回,越浮玉还以为对方不愿意说,她想着两人的关系,干脆眼睛一闭,自己开始检查。
掀开衣袖,前几天肩膀受的伤果然裂开,再一次上药包扎,重复几次,越浮玉确认蕴空身前没有更多伤口,试图转到另一侧,看看对方的后背,结果忘记脚扭了,刚起身便扑腾一声坐回地面,眼尾激出两滴泪,“嘶——好痛。”
蕴空骤然回神,压下不断上涌的思绪,单手扶住公主的腰,等人坐稳,才褪去她的鞋袜,将受伤的脚搭在自己膝盖上。
刚才动静不小,甚至引起两匹马的好奇,它们哒哒哒跑过来,母马左看右看,慢慢跪在地上,示意主人靠着它的身体。
越浮玉坐在地上,眼尾泛红,修长的脖颈高高仰起,脚掌抵在粗粝的僧袍,小腿被握住,仿佛整个人被对方掌控。
这副姿态很容易唤起一些不可言说的回忆,越浮玉下意识想把脚抽回来,几次挣扎未果,干脆认命。
现在全身是伤,两人凑不出一套健康的身体,还瞎矜持什么。
越浮玉自暴自弃后仰,躺在马背上,纤细的小腿向前一蹬,“看吧看吧。”
蕴空微不可察勾唇,松开掌间桎梏,“贫僧冒犯了。”
深呼一口气,越浮玉半垂着眸,等待佛子给她检查伤处。
她确实受伤了,对方指尖刚覆上去,便疼得发颤,蕴空安抚般拍拍她的小腿,更轻地转动脚踝。
伤处太疼,越浮玉试图转移注意力,视线漫不经心游移,渐渐落在蕴空身上。
佛子维持着跪地的姿态,墨色僧袍撑起劲瘦的身躯,上身微倾,指腹一寸一寸抚过她的脚踝。他似乎很凝重,薄唇紧抿,眼底深色明明灭灭,不是欲色狎昵,而是某种更沉重的东西,像是压抑的火山,摇摇欲坠又满腔火焰。
越浮玉从没看过对方这样的表情,微讶,“你怎……疼。”
还没问出口,脚踝忽然一阵疼痛,蕴空抬头,已经收敛全部情绪,恢复往日淡然的神色,替她穿好鞋,“骨头没事,只是扭伤,修养一段时间即可。”
他拿走她的袜子,在溪边沾上水,敷在伤处,“用凉水敷一会,不会那么疼。”
溪水清凉,覆在脚踝果然舒服很多,就是用她的袜子有点……
越浮玉一阵尴尬,但对方神色从容,她也索性不再想,用裙摆遮住裸露的脚踝,轻咳一声开口,“接下来怎么办?”
原路肯定回不去了,就是不知道断崖下面,有没有其他出口。
蕴空蹲在她身边,随意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画潍县的舆图给她看,“我们落下的地方,位于两山之间,这里原本是一条河道,三百年前一次地动,导致地势变化,后来水位逐年降低,变成一条小溪。”
越浮玉恍然,她以为的断崖,实际是河槽,难怪两侧都笔直陡峭,高度又统一。
蕴空指着山势走向,“目前不知道这条河有多长、又通向哪、有没有河岸较低的地方,一时半会未必能找到出路,而且您脚踝受伤,不宜走动,最好留在原地。”
越浮玉明白对方的意思。
他们的选择不多,一是自己找出路,二是等待救援。
两个伤患,一个腿受伤,一个手受伤,又没有任何工具,去找一条不知道是否存在的路,显而易见不合理。而且沈不随已经知道她坠落的大致方位,一定会找到他们,所以最好的方案就是留在原地等待救援。
蕴空继续道,“贫僧来时,沿途做了标记,”他停顿片刻,指尖微蜷,碰了碰掌心的伤口,第一次用比较犹豫的语气道,“只是不太明显,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发现。”
越浮玉没把蕴空掌心的伤口和他口中的标记联系在一起,以为是刻在树上的记号或者布条之类的,她笃定开口,“郑家军是全大申最优秀的士兵,他们一定能发现。我们不走,他们会找来的。”
两人很快达成共识,都决定不走。
不得不说,蕴空的到来,解决了目前所有困境,又或者他本身就是让人安稳的存在。
询问了沈不随的安全,确定有后续救援,越浮玉几乎是立马放松下来。她也顾不得姿势如何,懒洋洋靠着热乎的骏马,忽然又生出一个主意,“都说老马识途,之前它能带着付长盈去知府,证明它知道回去的路。我们不如把马放了,再等它带人来找我们。”
说做就做,越浮玉卸下马鞍,又薅把青草递到马嘴边,懒散开口,“英雄儿马,本宫的命就靠你了,记住,回家后多带几个人来。”
一人一马莫名郑重,还真有点临危受命的意思,蕴空从溪边回来,正好听见这句话,眼底映出零星笑意。枣红马竟也不知被哪个字触动,真的起身,似乎要离开。
只是离开之前,轻轻拱了下另外一匹马,对方也舔舔它的后背,仿佛十分不舍。
永照公主缓缓挑眉,纤细指尖对准自己,转头问蕴空,“本宫怎么好像那个,拆散儿子儿媳的恶婆婆?”
并没有真要一个答案,不等对方开口,她便挺直身体,拆掉另一个马鞍,声音含笑,“算了算了,你俩一起走吧,反正我们在这等着,也用不上。再说了,地震后很多动物都出来,万一有狮子老虎什么的,一匹马也不安全,两个一起还能壮壮胆。”
轻拍马背,两匹骏马便风一般离开,奔向潍县的方向。
一直到彻底看不见身影,越浮玉才转头,她脸上还带着轻松的笑,刚要开口,才发现蕴空并没和她一样,目光随着两匹马走远,而是黑眸深深,一直望着她,从头到尾、自始至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