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很快过去,因为昨晚的争端,天还没亮,很多人早早收拾东西离开。
越浮玉反而比较慢,一是已经抵达莱州,她不再急着赶路。二是——
偌大的佛堂当中,蕴空垂着眸,正在清扫房间。
他扫去地上的灰烬,收拾好地上的杂物,冷白手指一一拂去佛像的浮尘。
不是渡众生才算修行,万物万事,皆是修行。
越浮玉没动手,懒洋洋倚在门边,红色裙摆垂落在地上,目光偶尔落在蕴空来往的背影上,偶尔落在天边,不知在想什么。
然后,她看见了一个人。
昨夜离开的中年男子沉着脸回来,衣服短了一截,取而代之的是脖子上新包扎的一圈布料。看见寺庙门口的越浮玉,他忽然顿住,整张脸都又红又绿,像个变色龙。
艹,他分明看见那和尚走了,这贱女人怎么还在?
昨日事昨日毕,反正报过仇,越浮玉也不太在意,她仿佛没看见对方,走去马车边和蕴空汇合。
两人擦肩而过,中年男人眼底飞快闪过怨毒与恐惧,隔了半晌,还是低着头走进佛堂。
他的行礼包裹还在佛堂里,里面装着进城要卖的货物,昨晚他太害怕,惊恐之下跑出去,但没离开,而是在其他半倒塌的屋子里窝了一宿,连篝火都没敢点燃,现在又湿又冷,浑身难受。
脖子上的伤口又隐隐作痛,男子阴狠转头,对着两人的背影狠狠啐了一口,随即走回昨夜的角落。
昨晚的篝火早就灭了,但还有一个身影蜷缩在角落入睡,中年男人看见还在睡梦中的同伴,眼中怒火更盛,用力踢了一脚,恶狠狠开口,“还不滚起来!他妈的跟死猪一样,就知道睡。”
“同伴”似乎很累,昨晚发生那么多事都没被吵醒。如今被踢了一脚,才惊慌起身,整个人弹起来,不过他大半身体都藏在阴影中,看不清相貌和表情,只知道身量很小,似乎是中年男人的儿子。
同伴醒来后看见怒火中烧的男人,下意识后退一步,两手惶恐抱头。
这个动作突然激怒了男人,昨夜被当众教训的火气猛地蹿上来,他眼底浑浊怨毒,忽然一拳锤在同伴脸上,直接把对方锤在地上,男人火气不消,甚至越来越旺。
昨夜被侮辱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他一脚一脚踢在同伴身上,口中恶毒骂道,“你他妈昨夜根本没睡,就想看老子笑话是吧,你他妈个贱.人。”
虽然大部分人都离开了,但佛堂里还剩四五个人。他们看见男人的动作,互相对视一眼,虽然不敢上前,但还是犹犹豫豫开口,“老孙,算了吧。”
他们都是附近的百姓,有人认识中年男人。
他姓孙,是附近有名的猎户,打猎手艺一流。唯一的缺点是爱喝酒,喝完酒六亲不认、毛手毛脚,天王老子都敢骂。昨夜敢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动手,也是喝多了的缘故。
听见劝告,中年男人不仅没停手,反而又重重踢了几下,眼底满是血丝,“老子收拾自己女人,关你屁事?”
随着中年男人侧身,“同伴”终于露出脸。
巴掌大的脸缩在旧衣服中,不是大家以为的猎户之子,而是个二十左右的妇人。她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唇瓣苍白干燥,似乎在高烧,即便被踢,她也一脸麻木,眼睛木愣愣睁着,啜泣都不敢发出声音。只是在拳打脚踢落下来时,两手死死抱住肚子。
原本还在劝的人,听见女子是他的妻子,表情虽然不忍,却没再说什么了。
一副默认的态度。
耳坠丢失不见、回来寻找的越浮玉恰好看见这一幕,她看见男人的拳打脚踢,看见女人的无望,也看见其他人的漠然。
那不是漠然,而是骨子里的麻木与高高在上。
一纸婚书就是施暴者的免死金牌。
打骂同伴会阻止,打骂妻女却会被默认。女人是附属与所有物,却没有任何人觉得不对。
内心五味杂陈,有愤怒,有悲凉,有看不到尽头的绝望,是比自己被欺负还要痛苦愤怒一万倍的感受,越浮玉浑身都在颤,眼神冰冷,“住手。”
中年男人显然没想到她会去而复返,表情有瞬间僵硬,眼神怨恨至极,却因为顾忌着昨夜的事没有动手,他握紧拳头,脖子上青筋绷起,“这是老子媳妇,老子愿意怎样就怎样。”
这不是她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言论,也不是最后一次。
越浮玉低头看着地上的女人,对方的眼神麻木到近乎死寂,却在看见她时,微弱地冒出一点光。好像在说,救救我,我好疼,谁来救救我。
那一瞬间,越浮玉听见自己心脏破碎的声音,她好像透过这个人,看见越惜虞,看见宁温宁暖,看见晴娘,看见许许多多承受着同样折磨的女人。
她们的一生,无从欢愉,尽是苦痛。
越浮玉几步上前,拽住女人的手,将对方挡在身后。红裙随风起伏,眼底是高燃的苦痛和怒火,“这句话,你去跟官府说吧。”
如果说昨晚,中年男人还能忍,可经历了一夜折磨,又两次被女人看不起,他所有理智都崩塌,他妈的贱女人,专跟老子过不去是吧!
中年男人双眼通红,狰狞的表情想要杀人,他猛地冲过来,撕扯她的头发,“老子要你命。”
不等对方近身,越浮玉已然出手,她单手捏住对方的手腕,用力一拧。
“啊——”
痛苦的哀嚎响彻寺庙,男人的手臂生生被折断,越浮玉犹嫌不够,继续用力,直到将整个手臂卸下,怒火盎然的眼神滚烫可怕,她冷笑开口,“你不是喜欢打女人么?这滋味怎么样?”
凄厉的声音再次响起,几乎要穿透耳膜,男人疼得在地上翻滚。越浮玉冷冰冰甩开他的手,抬头时却发现,对面的百姓们惊恐地看向她,退后了好几步。
也是这时候,她看见蕴空。
佛子站在门口,身后是大片光,黑眸清冷望着她,眼底丝丝寒意。
不知看了多久。
而两人之间,中年男人在地上哀嚎,被打的女子木然望着眼前的一切,寺庙中的其他人满脸惊恐,就连一个妇人看她,脸上也透着恐惧。
她在救人,他们却觉得她是刽子手。
越浮玉孤零零站在阴影中,面对众人的视线,一瞬间的冲动褪去,疲倦失望如潮水般涌来。
她好像又生出那种沉重的感觉,自己沉在大海中,阳光照不到,四周也无声,她在呐喊尖叫,可无人听见她的声音,无人懂得她想要什么,她拼尽全力想改变点什么、却总是做不到。
比昨日更冷的感觉从体内蔓延开,通过四肢百骸,指尖都是冷的,越浮玉俯身扶起旁边的女人,凤眸低垂,掩下瞳孔中一片漠然。
算了,这条路本就是她一人,没什么可失望的。
可指尖刚刚碰到妇人,还没动作,冷白手臂挡在前面。蕴空替她扶起妇人,拿出手帕垫在手腕上,替对方把脉。
佛子没什么表情,薄唇紧抿,声音也冷淡,把脉过后淡淡开口,“要进城医治。”
越浮玉站在那,看蕴空麻烦其他妇人,将女子搀进马车。她面无表情提起裙摆,刚要进车,手腕忽然被佛子拽住。
粗粝指腹禁锢住细腕,他将她抵在车前,黑眸锁紧,冷淡嗓音下是压抑不住的薄怒,“您不该那样做。”
越浮玉顿了顿,缓缓抬头。
“大师,”她勾唇开口,语气却再无尊敬,好像回到他们刚认识的时候,两人互相厌恶,连掩饰都多余。
她神情讥诮,艳丽的眉眼上挑,眼底却是数不尽的冷漠霜寒,“怎么,你也认为那男人没错?本宫做错了?”
“他妄害众生、造无间业,是为有罪。您动手阻止,何错之有?只是……”蕴空望着忽然竖起棱角的公主,清冷的眉眼微微弯下,黑眸清亮,仿佛带着无数温和与纵容,“您该喊贫僧的。”
讥诮的笑容忽然怔在脸上,越浮玉好像被按下暂停键,大脑都停滞思考。直到手腕处近乎温柔的抚弄传来,她才忽然明白,蕴空不是拽住她,而是检查她是否受伤。
就像他也没觉得她做错,他只是担心她。
冷白指腹细细抚过手腕每一处骨骼,蕴空缓缓开口,“公主,不舒服可以开口,想动手也可以开口。您想渡众生,想救世人,做什么都可以。只需记住,贫僧在这,您从来都不是一个人。”
蕴空还要说什么,却感觉肩膀微湿,他抬眸,公主正仰头看着他,眼尾泛红,晶莹泪滴顺着脸颊滑落,一滴又一滴。
轻轻的,凉凉的,带着清晨的寒意,落在肩上,也落在心里。
“别哭,也别难过,”蕴空无奈叹息,他何尝没看出公主不被理解时的失落与难过,他轻轻抬手,拂去她眼角的泪,黑眸温和,仿佛许诺,“您的道,贫僧与您一起走。”
佛子低哑的嗓音顺着春风吹来,仿佛轻柔的网,包裹住她无数次濒临溃败的心脏。隔着朦胧的泪水,越浮玉看见朝阳从他身后升起,鸟儿鸣叫,屋檐上的雨滴落在草地上,迎春花热烈绽放。
世界在眼前盛大展开,而她听见,自己的心脏在胸膛内扑通扑通剧烈跳动。
那是心动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