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尚声微微抬眸,注视着宵行云。
  从哪里说起呢?宵行云一时不知从何开口。他站在山崖边,还是忍不住想要再往深渊探一探。如果叶尚声没来拉他一把,他的结果无疑就是粉身碎骨。
  “从你离开岚城后说起吧。”
  宵行云突然涌出想要抽烟的冲动,“介意我抽根烟吗?”
  叶尚声反应慢半拍地点头。
  黑暗中,一簇火苗升腾而上,映亮了宵行云憔悴痛苦的面庞。
  叶尚声第一次见到宵行云露出这种表情,仿佛他要做的不单单是一场简单的谈心,而是把心剜出来的过程。
  火苗熄灭瞬间为房间留下了唯一的星火。宵行云低沉磁哑的声音在黑暗中蒸腾而起。
  叶尚声离开岚城后,宵行云的情绪低迷了好长一段时间。林听早就发现了他和叶尚声之间的苗头不对。
  极强的控制欲使她不能容忍宵行云的人生行将踏错哪怕一步。宵行云就应该是最优秀的,他应该按照她画好的路线一步步往更高的地方走。
  她提出给宵行云办转学,到国外读书。
  这是宵行云人生以来第一次明面上对林听进行反抗。
  也给俩人都带来了不可磨灭的伤害。
  宵行云依旧呆在岚城,他总是喜欢在这座小城转悠,也许经过某个角落,他会恍惚地瞥见某个熟悉的身影。聊胜于无不是吗?他安慰自己,心甘情愿做个装睡的人。
  他会偷偷跑去叶尚声之前的家,不声不响地站在木质的大门前,呆个大半天后就会离开。街坊邻居偶尔撞见,免不得议论纷纷。
  屋外的黄皮树长得很好,枝叶繁茂,高三那年的夏日,幸得雨水少,果子沉甸甸地挂在枝头。
  他会顺手摘两颗,但是会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摘的都不熟,黄皮的表面还泛着青。但又不想扔掉,于是一口下去,酸涩持续整整十年。
  后来上大学,他违背林听的意愿,依旧留在南方的这座城市。想得靠近点,如果哪天那个人回来了,他不至于来不及。
  他大学学的是人工智能,却总是往农学院跑。搞得旁听课的老师总是打趣他,让他干脆修个双学位。
  也算是体验到了播种耕耘的不易,虽然不抵真正意义上的十分之一。
  因为“大少爷下乡变形记”的一个视频,宵行云从工程学院火到了全校。只是不久,林听的公司宣布破产,而林听也疯了,经诊断进了精神病院。
  宵行云时常觉得愧疚,觉得母亲这一生太过悲凉。
  可他又做错了什么呢?
  于是他只能休学一年,回到梧城。
  同年月末,春节前夕,单语堂在门外的躺椅中安详去世。宵行云不记得自己当时是怎么处理姥爷的后事的,只记得当时脑袋很乱,焚尸场出来他抱着骨灰盒。那时候的天很美,粉紫色的晚霞依傍在天际。江边的水翻滚着,宵行云在人来人往中沿着桥栏坐下,不知怎么的,就哭了。
  春节伊始,他成了孤身一人,无依无靠。可是那时,他也不过二十岁出头。
  他开始做各种各样的兼职,但不觉得累。
  工作学业两头跑,反倒让他觉得充实了,不至于再胡思乱想什么。
  他成绩很好,本科期间就跟着研究生的师兄师姐以第二作者身份发布了多篇论文。后来也顺利拿到了老师手头的一个新项目,还和老师一起到美国的一间学校参加了交流会。
  会后他在学校参观,恰好遇到一个学生社团举办活动,名为“luckandblessing”。
  他想去的,但老师突然喊住了他,便只能作罢。
  再后来,宵行云博士毕业后开了家科技公司:北斗。
  但一开始由于资金运转困难,差点没能办下去。好在他遇到了一位很好的投资人。期间诸多不易都挺过来了,北斗也在短短几年时间内跻身于科技领域的重要一员,市场份额逐年上涨。公司越办越大,总部得以驻扎在市中心一带。目前,已经开始拓展海外业务。
  这些事情宵行云挑挑拣拣,避重就轻地说,连同对叶尚声的爱意也一并收了起来。
  叶尚声就这么听着,宵行云讲得很简略,甚至能用概括来形容。但单单如此,从他的语气就能听出痛苦。
  “为什么?”叶尚声开口问。
  俩指间的星火烫了烫皮肤,“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一直呆在岚城?”
  屋外的雨变小了,空气化成了某种胶质,黏稠的,堵住了呼吸道。
  火光熄灭,宵行云双手交叠,头垂下。叶尚声不禁想起宵行云在长椅上,雨幕之下佝偻着身躯的场景。
  鼻子蓦地就发酸。
  “因为喜欢那座城市,想在那里呆得久一点。”
  这就是宵行云给出的回答。
  “你呢?这几年怎么样?”
  叶尚声没做好刨析自己的准备,他更不想去回忆,去诉苦。但在宵行云面前,他想放任自己。
  “我啊。”他捡起了一贯佯装释然的姿态,“后面到梧城继续上学,这里的老师和同学都很好。成绩上来得很快,考上了一所还不错的大学。”
  叶尚声说谎了,他下意识用坚硬的外壳遮蔽住自己内部的柔软。
  事实上刚来梧城那几年,人生地不熟,和舅舅也不熟,他更多的是“自给自足”。自己一边打工赚钱一边备战高考。忙得连睡眠都很少,更别提和同学打好关系。
  和他坐得近的几位自来熟的同学倒和他关系还不错,然而他们对叶尚声的评价只有两个字:孤僻。
  “学了摄影,总是去旅游,拍了很多照片。不过后来奶奶生病住院,那段时间比较难。再后来,就是出国留学,学的是金融。但是我不着调,帮舅舅打理了一阵子国外的公司,觉得没意思,干脆就当摄影师去了。过得还不错吧。”
  宵行云听着,没有打断,等人全部说完他才冷不丁来一句:“真的过得好吗?”
  叶尚声心脏陡然收缩挤压,苦涩的汁液流出,只有咬紧牙关才能不让它外露。
  宵行云直直盯着他,目光灼烫的似乎要把身体烫出一个洞。
  叶尚声避开视线,自顾自地答道:“总比过去好不是吗?”
  他不知道宵行云的反应,只听到他说:“嗯,过得好就行。先睡吧。”
  长夜漫漫,窗外雨滴声响,两个灵魂依偎在彼此的呼吸声中,难过的难过的,流泪的流泪,渐渐地便沉入了梦乡。
  梦里,叶尚声听到自己说:宵行云,我过得一点都不好......
  叶尚声睡得并不安稳,天懵懵亮的时候察觉床板轻微地晃动了一下,睁开眼宵行云已经起床,正准备出门。
  供电应该恢复了,浴室外昨晚没来得及关的热水器开关亮着。屋外细雨蒙蒙,天黑压压的一大片,仿佛下一秒新的暴风雨就会到来。
  “你去哪?”刚睡醒的声音透着鼻音,叶尚声半睡半醒地问。
  “吵醒你了?”宵行云稍微走近床边,他的身高恰好与上床的床栏相平,视线穿过木条间的缝隙落在叶尚声的眼里。
  “再睡醒会吧,还早。我去镇上买点东西。”
  叶尚声模糊地应下,重新卷进被窝中。门打开又被轻轻带上,摩托车的引擎在淅淅沥沥的雨中响起。
  昨天的事似乎只是一场无意识的梦,俩人都没再提起。
  困意再次上头,叶尚声隐约听到微弱的哼唧声,原本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直至这个声音越来越近,最后在门口停下。
  叶尚声半撑起身子,缓了半晌,决定下床看看。他穿着宽松的衬衫和勉强及膝的短裤。打开门刹那,雨天的寒意席卷而来,他打了个寒颤。
  门槛的另一端,出现了一团白色生物,毛发湿漉漉的,全身不可遏制地发抖。
  见到叶尚声,也只是恹恹地望一眼,头又重新垂下趴在地上。不舒服地哼唧两声。
  叶尚声蹲下来,“冻坏了吧?你是流浪狗吗?”
  他检查了一番,这只白色的小狗健康状况仿佛不太好,腿部有创伤在发炎。
  “那你跟我走?”他问得认真,就像小狗真的能听懂和他交流一样。
  他小心翼翼地抱起小狗,打算先给它洗个热水澡。
  小狗安静听话,全程没有反抗,洗澡时也乖乖的。
  叶尚声其实有顾虑,怕宵行云因为洁癖会不喜欢它。因此帮它洗澡的时候也尽量搞得干净卫生,只挪用了一小片的地方。
  洗干净后叶尚声打算用风筒给小狗吹干。想到什么,他发信息给宵行云:你待会买个新风筒回来?
  顿了会,觉得还是坦白好:刚在门外捡到一只小狗,这个旧的给它用吧。
  宵行云没有立刻回信息,叶尚声怕小狗冷着,关掉手机先把它吹干。
  温热的风拂在毛发上,脏兮兮的小狗变成了“白雪”小狗。毛发很软,手感也很好。
  一阵折腾过后,小狗才恢复点精气神,认主人般安稳睡在叶尚声的小腹上。搞得叶尚声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屋外摩托车再次响起,小狗的耳朵动了动。叶尚声安抚地摸它脑袋,小家伙才没有醒。
  木门吱呀打开,宵行云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走向他。
  俩人默契地没有说话,宵行云俯下身子摸了摸小狗的脑袋。指尖碰到小狗的耳朵时,耳朵敏锐地动了动。
  “买那么多东西?”
  说话的音量自动放小。
  “早餐和一些补营养的东西。剩下的都是给小狗买的。”
  叶尚声微微震惊,眼睛瞪大了些:“我一开始还怕你不肯要它呢。”
  宵行云笑了笑,拿出了好些药物,“不会。”
  “你怎么知道它受伤了?”叶尚声用气声问。
  宵行云拿出药膏轻轻地往小狗受伤的腿部抹:“猜的。”
  宵行云还买了个狗窝,他一开始还以为是比较大只的狗,所以买大了。没想到是那么小的一只。
  白茸茸就这么躺在温暖的小窝,噢不,大窝。叶尚声蹲在地上看。
  “别老蹲着了,待会站起来又头晕。”
  “噢。”叶尚声不上心地应道,他想起到之前遇到的猫。
  宵行云拉了他一把,把人扶稳才松手。他让叶尚声先吃早餐,是熟悉的路边早点,还热乎着冒着热气。
  宵行云进厨房打理中午的食材,他打算煲汤给叶尚声补补营养。
  叶尚声吃完后,倚在厨房门口看着。
  他平时外卖吃惯了,唯一的家常菜呢只有舅舅来一趟才吃得到。更别说煲汤。
  回忆起宵行云昨晚说的话,二十岁出头,自己还是没长大的孩子,却因为种种缘由不得不飞快成长起来,成为能独立担当起责任的大人。
  “宵行云,我们给它起个名字吧。”叶尚声突然道,像小幸运一样,叶尚声也想给这只可爱的生物取个好听的名字。
  之前大脑转了半天,想到的都有“小幸运”和“小白”两个名字。
  但现在他想到新的了:“你觉得布里斯怎么样?”
  毛茸茸是土狗,叶尚声冷不丁地给它起了个洋气名,宵行云觉得太反差了。小狗这名字取得反差,叶尚声取这个名字时一本正经的模样宵行云也觉得反差。过于可爱了显得。
  宵行云莞尔道:“是有什么寓意吗?”
  叶尚声没有正面给出答案:“你觉得好听吗?”
  “好听......”
  叶尚声心满意足地撸起袖子打算进厨房帮忙。
  宵行云措不及防给了他一记回旋镖:“......吧。”
  “hey!”叶尚声急得彪英文,“不好听吗?”
  后面宵行云再说好听叶尚声都不乐意了,但他没打算改。就叫布里斯,只是为宵行云取的,他觉得不好听,叶尚声就觉得郁闷。
  至于是什么寓意。
  布里斯,bliss。大概就是祝你幸福快乐的意思。
  下午天气难得好转,没有阳光,只有日光。好在风大,水泥铺设的地面都干了。不过天气预报说这几天还会出现局部暴雨,雷阵雨现象。
  晚上,村子里准备放露天电影。虽然叶尚声在村子里长大,但看露天电影还是第一次。
  街坊邻居都搬着小木凳,小圆桌聚在广场上。
  叶尚声坐在第一排,宵行云不在,说是去拿东西了。好多人觉得叶尚声面生,所以免不得来问他话。
  叶尚声自认为不是社恐的人,奈何大家太过热情,还经常夸他长得好看有气质,倒让人怪不好意思的。
  而且叶尚声穿得非常休闲,即便如此,他身上独一份的气质还是没能掩盖住,只是自己不自知罢了。
  宵行云回来的时候托着托盘,还有一杯类似于奶茶一样的东西。
  叶尚声接过,托盘上放了烤红薯,板栗还有枣糕之类的东西。至于手上那杯滚烫的,也不是奶茶,宵行云不知从哪里给他搞的养生茶。
  叶尚声:......
  开心归开心,感动归感动。
  叶尚声压低声音道:“宵行云,我还年轻,不用那么快养生。”
  宵行云用同样的音量回他:“是补气血的,你身体不好。”
  叶尚声一愣,再不吱声,安安分分坐在椅子上。暖茶入胃,叶尚声尝出里面放了红枣等补气血的食材。
  是一部中国的文艺片电影,和乡村改革振兴有关。
  叶尚声看得投入,不自觉代入稻花村。
  虽然和电影里的情况截然不同,但稻花村是不是也可以采用相关改革措施发展。
  电影持续近乎两个小时,结束的时候有小朋友来找叶尚声,给他送了好多小玩意。叶尚声一一收下,他萌生了拍照的念头。
  虽然说来卞源拍素材是他当时头脑一热憋出来的借口,但现下被乡村风情打动,被小朋友的天真可爱打动,他想好好拍拍这个地方和这个地方生长的人。
  于是第二天,他便到处在村子里转悠去了。宵行云今天要去学校,叶尚声便自己逛。
  村里的房子都刷着白色的漆,只是在风雨岁月的洗礼下,生出了黑色的斑驳。房子与房子间,挤出一条条小巷,小巷里是孩子们的欢声笑语。
  今天天气很好,大雨过后的天澄澈明媚,万里无云。阳光也似乎更明亮些。叶尚声干脆把布里斯也带出来溜溜。
  布里斯对这片地方不熟,总是到处嗅,偶尔窜进一个草丛,出来的时候粘了一身草果。
  走累了,布里斯就会找块干净的空地趴趴。别的小狗看到昆虫之类的一般都很兴奋,但布里斯不这样。
  它懒洋洋地躺在阳光下,许是身上香的缘故,引来了一只黑紫色的蝴蝶。蝴蝶停在它湿润的鼻头,布里斯圆溜的,玩偶一样的眼睛盯着蝴蝶翕动的翅膀。
  叶尚声看它可爱,又觉得温馨静好,抬手就拍了下来。
  快门按下瞬间,布里斯冷不防打了个喷嚏。叶尚声盯着显示屏上生动的照片,自己都没发觉自己笑得开心。
  他往前走,来到一间貌似荒废的房子门前。这个地方比较偏,但杂草不多,应该是常有人来走动。
  房子前长了两棵树,叶尚声不太认得,拍照识别才知道这两棵是枣树。
  倾斜的金色光线涂抹在树枝上,摇晃的树影印在白色的墙布,像一副水墨画。
  等八九月枣子长出来,应该会更好看。
  回去的路上,叶尚声撞见了小朋友们的世界。
  他们在玩玻璃珠,跑跑闹闹的,每个人都专注,又都快乐。
  这就是童年吧。叶尚声不作声地按下快门,布里斯在同一时刻闯入镜头。
  闲适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转眼间叶尚声来卞源已经七天了。今天差不多就要回去了。
  宵行云帮他收拾行李,没多少,但叶尚声希望这个过程能延长,变得长久些,更长久些。
  他好久没像这几天这样,内心平静,心头永远泛着淡淡的,说不出口的愉悦。
  一日三餐也在宵行云的监督下变得正常。回去之后又不这样了。叶尚声心想。
  宵行云装好行李,把行李箱绑在摩托车的后座。见叶尚声在发愣,便停在他身边道:“又发呆?”
  又?
  叶尚声扭头盯了宵行云几秒,又避开视线抬头望天。现在走是最好的,今晚估计有一场大雨,路上不安全。
  可是心里总是酸酸的,不好受。
  “不舍得这里?”宵行云看出他的情绪。
  叶尚声点头,不舍的有太多了。他不舍得这片地方,不舍得这几天的生活,更不舍和宵行云朝夕相处的几天日子。
  但总得有结束的时候,他收掇起情绪:“没事,走吧。”
  他进屋找布里斯,喊了半天,小家伙也不见出来。宵行云一起找,但也无所收获。
  俩人干脆分头去寻。
  “别跑太远,快下雨了。”宵行云叮嘱道。
  但叶尚声不太听得进去,敷衍点头就跑出去了。一路上问了好多人,周围的树林也越发的密。
  天空开始呜隆隆地响。
  应该是今天村里有人办喜事,放鞭炮的时候把布里斯吓到了,不然它不会乱跑。
  雨滴顺着大树的叶子往下砸,叶尚声的脸渐渐被雨打湿。他听到了小狗的哼唧声,便试着喊了一句:“布里斯!”
  布里斯听到了,汪汪地回应着。
  叶尚声顺着声音找,在一块巨大的废石前找到它。它腿上的伤复发了,走不动路,还被碎石蹭到,结痂的伤口又开始渗血。
  叶尚声把他抱在怀里,撸它的毛,一遍遍安抚。
  出来的时候太急,没带伞,穿着也单薄。雨水浸透了身躯,躯干开始麻木的冷。兜里的手机震动,是宵行云打来的。
  叶尚声接通,他简单描述了自己这边的情况,寻找标志性的东西。废弃的石碑上似乎印了几个大字,叶尚声凑近看。
  猛地,呼吸滞空。
  石碑上写着——乱葬岗。
  叶尚声怕鬼,这无疑是给了他心灵的重创。他下意识后退,被一条藤蔓往后绊倒。
  手机滑出手,掉进了一个水坑。叶尚声忙捞出来,手机亮了一瞬黑屏。完了,他联系不上宵行云了,也打开不了导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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