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炎炎,黄皮树影斑驳倒添了几分凉。
  叶尚声穿着一件背心,套上一件透薄的衬衫外套,从早上学到了中午。
  屋内脱落了墙皮的灰霭墙面,贴满了金灿灿的奖状。叶尚声自小成绩好,但保送到市高中后才明白什么是井底之蛙,什么是知识壁垒。泱泱千人,他不过是凡桃俗李。一晃十年间,知识也忘得七七八八。
  阿奶今日卖菜竟卖了上百元,特地做了尖米圆庆祝。其实是叶怀义爱吃。叶尚声帮忙搓粉,削萝卜。
  近来他吃完饭就往镇上跑,叶怀义问他干嘛去,他只说有事。偏生自己有徒弟要教,没法跟去看个究竟,不是跟人学坏就好。
  不过也是邪乎,叶尚声去十几回了,每次都不见宵行云。到头来真就安安分分学了象棋,还学得头头是道。
  叶尚声掌红棋相七进五,黑棋架中炮打兵。叶尚声随即马八进六保中兵。
  临近尾声,叶尚声还持一马一炮一车,单语堂还有双车,一炮。
  黑炮已经占据了红方的马二位,黑车直狙占领相三位——将军!
  叶尚声被迫落士,黑车紧跟回落打红车。此招一出,黑炮就以红士为台——再将。
  叶尚声只得弃车保帅。
  然而棋局已定,单语堂一记双车错——绝杀。
  “不错,才十几天,进步很大。”
  中途休息,叶尚声悠闲悠哉磕瓜子:“对了师父,我爷爷最近也收了个徒弟。听说学得还挺好嘞。”
  说来也奇怪,每次回家都与那个小徒弟碰不到面。爷爷说他那徒弟长得一副金贵相,细皮嫩肉的,还懂礼貌懂分寸。
  听多了叶尚声反倒升起一股好奇,到底是谁家的娇娇公子哥跑人间撒欢来了。
  单语堂把老花镜取下,闲来饮一口茶玩笑道:“老叶藏那么深,一点风声都不透露啊。也好,以后有机会认识你们还可以一起切磋。”
  叶尚声乖巧回应:“那师父你得多教教我,不然我这三脚猫功夫出去,就净丢人了。”
  单语堂实话道:“你踏踏实实学肯定能学到本领。”
  这话叶尚声就不乐意:“我学得可认真了师父!还不认真吗?!”
  单语堂抬头望天,装作无事发生般:“我可没说过这话。”
  叶尚声:“你就是这个意思!”
  ……
  闹完一阵,叶尚声偷摸地掩饰打听:“师父,宵行云最近在忙什么?”
  每次来都见不到人。
  单语堂从不干涉宵行云私事,凡事报个平安就行:“上兴趣班去了,隔三岔五就去一趟。”
  “兴趣班?”
  又是兴趣班……除了看书,叶尚声还真没想起宵行云别的爱好。
  “听小宵说你们一起骑车上学?”单语堂放下杯展,双手抱在膝盖。
  “嗯。”叶尚声咬下一块巧克力,他现在爱吃甜食。
  “怪不得。”单语堂呢喃道,“臭小子,敢情他为这事买的自行车。还硬挑老款买。”
  还不让接送。
  叶尚声手上的棋子啪嗒掉在桌上,“啊?什么意思?”
  单语堂吃掉叶尚声的炮:“你自个问他去吧。”
  差不多回家了,叶尚声骑着车慢悠悠荡漾在乡间的小路,思绪却飘到了远方。
  .
  刚上市高中那会,是叶尚声第一次走出去。开学第一天,他穿着最干净最整洁的衣服,未入校园,却先被高楼大厦迷了眼。繁华街道四横八错,车辆来往络绎不绝,钢筋水泥宛若一头凶猛巨兽,强制冲破了少年置身多年的深井牢笼。
  他伫立于天桥之上,目光所及仿佛皆为幻梦。那时候十七八岁的少年并不知道他有光明的未来,但他想他一定会有光明的未来。因为从那一刻起,他有着足够坚定的决心和毅力。
  然而当他走进所谓的班级,是小群体的抱团,是明目张胆的孤立,是赤裸裸的挑衅和毫无意义的只为满足一己之快欲的恶作剧。
  叶尚声不知说过多少句:我的衣服不脏,只是不小心沾了点土。
  2015年8月20号,高二开学的第一天。叶尚声如往常一般,去车棚里寻找那辆历经风雨仍屹立不倒的老式自行车。很容易找,因为它在一众昂贵的各式各样的新式自行车里是那么的显眼,那么的格格不入。
  叶尚声小心翼翼将车推出来,一条腿刚踏上踏板,就感觉到了不对劲,一股气流声尤为明显。他蹲下身子细细查看,前轮扎了两个钉子,后轮也扎了两个钉子。
  良久,他才缓缓起身,手紧紧握住车座底部,指甲泛着狠白。角落里的偷笑声在他的耳边无限放大无限循环,像无止境的黑洞,要把他的魂魄都吸干抹净才肯罢休。
  周遭人潮褪去,他依旧僵硬在原地,像年久失修的危房,摇摇欲坠。
  “声声?”
  不知道第几次呼喊,叶尚声迟钝地抬头望过去。单语堂慈祥问他:“车坏了?爷爷顺道载你回去?”
  这是目前回家最快也是最好的方法,可他看到了后座上的宵行云。
  那人一身马甲衬衫穿得得体,撸起的半卷衣袖露出价格昂贵的表盘。不知有意无意,二人视线短暂相碰。
  可能是出于该死的自尊,又或是所谓的旁观者有罪论,叶尚声突然不想接受这份帮助了。
  他轻轻地摇头表示拒绝,一个人倔强地推着车往回走。从日暮途远走到黑更半夜。
  明明是夏夜,夜里的风却如冰锥刺骨。对了,补胎费40元。那本是他一周的伙食费。
  叶尚声重重呼出一口气,重新回到了现实当中。
  谁知道呢,因果这种东西,非得有个理由以求心安,只能说上天怜悯吧。
  叶尚声近来走的都是小路,主要是探望以前乡里的好友叶强。
  一村人一个姓,本乡的孩子大多都姓叶。
  叶强比叶尚声小一岁,在国际高中上学。小时候几人就玩得欢,长大后出去的出去,渐渐联系就少了。但少年间的友谊像是喷了防腐剂,就算隔了再久没见,也不会生疏。
  估摸着时间,强子也该回来了。
  门外老家围着一圈栅栏,叶尚声长腿跨过去,悬着的手还没敲下,心灵感应般木门“呼”地打开。
  叶尚声还怔忪着,叶强一个拥抱就围了上来:“longtimenosee.想死我了兄弟!”
  一见着面,叶强的嘴就闲不下来,将人拉进屋里说个没完。
  叶尚声乖乖听着,吃掉桌子上的一颗巧克力,酒心味的。
  “什么时候回来的?”
  叶强去国际高中读了一年,整个人的气质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以前村里的黑煤球,转身一变,成了朗朗少年:“今早刚下飞机就赶回来了。”
  “兄弟……”这话说得哽咽:“你今天中午上哪去了?”
  叶尚声无辜地眨巴着眼睛,“去了趟镇子上,怎么了?”
  “呜呜呜——”
  一阵鬼号。
  叶尚声:???
  他好说歹说,才把人劝好。满眼担忧道:“所以发生了什么?”
  叶强脸色涨得通红,喝了口冰镇可乐压惊:“我今天,不是上你家找你吗?寻思着给你个惊喜。然后我刚进门,就看到你爷爷和一个小伙下棋。咱村里身材这般好的不就我们一批吗?而且还在你家!我把那人认成你合情合理吧?”
  叶尚声估摸知道发生什么了,强掩着眼底的笑意:“嗯,后续呢?”
  “后续……后续……我……我直接一个箭步冲上去,”语势渐弱,“拍......拍了人家的屁......屁股。”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终于憋不住了,叶尚声笑得丝毫不留情面。他几乎可以想像到那位娇娇小公子一副被轻薄了的神情。
  叶强羞得脸都红了:“妈的你还笑!是不是人?!”
  叶尚声眼泪都出来了,不过那个徒儿他也没见过。
  “对不起。”
  不想笑的,但真的忍不住。
  “你知道我不是故意的。欸强子,”叶尚声撞了撞叶强的肩膀,那人长什么样?”
  他妈真是个好问题。
  叶强:……
  他当时臊得慌,特别是那人扭头看他的时候。
  那眼神,就第一眼是温柔的,余下的越来越冷,越来越冷。
  叶强又吐槽了一通:“我当时说了起码不下二十个对不起,sorry和不好意思。那人谁啊那么拽?跟谁抢了他老婆似的。”
  呦,看不出来小少爷还挺有脾气。叶尚声尽量平复笑意:“我爷爷收的徒儿。”
  这part算是揭过去了,叶强:“在市高中适应得还好吧兄弟?”
  叶尚声抬头望了一眼叶强又迅速撇开:“还行。”
  两人自小一起长大,叶强几乎瞬间就发现了叶尚声的不对劲:“你撒谎?”
  “没有。”叶尚声提高音量道。
  “狡辩你再狡辩!你不知道你一说谎就不敢看人的眼睛吗?”
  叶尚声心里自嘲一番,当然是嘲笑以前的自己。自从上了那个高中,他就越来越胆小,不敢直视别人眼睛的时候多了去了。奈何受不住叶强的逼问,最后还是得一五一十交代清楚。
  叶强听完火气就蹿到了头顶,“龟孙!简直欺人太甚!农村的怎么他们了!”
  杯子都差点捏碎。气氛安静片刻,叶强捞起手机打电话。叶尚声忙将人拦住:“你干嘛?”
  “让我妈到时帮我请两天假,我和你去一趟学校。”
  “不用。”叶尚声夺过他的手机,把屏幕上的数字一个一个删掉:“放心吧,我能解决。”
  “你能个鬼啊,你能你早干嘛去了?”
  叶尚声按住他的肩膀,语气放缓:“相信我强子。”
  叶强:……
  奈何叶尚声一脸坚定……
  “啧。”他胡乱抓了一把头发,不放心地妥协:“有事找我。上刀山下火海我都给你赶回来。”
  俩人抱臂撞肩:“谢了,强子!”
  快乐的时光总过得飞快。叶强回去上学了,转眼到了八月十五号,高二开学的日子。
  阳光明媚,举目望去,蔚蓝的天际没有参杂一丝白云。
  叶尚声骑车准备到镇上和宵行云汇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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