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比平常稍早一些到了学校。这雨从昨天下午就下个不停。
到学校的时候刚好遇到丰川同学走下轿车。她接过管家递过的伞就低着头往校门走。
“早安，丰川同学。”
“藤原君。。。”
“和知叶同学和好了吗？”
丰川同学默默地摇了摇头。
我们沉闷地穿过中庭，被雨水浇灌的紫阳花仍然娇艳欲滴。
“周五的四手连弹，藤原君还愿意让我一起吗？”
“我自然是很乐意的。。。你决定好了吗？”
“嗯，我必须得试试。”
我紧了紧拳头，“丰川同学。你说的特别到底是什，又为什一定要变得特别呢？可以告诉我吗。”
“说了的话，藤原君一定会讨厌我的。我不想那样。”
“怎会？”
“会的。”
“。。。”
到了玄关因为需要换室内鞋，所以和丰川同学分开了。我独自走上二楼，看见丰川正跑向杏姐。
“小杏老师，昨天说的四手连弹的事。。。”
“那个啊。”杏姐注意到我，然后狡黠地笑了笑。
“我改主意了。小遥我们来比赛吧。”
◇
“我们没时间陪你胡闹，我和丰川同学还要排练呢。”
放学后的音乐教室，杏姐打开了钢琴的琴盖。我还在发着牢骚。
“小遥都同意了。小慎再怎反对也没用哦。我再重复一遍规则，我和小遥分别演奏一首相同的歌，让小慎来打分，分高的人就能获得和小慎一起四手联弹的资格。这样可以吗？”
丰川同学没有说话，默默地点了点头。
我忽然感觉很不理解。为什杏姐会提出这个比赛，丰川同学又是为什要同意这个莫名奇妙的要求。
“嗯。。。没拿乐谱呢。干脆就弹小慎写得那首《奔三》吧。小遥记得谱子吗？”
丰川同学点头，这两位都是弹过一遍就能把谱子背下来的天才来着。
“我先来吧，免得小慎说我欺负人。”
杏姐自告奋勇地坐到钢琴前，丰川同学在我身边坐下，杏姐忽然看向这边。
“小遥，不勉强自己的话可是没办法前进的哦？”
我刚想问她是什意思，突如齐来的音浪就差点把我压倒在地。
杏姐的指尖飞舞著，演奏已经开始了。厚重的和弦似乎连玻璃窗都要拍碎，倏忽滑稽起来的乐句掩盖不住血脉中的沉重与激昂。
我呆呆地聆听着。
这的确是我写的歌。但这与我在电脑上靠音乐软件产出的根本不是一种东西。
音符逐渐仿佛实质化，填满了音乐教室内的空气。我被琴音的重量压得喘不过起来。恍然中我看见雷霆与利刃击打在骨头上。血与骨的地狱之后卧薪尝胆的小丑握住了复仇的宝剑。难以置信，掌管音律的神明也在高声歌唱，祂在为王的归来而欢呼。最终命运降下他的恩赐，英雄传奇的一生在月光下告终。
一曲演奏完毕。可我的意识还留在那片月光下。直到丰川同学起身的时候碰倒了椅子我才惊醒。
丰川同学慌忙扶起椅子，步履不稳地走向钢琴。坐到钢琴前时，她露出了惶恐而痛苦的表情。
我能够理解她。
我目睹过无数钢琴手被桐谷杏子摧毁过自信心，不如说最先被击溃得一败涂地的那个人就是我。亲耳听到这样赋予空气百万倍重量的演奏，即使是向来感情淡薄的丰川同学也会腿脚发软吧。
丰川同学深吸一口气，犹豫地按下了琴键，但冲入我耳中的却是同样急剧压迫感的震音，我这才想起自己作为评审员的责任，连忙聚精会神地聆听起了丰川同学的演奏。
奇怪。。。
我压根就不觉得丰川同学会赢，尽管她真的已经非常厉害了。我从小听着杏姐的钢琴长大，我知道这个不正经的家伙在钢琴演奏方面有多恐怖的实力与天赋。我亲眼看着她在比赛上击败一个又一个的对手，与她一同参赛的钢琴家们甚至无法升起嫉妒之心。
会有演奏家羡慕台风那雄壮可怖的嘶吼吗？在那些礼堂，坐在钢琴前的桐谷杏子就是风暴本身。
可是此刻，已经落下过的雷霆再次降临，泛著寒光的利刃再次交击。已经经历过的地狱再次降临，尚且残留在耳中的颂歌再次响起。真是完美，已经经由杏姐指尖而诞生于世间的英雄之旅再次上演，宛若一个轮回。
为什？
丰川同学，弹的和杏姐一模一样？
宣告歌曲完结的音符像被刀劈开。丰川同学从钢琴前站起来。什也没说，低着头往音乐教室外逃也似地离开。
“丰川同学。。。”我下意识地叫住了她。她回过头，看向我。
“多少分？”
“欸？”
“我和小杏老师，各自多少分？”
说起来她管杏姐叫小杏老师啊。脑海中的一角想着这样无关紧要的事，口中却说出了我发自内心的话语：
“你们俩，都是九十八分。”
丰川同学痛苦地笑了一下，样子格外的凄惨。难得见到一次她的笑容，却是如此的悲伤。
“我输了。”
留下这句话，丰川同学离开了。
我呆在原地，脑中仍是一片空白。
“愣著干嘛，还不快追！”我挨了杏姐一脚，连忙追出去，可连人影都不见了。
不会已经回家了吧？我兜兜转转地绕去了天台。结果这家伙还真在这儿。
今天的空气也湿漉漉的，眼看着又要下雨了。丰川同学坐在小毯子上啃著炒面面包，好呆。
“突然跑啥啊你。”
“不想让胡子键盘看到难堪的一面。”我觉得你把炒面吃到脸上的样子更难堪。
“我不觉得有什好难堪的。我第一次亲眼见到和杏姐一样厉害的钢琴家，你还只是个高中生啊！”
丰川同学摇了摇头：
“我不是和小杏老师一样厉害，我只是弹出了和小杏老师一样的东西。”
在今天之前的我可能会笑着问一句这有什区别吗？但亲耳听过了两人的演奏后，我明白了丰川同学的意思。
她弹出了和杏姐弹的完全一样的曲子。
当然，她们两人弹得都是我写的同一首曲子《奔三》。但是一样的不仅是曲子本身。演奏钢琴时的音色、手指撞击琴键的声音、琴键撞到钢琴的声音乃至弦与弦的共鸣，都完全一样。
要形容的话。丰川同学简直就是把杏姐弹的曲子录了下来，然后再播放了一遍。这便是所谓“一样的东西。”所以我才给两人都打了九十八分。
“这不是比杏姐还要厉害嘛！”我宛如向神明献上祈祷般诚挚地说道，“仅仅是耳朵听一遍就能完美地、字面意义上地再现复杂的钢琴曲。这对记忆力，控制能力甚至是对钢琴构造的理解都有恐怖的要求吧。这已经不能用天赋形容，只是单纯的神迹吧。”
“可是，”丰川同学像要把心都吐出来一般吐出话语，“我只能弹出听过的东西。”
“什。。。意思。。。”
“也就是说，我只不过是一台录音机罢了。一点，也不特别。”
◇
丰川同学被闯进学校的管家带走了，衣冠楚楚的司机向我表达了歉意说大小姐接下来还要上钢琴课所以必须离开了。我跟在他们后面走出学校，看着丰川同学上了那辆豪华轿车。
回到家，我在网络上搜索了丰川遥这个名字。网络真是恐怖的东西，只要愿意花时间，你便可以知晓一个十六岁少女的一切个人信息。丰川遥有着显赫的家世，其母是大型企业的董事长，其父则是著名的钢琴家。可是在六岁的时候她的父母离婚，从此跟着母亲生活。
或许是继承了父亲的优秀基因，丰川遥从小就展露出钢琴方面的卓越天赋，学习以外的所有时间都在钢琴教师们的监督下练习钢琴。天赋加努力的结果便是从十一岁开始就如割草一般四处收割钢琴比赛的冠军，甚至被称为“第二个桐谷杏子。”直到一年前，丰川遥输掉了一场比赛，从此在人们的视线中消失。
她从原来的音乐学院退学参加了中考，来到了如今这所普通的升学高中。
只因为一场失败，她就放弃了钢琴了吗。
我搜索“丰川遥钢琴比赛”，成功找到了比赛时的录像。视频的播放量都不高，我随手点开一个视频，下意识地就要直奔评论区。可暗流涌动的极强音震彻了我，几乎握不住鼠标。
我匆忙翻出头戴式耳机连在电脑上，把视频点回开头。
多灼热的风声啊，弦与弦的共鸣摩擦生热，连刚渗出的汗也会瞬间挥发。四分钟的时间，我被焰浪裹挟著朝太阳奔去。巨大的火球离我越来越近，比岩浆更沉寂的低音将我包裹，我不禁心生恐惧。但当岩浆穿过我的身体，肉体与灵魂一起被融化为红色的释放感却使我沉沦。最后我与岩浆一同汇入太阳，我睁开双眼，暗红色依然残留在视网膜上。
我摘下耳机，大口喘着气。额头上已然冒出细汗。
随手擦了擦汗，我再次戴上耳机，点开下一个视频。
《降b大调第二钢琴协奏曲》、《彼得鲁什卡》、《野蜂飞舞》、《第2钢琴协奏曲》。。。我在密集音符形成的暴雨中苦坐了几个小时，身心都被冲刷的一干二净。好不容易才走出大雨的我拔下耳机线。窗外，天空被深蓝色的色块涂抹了一层又一层。
已经入夜了。我仍感觉雨水残存在体内，低下头，才发现身上的t恤已经湿透了。
得拥有多恐怖的速度，多可怕的控制力与精准度才能缔造出这样的演奏呢？有那一瞬间，我甚至觉得拥有这双手的人应该投身外科手术而不是音乐。
完美的技巧带来的巨大震撼甚至让我忘记了听这些曲子的初衷。我往回翻看这一首首难度极高的曲目，忽然觉得有些奇怪。
强烈的不适感推动我一首首的回味总结这些曲目的特点——音型复杂、快速音群、和弦震音、多音指法。。。渐渐的，答案在脑海中成型，可缓缓成型的真相让我想吐。
所有曲目，丰川遥所选择的所有参赛曲目都是极高难度的炫技曲。结合她一次失利后就退出了比赛界的选择，答案已经很明显了。高难度的曲目更容易得到高分，为了得奖，丰川遥选择了功利的选项。
真可笑不是吗？数十个将所有的时光都交付给钢琴的人聚在一起。居然是想要争夺一个由几个评委按个人喜好给出的排名。对于音乐来说，排名难道不是最没有价值的东西吗？
而丰川遥，她有着简直是缪斯女神降世的钢琴天赋。可她却将天赋浪费在追逐荣誉上。她的目标却与音乐本身无关，她只是想要那个冠军。
想通了这一点，我突然对丰川遥这个人感到失望。但我随即又陷入深重的自我厌恶，明明一点都还不了解她，却擅自期待又擅自失望。仅仅是听了杏姐的演奏就从钢琴那逃开，自欺欺人般玩起键盘和贝斯的我又有什资格对别人的选择指手画脚呢。
在我发呆的时候，演奏已经结束。因为没有操作所以自动播放了下一个视频。
跃动的琴键逐渐渗入我的内心，我忽然感觉这首曲目无比熟悉。
我看向标题。
《天才钢琴少女丰川遥首次与冠军失之交臂演奏曲目李斯特钟》
那天体育仓库无比痛苦的少女忽然浮现在眼前。我连忙从手机中找出那天和她一起听的《钟》。将两个《钟》的音频下载之后一起放进了软件，我看着波形图陷入了沉默。
真的，除去录制条件带来的些微差异，丰川同学演奏的《钟》与出自叶夫根尼·基辛之手的《钟》完全相同。我把波形图重叠在一起，那是近乎完美的重合。
我机械地找出了丰川同学在赛场上演奏的几首曲目并与名家之作相互对比，结果显而易见——每一首都完全一致。
我向后栽倒在床上。愤怒、嫉妒、恨铁不成钢以及对自己的厌恶。自己也分不清的感情乱流将我裹挟得原来越远。
“特别。。。”
我关掉所有网页，本想放空一切去床上好好睡一觉，却又不自觉的点开了作曲软件。
我几乎是本能地调整著参数，将音轨不断添加而后又删去。
我不能接受主司艺术的缪斯放弃钢琴，她应该在音乐的最高殿堂创造历史而不是穿着女仆装自欺欺人。我也不能接受她将天赋浪费在复制别人的演奏上，空虚的奖杯只会把她压得越来越无法呼吸。但我最不能接受的，是丰川遥坐在钢琴前时那痛苦的表情。
就与曾经的我一样。
我能做什呢？
从书包把花让我改编的乐谱拿出来，我坐在电脑前翻看了一遍又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