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场是沧州的重中之重,交给蒯息接手,宜早不宜迟。
  接风宴后的第二日,恰逢阳光明媚,楚霁也没耽搁,带着蒯息及一队人马,直奔沧州盐场而去。
  现如今大雍所有的盐场,所采取的制盐方式十分原始。盐场的工人都是直接刮取海边的咸土,然后用草木灰吸取海水,将二者混合在一起作为制盐的原料。
  制盐时,先是用水冲洗原料,得到卤水。随后将卤水放进大型的敞口容器里,下面烧火,将水分蒸发,得到了粗制的盐。这样的盐里杂质颇多,呈现出灰褐色,入口咸涩。楚霁已经忍受这样的盐,整整三年了!
  他前世读大学的城市,原本是一座产盐的古城。出于兴趣,他参观过那里的海盐博物馆,也去过古法制盐的现场观摩学习,所以知道应该怎么样制出雪白的食盐。
  沧州盐场守备甚严,绕着盐田的,是高筑的土墙和层层的守卫。这里的守卫,前两日就被楚霁换成了自己手底下的人。至于原本的官兵,都被楚霁重新扔进了东郊大营,接受“回炉重造”。
  盐场里现在的工头也是楚霁重新任命的,此人名叫柳大壮,在一众盐工中颇有威望。
  柳大壮带着盐场的盐工,正伸长了脖子等待着楚大人的到来。若不是楚大人将原本一直压迫他们的盐官和工头撤了职,今天他们所有人都应该还守着锅灶,为了交不上的盐而担忧呢。
  因此,虽然前几日楚大人下达过来的命令有些奇怪,但是一番挣扎之后他们还是照做了。
  柳大壮远远看见一个身穿劲装的俊美青年,带着一队人马到了盐场的门口,驻守盐场的官兵纷纷行礼,就知道这是他们沧州的州牧楚大人。
  “大人,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已经拆除了一部分的锅灶。”柳大壮一边行礼,一边向楚霁汇报任务的进度。
  楚霁点点头,说道:“这是蒯大人,以后就是盐场的盐官了。”
  柳大壮这才看见楚大人的身后还站着一个容貌俊秀的青年。气质温和,静静地站在那里,看见他的目光,还朝着他淡淡地点头。
  随后,楚霁便让其他所有盐工都先回去工作。柳大壮带路,他
  与蒯息要巡视一番盐场。众人自无不从。
  走到盐湖边时,还能看见以前盐工们刮取咸土的痕迹。楚霁边走边问柳大壮:“是不是很奇怪,为什么本官让你们拆除锅灶?”
  要是稍微通些人情世故的都要回楚霁一句“一切听从大人的吩咐”,但柳大壮倒是个实诚的,他伸手挠了挠脑袋,黢黑的脸上露出朴素的笑容:“咱们确实觉得有些奇怪。”
  楚霁就欣赏他的这份实诚,所以并不恼,只是向他解释道:“本官决定要建盐池,直接晒制海水成盐?”
  “什么?”楚霁的话无疑给柳大壮扔下了一个惊雷,他们沧州的盐工是世代相传的,从他们的祖辈开始就都用的是淋煮煎盐的方式。晒制海水成盐,无异于天方夜谭。
  “你瞧,今日这太阳如何?”楚霁循循善诱。
  “太阳很大!特别晒人!”柳大壮不会那种四个字四个字的说法,所以直接就直白地说出自己的感受。
  “那用以晒盐如何?”楚霁追问。
  柳大壮憨厚地一笑:“大人,肯定不行啊!要是太阳能晒出盐来,这海水不早就变成盐了吗?”
  楚霁站在盐湖边,引着身后的二人看向一望无际的广袤海岸:“你们平日煮盐,煮的应当是卤水吧?若是把这个岸边,像是种庄稼的土地一样,划分出数个盐池,远处再建更低一层的盐池,如此建起多层的盐池。自上而下,将海水引进盐池,一层层地晒。等海水流入最后一层之时,就能形成卤水。卤水薄薄的一层铺在盐池里,曝晒之下就可成盐。”
  柳大壮原本还觉得楚霁在说笑话,直到楚霁将盐田的想法细细解释,他顿时就瞪大了眼,眼睛里投出惊人的光亮。
  未曾设想过的道路出现了!这法子,省时又省力!要是真的能这么干,大家伙儿以后就不用像如今这般,大夏天的守着冒火的锅灶,一个个都要被炉火烤出铁皮来了。
  楚霁到底是纸上谈兵,没有亲自实践过。所以,说完之后,他又问道:“柳大壮,你觉得本官说的可行吗?”
  柳大壮一双黑黢黢的手激动地交握在一起:“肯定能行!咱们以前怎么就没想过呢?”突然,他又想起了一个问题,面露难色地说道:“可是这夏天晒盐当然没问题。但是冬天太冷了,没法儿晒啊!”
  楚霁本来见他一脸为难,还以为是什么问题。听柳大壮说完,他松了一口气,说道:“冬天盐场不必晒盐,而是改为捞碱!就是每年冬天都会浮在水面上的白色物质。捞上来之后,创造出的价值,不会低于盐。”
  柳大壮立刻就懵了。往年冬天是盐工们最难熬的时候,天寒地冻的,但盐场的产盐要求可不会降低一星半点儿。守在锅灶旁倒是能好过一些,但是刮盐土和制卤水,那都是受罪的活计。每年在盐场里,冻死的都不在少数!楚大人居然说冬天不要他们产盐!
  柳大壮激动地直直就跪了下来,在地上给楚霁磕了三个响头。楚大人当真是宅心仁厚的青天啊!
  楚霁让他起来,说道:“先建几个盐池,作为试点。要是效果好,就全面推广。正好让锅灶被拆除的盐工来负责这些。”
  “诶!”柳大壮连忙点头答应。虽然挖盐池是个大工程,但只要能把盐池挖出来,以后这些盐工就能省下许多力气。先苦后甜,大家肯定都是乐意的。更何况,楚大人还说冬天不用制盐,这真是天大的恩惠啊!
  就在柳大壮在心里默默计算大概需要挖多少天的时候,楚霁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一般,说道:“挖盐池这个苦力活,不用你们干。”
  “啊?”
  “今日本官带来的人,是从落霞山上捉来的山匪。他们不像那几个领头的一样十恶不赦,手上没有过人命,所以本官送他们来劳动改造。本官会将他们单独管教,必不会扰了你们的生活。但是,你们不可欺辱打骂他们。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这也是楚霁能想到的最好的解决方式了。这些人多是穷苦出身,并非十恶不赦,楚霁自然不能杀了他们。但若是关在大牢里,那就是养着他们吃白饭,倒不如把这些人送来劳动改造,还能作为一份劳力使用。这里有蒯息看着,又有驻军把守,楚霁倒是一点儿也不担心。
  “多谢大人!”楚大人落霞山剿匪的功绩他当然听说过,现在大人又把一些作恶少的山匪送过来替他们减轻负担,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柳大壮很快领命去安排那些山匪的住处了,盐湖边只剩下楚霁和蒯息。
  一直没说话的蒯息问道:“大人此行,只是为了盐池吗?”盐场虽然重要,但蒯息却有一种莫名的直觉。楚霁总还有什么惊雷在等着他。
  “蒯息,你一向了解我。”迎着风,楚霁看着眼前被阳光照射得波光粼粼的湖面,笑着说道。
  蒯息也看着海水,淡淡地笑着。他喜欢这种被楚霁引为知己的感觉。
  “我想制出一种洁白如雪的盐。盐场在我手中,我能让它从一个下金蛋的母鸡,变成自己生钱的聚宝盆。”
  蒯息从不怀疑楚霁的创造力,所以,他朝着楚霁作揖:“请主公吩咐。”
  楚霁从怀中掏出早就画好的图纸,递给蒯息:“这是全新的制盐方法。以往盐工制出来的盐,之所以是灰褐色的,是因为没有去除盐中的杂质。但是,只要在最后一步的晒盐之前,进行过箩除杂就能制出口感鲜咸的白盐。”
  “产出的白盐,再以千金之价,卖给世家贵族?”蒯息都不需要楚霁说完,立刻就懂了。他是天生的生意场上的老狐狸。
  楚霁笑着点头,补充道:“不仅如此。在外价比千金的白盐,在我沧州城内却与普通食盐价格无异,能不能使得我这沧州,成为北疆天堂,引众人趋之若鹜呢?”
  白盐的获利不菲,可想而知。但楚霁不是缺钱的人,他手底下的产业,多数都可与私盐生意相媲美。因此,白盐的用处,除了薅那些世家大族的羊毛,更可以为他积攒民心,增加人口。
  在这个生产力低下的时代,人口是极为重要的资源。
  蒯息看着手中的图纸,收敛了神色。他到底是商人思维,可大人却已经想到了安定民生和州府建设方面。
  随后,他又郑重说道:“但这制盐之法不可以泄露出去。是否对盐场的盐工进行特别管制?”大人手下的其他产业,目前都是走的“高奢定制”路线,所以工厂之中人数不多,管制起来也还算方便。但盐场盐工有千人之数,特别管制起来,难度极大。
  楚霁却摇了摇头,说道:“分工。”
  见蒯息面露疑惑,楚霁解释道:“这上面的十几道工序,交给不同的人来负责。这些负责不同工序的盐工,平日里的衣食住行,都完全隔开。所有人,都只允许经手一道工序。若是有人敢私下交流,就没收财产,打五十大板,逐出盐场。”
  “这样一来,所有人知道的都只不过是其中的一道工序,就大大降低了方法外泄的风险。而且,让专人负责专项,可以提高生产效率。”
  蒯息恍然大悟,朝着楚霁露出佩服的笑容。他一向自认为颇有经商的头脑,但也总是被主公的一些理念所震撼。就像是之前在盛京卖香皂和瓷器,主公所说的“饥饿营销”一样,他从来没想到还能像那样做生意!
  安排好盐场的事宜,又在现场监督了一会儿挖盐池的工程,楚霁便准备回城了。城中百废待兴,还多的是事务等着楚霁去处理。
  楚霁是带着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地来盐场的。走时,却只剩下他并着三五个护卫。
  楚霁骑在马上,看着傍晚略显沉默的灰蓝色天空,也许是人类面对夕阳时的天性使然,他心里还真是有些落寞。
  异世三年,他独自一人,走过许多的路,冒过许多的险。收获了亲情、友情、忠心和爱戴。似乎他已经没有什么空缺的了,但此刻,楚霁居然有些矫情地,为了要在夕阳下独自回城,而感到些许难言的、没由来的孤独。
  突然,耳边由远及近地传来了阵阵马蹄。
  少年骑着神驹,张
  扬的墨发在风中肆意飞舞。秦纵少见地穿着一身红色劲装,使得腰间那块狼王啸月的玉佩更加显眼。
  行到楚霁跟前,他也并不下马,只是脸上的神情是更为罕见的浅笑:“我陪着主公回城。”
  楚霁笑了,他说的果然没错。秦纵笑起来的时候,就是全天下最好看的小郎君。
  “走吧,我的秦小将军。回去给你做双皮奶。”
  昨晚的接风宴上,秦纵抢着喝了一口酒,随后便醉得不省人事,像只大型狼犬似的趴在自己的肩膀上撒娇。临散宴时,还在他的耳边嘟囔着要吃槐花糕。
  这盛夏时节,楚霁上哪里给他弄槐花去?但看着将头埋在他肩窝里的少年,楚霁终究还是心软,只得先允诺给他的院子里种上槐树,再给他做个他没见过的甜品吃食。
  心软的青年人不知道,窝在他肩窝里的少年,听完他的允诺,眼中划过精光。
  看着骑马在他身侧的秦纵,楚霁心里的那块缺失,突然像是被填平了。那样的出乎意料,就像是秦纵不曾预告的到来。那样的顺理成章,就像是他刚刚在期待着有谁会来,秦纵的身影就出现在眼前。
  心情转阴为晴的他,不由得感慨,古代的空气确实是很好,就连傍晚的天空也是干净的灰蓝色。夕阳就像是蓝色餐盘上的蛋黄,那橙色的晚霞就是蛋黄的流心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