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阁趣文网 > 都市小说 > 北落师门 > 楔子
  今日惊蛰。
  从睡梦里被远远一声惊雷拽出,走出延春阁,就着宫灯泻地的明亮侧耳听一听殿外,春虫还没有出来,什么声响也没有。
  梦里的一切只剩了残缺几句。
  醉软烟花四月瘦,惊飐芙蓉梦。尘烟绮年事,菱镜消磨,风雨黄昏骤。
  隐约想起来,其实我与她第一次见面,就是在惊蛰这一天。
  十年前。
  当时我十三岁,她大约十八九岁。
  如今我二十三岁,她还是大约十八九岁。
  我至今不知道她从哪里来,她的家乡是哪里,她以前过什么样的生活。
  可是现在她在干什么,想什么,我又何尝知道?
  听着那远远的惊雷,竟象劈在我的心头上。
  夜风料峭。我微微缩了下身子,我一直畏惧寒冷的东西,从十三岁开始。
  我想她说得对,我其实从来就没有长大过。
  十年,我固执地在十三岁里等待她。
  我身后有人轻手为我披上罩袍。
  不用回头也知道是张清远。她睡觉非常地警觉,自然会知道。
  张清远算是现在我最常眷顾的人。她以前是杨淑妃身边的宫人,我到淑妃那里时,她正脱下脚上的鞋子在拍石桌上的一条青虫。我便向淑妃要了她来。
  对于这际遇,她自己都常常怀疑。问我原因。
  因为我喜欢你眼睛里恶狠狠的样子。我笑道。
  然后我走到哪里,哪里就会有人在拍虫子。直到我烦不胜烦,狠狠禁了一回才停止。
  其实他们都不知道,重要的原因是,张清远拍的那张桌子,左边坐着的,正是我的母后。
  我喜欢女子那样旁若无人的凶恶,肆无忌惮。
  就象我第一次看见自己喜欢的人,才知道,原来我需要的,不是温柔顺婉的女子。
  那时我曾经在夜里想过,假如她也能像其他女子那样,故意装做不经意地在我面前拍虫子,我这一辈子就算圆满了。
  可惜,我恐怕永远也看不见。
  她在自己那一边,而我被困在十三四岁里面,任凭身边那么多的动人容颜,却永远只记得遥远过去里,她微笑的眉梢眼角。
  即使现在我们见面时,什么话都倦于出口,可是每每午夜梦回,我都能清楚地看到她的样子,这么多年,没有一丝紊乱。
  原来我从来也不曾忘记她一点点。
  “夜深了,皇上不如不要回去,就宿在这里?”张清远柔声问。
  我抬头看看天空,北落师门在天中,光芒幽蓝。
  “还未到子时呢。”
  “那不如回去再睡一会?”
  回头仔细看她,在宫灯下嫣红的容颜,这似曾相识的情景让我想起很多事情。
  “不了,还是回去。”
  辇驾近东华门,我叫了停,下来在砖地上走了几步,这夜风夹着春寒。
  “伯方。”
  伯方忙近前来。
  我顿一顿,说:“去……锦夔殿看看。”
  他诧异地问:“夜已深了,不如明日报过锦夔殿再去,好让宫使准备着?”
  我低声说:“不必惊扰她,朕悄悄去看一眼也就算了。”
  锦夔殿在内宫城前进,一路行去,车马缓慢。掀帘子一看,漫天风露,夹道杏花如雪,竟有吹到我袖中的。
  就如当年的春日出游一般。
  所有的锦绣缠绵,到最后都是这样褪尽鲜艳的残片。
  锦夔殿里熄了灯火,走进去只觉得冷清。
  止了所有人,一个人进内去。
  我无比熟悉的地方。
  正南门进来不是正堂,是假山,从假山侧过,是垂着薜荔的游廊,前庭嘉肃,花厅揖棣,殿后就是辰游池,她现在住的是池边上的徊云阁。
  在阁下站了一会,没有看到烛火灯光,想来她已经睡下了。
  这里很好,不象别人宫里,什么时候都要点着灯,老是睡得不安稳。
  听旁边的海棠花簌簌地落,那浅淡红的花瓣落了满地也没人发现。
  除了天上圆月,谁也不知道。
  终于觉得意趣了了,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回头要离开时,却发现她就站在月门处看我。在夜色中,她似乎要融合到身后的粉墙上一般苍白。
  我的喉口一下抽紧,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平淡地看着我,眼神波澜不惊,象看着月亮下最普通的一株海棠树。
  而我,听到惊蛰的雷声,清清楚楚在我耳边劈过。
  惊蛰。惊蛰。
  所有的事情都从这天开始。
  和她第一次见面,是在乾兴元年二月二十日。
  那年我十三岁。
  当时我在步天台上,看中天紫微垣。可是它没有任何动静,仿佛我的父亲还是安然无恙。
  可是,父亲昨日去世,留了遗诏说,
  太子即皇帝位。
  尊皇后为皇太后,权处分军国事。
  遣使告哀契丹。
  其他什么都没有了。
  我想告诉他我很害怕,我跪在他的床前,在二月的寒冷天气里,一直发抖,眼泪冰凉。可是他什么都不说,到最后他留下最后一句遗言,他抓着我的手说,善待天下啊,受益。
  我甚至不知道如何面对他的死亡,我如何面对天下?
  我害怕。害怕尸体,害怕冰冷的东西。这害怕一直延续到我现在,也许要跟随我一生。
  父亲停在延庆殿。遵他遗诏,我于柩前即皇帝位。
  接受了朝臣的三叩九拜后,我向内殿跪下:“请母后垂帘,以摄天下。”
  两年前,天禧四年,我十一岁。父亲因为久疾居宫中,朝政全掌在母后手中。当时宰相寇准密议奏请皇上让皇太子,也就是我监国,但是消息传到了母亲耳中,寇准因此被罢相,取代他的是丁谓。后来因为周怀政密谋废后杀丁谓。宫里的两个内侍----客省使杨崇勋、内殿承制杨怀吉去向丁谓告密,丁谓连夜与执掌东京兵马的枢密使曹利用计划。第二天,周怀政被杀,寇准贬为衡州司马。自此母后在朝中牢牢扎下了根基。
  然后在十一月时,父亲下诏,除军国大事仍旧亲决,其余都我同宰相丁谓、枢密使曹利用等参议行之。听到消息时,我一时喉头噎住,眼泪就流了下来。
  回去的路上,我对着太子左庶子晏殊哭了。他才三十二岁,脾气温厚,我平日里最喜欢读他的词。我希望他能帮我。
  第二天他替我上表陈让,我去见母后时她问我:“可是担心父亲身体?”
  我摇头,怯怯地说:“我不想要……”
  母后一巴掌打在我的左颊上。
  丁谓任宰相,他对母后行了礼,请太后不要当殿垂帘,请御别殿。母后冷笑,不语。
  张景宗、雷允恭于是说:“皇帝视事,当朝夕在侧,何须别御一殿?”
  张景宗是父亲亲自指定承侍资善堂,想让他做我心腹的人。原来他与别人也一样。
  我抬头盯着藻井上的花纹,数那些的鳞片。
  数到第三条的时候,他们商量好了,决定我与太后在承明殿共商国事,帝位左,太后位右,垂帘决事。我以为结束了,站起来要去父亲面前守灵。
  母后却又拿了一张手书出来,内客省使,也就是从小就在我身边服侍我的伯方忙拿去宣读。我又坐下来。原来母后不喜欢垂帘,要在禁宫中自行批阅章奏,遇大事再召对辅臣。
  群臣大哗,场面一片混乱。
  我于是继续抬头数龙的鳞片。
  伯方在我耳边悄悄说:“那道手书,似乎是丁谓的笔迹。”
  既然如此,刚才他又提出要请太后御别殿?
  我也想像母后一样冷笑,但是眼睛却热极了,眼泪就要夺眶而出。
  所有人似乎都已经忘记了,父亲就躺在那里,尸骨未寒。
  大概很多年或不久之后,我也要躺在这里,然后让我的妻子孩子臣子争吵成一片。
  我在心里暗暗发誓,我以后,绝不停棺延庆殿。
  中天紫微垣,是帝王的位置。
  东蕃八星,西蕃七星,在北斗北,左右环列,成翊卫之象。
  北极五星,在紫微宫中,北辰最尊。
  我躺在轨天仪里用游规在双规上找到位置,仔细地看北辰。
  不知道父亲现在是不是已经到了那里?
  但是如果古来今往的帝王都要到那里去的话,那里能容下多少英魂?
  突然有人在我身边问:“喂,你躺在这个奇怪的箱子里干什么啊?”
  我猝然听到有人在身边对我说话,吓了一跳,游规一晃,北辰就失了位置。
  我不是叫内侍不许让别人进来吗?
  慢慢地坐起来看她。
  这是我第一次遇见她,也是我第一次看见这么奇怪的女孩子。
  她的衣服很奇怪,袖子窄窄的,领子象把脖子包住一样竖立。而且……她居然穿着裤子,很小很紧的那种。
  一个女孩子,半夜跑出来,跑到司天监来,还穿着裤子。
  没有梳洗,披头散发,没有打扮,素面朝天。
  真是很奇怪。
  会不会是失魂梦游?
  于是我伸手在她面前晃了几下。没想到她一把抓住我的手,问:“干什么?以为我看不见你?”
  “……没有,你的衣服,很奇怪。”我低声说。在她理直气壮的质问面前,我居然心虚。
  我果然不适合当皇帝。
  她低头一看自己的衣服,大笑出来,说:“对不起,我忘记换了。”她好象忘记了她还抓着我的手没有放开一样,只是顾自己笑。
  她的手心热热的,很温暖。好象她是从夏天里走来的一样。
  她看看我,笑着放开我的手,却又用那只手拍拍我的右颊,问:“小弟弟,干什么要脸红啊?”
  ……她摸我的脸。
  ……她居然在这里,摸我的脸。
  我瞠目结舌,觉得脸象发烧了一样,血一直往上涌。
  她却又不以为意地在冷风里抬头看看天空,自言自语:“不知道跳到哪个了?连个空调都没有,真难受。”
  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所以在旁边不说话。我从来没有见过摸了男人的脸还这样无辜的女人。
  “小弟弟,姐姐问你件事。”
  我已经十三岁,继承皇位,她却漫不经心地把我叫成弟弟,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她比那些跪在丹陛下叫我万岁的人都要温和。所以我看着她点头。
  “现在是什么时候啊?”
  “大概子时了吧。”我说。
  “不是,姐姐是问你,现在是什么朝代?”她问。
  这个人居然不知道现在是谁家天下?
  她是哪里来的?
  可是我居然也乖乖地回答她:“现在是大宋乾兴元年二月二十日。”
  “乾兴元年?什么皇帝啊?”她皱眉。
  “大臣们上表,大约要拟为应符稽古神功让德文明武定章圣元孝皇帝。”我说。“哇靠,你背得出这么长?”她大笑。
  这个人好象不知道什么叫掩饰似的,要张多大嘴就张多大,要瞪多大眼睛就瞪多大,她难道不知道什么叫女孩子的矜持?
  不知道人活得太为所欲为,会很艰难?
  “那,总有个先帝的庙号什么的吧?”她问。
  我低声说:“……先帝刚刚去世,礼仪部还没有拟好庙号。”
  “这样啊……”她抓抓头发,然后说:“那就随便啦,不知道就不知道好了。”她看看四周,又问:“这是哪里?”“东京汴梁。”
  她恍然大悟:“啊,原来是北宋。”“今宋。”我纠正她。
  “。”她笑着点头,“那是汴梁城的哪里……”
  她环视四周,然后大吸了口冷气,问:“皇宫?”
  我点头。
  她愣了好久,指着我问:“你……衣服上有龙哦。”
  你现在才看见?
  她那个的样子很可笑,所以我就不追究她直指君王的罪了。
  我以为她马上就要跪下来请罪,没想到她看看周围,附在我耳边问:“喂,旁边有没有太监?我没见过,可不可以叫个过来让我看一次开开眼?姐姐请你吃糖糖哦。”
  …………太监?
  我看着她神秘兮兮的样子问:“我不知道什么叫太监?”
  她做了个晕倒的姿势,然后问:“那宋朝应该叫什么啊?阉人?”
  “你说内侍吗?”我问。“对啊对啊,应该是吧?”她问。
  这女人真奇怪,皇宫里什么都不多,就是内侍多,她自己去看就好了,干什么要我叫人来给她看?
  我摇头,拒绝。
  “小气鬼!”她哼了一声,然后跳到轨天仪旁边,问:“那这个是什么?”
  “轨天仪,是用来观测星象的。”
  “啊?真的?怎么用的?”她马上钻进去看。女孩子怎么这么随便啊?
  我犹豫地看看下面,是不是要叫人来把这个奇怪的女人带走?
  她坐在轨天仪里,隔着铜制的圈轨向我看来,问:“小弟弟,怎么用的?”
  我默然看着她,那已经有点残缺的下弦月的光华,在她的头发上,打出幽蓝的轮廓。因为圈轨重重叠叠的阴影,她的笑容就象被关在稀疏笼子里蝴蝶一样,没有些微威胁,又伸手可及。
  听到初春的夜风从耳边擦过的声音,细细地钻入没有边际的未来。
  象水墨画一样,浓浓淡淡又孤寂无声。
  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活泼的生命,在这死气沉沉的宫里,她看起来这样怪异。
  我的脚不听使唤地就走到她的身边。
  在轨天仪旁边半跪下,指着双规给她看:“这是双规,刻周天三百六十五度,南北并立,出地三十五度的地方,是北极出地之度。四面都是七十二度的,属紫微宫,四面二百二十度,属黄赤道内外宫,南极七十二度,除老人星外,一般隐在地平线下。游规上面也刻着周天,用釭贯接在双规巅轴之上,可以左右运转看众星远近,随天周遍……”
  我还没有说完,她用窥管看天上,问:“那颗很亮的,是什么星啊?”
  “哪里?”我问。
  “这里。”她把我的肩拉过去,我没防备,下巴撞在她的脖子上。
  “哇,好痛……”她揉揉脖子,然后把我拉到窥管下。
  我茫然地看着星星。
  闻到了,她身上的香味,象是白兰花的味道,青涩而幽暗。
  星在天市垣东北,应该是谁都知道的才对。“织女三星。”我告诉她。
  “啊……原来是织女星。”她兴奋地把窥管转来转去,“我看看,牛郎在哪里?”
  她找了半天,问:“这个是不是?”我凑过去看,可是因为角度不对,看不见。她把我拉进去。在窄小的里,我几乎可以感觉到她的呼吸轻轻喷在我的脖子上。
  “喂,是不是啊?”她问。
  我抬头看她,她好象比我大好多,已经有十八九的样子了吧……而她看我的神情,却好象我是个还只有三四岁的小孩子一样。
  咬住下唇,看那颗星星,原来不是。
  “你看,这颗星的北边,有羽林军四十五星在垒壁之南,三三聚散,所以它是北落师门,在羽林军南,北宿在北方,是颗很亮的星星,现在这样明大,象征天下安定;如果微小、有芒角,就会有兵灾。”我认真地告诉她,她却笑道:“迷信,怎么可能?”
  也许她说得对,因为我六七年来从没有在星星里看见什么预兆。
  “我要回去准备出皇宫的东西了,小弟弟,你不要告诉别人我出现过哦,不可以哦。”她揉揉我的头发,想要出去。但是因为我们都困在里面,我又不敢碰到她的身体,一时居然出不来。
  她不耐烦,直接就从我身上爬了出去。她的膝盖狠狠撞到我的右肋,好痛。
  我看她站起来,终于忍不住,问:“你是谁?从哪里来?”
  “我啊?”她在夜色中回头看我,微笑:“我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你不要告诉别人哦,我明天再来。”
  我忙点头。她笑着挥挥手:“拜拜~”
  拜拜?我莫名其妙。
  她在我面前高高跃起,在空中,消失。
  好象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我看着她消失的地方,呆了好久,然后从高台上下来,司天监的人都在下面候着。
  回头看看空荡荡的楼台,问内侍们:“刚才有人上来吗?”
  一起摇头。
  我在那里想了好久,终于明白了,她大概就是伯方在故事里说过的狐狸精,她是来引诱人的。
  想告诉伯方我今天被狐狸精调戏了。但是,想到父亲,心情变得抑郁,还是没有说出来。
  即使父亲从来没有抱过我,从来没有说过三句以上的话。
  我毕竟,没有父亲了。
  没有错,遇见她的时候,正好是我人生最孤独,最难熬的一段日子,未能长成,却已经要面对我威严的母后和各怀心腹的臣子。
  在我最怕冷的时候,她突然来临。
  给了我一个掌心的暖和。
  africanlife2007-05-0620:11
  惊蛰
  “二十一日,群臣入临,见帝于东序阁,群臣拜舞称万岁,复哭尽哀,退。群臣上表请听政,”念到这里,伯方低声叮嘱我说:“陛下要推辞两次,等到他们上了三次,然后才可以应允。”
  我木然点头。
  “二十三日,陈先帝服玩及珠襦、玉匣、含、襚应入梓宫之物于延庆殿,召辅臣通观。二十四日,大敛成服。二十五日,有司设御座,垂帘崇政殿之西庑,帘幕皆缟素,群臣叙班殿门外。”
  我转头看窗外,杨柳刚刚发青。
  大约是惊蛰天气。
  春天就要来了。
  与几位宗室见了面,他们神情都没有什么异常,只是眼睛红红的,好象平白用辣椒水刺激的一样不自然。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是这样?
  我们的眼泪是流出来的,不是哭出来的。
  到东序阁的时候,才发现母后坐了大安辇来。大安辇是咸平年间,父亲为万安太后所制,上设行龙六条。
  平时皇太后、皇后常出,一般只用副金涂银装白藤舆,覆以棕榈屋,饰以凤凰。母后在父亲刚刚龙驭的时候,坐大安辇来,想必不是没有深意。
  于是我跪下拜见,然后诏皇太后出入所乘,以后都如万安太后舆,上设六行龙,制饰率再加。
  母后在辇中微微点头。
  万岁万岁万万岁。
  群臣呼声山响。
  如果真能万岁,我还用坐在这里吗?
  我父亲若真的万岁,我就可以一辈子在司天监里看着星宿,永远也不用知道人世间的事情了。
  木然地听他们按礼节哀哭,这感觉真奇怪。
  父亲和我见面的时候,永远都是那几句话----
  “给父皇请安。”“起来吧。”
  “谢父皇。”“今天书念了吗?”
  “念了。”“好好用心。”
  “是。”“下去吧。”“是。”
  但是以后连这样的话也不会再有了。
  不知不觉我也泪流满面。
  回宫后母后褒奖了我:“皇上刚才的举止很合礼节。”她端起茶盏喝了一口,问:“有拟好谁去守陵了么?”
  “还没有。”我低头说。
  “那不如让李婉仪为顺容,从守皇陵?”她缓缓地问。
  李婉仪,我没有什么印象,大概也是普通的嫔妃吧。“一切遵母后的意旨。”
  母后着意看了下我,见没有什么异样,想了一想,又说:“让刘美、张怀德访其亲属入朝吧,她是杭州人,据说在杭州还有个弟弟叫用和,不如让他补三班奉职。”
  “是。一切听母后安排。”
  傍晚的时候,见到了李婉仪。
  我依例讲了抚恤她的话,她一直低着头不敢看我,口中只是称“是”。
  最后我说:“你既没有孩子,长守父皇身边也算是福分了。”
  她终于抬头看了我一眼,我看见她的眼里全是眼泪,却强忍着没有哭出声来。只是泪流满面。
  这个人,和我一样的哭法。
  她跪下磕了头,然后回去了。
  头也没回。
  据说她是有个女儿的,只是和我的哥哥们一样,都夭折了。
  在皇家,能长大的孩子是很少的。
  我心里难受,看看天色黑了,又想起昨夜那个奇怪的女孩。
  胡乱吃了点东西,太白已经出来了。
  到司天监的路上全是竹子,夜风中瘦影斑驳在我衣袍上摇晃。禁苑的灯全是白色,照在青砖上,一股阴寒从地卷起,直扑人面。
  我要去看她吗?
  觉得一身寒意。
  我呆了半晌,然后回身向伯方说:“回去吧。”
  走了几步,回头看一看司天监。
  一片寂静。
  不知道她来了没有?
  我感觉到右颊开始温温地热起来。她手心的温度明明还在我的肤表,那种奇异的温暖却象藤蔓一样蜿蜒地钻入我的心脏。
  她身上的香味,象是白兰花的味道,青涩而幽暗。
  她对我说,我明天再来哦,小弟弟。
  她的笑容就象被关在稀疏笼子里蝴蝶一样,没有些微威胁,又伸手可及。
  我站在离司天监只有百尺的地方,默然地看着那个高高的楼台。
  伯方在身后问:“皇上?”
  “回延庆殿。”
  我已经整整两夜都只是阖了下眼,可居然还是睡不着。
  起来在殿外看天空。
  现在天空最亮的那颗,就是北落师门。
  长安城北门叫“北落门”,这颗星星就是以此为名。师,兵动。
  北落师门,主非常以候兵。
  太祖皇帝每灭一处割据,就将金银财货分一部分入专库,对臣子说,等库内积存到三、五百万,就可以用来向契丹赎回燕云故土。
  从那时开始,对外族就是妥协,而不是用武力。
  澶渊城下那一战,局势已经倒向我们这一边,但是父亲始终不相信能真的打败辽人。况且,他后来说,不要战争,万一臣子握紧了兵权,五代之祸就是前车之鉴。
  他最后对我说的“善待天下”,何尝不就是要我安定局势,避让战争。
  宁愿屈辱,也不要颠覆。宁愿残延苟喘,也不要失去政权。
  这就是我们的国策。其实这与我又有何关系?
  我其实什么力量都没有。我甚至也不想当这个皇帝。
  我排行第六,是父皇最小的孩子。没有贤能,加上年纪太小,也没有公开支持自己的势力,现在能做的,只有乖乖听母后的话而已。
  母后现在已经在替我物色皇后,据说是应州金城人。平卢军节度使郭崇之的孙女。为了防止前朝后戚干政故事,她也不是什么显赫出身。
  心里烦躁,伯方在后面问:“皇上该安了?”
  我点头。回殿内躺下。
  周围空荡荡的,仿佛我的呼吸都隐隐有回声。
  宫灯点得又这样明亮,越发映得周围冷清,清清楚楚地看到,只有我一个人。
  一个人在这样蒙着缟素的房间里。睁着眼,看一室的死寂。
  那些宫女在外殿也睡了,母后挑选过的人,睡相都是极好的,没有一丝声音。
  一片凝固。
  因为这安静,我害怕极了,手指不自觉就痉挛地抓着被子,那些丝绣的龙,蛇一样缠绕在我的身上。我喘不过气来,我看见母后大安辇上的六条龙,从外面钻进来,冷气咝咝地吐着信子。
  信子血红,却象父亲的唇,在他大去的时候,异样血红的唇。
  他的双唇不停颤抖,里面吐出的字却清晰无比----你要善待天下啊,受益。
  ……受益,受益。
  杨淑妃在我很小的时候,跟在我身后一直追我,笑着叫我。
  我回头看她,突然前面一空,坠入悬崖,在最高的地方一下子摔了下来。
  梦魇。
  我挣扎着坐起来,大口喘气良久,才爬起来到窗口。
  北落师门明亮而冷淡地挂在天边。
  这宫里,还有我唯一喜欢的地方,步天台。
  还有那个奇怪却没有威胁的女孩子。
  我从偏门跑了出去。
  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我狂奔过无数惨白的宫灯,奔过无数枯瘦的竹子,风象刀子一样从我身上一掠而过,二月,几乎冻到皮开肉绽。
  子时还没有到。
  我在高台上等待她。
  这样冷,想要一点点温暖的东西,就象她手心的那些夏天的温度。
  还有,象笼子里的蝴蝶,安全,又贴近。
  银汉迢迢。
  在高处看,最是清楚,可也最不胜寒。
  似乎全天下的风都聚在这里,而我穿薄薄的单衣,从被窝里跑出来,等待她到来。
  可也许我并不是在等待她到来,我也许只是在厌恶延庆殿太过窒闷的空气,也许只是不要那些龙蛇。也许,只是不要那些最高处即将坠落的恐惧感。
  抱着自己的膝,在乱风中。
  看着整个天空缓慢地斗转星移,所有的星宿都冷淡地在我头上旋转。
  冷得连发抖也没有,只是觉得那寒意从四肢百骸进去,象在里面扎根一样,一层一层生到骨髓里面去。到最后长满了全部血肉,就不觉得寒冷,只觉得融融一片。
  到子时过去,长河渐落。到天边幽蓝。
  她没有出现。
  她明明说要来的。
  原来她也是骗我。
  好象她的膝盖狠狠撞到我的时候那样,疼痛之极。
  但这次却不是右肋,是心脉那一块。
  天色大亮。
  我想要起来,手脚却僵硬了,一时跌在地上。
  身后有人默默把我抱起来,给我包上锦被。
  原来是伯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到来的。
  他已经准备好热水。
  我僵直的手指触到温水,血才象融化了般,流动起来。
  那年三月庚寅,我初御崇德殿,母后设幄次于承明殿,垂帘以见辅臣。
  八月乙巳,母后同御承明殿垂帘决事。
  十月己酉,安葬先皇于永定陵。诏中外避皇太后父讳。
  十月己未,祔父皇神主于太庙,庙号为真宗皇帝。郭青宜正式以配。
  她比我大四个月,似乎低着头,但又似乎在抬着下巴。我向她看了一眼,看到她头上冠饰以九翚、四凤,心里就放了心,这是妃子之制,看来母后没有现在就立她为后的打算。至于她的脸,我没有瞧清楚就把眼睛转回来了。
  向太庙里的祖先行礼时,我暗暗庆幸。
  我朝帝王每月在皇后宫中若少于五天,身边内侍客使就会提醒着去皇后宫中。我才不要每个月六分之一的时间在这样一个陌生女人那里睡觉。
  一年也很快就过去了。
  我以为再也不会看见那个奇怪的女子。我也没想再看见她。
  我习惯了生活,习惯了任何事情都往右一看。
  仿佛母后随时垂着帘幕在我的右边。
  以为,自己的人生顺理成章就会延续,再没有任何突兀的东西来临。
  上元(一)
  然后到了第二年上元。
  我要先去向母后献贺,而后去保安殿。
  杨淑妃十二岁就进宫,也是父皇心爱的人,而且又是养大我的人,我一直叫母后为大娘娘,叫她小娘娘。父皇既留了遗诏以她为皇太后,母后就题了她的居处为“保安”,尊为保安皇太后。
  不过现在除了年节请安,她再不出现。
  在长庆殿受了贺,回到延庆殿,除去狐裘在炉上烤了下火,大雪就下起来了。
  我站在殿里看大团大团的雪花转眼把御苑铺得一片苍白。
  “天色已迟,万岁可上正阳楼,与民同乐。”伯方提醒我。
  正阳门居宫城南三门正中,上有正阳楼。
  其实那天我并不想去,可是这是母后的吩咐,所以只好跟伯方去了。
  我依然还记得半月前元日,在长庆殿接见了各国使节,说是使节,其实都是各怀心腹,跪是跪了,神情却倨傲之极。
  不是很愿意去。但还是不得不去。
  正阳楼临御街,楼上四面垂了明黄薄帐,正中是御座。我上去坐下时,帘子还没有放下,在下面的人看见了,一时欢呼雷动。
  虽然知道无论是谁坐在这个位子上,他们都是会这样反映,但是我心里还是有点欢喜。
  转念一想,其实谁不知道所有的诏令都出自崇徽殿母后那里呢?
  自嘲地笑笑。登门乐已经作毕,帘子放下。
  我向左边设彩棚的燕王点头,他是有名的八大王,受封过八种王位,赵元俨的名头连母后也忌惮,只是他现在与母后见解不一,退在家中。
  前面光芒刺眼,我抬头看去,原来开封府用黄罗设了彩棚,御龙直执黄盖掌扇,列于帘外。
  两楼悬挂灯球两枚,都是方圆丈许的大灯,内燃椽烛,照彻通明。楼旁边用辘轳绞水上灯山尖高处,象瀑布一样倾泻而下,在旁边扎成层山的灯火辉映下,流金溅玉。
  左右门上,又各以草把缚成戏龙,用青幕遮笼,草上密密插置灯烛数万盏,自灯山至正阳门楼横大街,大约有百余丈,蜿蜒如两条发光的长龙游走。
  御街上砖石甃砌的御沟水道边植的桃李梨杏的枝桠上挂满各色花灯,双鱼、宝塔、宫式,高挑在夜空中,伴着纷飘的白雪,华灯宝炬,雪色花光,霏雾融融,一如白昼。
  “楼下设红纱贴金烛笼一百对,琉璃玉柱掌扇灯一百对,红纱珠络灯笼一百对,玉柱玉帘窗隔灯一百对,再有太后剪金箔小凤百对,俱以赐民。”伯方在我耳边说。
  我只是点点头。
  轻飘的金凤在楼上被宫女撒下,下面的人争抢成一团。
  我坐在正阳楼上看下面数十万盏灯烛的光华,到处是妖冶的热闹,到处是灿烂的喧嚣,到处是欢笑的人群。万家竞陈灯烛,千灯光彩争华,到处是影戏乐棚,到处是行歌满路,万户千门,笙簧作彻,大街小巷,宝马雕车。
  连雪也在离地三尺的地方就融化。
  这样的繁华,真是旖旎如梦。
  可惜我始终与他们是不一样的,我始终也不能到里面去,我在这里做一个旁观者,幻想这所有的一切都是自己的,又有何用?
  我今日本来就心情不好,觉得不该有这样一场演给辽人看的盛事,等楼下的人开始安静下来,各自观看戏法杂耍之后,就只觉得意趣寥寥,对伯方说了句“回宫吧”就站起来。
  “皇上何不再看一会?还未到三鼓。”
  “不了,些许头晕。大约是被风吹了。”
  伯方忙小心地问:“要传太医吗?”
  “不必。走吧。”
  我站起来,听到楼外击鞭的声音,山楼上下,灯烛数十万盏,随着鞭声一时全灭。
  整个天地一下就暗淡了下来。
  所有的嘻闹都离我遥远极了,只就着暗暗的微光,看到那些雪花一朵一朵在空中缓慢地飘下来。
  速度慢得可疑,如同时间故意放慢了一样。
  冷风激过来,黄罗帐全都往横里飘飞。
  可这让我觉得舒服了不少,不用再压抑想拼命大口呼吸的感觉。
  从正阳门往内宫走,经过外宫城的司天监。
  雪终于下得稀疏了点。
  我从纱窗间看司天监里最高的步天台。
  被满城的灯火映得天边绯红,何况这样的雪,又没有星月,根本没有人会在上面才对。
  但是我看见了,一个披散头发的人,身材纤细,坐在台上居高临下地看着皇城。在这样的雪夜,象鬼魅一样。
  我不期然想到去年的那掌心,那温度至今留存,清晰地让我毛骨悚然。
  车子一直在前进,马的蹄声踏在我的耳中,碎冰声历历。
  宫里的笙管声传过来,咽咽隐隐。
  “伯方。”我不自觉地叫出来。
  伯方在前面掀起帘子,等我吩咐。
  我犹豫了半晌,说:“朕上步天台看看城里灯火的情形,你先让车驾回去。”
  伯方忙拿出伞要替我撑着。
  我接过说:“你不用在这里候着了,替我先去向母后禀告一声。”
  真的是她。
  穿上次一样的衣服,窄窄的袖子,窄窄的裤子。她肩上头上都是一堆的雪,坐在步天台边沿上,把脚垂到下面,看远处的灯火,直映得天边赤红通明。
  我觉得这样坐在这么高的台上很危险,但是我也试探着在她旁边扫开一块地方坐了下来。
  她此时才回头看见我,惊喜地向我质问:“喂,怎么这么晚?等你好久了!”
  没有任何交代,似乎她本就与我约好在此时此刻相见一样。
  我看着远远的城里灯光璀璨,不想说话。也不把伞撑住她。反正她也满身都是了,不需要。
  讨厌她这样若无其事。
  细细的雪花无声地落在我们脚下,落到深深的下面,铺设得明晃晃的白。
  风却很小,卷起她的头发在空中蜿蜒。
  有一络像丝线一样在我的耳边轻轻地触探着。
  我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点地方。
  但在这里让我安心。没有喧嚣,没有人事,那些乱七八糟,我烦心但其实无能为力的东西,我什么都可以不用去想。就像雪花一样,溶在白茫茫中,再没人看到我。
  再没有人来打搅我。
  她看了我良久,突然站起来,又拉我起来,伸手比比我们的高度,诧异地问:“小弟,你好象一夜之间长高好多哦,昨天你还只有我耳朵这里的,现在和我一样高了!”
  她的手碰到了我的额头,冰凉透骨。
  我突然心里一动,想,不知道她在这里,这样的雪里等了我多久?
  闻到那青涩的白兰花暗香,心一软,低声说:“你走了都快一年了,我当然长高了。”
  “……啊?一年?”她倒吸了口冷气,再问道:“已经一年了?”
  我悻悻地说:“你上次来是乾兴元年二月二十日,现在是天圣元年正月十五。”
  她大叫:“一年?我离开到现在已经一年了?真的!”
  谁骗你啊?
  我横她一眼,她把我一把抓住:“姐姐对不起你哦,上次等了我好久吗?”
  我下意识地就说:“……没有。我看看没人,就走了。”
  “幸好幸好,那你就不要生姐姐的气哦。况且这不是姐姐的错耶……我不知道我们的时间是不平行的,就是说……”看她狡黠地转转眼睛,突然换了种哄小孩的语气,问:“你没听过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吗?”
  “难道你是天上的仙女?”我才不相信她。
  “呵呵,你要这么认为也可以啊”,她笑得阳光灿烂,“难道姐姐不漂亮吗?”
  和一般的宫女也差不多。
  不过我没说出来打击她。
  明知道她在骗我,也不知道她的话里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什么仙子,什么天上一天地上一年,都恐怕是假的。
  但是我隔着疏落的雪花仔细地看她的表情,想看看上面有没有什么不安与掩饰,却发现没有。
  她骗我骗得理直气壮。所以我也只好被骗得心甘情愿。
  “你不是天上来的仙子吗?干吗自己不出去,在这里冒大雪?”
  “嘿嘿,仙女也会有办不到的事嘛,我又不知道怎么选择降落地点,有什么办法?”她抱着我的胳膊哀求:“小弟弟,求你了,我要出去啊!”
  虽然并没有忘记去年的难过,但这么冷的雪天,我又何必让去年惊蛰时我那些寒冷再在她身上重演?
  她若真的出不去,我就带她出去,然后我与她就没有瓜葛了。
  她也没有哪里对不起我,那只是随口说的一句话而已,是我自己认真了。
  “走吧。”替她撑着伞下来。
  想想,把自己外面的狐裘脱下来给她。
  “我不冷啦。”她摇摇头。
  手冷得冰一样,还说自己不冷。这女人一定很爱骗人。
  “你穿这么奇怪的衣服,我怎么带你出去?把自己包牢一点,别让人看见你。”我没好气地说。
  “是,是。谨遵皇上谕旨。”她笑着披上,一点也不庄重。
  本想喝她一句的,可是她笑嘻嘻的样子让我觉得,我也就随便她了。
  从最偏的小门出去,那里的皇城司都是地位卑微到连母后的脚都挨不到的,我出去之后,等他们层层禀告到母后,我早已经坐回到自己宫里烤火了。
  即使如此,在出去的时候还是有人拦了我们。虽然只是两个小小的内侍都知,但是我居然讷讷了半天,然后才鼓起勇气说:“朕要出去一下……”
  不过他们显然比我还紧张,倒头就拜,不敢放我出去,却也不敢拦我。
  她在旁边一皱眉,抓住我的手,拽着我就奔出去,慌乱间我踩了左边那个都知一脚,他跪在地上转身看我们。
  “不许起来!”我指着他们大叫。
  她大笑,声音在夜空中清脆如响铃。我们奔跑着汇入前面上元御街的人流中,“放心啦,他们找不到我们了……”的确,恐怕要整个汴梁都翻倒过来才找得到我们。
  “如果我不叫他们跪在那里不许动,日后追究起来,他们就惨了。”我先检查一下自己的衣服,幸好是里面的衣服虽然是明黄色,但是没有绣着团龙。
  “你心地很好哦,小弟弟。”她笑着挽住我的手:“不要看衣服啦,这么多人谁会认出你啊?我们和普通姐弟一模一样嘛。”
  “才没有姐弟这样呢!只有……”我脱口说了一半,然后觉得难为情,脸热热地烧了起来。
  她看看周围,放开我的手,说:“好啦,我们去逛大宋都城的街吧。”
  沿着御街往南去,“这条街好开阔啊,有多少宽?”她问。
  “大约二百余步吧,中心是御道,各路人马不得行往,两边是御市,商贾可以在里面做买卖。”
  我们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看花灯,看路边的百戏,上竿、跳索、相扑、鼓板、小唱、合笙、乔筋骨、叫果子之类,她看见每一种都兴致勃勃,好象从来没见过。我们在人群中走过景灵宫,大晟府,太常寺,往州桥曲转。
  前面有大堆聚在那里猜谜的人群,她忙拉了我凑上去看。
  那花灯上写着的谜语是----
  卓文君夜奔相如。
  打诗经一句。离合格。
  “夜奔,我们倒真的是夜奔。”她笑道,“雪夜狂奔。”
  猜的人不少,但是没有人猜对,有人居然猜是“有狐”,我暗笑,但看一眼她又觉得像,狐狸一样狡黠,暗夜拉我出奔宫城。
  彩物是玉梅、夜蛾、蜂儿、雪柳任选。她似乎喜欢,看了又看,然后说:“蛾儿雪柳黄金缕,元宵要戴的就是这些啊……”
  又看了谜语良久,她摇头说:“不懂,我们走吧。”
  我低声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你看到美女了?”她问。“……谜底是好逑。”我说。
  她最后拣了一枝穰金雪柳,可是她头上连发髻也没有。
  我握着她的头发良久,也不知道从何下手。
  她站在花灯前看我。
  灯离她太近,火光把她的脸映得通红,琥珀般透明的嫣红色雕琢成她的脸颊。她的耳朵薄薄地,在火的近旁,红玛瑙一样,看得见底下血脉的流动。
  我的指尖触着她纤细的发丝半天,最后把雪柳插在了她的耳畔。
  上元(二)
  前面有人爬在树上忙碌着。
  “他们要干什么啊?”她问我。“似乎是要放烟火。”
  “放烟火去爬树干什么?”她问。“这样焰火才能喷得高啊。”
  “原来你们这样放烟火的啊!”她似乎恍然大悟,“那一定很漂亮!”
  我们站在御沟边看那些人把烟火绑在高树上,然后点燃引线,整棵树的所有枝桠都在焰火喷出来的光华映照下细若发丝,象春天刹那到来,我们眼看着满树花朵绽放开所有花瓣,舒展万千芯蕊,那银色金色紫色的火花散乱地交织在空中,珠光碎玉漫天。
  “哇,虽然你们的烟花不能放到天空上,但是好漂亮啊!”她在旁边惊叹。
  我转头看她,她的脸在光芒的映照下,时而蒙上淡淡的红色,时而蒙上浅浅的绿色,时而蒙上薄薄的黄色,时而又是滟滟的紫色,像在变幻的霞光澄澈一样。
  心脏尖猛地收缩一下,有些温热的血液从胸口抽搐一样地波动到全身,血管突如其来地层层扩张开,直到指尖都生痛。
  我想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她多少年龄,她的家乡。
  但是我什么都不知道,就好象看着高天上的星宿变幻,我在远远的底下,没有任何办法伸出手去。
  她此时回头对我微微一笑,撅起嘴说:“不过你们技术水平太差了!我下次带个漂亮的给你看看。我们那里的烟火能喷到天上哦!”
  “会不会触犯天规啊?”我故意问。
  她呵呵地抬手摸摸我的头发,“小弟弟,你好可爱哦。”
  “……可爱?”从来没有人这样说过我,我这辈子也没有听过。
  “对啊,就象刚出生的小……老虎。”她斟酌了下词语,笑道。
  我猜她其实是想说我象只刚出生的小狗吧。
  幸好她没有说。
  我们在人流中走过整条街,她看旁边路边的小棚的招牌上写的鹌鹑骨饳儿、圆子、拍、白肠、水晶鲙、科头细粉、旋炒栗子,马上就拉我坐下,叫:“老板,两碗圆子。”
  我坐在那里等汤圆的时候,一抬头却看见侍御史知杂事姜遵和兵部尚书任中正一起进了樊楼。
  没道理吧?皇帝在路边摊的冷风里等一碗圆子,大臣倒志得意满地被迎上樊楼去了。
  圆子连馅也没有,撒上一点桂花,其它都没了。可是因为她认真地在品尝,所以我也觉得这圆子香软滑糯,和她一起一口一口地吃完了。
  “东京是现在天下最繁华的城市,真是个好城市……”她看着川流不息的人群中的香车宝马感叹,“活在这里,没有污染没有沙尘,多好啊。”
  我瞥了一眼这个瑰丽京华:“你不知道吗?这个东京繁华,冠盖云集,其实最是危险。”
  她不大相信地看着我,“危险?”
  “江南的交通会聚于此是当初立都的原因之一,但是你想,若遇到围城,过分依赖的漕运被切断后全东京百万人口如何活命?”她笑问:“难道你要迁都?”
  “太祖皇帝早就提出要迁都了,可是被太宗的那句‘立国在德不在险’给否决了,开封无险可据无固可守,外族一旦入侵就是长驱直入。”
  她咬住下唇,偏着头看我良久,然后慢慢伸手来抚摸我的眉心,说:“你只不过是十三岁的孩子,何必要想这么多?”“十四。”我低声说。
  她的指尖冰冰凉凉的,印在我的眉间。
  眉间,是连通心脉的地方。所以,她的手指就象一直按在了我的心上一样。让我气都透不过来。
  她突然又问:“那……你有钱吗?”
  我一时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愣住了。
  “你看后面的字。”我回头看布幡上的字,吓了一跳。
  这简直比东京还要危在旦夕。
  布幡上写着:圆子一文。
  那我们就是要两文钱了。
  “你有钱吗?”我反问她。
  “你见过在天上飞的仙女身上带钱的吗?她们是撒花的,不是洒钱的。”她支起下巴看我,“那皇上有没钱?”
  “你见过皇帝在宫里掏钱的吗?”我也支起下巴看她。
  于是,我倆面面相觑。
  “有没玉佩什么的来抵帐?”
  我看看身上,无可奈何地说:“有当然是有的,但是如果我身上的东西不见了的话,我身边的内侍要杀头的,这个老板拿了大内的东西,也是死罪。”
  “可恶……仙女没钱也就算了,居然皇上也这么穷……”她眼睛转来转去,提议道:“我们不如走为上策?”
  “老板正虎视耽耽呢。”我翻翻白眼,然后想到皇帝是不可以这样,但是已经迟了,所以索性再翻一下。
  “我现在突然想到一句话来形容我们两个的遭遇。”她抬头叹道:“真是贫贱夫妻百事哀啊!”
  相视而笑,然后又忽然想到,夫妻好象不适合我们?
  两个人都狼狈地把头转开。
  此时她狠狠地一咬牙,说:“算了,拼了!”拉着我的手站起来,大声说:“老板,钱放这里给你了。”摸出两个钱拍在桌子上,然后马上疾步拖着我离开。我觉得她健步如飞,诧异地问:“怎么了?”“嘘,快跑!”
  我们又是狂奔,后面老板在大叫:“姑娘!你这个什么钱啊?外邦的钱不收!”
  我听到她压低的笑声,嘿嘿,好象奸笑。
  我越来越觉得她象一只狐狸。
  狡猾却迷人的狐狸。
  川流的人群中,她紧抓着我的手。我也抓紧她的手。
  奔跑中,她的雪柳突然钩在了一个人的衣襟上。
  她下意识地一伸手去扯,雪柳掉在地上,她却将那人外面的纱罩袍扯开一条口子,嘶的一声轻响。
  我抬头一看那人,吓了一跳。
  原来是赵从湛。翰林侍读。他怎么在这里?
  他显然也看到我了,愣在那里,偷眼看看她,在人群中当街跪下来。
  “免了,快起来!”我低声急道。
  但是周围的人都已经在看我们了。
  我紧张得不知怎么办才好。
  此时赵从湛俯下身去捡起那朵雪柳,说:“姑娘,你掉了东西。”
  旁边的人以为他是替她捡花,不再理会。纷纷都继续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她倒微笑着把花接了过来,说:“谢谢。”
  后面的老板还在叫着追我们,赵从湛微微讶异地看我们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又回头看那老板。
  我马上伸手拉住她,朝宫城跑去,把赵从湛和那老板留在人群中。
  我当时怎么也不会想到,赵从湛要在我们的命运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这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却是我在旁边一手促成。
  就象命运来临,避无可避。
  逃到宫门口,我们才有恃无恐地停下来,互相看着大笑。
  “我要走了,小弟弟。”她和我靠在城墙上,一边喘气一边说。
  又要走?我呆住。
  我还以为,这个元夕是没有尽头的。
  “拜拜啦,小弟弟。”她笑,“我明天再来。”
  “你在这里……可以回去吗?”
  “没问题的,我会马上回到家里。那……你快回去吧!”她指指宫门,微笑。
  “明天?”我问。“明天。”她肯定地说。
  恐怕又是一年。
  我回去的时候,看到伯方在延庆殿前面跪着。
  “怎么回事?”我忙拉他起来。
  “太后的凤辇刚走。”他说。
  我一颗心当即扑通乱跳,“母后……有说什么吗?”
  他低声说:“没有,皇太后来喝了盏茶,说咱们延庆殿的鹤林风露倒是上好的,可是皇上怎么能喝这样浮口的茶?”
  这茶不是内局定的吗?有他们什么事?
  我进内去看,满院里跪了一地的内侍宫女。
  只听到壶漏的声音。
  原来已经四更。雪又零星地落了下来。
  第二天不用早朝,我在端明殿听大学士吕昭讲唐宣宗皇帝事。旁边是翰林侍读。翰林侍读分两种,有些是朝臣甚至台丞兼任,指点我读书来的,还有像赵从湛,他是宗室子弟,太祖皇帝次子燕懿王德昭的孙子,算起来是我的侄子。
  父亲生我的时候,已经是四十三了,所以赵从湛反而比我要大,今年应该有二十一。
  燕懿王德昭,乾德二年出阁。本来皇子出阁就要封王,但太祖皇帝因为他年纪幼小,只授了贵州防御御。直到太祖去世,竟不曾封王爵。他的哥哥早夭,原本他应是皇太子,但是太祖皇帝却把帝位传给了弟弟,也就是太宗皇帝。
  到后来因为军变事,他被太宗皇帝斥责后自杀了。有五个儿子。其中赵从湛是嫡孙。
  太祖与太宗的事情,没人能摸清楚,太祖皇位不传已经成人的儿子,却传了功高权重的弟弟,而弟弟即位五年内,太祖儿子全部去世。
  我有时候怀疑,也许一切正常的话,其实我和赵从湛的位置要换一下?
  但这是悖逆,我也不敢过多去想。
  幸好赵从湛是个谨小慎微的人,在我面前向来毕恭毕敬。
  讲到宣宗杀琵琶艺人时,有人来奏:“开封府尹有异宝来献。”
  我正听得昏昏欲睡,此时精神一振,立即道:“何不看一下是何异宝?”
  那些人无可奈何地放下书。
  伯方把朱漆描金的托盘呈进来。
  我看见上面躺着的两个钱,银制般明亮,没有方孔。拿在手里看,又不是金银铜铁里的哪一类。
  上面有牡丹花,旁边写不知哪国的文字。翻到背后一看,弯弯曲曲的蝌蚪文。中间有个奇怪的圆形图案。忽然间,我知道这是哪里来的了。暗笑。
  开封府尹还在禀奏:“昨日元夕,天降神人,此为神人所留也,据说李家铺子的圆子味惊天人……”
  我真想告诉他,那圆子其实很难吃,但也只好生生忍住。
  赵从湛在旁边问:“臣下能否一观?”我递了个给他看。
  他看了下,抬说:“果然精致,非我朝所能制。”顿了顿,又说:“不过神人倒不一定,大约是异族的钱币。”开封府尹狼狈地僵笑。
  这个赵从湛真没幽默感。我心想。
  不过那些老夫子倒是找到了话题,开始辨认这是哪一族的钱币,口沫横飞,不亦乐乎。
  我也乐得在那里发呆。
  又想,今天晚上她会不会来?
  难道又会是一年?
  africanlife2007-05-0620:15
  很不一样的穿越文哦!这是以一个古代人为第一人称,以他的视角去看一个穿越来的女主角。第一次看到不是穿越者的视角来讲述。只能说好文!!!!好文!!!好文!!!
  africanlife2007-05-0620:21
  上元(三)
  一整天都在盘算她说的明天,是真的明天,还是明年?
  但是,还是一定要去。
  晚上,刚刚有点蒙蒙黑下来,母后的凤辇却到了。其实也没有什么事,只是想来和我喝一盏茶。
  暮霭跪在那里细细地把去皮的松枝送进红泥的小茶炉,用手掌大的葵扇轻轻送火。茶的暗香云气般舒卷开来。
  “郭青宜进宫已经三个多月,皇儿要如何安置她?”
  母后轻声问,和茶气一样柔软。
  我却觉得利刃在身。
  不敢说话。
  于是母后也不再说什么。
  到月上梢头,映得一地白雪放射出明亮如镜的光芒。
  母后起身上大安辇,在辇上她整了下裣袖,淡淡地说:“今日的茶就很好,伯方,你们以后可都要如此伺候皇上。”
  所有的人都跪下,恭敬地答道:“是。”
  送走母后,想要出去,伯方在门口跪下,不拉着我,也不说话,只是磕头。
  伯方比我要高很多,大我五岁,我四岁时他就碎步跟在我身后跑了。去年的惊蛰,若不是他,我恐怕已经冻坏在司天监。
  默然无语良久,终于说:“那就歇了吧。”
  到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的时候,才悄悄爬了起来,去延庆殿边最丫杈的那棵李树,仰头看这高高的树与高高的墙。
  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一点紧张,倒是有点兴奋。
  象我很小的时候,第一次躲在步天台上等待日出,眼看着天边逐渐翻成明艳的嫩蓝。好象天地间除了我期待的东西,其他烦嚣的一切再不复存在。
  外面是一株梅花树,在月色下隐隐开了十来朵淡白的花朵。
  脚踏在枝上,振落了几片梅花瓣。我紧张地看看四周,一片细细的风声。
  十六的月亮,和白雪的反射,交织成一片雪色天光。
  所有的高堂伟殿都在远远的地方。象踏着恍惚的梦境前进,明明没有任何的底气,却也没有任何疑惧。
  出了内宫城,在广阔而空无一人的外宫城的雪里,我在月亮下奔跑,听到自己的衣服猎猎作响,也听到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清晰极了。
  她却没有在司天监,在门口的松树下等我,向我招手:“小弟弟,我在这里!”
  我一下子停下来,却没防摔在地上。
  她忙跑过来,在我面前蹲下,伸手给我:“你没事吧?”
  我趴在地上抬头看她。
  她微偏头看着我笑,在月光和雪光中,肤色晶莹剔透,玉一般皎洁的白色。
  她今天穿裙子,长长的,及踝。终于和普通的衣服有点像了,月光下看来好象是珠灰紫色,那松树的阴影如同描画在她的衣裳上,她的手上,她的脖子上,她的两颊上一样,层层叠叠地摇曳。
  “怎么了?很痛吗?”她担心地问。
  我低头,不敢正视她,怯怯地笑:“不是啊……这衣裙很别致。”借故去抚摩她裙子下摆细碎的衬边。“蕾丝,很漂亮吧?”她一点也不介意地翻给我看。
  我想告诉她,她真的和仙子一样漂亮。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下了。
  觉得很难为情。脸又烧一样地热起来。
  她却没有注意我,只说:“上次我和你说要给你带个烟花的,我们的烟花哦,我放给你看。”
  她从背后的包里拿出一个很大的纸包,问:“我们可不可以在这里放?”
  “不成,被母后……被人看见就糟了!我们还是出去吧。”我忙说。
  去仪元殿看,果然还有当班的人在。
  是赵从湛。他看见我们,当即就愣住了。
  “你上次也见过的……现在我们要出去一下。”是他就连解释也不用了。
  “现在夜已近三更……”他结结巴巴地想阻止。
  “赵从湛。”我皱眉,怒喝一声。
  他不敢拒绝,低声说:“……是。”
  虽然他是宗室子弟,但是没有在宫城驾车的特许,所以我们跟在他身后出去。
  我以为要受很严厉的盘问的,没想到什么也没有,看了一下就放行,大概也是因为从来没有出过什么事情,所以守卫也都很放松。
  到御街上,她对着赵从湛,说道:“你是昨天帮我捡雪柳的……谢谢你。”她看着他微笑。
  我觉得不开心,催促她离开。
  她走了几步又回头看。我看见赵从湛回自己的宅第的方向去了,于是说:“他回家了。”
  她点点头。“怎么了?他很奇怪吗?”我问。
  “没有……他好漂亮,和我们那里某个明星很像。”她笑道。
  我不知道明星是什么,问:“和你的熟人很像吗?”
  她呵呵笑着说:“小弟弟,你不懂的。”想想又问:“那么,他人还不错哦?”
  “据说是才子。七岁的时候就会写诗了,太傅经常以此来教导我的。”我努力回忆,但是实在没有什么深的印象,“他大概是个很……谨慎的人,上次在御花园,母后的扇子掉在地上,他没留神踩到了,结果他跪在那里一直不敢抬头,到后来居然还写了一大篇的请罪书上呈,胆小吧?”我现在想到还想笑。
  “他是太祖皇帝的孙子,所以……”她大概也知道他那一脉和我这一脉的关节,知道赵从湛是在朝中最难立身的人,口气里居然对他有了淡淡的同情。
  “我们还是放烟花吧?”我不想再和她谈论赵从湛,捧起她的烟花问。
  她的烟花果然非常漂亮,一点光丸冲上夜空,爆裂一声,万千光彩迸射,在天空交织就大片明媚的五月花朵,那花瓣却又是有尖刺的,密密地斜穿成一张光网,而每个交叉点又都有菊花瓣似披散下的光线四下炸开,鹊尾一样渐隐在月光下。
  我们站在御沟边仰头看,旁边的每一个人都赞叹。
  我在她的身边,明明是一月天气,却就象在看着暮春初夏漫山遍野的花朵绽放。象冬天刹那退散。
  旁边有人扛着高高的布幡,愣愣地张大嘴巴看。
  烟花的余烬在空中雨点般下落。她突然低叫一声,扑上来把我抱在怀里。
  我睁大眼睛,看她身后,那着火的布幡全都扑在她的后背上,火把她的头发映得通红,象消失在中间。我拼命地抱着她的后背给她拍火,她那些镂空的细碎漂亮花边已经全都被火舌翻卷成黑色,头发也烧了一块。
  我吓得说不出话来,喉头都噎住了,她却吐吐舌头去拍拍头发,在周围人惊诧的目光中拉起我的手:“快走吧,惹人注意了啊!真讨厌,买到假冒伪劣商品了,这烟花居然不是冷温的。”
  我们挤出人群,我忍不住还是伸手握住她的头发,那些烧焦的尾梢,长长短短。
  “没有关系,我早就想要剪个短发了。”她拉拉自己的头发,朝我微笑。
  怎么把头发弄成这样,她还可以这样漫不经心地对着我笑?
  她要怎么办?我当时眼泪就掉下来了。
  她诧异地伸手给我擦眼泪,说:“没关系的啊,我们那里大家都喜欢短头发的,我改天剪了给你看看,很漂亮的哦!”“你为什么……要帮我挡住?”我低声问她。
  “因为你是小弟弟嘛,姐姐当然要保护你啊。”她随随便便地揉一下我的头发,也很不经意。
  我低头看着御沟里的月亮,正月十六,异常明亮。
  也好吧,总算不是因为别的什么。
  不是因为我是皇帝,不是因为有其他所图。
  她是为我。
  我当时有句话很想对她说,但是因为羞怯,终于没有出口。
  我想说我现在的愿望,希望一辈子就在司天监里看着星宿,我也喜欢你在身边陪我一起……我喜欢你身上的味道,白兰花的香味,安全,温暖。
  可是我哪里知道命运给我安排的到底是什么?
  那天晚上我回去时,天空已快要亮起来了。
  回到延庆殿,马上钻到被窝里,闭上眼想稍微装睡一下,没想到因为太累,真的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听到外面的鸟语,大约是在这里过冬的麻雀吧。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我半坐起来,趴在窗口上看,天气阴沉,也看不出什么。风露冷淡。
  柳枝倒是有点发青了。看来春天真的来了。
  我没有什么意识地将手指放在窗纱上,慢慢地描她的眉眼。
  她的眉梢眼角,有点微微的上扬,就像她看着我微笑的时候,弧角的唇。
  狐狸一样。
  在这样的天气里,一大早,觉得很开心。
  外面好象有小小的骚动,我想会惊动延庆殿的人一定是母后。
  所以我躺下继续睡,当作自己没有醒来。
  果然是母后。
  她到我床前看了下,伯方忙说:“奴才这就叫醒皇上。”
  “不用了。”她轻声止住他,说:“那就让他再睡会吧。”
  我偷偷把眼开一点缝看她。
  她俯下身,把我的靴子拿起来,交给伯方,低声说:“出去把上面的雪拍一拍。”回头看我。
  我的睫毛一定在颤动,因为她皱了下眉头,然后才轻轻地走出去。
  起床后,忐忑地到崇徽殿去向母后请安,她却好象今早没有看见过那双满沾雪泥的靴子,温声问了我功课的事,直到最后我告辞的时候,她才漫不经心地提了一句,“皇上可知道宫门口的守卫换了?”
  我低头,不敢说话。
  “这宫里最近乱了点。伯方,回去可要小心着皇上,出一点纰漏可就是你的事了。”母后说话时,没有看我。
  我出崇徽殿来,站在阴沉沉的天气里,怔怔半天,才发现手脚都冻僵,回到延庆殿伯方忙给我捧暖炉,仔细地用织紫错金的小锦褥包了,给我暖手。
  那天下午我头痛。太医说受了风寒。
  母后让人看着我在床上躺足十天。
  等我痊愈出去的时候,杨柳已经一片鹅黄了。这春天来得真是快极了,让我措手不及。
  我后来再去步天台,却再没有看见她。
  直到春天过去,夏天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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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至(一)
  那年夏至正逢上端午,初一时母后就让人在延庆殿挂起蒲叶、佛道艾,命尚食局做我最喜欢的炙獐粽子。
  初五那天,特地免了讲学,送了酒来,点了雄黄,看我饮下,母后才到秦国夫人府去。
  我无所事事地在延庆殿里,看六个宫女在那里斗草。
  春天都已经过去了,还斗什么草?
  可是因为没有事情,所以也看了几乎一个下午。念了一下《破阵子》:
  疑怪昨宵春梦好,元是今朝斗草赢,笑从双脸生。
  伯方忙给我送了晏殊的新词来。也没有什么意思,看了一下就丢掉,随手拿起本《左传》翻了许久。“皇上,是不是要送几个粽子到天章阁和仪元殿去?那里有翰林当班的在。”伯方问我。
  我看看外面晕紫的天色,现在是梅雨时节,这屋子里闷闷的,实在难受。
  “好,朕和你一起去。”
  但是出去也一样,还是闷热。到处都好象要滴水,潮湿。
  走过仙瑞池的时候,发现菡萏已经高高地抽出来了,在水面上,紧紧地包裹着萼片。
  从漏窗外往里看,发现里面安静得连飞鸟都没有。只有一个女子与赵从湛一起坐在台阶上看着小庭里的凤尾竹在说话。那女子抱着膝,把下巴搁在膝盖上,看不出是什么人,大约是宫女。
  真是奇怪,宫女一直都只能呆在内宫,什么时候能到仪元殿来了?
  我看着那女子的手指在青石上划来划去,她的指甲很漂亮,粉红色,似乎有天生的色泽,不是象一般宫女用凤仙花染的。
  她侧身对他说什么话,赵从湛默默地看着她,淡淡微笑。
  就好象一幅画一样。平缓,从容的两个人。
  这渐暗的天空中,他们似乎要融进夜色一样协调。这天气似乎也不再闷热了。
  我不自觉地嘴角上扬。等母后回来了,不如让她把这宫女给了赵从湛吧。
  只是,我看到那个女孩子的头发时,心里突然一惊。
  她的头发虽然也小小扎了个鬟髻。可是,我依然依稀看见她头发下梢的不规则,错落的,长长短短。我盯着她的头发,半天也无法吸进一口气。
  我没想到,再次见到她,会是在这样闷热的夏天,在赵从湛这里。
  伯方在后面问:“皇上可要进去?”我呆了半晌,说:“你在外面等。”
  “那奴才把东西送进去?”他问。
  我将那一包粽子拿过来,劈手丢到池子里去。
  门口的内侍跪下见过了我,所以我进去的时候她已经不见了,只有赵从湛一个人站在青石阶下见礼。那青石阶上,因为闷热而蒙着的水雾上,分明有两个人坐过的痕迹。
  赵从湛见我看着痕迹不说话,这才低声说:“艾悯姑娘刚刚来了这里,现在拿东西去了。”
  艾悯……是谁?我想了许久,才知道是她。
  她的名字,我却从赵从湛的口中知道。
  她此时才从里面走出来,笑吟吟地给我一袋东西:“我从家里带了东西给你吃的。刚刚还想让赵从湛带给你的,现在你来了,就直接给你了。”
  我看看那漂亮的金纸包裹的东西,犹豫着接了过来。
  “你都没有出现,我又不能进内宫城,只认识赵从湛,只知道仪元殿,所以有时来找他聊聊天。”她漫不经心地解释。
  不知是小孩子比较敏感,还是那靠触须摸索出来的感觉,我知道她在骗我,从她望向赵从湛的含笑眼神,我就象眼睁睁看见命运光临,却什么办法都没有。这样闷热的天气里,我几乎气都喘不过来。
  她明明和赵从湛已经很熟悉了,还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把那些漂亮的糖还给她,转身就跑出去了。
  她诧异地追上来,问:“怎么了,小弟弟?不喜欢吃糖吗?”
  我没好气地回头问:“你干吗对我讲话老是象哄小孩一样?”
  她呵呵笑了,说:“本来就是小孩子嘛,十三岁。”
  “我十四岁。”我瞪她一眼。
  “好啦,十四岁……吃糖。”她给我剥了一颗,塞到我的嘴里,问:“好吃吗?”
  我再瞪她一眼,然后不情愿地点点头。
  她笑着撩撩自己额前的头发,转身看到水面上的菡萏,赞叹说:“哇,这里的荷花真漂亮。”
  在黄昏的粉紫天色中,高高低低出水的荷盖和安静的青萍好象镀着滟滟的蓝光。
  “我可不可以摘一朵?”她问。“随便你摘。”
  “你拉着我的手哦。”她抓住我的手腕,然后倾斜着身子去采最近的那一朵。
  晚风吹得她的头发一直在我的脸上,缠缠绕绕的。我用空着的右手去拨开,可是又吹上来了。
  我只好握着她的头发,一边狠狠白了盯着我看的伯方一眼,他忙把头低下。
  她回头看我,举着手里未开放的荷花对我笑:“采到了……”
  讲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我终于因为她的头发打了一个喷嚏,手不觉一松,她立刻向后仰跌进池塘。我慌忙向前扑去拉她,抓住她手臂的同时,我们一起倒在池子里。
  水花哗啦一声飞溅开来,满池荷花和浮萍动荡。
  她在百忙中还高高地举着那朵荷花。
  还好水只有膝盖上面一点。我忙乱地站住身子要爬上来,她却惊叫了一声,把花递给我,自己俯身去水底乱摸。
  “怎么了?”我问。“我的……珠子掉到里面了。”
  我忙把荷花放在玲珑石上,到她身边和她一起在水下找。看她似乎很着急的样子,便问:“是很重要的东西吗?”
  “没了它我就回不去了!”她焦急地说。
  “回不去?”我诧异地问。
  “对啊,用它我才能回家去!”她急得声音都颤抖了。
  原来她能突然出现在这里,用的是一颗珠子。
  因为很着急,所以我也没有问她是从哪里来的,只是问:“珠子是怎么样的?”
  “有点扁椭圆,铜铁制的。”
  我俯身帮她在淤泥中摸索。
  伯方在上面大叫:“皇上,龙袍上可都是泥了啊,皇上快上来啊!”
  不理会他。
  我伸手在荷塘中的污泥里,慢慢地把一团一团绵软的烂泥从指缝间挤出去,可是都没有。
  再次伸手,却在淤泥中握到了她的手指。
  她也愣了一下,然后抓住我的手,自己抽回去,说:“是我的手。”
  我讷讷地放开。
  她转到旁边去了。
  我再伸手在烂泥中摸索,感觉手指触到了一颗东西,我忙再探下面。
  一个扁椭圆,冰凉的铜铁东西。
  我抬头看她。她问:“有找到吗?”
  那一刹那,是我第一次在白天看到她的眸子,清澈晶亮,那里面,像含着千万的美丽未来。
  突然感觉到害怕。我害怕将来在步天台上见到她的,会是很老很老的自己。
  更怕自己有生之年,再见不到她。
  如果有一天她不见了,我也许在步天台上等她很久很久,一直到我老了,走也走不动了,她也不会出现,因为象上次一样,她才过了几天。而我已经耗尽一生。也许最后等到她的是我的孩子……或是我的孙子?毛骨悚然。
  我和她,各自落在九重碧落的另一头,以后不知道会有没有交叉点。
  一点稳定的保证也没有。我所有的一切都无能为力。
  我摇头,低下头不敢看她:“没有。什么也没摸到。”
  我把那个东西塞进了玲珑石水下的一个窍孔中。
  最后,我们两个人裹了一身泥坐在仙瑞池边互相看着。
  我心情突然大好,所以居然唇角动了一下。
  “幸灾乐祸。”她恼怒地说。
  “那你怎么办?怎么回去?”我问。
  她无所谓地笑道:“过几年可能会有人发现我失踪,然后来接我的,现在我不如去赵从湛家里住一阵好了。”我惊得跳了起来,满身的污泥顿时甩了她一脸。
  忙又跪下来用袖子给她擦。她没有理我,皱着眉思索。
  我不敢直接用手去替她擦,可是现在隔着累赘重绣,触碰到她的肌容,她柔软的双颊,透过两层锦缎,触感还清晰地传到我手指的每一条纹路上。
  我紧张得血脉末梢都几乎卷曲了,手指尖的脉动居然清清楚楚地一直温热到心脉里。
  但愿她就此留在我身边。等我长大,等我可以担当人生。
  不是一个人在步天台上茫然的等待,我想要真真切切的,伸手可及的她。
  “小弟弟。”她突然叫我。我吓了一跳,手一颤就缩了回来。
  她却只是问:“你说我今晚要去哪里?”
  “那……就和我去延庆殿吧?”我吞吞吐吐地问。
  她习惯性地稍微半偏着脸,眉眼上扬,狐狸一样迷离的眼睛看着我,说:“那明天你可要叫人把这个池子翻过来帮我找!”我忙点头,心里惴惴。
  “那走吧。”我乐呵呵地拉起她,幸好她没有察觉。
  “我现在可全依靠你了。”
  听她这样说,我似乎也有了满满的勇气,再无所畏惧。
  和她去流经禁苑的金水河里洗了手脚上的污泥,然后带她进内宫城去。
  一路上内侍们看着我的衣服目瞪口呆。不理他们。
  她倒是漫不在乎。到了延庆殿就与宫女打招呼,坐下拿端午的香糖果子、粽子和白团看,然后抬头看我:“我晚饭都还没吃。”
  我替她剥粽子。然后用雪帕衬了,托上绵纸给她。
  “谢谢。”她接过就吃,吃了一半才抬头问我:“这里面什么馅啊?”
  “烤獐子。”我说。
  “好奇怪的口味。”她笑。
  “母后小时候给我吃过,我当时很喜欢,所以现在她每年都叫尚食局给我做。”
  她点头,一边站起来到处去看。
  我坐在椅子上看她好奇地翻看陈设的百索艾花、银样鼓儿花,看暮霭搁在塌上的宫式花巧画扇,再去刻丝钿螺桌上拿着梅红匣子看,问我:“这里面是什么?好香啊。”
  我回头看伯方,他忙说:“是把紫苏、菖蒲、木瓜切细成茸,再以香药相和盛裹的,用以辟邪。”
  她一抬头看外面挂的桃、柳、葵花、蒲叶、佛道艾,恍然大悟,问:“今天端午吗?”
  “嗯。”她失笑:“白娘子大概也是此时了。”
  “什么白娘子?”我问。
  伯方就来问:“皇上和这位姑娘何不去洗个澡再说?”
  我们看看彼此湿漉漉的泥裹样子,想到居然还能讲了这么多话,互相吐吐舌头。又想到吐舌头不适合皇帝,可是也已经迟了。
  洗澡的时候伯方悄悄问我:“皇上要把这个奇怪的姑娘留在延庆殿吗?”
  “今天先留一下好不好?”我问。
  “按例,皇上不如先让奴才去回禀了入内内侍省,备个拱侍殿中、备洒扫之职或者役使杂品的名号……”
  “朕又不要宫女内侍。”我皱眉。
  “那皇上只好去向皇太后说了。”
  我一下子就哽住了。
  “母后不是去秦国夫人府去了吗?以后再说吧。”我有点沮丧。
  母后喜欢在年节时去看看自己以前呆过的地方。
  其实母后本来是姓庞的,在襁褓中就失了双亲,当年是个叫龚美的银匠带她从四川到了京师。十五岁的时候她入了襄王邸,襄王是端拱年间时父皇的封号。据说母后年轻时是很温柔的美人,父皇与她感情很深。但是父皇的乳母秦国夫人生性严谨,去太宗皇帝面前讲母后的微贱,在太宗皇帝的压力下,父皇不得已,把她送到王宫指使张耆家里。直到太宗驾崩,父皇即位,她才入内为美人。她认了龚美为兄,改姓刘,在朝里本没有什么势力。直到大中祥符年间生下了我,她才封为修仪,进德妃。
  母后生性警悟,自己后来学着知晓书史,朝廷上的事,本末记得比父皇还清楚。天下封奏,她都能预闻,宫闱里的事,也掌得清清楚楚。章穆皇后薨后,父皇其实很想立她为皇后,因为大臣的极力反对,母后在四十五岁才成为了皇后。不过现在她已经是皇太后了,她算是圆满了。
  所以她喜欢到秦国夫人那里去坐坐,大概这样,很让她开心。
  我也很爱看秦国夫人在母后讲到往事的时候,那副狼狈样。不过秦国夫人已经很老了,其实适合让她安静养老。只是母后的记忆还没有老。
  其实母后也许能答应我和她在一起也不一定。当年母后与父皇也不是安静过来的,母后应该能知道我的心思吧。
  我有点侥幸地想。
  伯方却在旁边说:“宫里规矩这么多,莫名其妙多出个人来,等下皇太后回来,又要说皇上小孩子心性,一追究这姑娘的来历,恐怕不好交代。”
  我心情顿时沉下来。
  我以为留她在身边,我的生活就能改变了。
  可是我,其实什么都无能为力。
  那天晚上她给我讲了白娘子和一个叫许仙的人的故事。
  一条蛇与人的爱情故事。后来,没有在一起。
  我让守夜的宫女把外间的睡榻给她,我们就隔着一扇七翅漏九蝠的碧纱屏风,讲大水淹没金山的时候,白蛇的孩子呱呱坠地,她在洪水里将孩子托出水面求法海救去孩子,而此时那个许仙在金山寺里拼命念经来阻挡妖怪----他的妻子。
  我不喜欢这个故事。可是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好听的故事。
  她的声音轻轻细细地,给我讲白蛇最后在雷峰塔里的日子。
  她讲到白蛇固执地以为自己的丈夫还是爱她的,固执地等待上天给她幸福。讲白蛇的儿子最后中了状元,于是雷峰塔倒,西湖水干。
  于是一家人又团圆相聚,无论中间有什么背叛有什么悲哀。
  原来最后是皇帝给了一个状元,解救了这个悲剧。
  可是,天下最没有力量的,岂非就是我?
  这个故事的结局,我也不喜欢。因为这只是讲故事的人发的慈悲,给听故事的人一点不可能的开心而已。睡了不久,我又发了梦魇。
  从高高的山崖上坠落,不是一次两次了。
  又是心惊地醒来。
  转身隔着淡绿的嵌纱,就着宫灯看看外面。她安静地睡着。
  她睡相很好,平静地蜷在被窝中,呼吸细微。
  我轻轻掀被子下床,到她身边,伸手摸一摸她的发梢,真真切切的,被我握在手里。
  忍不住就用唇去碰了碰。
  轻轻淡淡的,白兰花的暗香。
  不论如何,母后回来的时候,我要牵着她的手对母后说,我不喜欢郭青宜,我想要的是她。如果母后不答应的话,嗯……那我就一直求她,直到她同意为止。
  天下都知道,我与母后平时是一点嫌隙也没有的,所以,这样的事,母后也没有不答应的理由。
  她也一定不会让我这样不开心。
  想了很多,安心了一点,所以再回去睡着。
  不知道多久,又醒了一回。
  看看她,还是安稳地睡在那里。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再睡。不久,又醒了来。很担心,怕自己一睁开眼,就再看不见她。怕她拿了珠子已经离开。
  这次看碧纱那一边,真的已经没有人了。
  我骇了一跳,迅速坐起来,跑到外面一看,才发现她原来坐在廊下看天边。
  她听到声音,回头对我一笑:“睡不着了,起来看看日出。”
  我这才放心下来,在她身边坐下。
  破晓前微寒的风在我们身边停也不停就流走。我托着下巴看启明星。寻常天色,可是有她在身边,所以觉得这空气都温柔缠绵。
  她惊呼一声,抓住我的手说:“啊,流星!”
  我抬头一看,两颗流星同时滑过夜空。
  一是在内厨二星,紫微垣西南外,这两颗星主六宫之内饮食及后妃夫人与太子宴饮。彗、孛或流星犯之,饮食有毒。
  一是在须女四星,天之少府。按李淳风《乙巳占》中说,流星出入而色黄润,立妃后。
  这两个兆示风马牛不相及,饮毒是大凶,纳后是大吉。真奇怪。
  “啊,对了,这个这个。”她把包打开,拿出几个奇怪质地的瓶子来:“饮料。”
  “这红色的是什么?”我拿起来放眼前看。
  “西瓜汁,特地带给你们喝的。”
  是特地带给他喝的吧?
  “血一样的颜色……真奇怪。”我嘟囔了一句。
  “那你喝这个,小孩子一定喜欢。”她给我清澈透明的那一瓶。
  我拿起来,用力要拔盖子,却打不开。
  “我来--”她拿去往右一拧,听到“嗤”的一声,马上就开了,她递给我。
  我接过来,正要喝一口,旁边却有人叫道:“皇上!”
  我往台阶边看去,伯方躬着身子,把母后迎进来。
  我神经一僵。
  母后在台阶边看我,她的身后就是微亮的天色,而我在黑暗的一方,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
  她很平淡地说:“夏至是百毒汇聚之时,皇上昨天过得可好?”她仿佛自己来得与平时一样,非常自然地走到我面前,看我手里的瓶子。
  我怯怯地站起来。
  “什么东西?”她伸手取去,仔细地看。
  她在后面低声说:“可乐。”“放肆!”伯方忙制止她。
  她畏惧地看着母后凛然在上的威严,明智地低下头去,乖乖闭上嘴巴。
  母后把眼睛在她身上停了一下,把手里的瓶子倾倒,那里面清澈透明的水倒在青砖上,居然“咝”地一声,冒出一片白沫气泡。
  所有人大惊失色。我忙乱地转头去看她。
  她居然说不出一句话。
  母后玩味地看着她:“那血红色的,据说是瓜汁,那这又是什么瓜榨的?”
  她在我身后低声说了一句:“让人喝一口试试就知道了,没有关系的。”
  母后瞥了我一眼,慢慢说:“不如送去给太医瞧瞧是什么药的水的?”
  “大娘娘……”我迟疑地叫她。
  她回头看我,眼神冰冷,琉璃的断裂口一样尖锐。“怎么,还想再听蛇精的故事?”
  我生生打了个冷战。那一口气就噎在喉口,说不出来,良久,扫了伯方一眼,他仓皇地低下头看步天台的砖铺地。
  母后把剩下的半瓶交给身后的内侍,似有若无地浮起了一丝微笑:“不用试了,直接把人和水都送到大理寺吧。”
  夏至(二)
  被伯方拢着回到延庆殿,我拼命甩开了他,可是又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怔怔地在渐亮的天色下站了许久,五月初的风,即将夏天,未到夏天。原来最是阴冷,比上次惊蛰时在步天台上还要透骨。
  天色大亮的时候,母后身边的客省使来传消息,说是大理寺已经受理,三日后审讯。
  五月初六下午。
  气温如昨天一样闷热。
  直到申中才去崇徽殿与母后叙话,发现母后刚好留了郭青宜在说话。然后又留了她一同用膳。
  看母后的神情,似乎还算不错,犹豫了半天,不知道会不会把事情弄得更糟,但是,无论如何还是吞吞吐吐地说了出口:“昨晚那个……”
  “这鲜虾蹄子脍是尚食局的新法,皇上可喜欢吗?”母后让身边人为我送来。
  吃不出什么味道。
  “喜欢。”
  那个郭青宜则只吃她面前的那一碗南炒鳝。
  “记得四年前寿辰,平卢军郭节度使进了家制的干炙满天星含浆饼来,到现在还惦记着。昨日在秦国夫人那里说起,郭家今日就送了来,真是有心。尝尝自己家里的味道吧?”母后的最后一句却是向郭青宜说的。
  我低头吃伯方递过来的饼。
  真难吃。不知道她在大理寺吃什么?也这么难吃吗?
  觉得沮丧,食之无味。
  “怎么了?”母后问我。
  我忙抓住时机:“其实昨天晚上我们只是在看星星……”
  “没什么事情。“母后点头看我,“她是哪里人?哪家姑娘?”
  我不知道。
  “……她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她有一颗珠子,所以就到我们这里来了……”一片混乱,我自己都说不清楚。
  郭青宜低头,扯了一下嘴角,不过倒没有笑意。
  “所以,她就能突然出现在宫里,突然消失,然后,要给你喝那样剧烈腐蚀的水……”母后抬眼看我。
  我被她眼睛一看,胸口当即抽紧,马上低头不再说话。
  “深更半夜在大内出现,又没有来历,带着稀奇古怪的东西,不说那水是毒药,我看她恐怕也是不干净的东西,不然,何以莫名其妙对皇上说什么妖精鬼怪?以后没事不要半夜上司天监去了,那些星星有什么好看的。”
  原来母后早就对一切都一清二楚。
  我低头,默不做声。
  母后大概认为她是什么鬼怪,其实我也常常会觉得,她不像正常女子,她像一只狐狸。
  可是狐狸多可爱啊。
  她笑起来,眉梢眼角都是吸引人的光彩,一颗一颗滴下来,在夜色中叮叮铮铮,象是有质感的东西,跳跃,跳跃,跳跃。
  她的身上带着皮毛动物的质感。她是狐狸。
  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害怕,夜里总是冰冷,我害怕死寂里那些风声,过来时好象从身体里生生穿过去。我为什么不能要一些柔软温暖的东西,即使是狐狸,即使不是普通人,只要她叫我小弟弟,只要她有白兰花那样的呼吸。只要有那样一个上元的灿烂,我就喜欢她。
  我喜欢她。
  出了崇徽殿,往仪元殿的方向去,到云上仙瑞池的时候,怔怔地看着那荷花好久。
  终于下定决心,在池边草坪上脱了鞋袜,把龙袍撩起来。探脚到水里,不自觉就“嘶”了一声。昨天是突然掉到水里的,所以没有什么感觉,可是今天才发现水居然这么冰凉。
  伯方想伸手拉着我,我狠狠瞪了他一眼,他只好把手缩回去了。
  踉跄扑到那块玲珑石那里,慢慢地伸手往窍里一探,摸到了留在这里的东西。我紧紧地握住那颗珠子,因为太用力,指甲掐得掌心疼痛极了。
  无论如何,我没有任何能力,现在,我只好让她回去。
  总算我以后还能再在步天台上等待她,虽然也许是一年一次。但是我可以等。
  什么沧海桑田,我都等她。
  决心下了,人也平静了。我若无其事地把手缩回来,从水里轻轻地再跋涉回来,在草坪上把龙袍理好,然后穿好鞋袜,慢慢地绕过池子,走到仪元殿去。
  赵从湛果然还在仪元殿查阅古籍。我烦他老是跪下来,所以直接就把珠子交到他手里,说:“朕没有办法出宫去,你找个机会去大理寺看她,把……这个给她,她就能回去了。”
  他跪下来双手接去,低头说:“臣是翰林侍读,恐怕没有办法进大理寺。”
  我觉得也是,只好取过纸来给他写了一张手书。
  想想,又叮嘱:“这个珠子,恐怕关系她的性命,你千万不要丢了。”
  “臣知道。”我想他当然也比我清楚才对。
  但,我再次见到自己的那张手书却是在崇徽殿母后那里。
  母后柔声对我说:“大理寺的天牢是重阴地,皇上托人进去,这可是不吉利的事情。”
  我看看跪在地上的赵从湛,咬住下唇。
  母后问赵从湛:“这个是什么东西?”
  他犹豫半晌,说:“是那位姑娘来去这里的东西。”
  “皇上是要让她回去就算了,免了追究吗?”母后把珠子交到身后宫女的手中,然后回头正视我,“皇上要如何对待国法?企图加害皇上的凶手,若不加以严惩,以后我朝如何立法纪,正纲常?”
  我低头,什么都不敢说,我也不想说。
  我不知道赵从湛现在如何想的。
  原来所托非人。我是,她也是。
  我默然冷笑。突然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
  反正我是个小孩子,我什么也不知道,是可以乱来的。
  我朝还有母后在,还有宗室子弟那么多,个个也都是出色人物,他们比我多懂很多。
  我这样的皇帝,反正也是个被人摆弄的。
  就象别人说的,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人生就象孤注一掷。
  五月初九,大理寺开审。
  我到端明殿的时候,特地看了一眼赵从湛。
  他象平时一样坐在那里看书,慢慢地翻书页,只是他长长的,象女子一样漂亮的睫毛偶尔颤一下。
  我突然气极了。把书一摔,说:“今日免了讲学吧,朕要去大理寺。”
  所有人都愣了。
  “今日开审的案子,刚好和朕有点关系,朕早就想要看看大理寺,不如今日去查看一下?大学士说得好,坐在朝廷上怎么知道天下?”
  赵从湛诧异地抬头看我。
  吕昭忙说:“如此,待臣等回禀了皇太后……”
  “不用,我们马上就回来。这样的小事,何必去打扰母后?”我站起来,回头对伯方吩咐:“你去崇徽殿与母后说一声,请她不必担心。”
  伯方忙离开。
  我走到殿下台阶边回头看那些不敢动的臣子:“走吧,诸位卿家。”
  等大理寺的一干人等见过了我,再重新升堂,母后也到了。
  只好又见一次。我一心只想着她。
  不知道她一个人在我们这个地方,牢房中,与自己的家乡差别迥异的遭遇,而未来又茫然,她会怎样伤心难过?
  而我却没有办法为她做一点点什么。其实,一切都是我的错。
  不过,看到她被带出来,似乎样子还不错。因为是在天牢里,又是受到特别重视的犯人,所以应该不会有什么事情才对。而且她是在女囚里,也比一般的牢房要好一些。
  我仔细地看她的裙子和衣服,都还算干净,她的眼睛虽然有点肿,不过只是稍微苍白憔悴一点,比我想象的要好很多,见我看她,她还微微向我点了下头。我也终于放心了一点。
  昨天与刚刚已经进行了两次审问,所以现在的程序也就简单了,大理寺正在偏右的地方侧身坐堂,我与母后分左右坐在正中。
  推丞一人,断丞一人,司直,评事,主簿二人。
  这么大的排场,只不过就听掌行分探诸案文字的分簿宣读一下判词:“犯妇对所犯罪行不予承认,但人证物证确凿……犯妇并非大内宫人,蒙混入宫企图加害圣上,所幸社稷之福,未能得手,依大宋律并我朝《编敕》,当诛,并连九族。即日交付刑部细勘,详查幕后主使……”
  “人证在哪里?”我打断他问。
  他吓了一惊,惶惑地看向大理寺正。
  母后在旁边缓缓地说:“当时所有的内侍宫女都看见了,皇上是要将母后也算一个么?”
  “孩儿不敢。”我向她低头,看看跪在底下的她。
  她脸色惨白。我心里一紧,有些浓稠的东西波动过,抽搐一样。
  “那物证呢?”推丞将那个瓶子呈上。
  我接过来,拧开,这次倒没有上次的嘶声。我低头闻了一下。
  母后在旁边说:“太医查证,此乃剧毒的腐蚀药物,当时皇上可也看到了。”
  我想到那片白沫气泡,在青砖上嗤嗤的声响,突然害怕极了,我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很快,因为恐惧而觉得寒冷,全身的鸡皮疙瘩都竖了起来。
  我根本就不知道她的东西,我也不知道她的世界。
  这样剧烈的,如果是毒药,一定死得很快。
  我一抬手,把它全部喝了下去。
  甜蜜而冰凉。
  顺着我的喉口滑下去,一直冷到下腹。我打了个冷战,毛骨悚然。这才开始发抖。
  周围顿时一阵混乱,在骚动中我只看见母后扑上来,她吓得面无人色。
  可是周围所有的人都只是惊呼,其他什么也不做。
  我倒在椅子上抓住母后的袖子,骇得大口地喘了好久,什么话也说不出,她也失了平时的冷静,抱着我神情惶乱,却连叫人都忘了。我第一次看见母后这样,心里不觉难过起来。
  良久,似乎什么事也没有。
  我这才转头看看她。
  她在下面睁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盯着我。
  她的嘴唇全然乌紫,颤抖,象枯叶一样没有气息。
  我扯扯嘴唇,想对她笑一下,但是,根本就笑不出来。
  过了很久,我才定了心神,低声问:“现在还是要加害皇上吗?”
  回到宫里,随母后到崇徽殿,肃清了所有内侍与宫女,母后狠狠给了我一巴掌。就象十一岁那年打我的那一次。
  而我居然也不想流眼泪,安静地站在她面前等她说话。
  “那个女子虽然没有了投毒的罪名。但是,她还是有罪。”母后冷冷瞧着我说,“她蒙混入宫,怀不良企图接近皇上,还是死罪。”
  “她是我从宫外带进来的,三天前。”
  母后把眼睛看向我身后,“伯方?”
  伯方吞吞吐吐地说不出话。
  “这宫里哪个女子不比这个来历奇怪的女人好?你现在年纪还小,哪里知道啊……”母后似乎怒极了,“可知道这样身份奇怪的女子,皇家容不得她?”
  我突然明白了,原来母后要追究的,并不是她的毒药。而是她的身份。
  我所有的决心,在母后的眼里,是多么可笑的事情。
  她给我的烟花,那么高远,一个孤独困在步天台的十四岁小孩子又怎么触及得到。我所有的,只是眼睁睁看着那些璀璨,在空气中灰飞湮灭。
  我慢慢地向母后跪下,说:“孩儿自然是要将她送出去的。前几天孩儿看天象,有流星入须女四星,颜色黄润,是立妃后之兆。孩儿想,既然已经即位了,后位不可长虚,况母后也说宫里事务繁琐,孩儿请母后做主指一位堪以母仪天下的妃子,立为东宫。”
  母后看着我,摇头,说:“你啊……何苦这样猜疑?”
  我一低头,不看她。
  “这还是皇上自己看?可有如意的人选?”母后问。
  “母后觉得平卢军节度使郭崇之的孙女郭青宜如何?”我居然觉得心头一片空明,平淡地问。
  “还是等以后再议吧……今天累了。”她示意我下去。
  我到崇徽殿外时,她身边的宫人却赶了上来,捧一枚小珠子给我。
  我伸手接过,入手冰凉。
  把她从天牢接出来时,下起了微雨,御沟里的荷花开得如锦绣一般,丰满地挨挤在满天牵丝般的雨中,胭脂颜色淡薄,干净得几乎没有世俗影迹。
  她软弱地就在天牢外的雨中紧紧拥抱了我,眼泪簌簌落在我的衣领中,温的泪,凉的雨,全覆在我的肌体上。
  我这才发现,原来我已经长得比她高了一些。我可以抱住她了。
  她抬头寻找赵从湛,但是他没有出现。
  “他负了所托。”我忍不住说。
  她不知道听懂了没有,只是对我看了许久,说:“小弟弟,你是皇帝,当然不会知道……每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都是很艰难的。赵从湛他立身在这里也是不容易。不要太苛求。”
  我忍了很久的眼泪,因为她这样一句话,终于流了下来。
  原来我是世界上,最轻松如意的人。
  隔着雨和眼泪看她。在紊乱的雨丝中,她的面孔模模糊糊。
  周围的一切寂静无声,就象所有的声响都已经死去。
  她又怎么知道,我是怎么生活。
  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我终于想要长大,长到脱离那些困缚,改变我这虚弱的人生。到足以面对世上的一切。我不要在夜里无望地等待她,我再不想要步天台上那些割痛肌体的风,总有一天,我要抓紧她,把她留在我身边,永远,把她绑住,要她无法飞翔,不能逃离。
  我将来,一定要改变。
  天圣二年十一月丁酉,我十五岁。百官上尊号,称我为圣文睿武仁明孝德皇帝,上皇太后尊号为应元崇德仁寿慈圣皇太后。
  乙巳,立皇后郭氏。
  大婚时候,龟兹、甘肃来贡,进献西域珍果。其中有中原从未见过的一种瓜,据说本是出于夏天,现在冬天居然出了三个,所以特来献贺。
  破瓜分食时,里面的汁水象血一样鲜红,流了满桌。
  大臣请我赐名。
  我慢慢地说:“从西域来,不如就叫西瓜吧。”
  这崇政殿的所有人,他们都不知道,曾经有个人给我带过西瓜汁。
  可是我没有喝到。
  春分(一)
  这次分离,比我所能想象的还要久远。
  我常常在半夜里出了内宫城,坐在步天台的边沿,看自己脚下深不可测的距离。雪花落下去,飘得缓慢。
  我以为她就会回来,在我的身后叫我小弟弟,可是她留给我的只有等待,没有期限。
  直到我没有力气再挨过某一年最寒冷的那场雪,我才对自己说了实话,她不会再来了。她不会喜欢这样的世界,不会喜欢名义上是皇帝,事实上却这样无能的自己。我现在只能忘记,把我少年的最后一点柔软,用来忘记她。
  她永远不会再来了。
  那个雪夜我终于梦见她。
  不是梦见与她离别。我梦见我的手指穿过她的长发,触摸到了她的脖颈,温热而柔软,象一只狐狸的手感。我用指尖滑下,细细地点数她的脊椎,在血肉下,微微突起的坚硬,一节,一节。
  醒来时,梦里一切都是模糊,所有的细节都已经遗落。
  我把双腿曲起来,脸埋在膝盖上,想放纵自己痛哭一下,那些眼泪却迅速被锦绣龙纹吸了进去,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似乎只需要一觉醒来的时间,我就必须长大。
  也可能,只是我自己以为自己已经长大。
  直到五年后,天圣八年。
  那一年的杏花开得异样热闹。往窗外看去,满眼都是如雪如雾。禁苑里春寒料峭,整个大内似乎都因为这喧闹的艳丽景色而有了生气。
  到了崇政殿,伯方马上就上来禀报:“皇上,秘阁校理范仲淹来好久了。”
  他并不敢多看我,虽然他一直都还在我身边,但五年前那一天之后,我除了无关痛痒的话之外,再也不和他说别的。
  其实我现在,没有能说什么话的人了,反正这样也不会让我觉得不舒服。
  我点头,说:“让他进来说话。”
  范仲淹马上到我前面来。他五官长得过分端正,又规规矩矩留了三络胡子,眉心由于常皱着,深深一道竖纹,显得古板老成已极。
  我笑道:“今日可是你的大日子。”
  “谢皇上。”他叩谢。
  范仲淹在去年经由资政殿学士晏殊举荐,任秘阁校理。
  注意到范仲淹,是在去年年冬至,我率百官给母后上寿时,范仲淹上折力言其非,我背人把奏折在火炉子里烧了,没有听从。
  可惜他不识什么时务,后来居然又向母后上书请求还政于我。晏殊怕受牵连,连忙与他分道扬镳。
  在朝廷这样明目张胆得罪了太后,我如何能保住他?
  “到河中府任通判之职,朕不是贬黜之意,你要明白。这比你在秘阁做校理累迁要好。”
  “是,臣明白。”他自然也知道我的意思。
  “你在地方上能做出政绩的话,将来在朝廷中我就能大力提拔起用。你可自己多加勉励。”
  “是,臣遵旨。”
  等他走后,我起来在宫墙边随意走动,听到外面一片喧哗声。
  “据说近日天气回暖,城南的杏花开得云雾一样,满城都是去赏花的游人。”伯方在我身后说。
  “反正下午无事,我们也学人踏春去吧。”我那天不知道哪里来的兴致。
  宫门口的人对微服的我们视而不见。只有两个禁军护卫远远地跟在我们后面。我现在出宫虽不敢频繁,但偶一为之,母后权当作不知道,而后局的人也只能例行公事在旁边劝谏几句而已。
  我依然尚未亲政,宫中的事情并不太多,母后也知道我这大把精力是无法在这样的宫城里消磨的,或者她也是以不反对作为默许。
  也许人生就有所谓的命中注定吧。
  我以后的很多事情,未必就不是那些杏花改变的。
  只是当时,却全然不知。
  出城到郊外,越是往南,杏花开得越发浓烈,那些花瓣象冰绡裁剪碎了,轻不胜风,我的袍袖一动,花瓣就在气流中轻慢旋转着扑到我怀中,落了一身的胭脂琼瑶。
  春日的阳光温煦,照在身上,柔绵温软。
  真好的天气。
  满山野都是花,看去只有一片红粉。遥目远观,前面还是蕊朵鲜明,最远处,连颜色都看不分明,只有隐约的一些花意在。好象天底下只有一片粉红的颜色沉淀下来,深深浅浅,绵延到最尽头。
  花下游人都被太繁盛的色彩遮住,只有偶尔才有一角衣裳在绯红的间隙中一闪而过,又马上淹没。
  “居然会有开得如此热闹的花!”我感叹。
  伯方忙在后面说:“皇上圣明,天下祥瑞……”
  “这杏花开关祥瑞什么事。”我立即止住他说话,看前面就是个短亭,便说:“我进去稍坐一下,你也歇歇吧。”
  才发现亭后是股小小清泉,有个女子在水边接水。
  我刚好也觉得口渴,随口就说:“伯方,弄点水过来。”一边漫不经心地扫了那女子的后背一眼,发现撒在她淡绿春衫上的头发,不象一般姑娘那样整齐浓密,居然薄薄地,长短不一。
  我觉得这头发让我的记忆里有些东西触动厉害,突兀地,一些元宵的火艳艳地烧在眼前。
  那个怀抱,白兰花的香味。
  我的呼吸突然无意识地急促起来。
  那个女子端着一叶水回过头,眼睛在我身上一掠。
  在她这短短一刹那的流眄间,我却像失掉半世年华。
  那些步天台上的风,突然又呼啸而来,在这样春日的繁花中,搅得我十四岁以来的日子分崩离析。
  所有过往一切,错乱地在我面前闪现,我颊上的温暖触感,她狠狠撞在我右肋上的膝盖,灯火前她透亮的嫣红脸颊,扑在我身上时那些迅速被火吞噬的漂亮花边,在污泥中抓住的她的手指,隔着碧纱的轻语,她笑起来时狐狸般的眉眼,高高在天的璀璨烟花下,她的脸,红色,绿色,黄色,紫色。
  五年,在御沟的雨中我们分离,就象永别,我再也没有见到她。我觉得我已经迅速脱离了少年时代,再也没有力量上那样寒冷的地方守侯,可是她依然是那样的容颜,就象停止在我十三四岁里的,孩童时无知的梦想。
  她看见我了,神情不定地迟疑了许久,终于诧异地问:“难道是你……”
  伯方忙在旁边低声说:“皇上。”
  “天啊……小弟弟一下子这么大了?”她又惊又喜:“我都忘了你会长大!以前我离开时你才十三呢……”
  “十四。”我低声提醒她。
  你可知道我在步天台上等待了你多少年,才长成现在的模样。
  “你是不是在怪姐姐都不去看你?”居然还是以前的口气,以前一样的微笑,眉宇清扬地看着我。
  这眼睛让我想起了很多东西。
  眼前这如花容颜,是我年少时豁出命来喜欢的人。
  那永远都是年少轻狂才有的剜心之举,我这辈子大概也只能是为了她那一次。在这么久远的等待中,当时悲哀的疼痛勉强已经结了不能触碰的疤痕。可是现在,这不期而遇又扯开了一道口。
  胸口一凉,原来是她托在右手的水在她激动的说话中溅到了我的衣服上。她忙用左手为我去掸水珠。
  其实已经渗进去了,没有用了。
  但是我忘了提醒她,我只顾贪婪地看她的容颜,没有变,她似乎只是过了几天,什么都没有变,而我,似乎也只有过了几天,也依然还是那个小孩子,依恋地让她在自己的胸口轻拍。
  那样的眉眼,只有她一个人拥有的,现在,终于又出现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
  “要喝水吗?”她把左手的小荷叶托起来,笑吟吟地问我。
  我伸手要去抓她的手腕,想要告诉她点什么,关于,我终于长大,关于我的等待。关于我再也不想让她离开。
  她却眼睛一转,看向我的身后,对那里说:“你去了好久啊,有摘到吗?”
  我回头看,原来是赵从湛,他看见我了,马上跪下叩见。
  我示意他起来。她把荷叶递到我手里,轻轻走到赵从湛身边,很自然地拉住了他的袖子,把他手里一枝杏花取了过去,在鼻下轻轻地闻了一闻,抬头向赵从湛浅浅微笑。
  然后才转头看我,笑道:“我的珠子在水里泡太久,勉强送我回去后就坏掉了,好不容易恢复,居然已经过了这么多年,落地处又不是皇宫,刚好落在一家酒楼的银柜旁边,被当作小偷送到开封府,你都不知道我有多狼狈……最后只好报了从湛的名字救我。”她向赵从湛微笑。
  赵从湛忙低头再向我行礼。
  “现在由从湛出资,我在安福巷----就在蔡河云骑桥畔,买了小院在养花呢,京城很多名种都是从我手里传出去的,有空来看我吧?”她在薄薄的阳光里,对我言笑嫣然,一边却轻轻挽住赵从湛的肩,轻声说:“还有……我们常常一起出去,都已经闹得满城风雨,我大约会没人要了,何况从湛又是我的出资老板,以后算帐太麻烦,干脆就成亲算了。他已经拟折上报朝廷了。”
  她表面上漫不经心说着,暗暗却透着说不尽的欢喜与羞涩,声音怯软温柔如此时纠结在赵从湛肩上的发丝。
  我坐在一天的杏花融暖春色里,看她对着赵从湛的浅笑。阳光打在她的满身,太过刺目,我眼睛一时承受不住,转过去看她身侧的花。
  这些杏花斜里横里缭乱,颜色妖艳媚人,几乎迷了眼睛。其实它开得这样美丽又有何用?不过一半随了流水,一半随了尘埃,何曾停留在了谁的浮生?
  回到崇政殿,在这样阴暗的地方,我才觉到了心里的悲哀。
  原来我们的重逢,已经迟了,她就要为人妻,以后……为人母。
  年幼的时候,我痛恨自己没有力量保护她。那么现在呢?
  是命运不我顾吗?居然注定是求之不得。
  叫人把赵从湛的折子拣出来,仔细地看了一回,真的要纳清白家世的平民女子艾氏为妻。
  太祖的一支虽然已经旁落,赵从湛也还未封侯,但是,娶一个民间普通女子为妻,还是很惊骇世俗的事情。我提起朱笔,看着那两个字。艾氏。我都忘了她姓艾了。如果今天我没有出去,没有见到她,我这一个准字是一定会落下去了。
  宗室的婚配,没有皇帝应允,是不能嫁娶的。
  我只要一落笔,他们就永远是分飞。可是,这个折子,他们已经亲口对我说起,我能怎么反对?
  但要把她亲自许给赵从湛,我又要如何下笔?
  始终还是把朱笔搁下了。
  准,还是不准,以后……以后再想吧。我现在承受不住。
  那天半夜突然惊醒,才听到窗外春雨缠绵,象敲打在心上。
  醒在这样的暗夜里,又开始用手指第无数次地在锦被上画她的样子。我明明没有意识,可是也能丝毫不差。因为我从来就没有忘记她的样子,熟悉无比的,微扬的眉梢眼角。我曾经无比喜欢的狐狸。波光荡漾,眼神跳跃。
  平生第一次爱上的人,像用最锋利的刀刻在我心上的痕迹。
  她要嫁人,我有什么办法?
  她与我的离别已经是很多年以前了,她的记忆里,我始终是小弟弟,她从来也没有对我说过什么。
  我那时孩子气的依赖,现在还翻出来干什么?
  在我最孤单的时候,她陪伴了我。可惜在她需要陪伴的时候,守在她旁边的是赵从湛。我是年纪最不适当的时候出现在她的生命里。
  在这样死寂的暗夜里,我用力要挥开自己心里声嘶力竭的那些念头,也许我难过只是因为得不到。只是因为小时侯最想要的东西没有到手,所以难过。仅此。
  可是,我没有办法安慰自己。
  我本以为我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等待一个掌心的小孩子了,我以为我已经足够成熟到可以面对一切。可是,我心里一直还留着一块没有长成,固执地封闭在灰尘间。等待一个最简单的契机,只要她轻轻一个眼神流转,我就撕心裂肺。
  原来穿过身边那样多的娇媚花朵,我依然还是那个夜里,羞怯地偷偷亲吻那缕发丝的孩子。
  从空荡荡的殿里披衣出来,在我们曾经坐过的檐下朱栏,一个人坐着。看这些纷乱的雨点,雨线笔直地自檐头一络络垂下来,断了,又连上,再断开。
  第二天母后突然请我去崇徽殿一叙。
  “是私事,不便在朝堂上说。”母后对我说。
  我点头,说:“大娘娘吩咐吧。”
  “我哥哥与我虽不是亲生同胞,但我父母早亡,若没有他带我到京城,我也没有这样的际遇。他小女儿也到出阁的年纪了。”
  我点头微笑:“不知有哪家是大娘娘中意的?”
  “太祖皇帝的子孙中,不是还有几位未结秦晋吗?我侄女温柔婉约,知书识理,断不会辱没太祖门楣,这也是示以对太祖一支的礼遇。皇上觉得太祖一支的几个子弟,哪个比较好?”母后又问。
  眼看母后是不容我反对了,我绽开笑容,表示很高兴这喜事:“父皇当年曾说过,赵从湛的人才学识在皇族子孙中算是最出类拔萃的,朕觉得他为人虽稍嫌拘谨,不过守礼本分,又是嫡长,与朕的表妹相匹配,定是佳偶。”
  母后没料到我居然会提议太祖一门的嫡长孙,诧异地微笑。
  “赵从湛倒是个不错的人,皇上真是有眼光。”她回头对内殿承制杨怀吉说:“到仪元殿召赵从湛过来。”
  “那以后的事就是大娘娘做主了,孩儿先回去了。”对母后行礼出去。
  我出了崇徽殿,抬头看见雨后的天空清朗高远,云薄得丝絮般。
  我不觉就微微扯了一下嘴角。
  africanlife2007-05-0620:23
  春分(二)
  蔡河云骑桥畔安福巷,幽巷小院。新漆小门。
  我曲起两个手指敲门。
  开门的是个五十来岁的仆妇,看见陌生人,警觉地问:“你找谁?”
  “艾姑娘是在这里吗?”我的视线从她的肩上越过,落在园子里一个女子身上。她听到我的声音,回头看我,然后惊喜地把手里的花草一丢,从畦径中跑过来,想用她满是泥污的手抓住我的手掌,但顿了一下又放弃了,看看我身后,失望地去旁边的池子里洗手,问:“不是从湛带你来这里的吗?”
  我盯着她在水中显得雪色晶莹的十指,她漂亮粉红的指甲,说:“不是……他没有来,现在在母后那里。”
  “那就是听到我的名声,所以过来的?”她有点得意地擦干手,拉我到园子里去,给我看满园的花草:“不错吧?从湛赞助我本钱,我养花,才两年,现在有些品种已经是千金难求了。我本来在家里就是学这个的哦。”
  她伸手去轻轻地抚摩那些盛开的兰花鲜润的花瓣,狡黠地朝我微笑:“象这些,你们这里都是没有的,我骗人了,说这是海外的。不过我把它处理过了,不然被你们繁殖下就糟了。”
  “你们那里的花?”我低头去看那些开着羽毛般唇瓣的兰花。
  “这是鹅毛玉凤兰。”她介绍。
  “你们那里一定很美。”我随口说。
  她笑:“美什么啊,全都是废气污水垃圾,上班奔波,下班无聊。所以我宁愿到这里卖花了。反正宋朝已经连牙刷都有了。”
  “你不是要嫁给赵从湛吗?那以后就是诰命夫人了,这些花以后怎么办?”
  我看她额上细密的汗水,试探着伸袖子帮她去擦,她也没有在意。
  待我帮她擦完,她才说:“他是他,我也要有自己的事情,找个好老公嫁掉固然重要,将来的变故却谁都不知道。”
  的确,将来的变故,谁都不知道。我微笑着想。
  “啊,对了,小弟弟,你一定要帮我看一下!”
  她拉我到旁边的屋子去,把柜子打开,捧出一叠红艳艳的衣服来:“嫁衣是做好了,可是,没人帮我看好不好……”她低声窃笑。
  我知道她是难以正式穿上这嫁衣了,所以心情非常好,点头微笑:“好啊,穿上看看。”
  她抱着衣服跑到屏风后,然后又把头探出来警告我:“不能偷看!”
  我把头转向外面,过了一会,听到窸窸索索的声音。
  我忍不住回头看,在屏风后,隐约想象她在轻解罗裳。
  淡紫色的衫儿,紫底碎白花的百褶裙,白色绣青莲的罗带,细白麻的内衫。一一除下。
  然后穿上大红吉服,原本可以饰以翟鸟,但现在因为尚未嫁入,只是披了金绣霞帔,并未有文绣重雉。把那些长长短短的头发全都盘成云鬟。
  她出来站在我面前,带点羞怯地展示自己的嫁衣,微笑看我,问:“怎么样?”
  我的心急促地跳起来,仿佛她是我的新嫁娘,从今后要与我偕老。
  慢慢走去,伸手去帮她整花钿,低头看她,她的脸被红色的衣服映得红红的。
  我在她耳边,轻声问:“为何要嫁给赵从湛?”
  她微抬头看我,微笑说:“他相貌这么好,才华出众,性子又温和。何况我在这里,一直都是他帮着我的,呵护照顾……去年冬天,我生了一场重病,身体一直虚弱。从湛每天都从家里给我熬好药带来,有一天下大雨,他为避雨而跑着进来,钩到门槛摔倒,膝盖鲜血淋漓,可是他抱在怀里那罐药居然一滴都没有洒出来。我知道后狠狠骂了他一顿,他也只是陪笑。我知道以后我再也遇不到这样的人了,即使在我们那里,我也再遇不到这样的人。”
  她抬头向我一笑,“所以就决定把自己嫁出去。况且除了他,我在这里还能有其他更好人选吗?”
  “难道我不是一个?”我尽量轻描淡写地问。
  她呵呵地笑出来:“小弟弟,你终于也学会开玩笑了。你以前一副小大人的样子。”她伸手来揉揉我的头发,似乎我还是十三岁时的小孩子一样。漫不经心地笑道:“我才不会和三千个女人抢一个小弟弟哦。”
  为什么会是玩笑?
  难道我始终是那个长不大的,停留在你记忆中的小弟弟吗?
  心里突然一股怒气冲上来。
  她却牵着我的手说:“小弟弟,姐姐求你件事。从湛他其实一直都在等待机会远离朝廷……我们已经商量好成离开京城,以后在一个山水清幽的地方诗书消磨,养养兰花。你就成全我们?”
  原本,这是很简单的事情。可是,因为她在说他们以后的事情,所以我不自觉就冷冷地出口:“恐怕,我没办法成全你们。”
  她带着笑,用手把几络细发抿到耳后,微微偏着头看我。
  我淡淡地说:“母后要把侄女嫁给他,现在已经召他商量了,只等诏书下来,大约就要成婚了。”
  她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良久,雪融化一般慢慢消失,蒸发殆尽,脸上的肌肉却开始微微抽搐。
  我忍不住叫她:“艾悯……”
  还未说出什么,她已经倒了下来。
  我把她架到桌子边,给她倒茶,茶水因为手的颤抖洒得满桌都是。
  一连灌她喝了四杯,她才出了气息。
  她把眼睛干涩盯着我看了好一会,问:“太后的意思?”
  我点了下头。
  她惨然说:“这样。”
  其他,再没有什么话。
  我低声说道:“或者,赵从湛会以实相争……”
  “何必……这也是好事。他所求的不过是人生与家人平稳,我又何必耽误他。”她恍惚着顿了好久,又说:“他一族人的命运全就系在这上面了……得太后垂青,以后便不用过这胆战心惊的日子,但若为这事抵触了太后,他们一家以后,就更难以容身了。他把家人看得最重,我是知道的。”
  我看她没有人色的神情,心里害怕极了,伸手去握住她的手,她的手腕冰凉,微微颤抖,却触不到脉搏的跳动。
  心里突然被人猛捶了一下,悲哀凶猛地向我扑过来,耳边幻出无数的呜咽。
  我那轻轻一句话,到底能改变什么事情?
  而她居然平静下来了,低声说:“何况,即使从湛与我真能在一起,我以后又如何面对他的家人?”我看着她,不知如何说话。
  她木然地站起来,示意我回去:“你帮我对他说一声,我过不惯这里想回去……所以要悔婚,对不住他了。”
  我照她的意思走到门口,然后她伸手把门关上,我听到她重重靠在门上的闷响,我站在门外,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清脆的一声撕裂,那声音尖锐,让我心猛地一跳,仿佛那撕裂声是从我身体里传出的一样。
  我用力撞开她半闭的门,她就靠在墙上,闭眼伸手到领口,撕扯红色嫁衣的绣沿,那晚霞状的衣服是轻容所制,生生地裂了数道大口子。整件红色嫁衣,全就毁了。
  我此时心里一阵翻涌,扑上去抱住她。
  她茫然地没有挣扎。
  可我居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我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因为她把她的头抵在我的胸口,歇斯底里地痛哭出来。
  那些眼泪针一样刺进我的血脉中。
  回到宫里已是迟暮。
  照例先去向母后报平安,母后对赵从湛的事什么也没有说,却问了朝廷事:“曹利用已降为左千牛卫上将军了,皇上还要贬他为崇信军节度副使、房州安置,恐怕于理不合?”
  “当年的宰相寇准都可被父皇贬为衡州司马,枢密使为节度副使又有什么奇怪?”我漫不经心地问。母后微微地眯起眼看我。
  我恭谨地看着她:“那母后的意思,让孩儿收回成命?”
  她又转头去看其他折子去了,说:“那倒不必,况且这也是吏部的考虑。现在东京兵马的枢密使,该是范雍顶替?”
  “是的。”范雍很得母后的心,所以她点了下头。
  我让伯方去召了赵从湛来,告诉他,她过不惯这里想回去,所以要悔婚,她说对不住他了。
  赵从湛眼里居然泪水夺眶。
  我本想问问赵从湛是否已答应,但是也罢了。
  不如不知道。
  几天后,曹利用在去房州的路上自杀。
  知道消息的时候我心里一点准备也没有,怔怔好久,不过是失势而已,何必如此?
  想来这个人是因我而死的。心里抑郁良久,不知道这天下还有这样的人。
  仔细一想的话,似乎赵从湛的爷爷也是自杀的。
  我为自己突然冒出来的念头打了个冷战,忙把它压下去。
  上的人,似乎常常会比寻常人脆弱很多,一点风浪就能摧折一生。
  再到安福巷,发现她在收拾东西。
  “你要去哪里?”我诧异地问。
  她停下手,转头看我说:“我要回去一趟……我只要走个十来天再回来,这里就一切人事皆非了。所有都全过去了。”
  我没料到她又要离开,失声叫出来:“可是……可是你走了,我……这些兰花怎么办?”
  她冷淡地说:“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办,还管什么兰花?”
  她的表情漠然,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已经消失在她那天在我胸口歇斯底里的哭泣中。
  原来,让她留下来的原因,始终只有一个。
  我不是那一个。
  我低声说:“你走吧,到三十年后,我们都已经忘记了,你还只过了一个月。赵从湛都已经有了自己的儿子,孙子,可三十年前的事你却还在念念不忘,到时天下只有你一个人刻骨铭心。你总是要熬过这一段的,逃走了后,又能如何?”
  她如突然明白过来,第一次用了心神看我。
  我不知道自己眼底有什么,但,她好象在看着卑微的乞求一样。
  然后,她把所有的东西一一放回原处。
  我开始跟着她学习照顾她的兰花。
  虽然没有很多时间,但也学会了兰花浇水不可以用井水,要把雨水养到泛绿,不可从上面洒下来,要从盆的边沿浇起。有病害的叶片要及时除掉并烧毁。兰花喜欢朝阳,却不可以照到夕晒。泥瓦盆要在水里浸七天败火才可以用。她用的肥料是发酵豆饼,我一开始将腐烂的豆饼在水里揉搓过滤时,会因为受不住那气味而要逃走,但后来也习惯了。
  夏天,打起芦帘遮阴,晚间撤走让兰花受露水。
  冬天移入室内,在屋下地道生小火,减水量。
  那个仆妇老是爱打听:“那个笨手笨脚的年轻人,不知道是哪家的少爷?”
  “他不是少爷。”她说。
  然后我就听到那个仆妇在背后悄悄告诫她说:“姑娘要小心啊,我是过来人。看这人没有来历,似乎又没正事,常常穿这么光鲜到这里来,大约是个败家子,来骗小姑娘的。”
  她第一次笑出声。
  所以,我倒有点感激那个仆妇。
  赵从湛的婚事在那年冬天,恰好高丽、占城、邛部川都蛮来贡,我拣了几样东西送到麓州侯府邸----麓州侯是赵从湛父亲去世时的封赠----为贺。天下都知道赵从湛受太后皇上的圣恩甚隆,我经过他家门口的时候,发现冠盖云集。这已是麓州侯府多年未有的景象了。
  她并不知道今天是赵从湛的大喜之日,照常送花到西京作坊使赵承拱家里去了。算起来承拱是赵从湛的叔父。我害怕她知晓,忙追到信都郡王府,她却已经出来了,神情并没有什么两样。
  只是到了车上,她才说:“我本应把上好的那叶红葶拿出来的……可惜,从湛一直说红葶最得他心。”
  原来承拱买兰花是送给赵从湛的。她在这样的日子,替别人准备自己喜欢的人与另一个女子百年的贺礼。
  她一直转头看着外面,良久,才说:“这世上,哪有称心如意的事情啊……”
  说着对我一笑,而眼泪却夺眶而出。
  我偷偷伸手去握她的手。
  那粉色圆栾的指甲,终于安然躺在我的掌心。
  当时我以为一切都已经顺理成章。
  那日回到宫中,伯方提醒我,母后对我的频频出宫有点不安。我才想到她,然后到母后那里想陪她叙叙话。母后却不在。
  我在那里喝了盏茶,然后随意踱到内殿去。
  内侍似乎有点着急,但是我那天心情不好把他挥开了。
  到里面一看,空荡荡,死寂。什么也没有。
  只有屏风内挂了一幅画。
  我近前去看。居中的女子戴了衮冕,穿青衮服,日、月、星、山、龙、雉、虎蜼七章。红裙,藻、火、粉米、黼、黻五章。升龙红蔽膝,金鈒花钿窠,装以真珠、琥珀、杂宝玉。红罗襦裙,绣五章,青褾、襈、裾。配鹿卢玉具剑,系金龙凤革带,蹬红韈赤舄。下面是匍匐的朝臣。
  原来是武后临朝图。
  我盯着图看了一会,不置可否,当着内侍的面如常走出去了。
  第二天在朝上,母后怒喝小臣方仲弓出来,将一本折子掷在地上,厉声说:“汝前日上书请依武后故事,立刘氏庙,但吾不作此负祖宗事。”又命当众烧毁《武后临朝图》,我才知道画是程琳所献。
  这两个人趴在地上不住磕头。
  母后才转向我问:“这两人一念之差,要使母后与皇儿不善。皇上看,要如何处置?”
  既然母后说是一念之差了,我还要说什么呢?我把眼看向宋绶,问:“那么众位卿家的意思呢?”
  宋绶出列说:“皇上,以臣之见,这两人区区小官,怎么可能敢上书挑拨?背后必有主使之人。”
  我微微点头。
  群臣一阵波动。
  只是上书还没有什么,若是有主使,那便是有所谋,又是一场大风浪。
  母后的脸色异常难看,去年六月宋绶上《皇太后仪制》要端正太后朝礼时,已经大大冒犯了她,幸好枢密副使赵稹力保才大事化无。
  我料想宋绶大约会有段日子难过,立即把苗头转向:“母后看此事该交付于谁?”
  “依例交付大理寺。”她悻悻地说。
  王随恭身道:“遵旨。”
  母后下朝后,对我说:“皇上,母后有件事,要和你商议。”
  我以为是今日朝事,随口道:“母后请吩咐。”
  她迟疑了许久,才说:“从守永定陵的李顺容,近日生了大病,大约不行了,皇上要为她进个名号吧?”我说:“她为先帝诞下的皇女虽早早已经去世,但守陵十年也是功劳,母后按自己意思办就好了。”她伸手将我衣上几根头发理正,然后问:“就封为宸妃,皇上认为如何?”
  “好。”我漫不经心地说。
  母后叫身边人着手去拟诏。那人刚走,后面就有人来禀:“永定陵快马加急来人,李顺容去世了。”
  “宸妃薨了。”母后对我说。
  我想到她对我说的那一句,我才不会和三千个女人争一个。
  心下不觉竟为那李宸妃凄恻起来。
  清明
  寒食节。飞花,东风,御柳。
  赐了烛火下去,天色也快要沉暮了。去安福巷与她一起替兰花分株,我什么也不行,只能帮她剪窗纱,铺在盆底。
  觉得自己与她象普通的养花夫妇一般,所以心里满满都是幸福感。
  她将花盆移到角落,洗了手对我说:“寒食没有动火,为了感谢你帮我这么久,我请你去樊楼吃饭吧。”
  “我可象上次一样没有钱。”我笑。
  “现在是我比较有钱。”她换了衣服,脸上也难得微笑了一下。
  就如明珠在烛火下生出晕润光芒一般。
  我想到这样的笑容从此再不是赵从湛的,而是自己的,脸上红了一红。
  我真是小人。
  但是,做小人让我这样开心,再让我选择,我还是宁愿做小人。
  雅间的名字叫玉露桃,刚一落座她就警告我说:“喂,你可不要点太贵的东西啊,宫里那些我给你吃不起的!”
  我乖乖地笑:“知道……”
  看看菜牌子,什么新法鹌子羹、群仙羹、白渫齑、两熟紫苏鱼、鹅鸭排蒸荔枝腰子、入炉细项莲花鸭、虚汁垂丝羊头、金丝肚羹,全都是宫里没有的,忙点了好几个。
  那伙计陪笑:“客官,今日寒食,这些都没有。”
  “那你们店里有什么?”她问。
  “莴苣生菜、西京笋,林檎旋乌李、李子旋樱桃、还有昨日蒸的各式馅的胡饼。凉拌菜各色。”伙计说。
  我低声问她:“你是不是故意今天请我的?”
  她吃吃地笑出来:“自己都不知道习俗,还怪我!”
  伙计在旁问:“客官,要喝酒吗?”
  “不要,上茶就好了。”她说。
  “今日喝冷茶不适宜,一定要酒。”伙计说。
  她看看我,点头:“好,不过少来点,小孩子不能多喝。”
  谁----是小孩子?我诧异地看她理直气壮的样子,在心里狠狠哼了一声。
  毕竟是樊楼,上来的饼是千金碎香饼,撮高巧装坛样饼,还有乾炙满天星含浆饼。我看见最后这个就没了胃口,伙计还在说:“这是当今皇后郭家传出的新法,不是以前的做法。”
  她含笑看着我,我把头转向一边去了。
  听到旁边一阵喧闹。
  我刚好在板壁边,就把耳朵贴上去,对她笑道:“有人发酒疯。”
  那边隐隐有人叫:“谁……谁说太后了?我说李顺容……”
  “少喝点!大哥!”酒杯落地的声音。
  我听出那是承寿的声音。那么大哥是承庆了。
  “她死了……官家到现在也不知道真相,你说太后厉不厉害?皇上年纪长了,识时务的都知道以后是他的天下,可……太后的势力……根……根深蒂固……你说,他要知道了这事,不又是一片风浪?我们……要怎么混下去?哪边是活路?”
  议论个什么真相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的事多了。我本想一笑置之,旁边却还在说:“大约封个什么妃就完了吧……官家也真可怜。承庆,你给我少讲点话。”听声音是他们的五叔德文。
  我诧异地放下酒。李顺容关他们什么事?为什么要在这里讨论我可怜?
  她问:“怎么了?”
  我随口说:“没什么,守陵的李宸妃去世了。”
  她“啊”了一声,用异样的神情看着我,迟疑地问:“李宸妃?”
  “对啊。你也知道?”我奇怪地问。
  她看了我良久,说:“没有……”
  我皱起眉看她。
  她低头撕了一块饼,心不在焉地慢慢嚼了几口,却出了神。
  “到底什么事?”我忍不住问,“我和李宸妃,会有什么事情连你们那里的人都知道?她生前也没有什么大事,现在已经死了,也不可能再发生什么了吧?为什么我不知道就是我可怜?”
  她默默地看着我,并不说话。
  “是早前父皇朝的秘密吗?……后宫女子的事,大不了就是为自己争宠,她唯一的女儿不是已经死了吗?”我支在桌上和她说到这里时,她的眼睛里突然有了一点异样的湿光。
  我问:“难道她还有孩子吗?”
  她站起来,伸手摸摸我的头发,象以前一样,然后说:“对,她有个好孩子。”
  “没长大吧?”我问。
  “长大了。”她叹了一口气,放开我,把脸转向下面熙熙攘攘的人群。
  我茫然地看着她,打了个冷战。
  好象有什么东西要来临。
  “那个孩子……是……”
  她终于悲悯地看我,说:“你现在去的话,大约还能见到她的遗容……她是你母亲。”
  嵩山之北为阴,黄河以南也为阴,夹在中间,巩义是龙脉之地。
  从开封连夜离开。大约我是任性。随便了,反正他们要乱就让他们去好了。
  我们雇的马车越近嵩山,我心里越害怕。到后来,随着车子的颠簸在黑暗中一路战抖。
  她似乎知道了我很冷,伸手来握住我的手,拢在自己的双掌心中。在失了一切的漆黑里,天空没有星月,只有风声荒凉。道上的树枝横斜,打在马车竹编的车身上,战栗咬牙一样的喀哒声。在车窗边,偶尔经过野店或城镇的灯火一闪,我刹那间看到自己把她的手抓得泛白,一点血色也没有。
  我们什么也没有说,一直沉默中。只有我在黑暗里,慢慢地泪水流了满面。
  窗外天色渐渐亮起来,蒙蒙地可以影出她的轮廓,看到她用了安静的眼睛看着我。
  于是周围的风声全都退到千里之外。
  太室山主峰峻极峰东侧是万岁峰,西侧是卧龙峰,两峰对峙,犹如永定陵的两个门阙。
  我们下车,遥遥望到神道最前端的华表,象和驯象人,随后是瑞禽瑞兽,往下是马和控马官,再往下,是手捧宝物的客使,共三对,是参加先帝葬礼的邻国客使模样,客使的后面,是武将文官,按朝拜顺序排列。再向后,是镇陵将军,头戴盔甲、手持斧钺。
  这长长的一条路,走得我几乎窒息。幸好她一直都在我身边,一直都握着我的手。我像溺水时抓紧一根稻草一样,抓着她的手。
  与我十三岁时一模一样的手。
  守陵的山陵使验看了我的令信,放我们进去了。
  打开平时紧锁的神门,荒凉的一片黄土地,站立四个内侍石像,地下是父皇的陵寝地宫。围绕地宫四周的是陵墓宫城的神墙,神墙方正,四隅有角阙。
  父皇在这里十年,我却到现在才知道他安息之地的样子。
  我跪下,朝陵寝三跪九叩。
  她侧身站在旁边,等我结束,伸手扶我起来。
  到侧殿,里面冷冷点着几枝白烛,挂了白幡,敷衍一些果品。
  大约封诰还未到,所以还没有妃子的礼仪。
  我脚步虚浮地踉跄扑到梓宫边,去推那盖,却推不开。
  旁边的守陵使看我许久,不很愿意地问:“干什么?宫里还要验尸不成?李顺容真的死了。”
  她给他们塞了点银子,他们才下去了。
  她拿旁边的烛台尖端把盖子撬高一点,我用力把棺盖抬起,灵堂幽暗,她拿了只蜡烛,举在手上。
  我就着那些乱跳的烛火看自己的母亲,多年前那个和我一样无声流泪的人,走的时候一眼也不多看我的人,在这里无声无息地耗尽了所有的人生,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她无疑是漂亮的,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已经去世,她的双眉呈微微下垂的样子,下巴上,左靥有小小一点酒窝,与那不展的眉毛在一起,说不出的奇怪。
  不知她是在欢喜还是在悲哀。
  我小时候的记忆,从来没有她。
  父皇那些嫔妃,花一样簇拥,她身份低下,我似乎没有见过她。也许她一直都在,可从来都是沉默地,规矩的,连一支巧妆宫花都怕逾越,所以我从未在大群鲜艳里看到她?
  她若永远都是一个在人群中沉默寡言的女子,她的孩子要怎么发现她?
  她的人生,为何会是这样?
  她伸手覆在我的手上,说:“罢了吧。”
  是,看再久又有何用?
  我与她一起将棺盖盖上,声音一落,我的母亲就沉到黑暗里去。
  我的心也似乎被盖在了黑暗里。
  出了嵩山,那马车在等我们。我们上去,坐在里面,相对无言。
  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一路上荒草间奠纸乱飞,处处野坟头都顶着黄表纸,那纸在风里簌簌抖动,显得那些坟墓比平时还要凄凉得多。
  只有几树桃李花偶尔在幽暗山色中明灭一下。
  那鲜亮的颜色让我心里大恸。
  “你的家里,是怎么样的?”
  她轻声说:“我父母亲都是普通人。”
  想必你比我幸福很多。我用力掐住自己的手心,不让自己虚弱下来。
  “我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妈妈知道是双胞胎,就给我取名叫艾悯……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她拉过我的手,在我的手心里写下自己的名字。
  艾悯,这名字生生写到我心脉里去。
  “是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的意思?”
  “不是。我妈说,天下熙攘,皆为名利。我们是俗人,所以姐姐是艾茗,妹妹是艾莉。”她淡淡地说。
  我木然说:“原来你有个双胞胎妹妹。”
  “没有。”她低声说道,“妹妹未曾出世就没了,因为我和她在母亲肚子里争营养,她输了。”
  我们静默良久,听着那马蹄声起落。
  她缓缓说:“所以,我现在每一刻都想,无论这人生是悲是喜,都是上天的宠儿才能拥有的。不是幸运儿,得不到这些。”
  我也不知道如何说,只能默然。
  她低声安慰我说:“你现在先别想以后的事情吧,先想想等会与太后见面时要说的话。”
  我想一想近的事情,那些摇摇欲坠的不安定,却扑下来湮没了我。
  “我明日早朝就要亲口宣布封我母亲为宸妃,面对那些知道这事情的人……我该用什么表情去讲?他们要是可怜我,我怎么办?”我虚弱地问她,眼泪就掉了下来。
  她也不知道。
  我们茫然无措地在这摇晃的车上,不知道这路该到哪里去。
  我不想回去,不想再看见那些大臣,母后,身边的所有人。我不愿意再回到那个冰冷的地方去。
  “我本来……还在想,我是母后唯一的亲生孩子,她和自己的儿子争什么呢……可是,原来我不是……我和其他人一样,都是与母后没有瓜葛的人……我以后若不学着与母后相争,我也许……就是章怀太子……是前朝中宗李显,是睿宗李旦……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要怎么学会和母后抗礼?”也不知怎么整合句子,就破碎一样地对她讲。在这天下再没有人可以相处,只有你,一定要在我身边。
  “要不你带我去你那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我帮你养兰花,我们在一起,好不好?”我脑子一片滚烫混乱,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拉着她的衣袖哀求她。
  她的眼泪一下涌了出来,伸手搂住我的肩,低声说:“你难道真是个小孩子?……你哪里逃得掉?你可要逃到哪里?”
  她在我耳边轻声说:“你是正统的皇帝,拥戴者自然有正理,何况你的母后在朝中掌权多年,免不了结下诸多反对者,你已经长大,她不会是你的对手。你放心。”
  我抱紧她,气息急促地抽噎了好久。外面的喧哗过了又来,不知道经过几个城镇。那些眼泪全都渗到她的衣服里去,湿了肩头一大块。
  然后,才闻到那些白兰花的香气,那缠绵悱恻,暗夜的雪色竹影。那湘妃短箫里颗颗滴落的声律。
  到后来我困极了,不知不觉睡着。原来无论如何,人总是要睡觉的。
  醒来发现自己趴在她的膝上,我抬头看她,她眼上重重黑影,温声说:“到了京城了。”
  我掀起帘子看这满城繁华,宝马香车,御沟流水,一街花开。
  良久,诧异地想,我刚才怎么会想要远离它而去?
  这是我的,我也只有在这里,才看得到天下。
  我这才痛恨起自己刚才的懦弱。
  下车时,她摔在我的身上。我想起自己在她的膝上睡了很久,忙去扶她。
  “没有关系,马上就好了。”她淡淡地说,把手抽回去了。
  我呆了会,然后送她回去。她关门时,关怀地看了我许久,然后说:“就当作,什么也不知道吧。”
  我木然点头。
  回去宫里,照例先向母后告安。
  去时崇徽殿里满是内侍候着,看见我进去了,所有宫人都舒了一口气。
  母后站起来把我拉去身边,仔细地端详我全身,见我安然无恙,才问:“皇上这是怎么说?”
  我扶她在床上坐下,仔细地解释:“昨日寒食,看街上人都在备香烛冥纸,孩儿突然想父皇了……本想要内侍省准备,但浩浩荡荡怕又忙乱一个月不能成行,还要争辩礼与非礼。孩儿想也就是两天的事情,自己就走了,实在是想要行人子之当为。却让母后受惊,孩儿知道这次任性,以后断然不敢了。”
  母后抓着我的手,轻轻拍了两下,说:“母后还怪你孝心?只是这伯方一定要狠狠罚他!”
  “孩儿现在长大了,伯方哪里追得上?”我笑道。
  再敷衍了几句,退了出来。
  一人去外宫城殿前司,殿前司都指挥使李灼跪下觐见。
  我也没有什么事情和他说,叫他起来,然后坐在椅子上喝茶。这茶极浓,我皱了下眉看他,发现他也在偷偷看我,与我目光一对上,马上就缩回去。
  我正色问:“李爱卿多大了?”
  “三十四。”他忙说。
  “春秋正盛啊。”我感叹,“以后前途大好。”
  “臣惟愿誓死效忠皇上!”他忙说。
  又是陈词滥调。
  我端详他,浓眉厚唇,脸廓四方,五官端正。果然是不会说话的相貌。
  我假装漫不经心地喝茶:“朕听说你当年的恩师,是周怀政?”
  他点头:“是。”
  我感叹道:“他当年是为朕而死。”
  他偷眼看我。我不想给这个人这样觑着,站起来,说:“母后近日身体不适,朕怕是她思念先皇所至。这几日殿前司、内侍省若有自山陵来给母后急报,你记得先呈到皇仪殿。”
  他犹豫了一下,说:“是。”
  回去后宣了王随来,问了他那武后临朝图的事情。
  “眉目已有些……但臣……”他故意犹豫,我挥手让伯方退下。
  “方仲弓受了点刑,已供出授意人是……皇太后的从兄龚美之子从德。”
  我终于淡然一笑,想必王随也相当得意,唇角亦是上扬。
  这岂不是,最好的结果?
  他要退下时,我叫住他,吩咐道:“殿前司都指挥使李灼,派个信得过的人看着他行踪。”
  “遵旨。”
  第二天上朝,伯方宣读封诰。
  进封李顺容为宸妃。然后告之群臣死讯。
  我一直抬头盯着横梁上的龙,像十三岁时一样,数龙的鳞片。
  心头居然一片平静。
  无论这人生是悲是喜,都是上天的眷顾你,你才能拥有的。
  回到皇仪殿,李灼送了一封山陵密信,马上就退走。
  他昨日去找了方孝恩。方孝恩后来告诉我说:“臣告诉他,自古以来,未曾见过辅助闺闱的被称为忠义。”
  看来这个人不是不懂进退。
  我拆开看,果然是报告清明时的事情。我交到皇仪殿学士手里,让他仿笔迹重写一封。
  “就说,唯祭拜陵寝,哀哭欲绝,依依而去。”
  那之后我一直都在宫里,忙着政事,直到四月时,在皇后宫里看到一盆兰花。
  青宜向我介绍说:“据说是叫绿珠素,花姿如同绿珠坠楼时裙裾翻卷,临风漫展。”
  她难道不知道自己是皇后?宫里养这样的花,真是不祥。
  我问:“是宫外来的罢?”
  “京城最有名的花匠,是个女子。真是世风日下,抛头露面地与人议价买卖。不过花倒是最好的。”
  这样,那就是她了。
  突然很想看见她。
  在这个四月的天气里,就象一阵惊雷打地我刹那念头翻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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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仁宗的身世问题:依宋史载,仁宗的身世当时并不是个秘密,只是仁宗不知道,其他宗室、后宫知道的人很多,其实等于是一般的身份地位卑微的妃子将儿子过给身份较高的嫔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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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芒种(一)
  蔡河边,四月的垂柳烟一样。
  刚走到这边桥头,就看见有人在她家院外,伸手轻轻敲着门。
  赵从湛。
  开门的人正是她,看见赵从湛,微微一怔,然后马上微笑出来,请他进去了。
  我在河对岸的柳树垂丝里愣了好久,眼前的幽绿阴蒙蒙地笼罩了我一身。
  他们居然还是在一起的。
  徘徊在安福巷,明知道她就在一墙之隔,可是,不能进去。也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不知站了多久,旁边有两个女子相携快步走过,低声在那里商量说:“今日花神庙里人一定很多,全京城女子可都要去那里送花归的。我们等下午再去吧,或许人能少一点。”
  原来今日芒种。
  春归时节。
  我去旁边铺子中拣了个用青柳枝编的小轿马,过桥来轻扣她家小门。
  那仆妇看见我,诧异地说:“你刚好来迟一步,姑娘出门去了。”
  我忙问:“去哪里?”
  “那我怎么知道?”她皱眉看着我。
  我想一定是往花神庙去了,便往城南一路跑去。
  芒种天气,满街都是迎送花神惜春归的贡花,摆在窗口门前。
  女子全都穿浅淡颜色的纱衣,粉红,浅紫,淡绿,湖蓝,鹅黄,缈青,月白。树上枝头挂着花枝柳条编织的物事,鸟雀干戈,件件都是轻巧精细,在枝头随风摆动。
  在万千娇嫩的颜色中,远远看到她在人群中与赵从湛前后跟随,她穿了淡黄衫儿,夏天衣料轻薄,似乎要被微风送上天空去。裙角在风里起伏,初绽的一朵凌霄花。
  我远远尾随着她,看她在前面慢慢地走着。沿着御街一路行去,花树红紫,她在纷飞的落瓣中,如云般袅娜纤细。
  淡淡远远。
  走走停停,御街一直南去,过州桥,前面是王楼山洞梅花包子、李家香铺、曹婆婆肉饼、李四分茶。
  他们进的是曹婆婆肉饼,店面不大,现在还未到中午,客人寥落。离店还很远,就已经闻到饼在烘炉里面的香气。
  她大约很喜欢这里的饼,一到这里,脸上就露出了恍恍惚惚的微笑。
  店主人却不是婆婆,而是个老公公,在人群中一看见他们,马上叫出来:“小乙,三个肉饼,紫尖蒙茶,再加小四碟。”
  斜对面的李四分茶铺,店里人正在弄漏影春,用镂纸贴盏,糁茶而去纸,做为花身。再用荔肉为叶,松实,鸭脚等为蕊,用沸汤点搅。
  我随便在漏影春旁边漫不经心地站着,只偷眼注意他们。
  那老人给他们上了东西后问:“两位有日子没到我这里来了,是到哪里去?”
  她淡淡抿了口茶,低声说:“到江南去了,这么久才回来。”
  赵从湛在旁边也不说话,只微笑着看她。
  我也端起那漏影春喝了一口,气味苦涩。漏影春本就是看的,不应该拿来喝。
  那个老人见没有什么客人,干脆就坐在他们旁边问:“去了江南了?现在少爷是在那里做事吗?”
  她点点头,轻声说:“嗯,现在我们住在江南,三两间小舍,我种兰花,他清闲下来只是写点诗而已。”她随口说着谎,嘴角微微上扬,注视着赵从湛,竟似看见自己与赵从湛的未来一般。
  “姑娘可要担心富贵闲人,连官家都要妒忌啊。”那老人开玩笑道。
  赵从湛低头帮她用筷子把肉饼撕开,默然,良久,说:“是啊,可要担心像场梦。”
  我把脸侧过去看外面的车水马龙,人群喧嚣。
  盯着看久了,眼前一片模糊。
  他们坐了小半个时辰,再也没有说话。
  我也一直看着外面。到她离开,我也没能够动一下。
  直到她走远,我也慢慢站起来,假装不经意问那老人:“刚刚那位姑娘,和那姓赵的公子,常常来这里?”“以前常来。公子认识他们?”他放下手里铲子问。
  我‘嗯’了一声,然后问:“他们关系不错吧?”
  “不用说了,年纪轻轻的,当然是分不开的情意。”那老人笑道,“真是羡煞旁人啊。”
  我想到她刚才梦中一样的恍惚笑容,心里突然发了狠,说:“这两个人在一起,就跟神仙眷侣似的。”“有情人终成眷属,以后也是佳话一段啊。”那老人笑道。
  花神庙里,全是女子,桃李浓华,莺燕啼啭。
  我去正殿把那青柳枝轿马供在花神像前面,今天的花神居然凤冠霞帔,我平时看惯的衣着,穿在这神像上说不出的俗气。
  前前后后,正殿偏殿都找遍了,各色女子擦肩而过,单单没有她。
  不知道在哪里?
  看见我在那里到处寻找,那些女子也未免用团扇半遮了容颜,悄悄看着我议论。等我转头去看她,却又忙羞怯地转身,露出含笑的双眼。
  只是这么多的瞳眸,没有我熟悉的狐狸般那一双。
  直等跑到后院的竹林边,一缕幽咽的笛声,穿过喧哗钻入耳中。
  一曲醉花荫。缠绵悱恻。
  我知道是谁的笛。大唐的宁王紫玉笛,大宋的赵从湛。
  她与赵从湛隔了一丈左右,坐在青石上,默默用了自己的眼睛去看他。
  他们的身边一片融冶,一切都平缓地流淌向身后。
  我盯着她的眼神,湿润润的,那眼睛里有纠缠纷乱的莺声暗啭,春雨繁花。
  她却从未用这样的眼睛看过我。
  我拥有的,只是那抚慰样的,象那年她塞给我的糖一样,漂亮,甜蜜,却从来未曾有过这样的剪不断,理还乱。我在她的眼里,其实就是她可以漫不经心对付的小弟弟。
  原来始终只有我一个人独自在自言自语,却以为我已经实实在在地得到。
  可我得到的是什么?
  他们的乾坤,烟云流转,而我站在一个花窗后,就如站在九重天外。
  我什么都得不到。
  就如我十三岁时从被窝里狂奔出来,在那些镂骨的寒风里等待她。眼看着天色亮起,才发现所有都是无能为力。
  无能为力。我把头靠在墙上,仔细想了一想。
  我最艰难的时候,一直都是她陪在我的身边,一直都是。我在这天下再没有人可以相处,只有她,一定要在我身边。
  她如果离开了,我要怎么活下去?
  她要离开我,我可怎么办?
  我在暗地思绪乱滚,煎熬好久,才突然想到一事。
  低头默然冷笑了出来。
  赵从湛,你被迫娶了太后从兄龚美的女儿,可真是不幸。
  回到广圣宫里,母后在冲和殿等我。
  她委婉地说:“皇上近日出宫实在频繁,以后宜少减。”
  “有母后在,孩儿清闲无忧,所以出宫消磨时光了。”我笑道。
  其实我有两个月没有出去了。母后居然说了这样拙劣的客套话。
  母后点头,默然说:“养兰花是雅事,也好。”
  我倒是一点也不意外。母后知道我在在哪里,做什么,是理所当然的。她大约以为我还是被蛇精迷惑着,却没有说什么,大约母后也在忙自己的事吧。
  暮霭奉茶上来。
  “皇上对昨日的事怎么看?”母后心绪不宁,我早看出来。不过不想询问,果然关心则乱,她自己就忙着问了。
  “什么事?”我只做不知。
  母后微皱了下眉,把气息压平了,缓缓说:“母后当年父母双亡,孤苦无依,全仗了我兄长收留。母后一辈子就是他给的造化。”
  我这才点了头,问:“原来母后说的是昨日御史曹脩古、杨偕、郭劝和段少连四人联名上书请彻查刘从德之罪的事?”
  “从德是你舅舅的亲生儿子,皇上可稍微为他讲一句话。”
  我也点头:“一张图,又不是什么大事,御史小题大做。”
  母后似乎放了心,问:“皇上的意思呢?”
  “今年三月戊子,不是刚刚颁了《天圣编敕》吗?要御史们讲什么话?按律法来就好了。”
  母后蓦然站起来,广袖扫到茶几上,那些茶水溅了一地。
  我慢慢地伸手擦去下巴上溅到的一点冰凉。
  “皇上是不是忘了,当年从德和你斗蟋蟀时,两个人趴在草地上,从德怕皇上龙袍脏了,特特把自己的袍子解下来垫在皇上膝盖下?”
  我微微冷笑:“这么说,母后认为,凡宫里和皇儿斗过蟋蟀的内侍,将来都可赦万死之罪?”
  母后瞪着我,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我觉得自己的态度太过激了,忙放低声音:
  “皇儿也是迫不得已,明日在朝堂上,母后自己酌定吧。”
  母后恼怒极了,把袍袖一拂,闷闷地吐了好长一口气,然后转头看我,那眉目里蒙上不尽的悲哀。她轻轻走到我身边,伸手扶住我的肩,低声道:“受益,你舅舅是母后唯一的亲人了。贫贱人家都能和美团圆,为何我们皇家倒要这样?”
  母后的声音,温柔就如我还未成人时,她与杨淑妃一起在我睡着后絮絮地低声谈论我将来会长怎么样、会有多高、会很聪明。
  我年少时,很喜欢偷听母后这样的说话。
  我想到以前母后对我的好,不由就软了下来,说:“既然母后这样说,我就不追究了,反正也是自家人。只是母后要妥善安抚臣下才好,切莫让他们说母后找个无关紧要的人敷衍了事。”
  她露出淡淡微笑:“我自然知道要如何追究责任的。皇上放心。”
  我送母后出去,看她在大安辇上,隔帘隐约却掩饰不住的得意神情。
  母后还以为,是她在左右我呢。
  回身进广圣宫里,居然像个小孩子一样一口气跨上三级台阶。
  芒种(二)
  芒种,春归去。
  京城处处在饯别花神,连宫里都满是绣线彩带,牵扯在花树上,风偶一来去,花瓣绣带随风飘摇漫卷,生生显出一个锦绣世界来。
  宫女们换上春末夏初的绛纱衣,浅淡的红紫黄,轻薄柔软。群聚在花下用细柳枝编车马,送青娥归去。
  似乎天下除了桃李招展的香甜气息,其他再没别的。
  我坐在后苑看张清远打秋千,那层层叠叠的纱衣飘成云霞,一派绮丽。小榭临水,波光潋滟,她的衣袂飞动,恍若神仙一样。
  可惜我已经喜欢上了一只狐狸,我再没办法喜欢上神仙。
  听旁边的宫女闲极无聊在说闲事。
  “就是那个宗室赵从湛大人啊!”张清远身边一个宫女抢着说,“京城里的人常常议论他,成了笑料了呢。”
  我恰巧听到,便问:“什么笑料?说说看?”
  她见我都感兴趣,越发眉飞色舞:“太后的侄女在家里已经喜欢了别人。所以,据说她与赵大人成亲当晚把赵大人锁在了门外,三朝回家后更是一直住在娘家。据赵家下人说,两人可算连面都没见过。为此赵大人已经成京城的笑话了,还是不敢去接妻子回家。”周围的女子都大笑出来。
  我冷笑了下,皱起眉。全京城的笑话,这么说,大约她也是知道的?
  第二天天气很热,没有朝事,看完了各部的折子,在几个重要的折子上写了请母后斟酌,让伯方派人送到母后的崇徽殿去复批。
  宫人送上冰镇汤饮,我叫她们不用再弄,去直接取冰来。
  带了冰去安福巷给她,她正在槐阴里打着白团扇乘凉。
  看见冰很开心,说:“刚好我也很热,替你做刨冰吧!”
  她拿了煮好的赤红豆来,指点我把冰打成碎块。然后搅拌在一起,浇上稀蜂蜜。一人一碗,坐在树阴下的石桌边慢慢吃。
  冰冰凉凉的。我并不喜欢冷的东西,何况现在才四月。
  “你没吃过这样的东西吧?”她很期待地看我。
  我向她微笑:“大内也有人做这样的东西,把冰打得极碎,撒上糖,加上果子水,然后把碗浮在加入硝石的水中,里面的东西和水就能冻成细软的碎冰。母后喜欢用辽人的乳酪和果子搅碎,味道很好……”
  她啊了一声,说:“你们居然已经有冰淇淋吃了?”
  “什么冰淇淋啊?”我问。
  她把眼睛一转,笑了:“没什么……好吃吗?”
  我说:“还是你做的最好吃。”
  因为是她亲手替我做的,所以我想这就是天下最好的东西了。
  她嫣然一笑,和我一起坐在树阴下,我看她额上都是细汗,拿旁边的团扇轻轻替她扇凉风。
  在这里安安静静的,什么喧嚣都没有。
  那些细碎的光影在槐树的叶间细细地筛下来,就象一条条用光芒编织成的细线,随着风的流动而在她的脸上慢慢地展转,年岁似乎就这样过去了。
  那些槐花轻飘极了,无风自坠的时候,象在空中慢慢划着曲线盘旋下来。
  在这样的下午,无声无息。
  替她打着扇,专注地看着她的侧面。
  我只要时间永远在这一刻,让我听着她的细微呼吸,就此老去。
  她在自己的额头上拭汗,眯起眼睛靠近我的扇子,却没防那嫣红的唇就在我一低头就可及的地方。
  她浑然不觉,却把自己的头搁在我的肩旁的树干上,颤着睫毛说:“小弟弟,我好睏哦,果然是春天。”
  暮春,初夏。
  她就在我的旁边。
  我屏住呼吸,慢慢低头要去吻她。
  那柔软的唇,在我似触非触间突然就转开了,她似乎全然不知道我刚才想要做什么,去旁边拈了一朵落花仔细地看。
  我也只好默然着。
  她却突然提起赵从湛说:“我昨日去花神庙,刚好遇见了从湛。他给我吹了醉花阴的曲子。”
  我全身一僵,明知道她在说谎,也不戳穿,故意说:“我听说他和妻子感情不好啊。”
  我想听听她说些更深的东西,但是她却只是怔怔地说:“真没想到,他的妻子已经有喜欢的人了,现在就等一年半载后,他与妻子写休书各自分开了。”
  “他们已经在商量分开的事情了?”我愕然。
  “假若是他妻子主动要离开的话,太后必然也不会对他家怎么样。”她缓缓说,我在旁边沉默许久,心乱如麻。
  她又说:“但假若他是别人的丈夫,我必定是不会与他在一起的,我不可能和另一个女人分享丈夫。”
  我心里暗暗有点放下心,她回头来看我,却对我笑了一笑,说:“小弟弟,就象你一样。”
  我。
  我才想到,自己的皇后与妃子。
  愣了许久,听到她低声说:“我不知道要去哪里找一个只娶我的人?在你们这里,也许所有人都是不了解我的人……大约我必须回去才能找得到。”
  一个只娶她的人。
  心情突然沉到深渊里,也许是因为我知道,只有这一件,我永远也做不到。
  她淡淡摇头,想说什么,最后出口的却只是一句:“你哪里知道……”
  是,我哪里知道他们的相处?
  我比之赵从湛,永远是少了从前。
  他们拥有的从前是我完全无能为力的,空缺的时间。
  可现在,我希望她能忘掉从前,重新开始。
  我默然地抬手捏住她的手腕,纤细,肌肤柔软。
  终于鼓起勇气,轻声在她耳边问:“你要回去之前……我能不能问一个,只有你们那里的人才知道的问题?”
  她看了我一眼,问:“什么事?可不能是大事哦,不然我不能说的。”
  我听到自己的血脉,在胸口流动的速度,仿佛万千云气呼啸涌动。几乎有点发抖,恐惧于还未知的命运。
  我把她的手展开,在她的手心里慢慢写了两个字。
  艾悯。
  这两个字,上次她写给我,几乎铭刻进了我的生命里。
  我不知道这一次,我能不能写到她的心里去?
  “我想要这个人,永远在我身边……这个愿望,我最后有没有实现?”
  这短短的刹那,我等待她的答案,却似耗尽我所有天真那样漫长。
  她把手轻轻缩了回去,低着头看自己的掌心,头发遮住了她的脸,所以她的神情,滴水不漏。
  然后她抬头,我看到她清清楚楚地向我绽开安静澄澈的笑容,象那些兰花在静夜里几乎冰冷地悄无声息绽放。我所有的用心,就象在没有尽头的深井中,下沉,下沉。
  直到再也没有影迹,然后,不知道消失在了哪个彼方,再不出现。
  她对我淡淡微笑,说:“这件事不会有记载的。而且姐姐想要回家了。”
  我居然也没有多少悲喜,其实我早应知道的。
  只是那些步天台的风,此时又疯狂扑来,好似哗啦一声,整个天空眼睁睁看着就倾泻了下来。
  然后我才感觉到了切肤之痛。
  她真是容易,轻轻一句就抹杀了我所有用心。
  这四月的天气融合,槐花一直落在我的发上,衣上,没有一点声息。
  静静开了,又静静落了。
  除了我,没人知道怎样一个春天结束。
  她扶着我的肩,问我:“还要刨冰吗?”
  她竟如什么都没发生。
  我摇头。
  她就站起来,径直向门口走去,低声问门口那人:“干吗到这里了却不进来?”
  是赵从湛。
  赵从湛这才走了进来,向我见礼。
  “免了吧,反正是在宫外。”我木然说。
  她则在旁边问:“什么事情?”
  赵从湛淡淡说道:“来向艾悯姑娘辞行。我要离开京城了。”
  她诧异地问:“去哪里?”
  “爱州。我去任长住客使。”赵从湛的脸上倒是没什么哀愁。
  她吸了口冷气,一半向他,一半向我质问:“为何突然之间让你到那么远的地方就任官?”
  赵从湛不敢开口,我在旁边若无其事地说:“大理寺查得刘从德怂恿太后立朝一案,幕后挑唆人是他。其实这个不过是朝廷里惯用的转嫁法罢了。只是太后既然这样说了,谁敢说个不字?”
  她瞄了眼我轻描淡写的样子,问赵从湛:“难道就这样了结了吗?”
  他点点头,却似并不放在心上,说:“幸亏因为是宗室,得皇上予我以特宥,不然是杀头的罪名。”
  她停了停,终于缓缓问:“你要带……妻子去吧?”
  赵从湛却摇了摇头,微笑了出来,说:“不,她回娘家了,向我要了休书。”
  我惊骇地一下子站了起来,他们却根本没注意到我。她扑上前问:“怎么回事?”
  “爱州是边远之地,何苦让毫无瓜葛的人去一起受苦?何况她与林家少爷本是两情相悦,是我耽误了她。”
  他居然不说那个在他艰难时抛弃他的女子一句不是。我觉得心里隐隐有点愧疚,但又想,这与我何干?全是母后的意思罢了。
  她默然好久,突然回头朝我微微一笑,说:“小弟弟,天气这么热,你帮我们去弄点冰好不好?姐姐刚才教你做的。”
  她居然支使我。
  我知道她要让我离开。所以站起来,就走到里面去了。
  她对我,原来冷淡到如此。真是残忍。
  走到兰花的架子后时,一回头看他们,我的面前正是大盆的大花蕙兰,烟灰紫的丰浓花朵,花瓣浓艳如凝露般。
  隔着兰花密密挨挤的浅绿花叶,我冷冷地听她咬着他耳朵说:“我和你一起去爱州。”
  “我们约好的是江南,可不是青唐那样的地方,据说刚去那里的人总要被太阳晒脱三层皮。”
  “你被妻子抛弃了,又得了个永世没法翻身的苦寒官职,你以为除了我还有谁要你?我早就想去西藏了,你可不要阻挠我的梦想!”她抓着他的手摇晃,像小孩在撒娇一般。
  赵从湛只好纵容地抱着她的肩,说:“那好,一起去。”
  明明是无奈的口气,可是却是满满的幸福。
  我看她无比自然地伸手抱住赵从湛,将唇迎上去,亲吻他。
  我站在悄无声息的角落里,看刚刚离我不过咫尺,而我无法触碰的,就在我面前惊心动魄地辗转缠绵。
  原来我的心思,就是这样的结果。
  命中注定。
  africanlife2007-05-0620:24
  他们显然一点也不在乎我什么时候出来。
  我也不愿意看见他们。让我假装什么也不知道,我没那么厉害,做不到。
  我慢慢找了个地方坐下来,因为我已经站不住了。
  抬头看这个四月天,天色蓝得几近琉璃的明亮。
  我所有与她经历的一切,难道都是虚无的临水照花?
  她若不是为我而安定停留在这里,那她又为什么要惹得我这般妄想?
  如果我们真的就是这样,那么命运又为何让我们相遇,让我白白空欢喜这一场。难道我得了这一场空欢喜,然后对自己说,结束了,记得要忘记,于是我就能忘记,当作一切根本就没有来去?
  这人生予我的,就是一次曲终人散,这就是我与她的缘分?
  我没有办法承认,我所有的思量,最后就是这样草草收场。我如何能承认?
  我喜欢了她十年,我怎能把所有就这样放弃。
  我慢慢伸手去抚上自己的右脸颊,十年前的感觉仿佛歌声隔了水而来,似断还续飘渺稀落,那触感已经太久远,变得极细极柔,却象传说的情丝一样,在十年前深深地由她的手指尖流淌出,扎进我的心脉里,从此缠绵悱恻,无法抽身,不能触碰,一碰便是血潮汹涌,疼痛万分。
  上天既然选择了她,让她在那个时候出现在我身边,那么,上天一定知道,我比赵从湛,更需要她。是的,赵从湛没有她有什么关系呢?而我没有她,我没办法活下去。
  所以,她一定要是我的。
  我出去的时候,赵从湛也正好要离开了,只是还在等我出来告别。
  “我也应该要回去了,不如一起吧。”我淡淡地说。
  她送我们到门口,笑道:“那我要回去收拾东西了,你们走好哦。”
  一路上我们都是沉默不语。
  到樊楼的时候我才转头问赵从湛:“何不上去坐坐?”
  很巧,刚好就是玉露桃那一间。
  坐在窗边看楼下,东京的熙攘人群都在我的俯视之下。
  这楼实在高,让我觉得很舒服。
  我开始喜欢这样的感觉,与在步天台上看遥远天边的星辰不一样,看别人在脚下,自然是让人很快意的事情。
  赵从湛给我斟酒,是芦花白。萧瑟的名字。
  “在爱州要好好善待自己。”我与他对饮一杯,他诚惶诚恐地接受了。
  我们喝了那盏酒,窗外传来一阵喧哗。
  我往窗外看了一下,楼下那老人追着一个顽童在叫,似乎是想赖帐的。
  我想起往事,不由微微笑了出来,说道:“原来和朕当年一样。”
  赵从湛自然很奇怪,在我后面问:“皇上岂能混同这些市井小民?”
  我回头看他。仿佛是第一次,我真正看了这个我侄子辈的人一眼。
  他的脸色与肌肤都是苍白色,穿细麻的布衫,是已经洗了多次却未显旧相的柔软料子,外面的天色明亮,一下子看里面的黑暗,很奇怪地,瞳孔急剧收缩了下,眼前突然就一黑。
  过了一会,他那苍白的额头才在我面前慢慢浮现,冰雪似的。
  这个人,像书里所说的王谢家乌衣子弟。
  “你还记不记得多年前,开封府送来一个奇怪的钱?当时你还是翰林侍读。”
  他了然:“是艾悯姑娘的吧?”
  “原来你知道了。”我点头,说:“朕记得自己是十四岁,与她上元逃出来观灯,在那个小摊子吃了圆子,却两个人都没有钱……”
  想到那个上元,突然觉得自己的心口有些甜甜的东西微涌上来,那些花灯,那些烟花,那些在她脸上变幻的艳丽颜色,全都一一呈在眼前。
  “两个人都没有钱……她开玩笑说,贫贱夫妻百事哀……当时我没有母后的允许不能出来,而她却把我拐出来了……手牵手逃得飞快。”
  我沉溺在往事的温柔余光中,就像夕阳光芒迷醉,大片褪去真实的美丽金紫。
  赵从湛脸色暗了一暗,却并没有说什么话。
  “那时,烟花引燃了火,向我扑下来,她什么都没有想就抱住了我,用自己的身体来保护我,好象这是最自然的事。可是我当时就想,假如我们有未来,我一定要一辈子对她好,就像她那天什么都没想就为我毫不畏惧一样。我……在心里发了誓。”
  我们沉默好久,在下面遥远的人来人往中,我们当年的一切已经烟消云散。
  赵从湛低声问:“皇上为何对臣说这些呢?”
  我直视他的眼,逼问:“你是要和她一起去爱州吗?”
  “是。”他轻声回答,却没有迟疑。
  我近乎残忍地微笑,问:“你当年,不是已经放弃她了吗?我十四岁的时候,她在天牢里。她原谅了你,我没有原谅。”
  “所以,我劝你不要和她一起去。”
  他默然地抬头看我,看我脸上嘲讥的微笑,然后眼里却突然有了冰凉的寒意。“皇上是觉得自己比较伟大吧?”赵从湛的声音居然尖锐极了。
  从来未见过温厚的赵从湛这样的表情,我未免心里有点不适。
  他却没有装出一时失言的样子,压低了声音继续说:“什么负担都没有,那些不知道家人与自己的未来在哪里的恐慌,自然是不用理会。只因为你的一句话,你的家人以后就要受这个朝廷最强大权势的仇视与打击,皇上也当然是不用了解。我一家是处在怎么样的境地里,我要怎么权衡,要怎么让我的弟妹远离哪怕最小的危险,皇上哪里需要知道这些?”
  我默然,冷笑。
  “你觉得我们现在的一切都是拜谁所赐,又是谁让我们变成这个样子?”
  他盯着我,缓缓地问:“皇上?”
  我心里有些东西慢慢地涌上来。
  我说不出自己什么感觉,可是我想我大约是在难过。
  竟然在难过。
  听到他的声音,冰冰冷冷说:“明明我们已经告诉了皇上我们的婚事,可是皇上却向皇太后举了我……让我去娶皇太后的侄女,皇上是如何想的?”
  原来他早已知道是我向母后进的言。大约母后一开始就告诉他了。
  我默然良久,然后微微冷笑了出来:“在这世上,第一个见到她的人是我,我十三岁的时候就喜欢上了她,你为什么要出现?你为什么出现?”
  他的眼睛在细密的睫毛后,暗暗盯着我。
  这让他看上去又象是在怨恨我,又象是在可怜我。
  我厌恶这样的感觉,把脸转向了旁边,丢下一句:“你放心一个人去爱州吧,我不会再理会你。”
  他似乎抽搐了一下嘴角,然后冷笑:“皇上此时开心了吧?我终究看明白了,原来人就是在需要的时候被人强迫着接受命运,不需要的时候作为挡箭牌替罪。人生大不了就是这样……原来一切都是我妄想。”他低低地,无比诡异地看着我冷笑,“人生就是这样了,我还以为终有一天我们会象梦想的一样……我终会解脱,我和她在一起,过我们自己想要的人生,原来我一生就是这样了,所有都是……痴人梦话。其实我此生已经再没有什么东西了……”
  我不愿意再听他这样冷冷的嗓音,不成句的破碎语言。
  我浑身寒意,丢下一句:“你好自为之!”就匆匆打开门出去了。
  听到他在后面淡淡地说:“恐怕未必一切尽如你意……”
  我在街边上怔怔地出了好一回神,心里空空的,也不知道为什么。
  好久,才听到有人在我耳边叫我:“小弟弟!”
  我转头看,果然是她。
  她笑吟吟地说:“我去从湛家有事哦,你一个人站在这里发什么呆啊?”
  我执起她的手,冷冰冰地说:“不用去他家了,我刚刚和他在上面说了……”犹豫了一下,然后才发现自己无法出口,愣了好一会。
  她笑问:“你和他说了什么?”
  那一回头时赵从湛冰雪一样的容颜突然又浮现在我的眼前。
  轩轩如朝霞举。
  我心里乱极了。我不知道对赵从湛吐露了我的心情会有什么后果,她若知道了我做的事情,她会如何反应,而我又该怎么办?
  到最后,我斟酌着说:“你不用去他家了,我想……”
  只听到嘭的一声巨响,打断了我的说话。
  我们一起转头看离我们只有三步之遥的地方。
  赵从湛静静地躺在那里,在阳光下鲜亮得刺眼的红色鲜血从他的身下慢慢地向我们流淌过来。就好象他伸出了血做的一只手,缓缓地过来抚摸我们的脚。
  而他的神情无喜无忧,就好象他是躺在春天艳丽的大片花朵中安睡一样。
  我这才想起,我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好自为之。
  当年太祖皇帝在烛影斧声时,最后对太宗皇帝说的话。
  我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说的?
  芒种(三)
  回去时宫里安静极了,只剩了满地花柳,几树绣带。
  昨日芒种,今天,已经步入夏季了。
  天色已近傍晚,眼看着,一年的春事结束。
  独自站在仙瑞池边,看水面风回,落花环聚,全都拢到那块玲珑石下。
  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我年少无知时,曾经想要留住她,结果她被打入大理寺牢内,独自被囚,而我一个人在宫内根本无能为力。
  到现在,我再次想要留住她,可是,为何却会逼得赵从湛死去?
  我从来没有想过,会让一个人因为我的任性而死去。
  我并没有想要伤害别人。我只不过想要得到自己需要的东西,可是没想到,会是这样。
  他自杀了,顺便杀死了我与她记忆当中整整纠缠十年的耀眼灿烂与感伤,我知道我与她再也不会有美好而干净的未来。
  他说,怕你未必能如意。
  我不知道以后要怎么去看她。
  赵从湛,你说得对,恐怕我不能如意。
  他是自小就在我身边陪读的人,比一般的皇戚都要接近我,内局予以诏葬,遣中使监护,官给其费,以表皇恩。并准于南熏门出。
  第二天辍朝一天,晚上,我去麓州侯府邸祭奠赵从湛。满街的人都观看御驾,议论赵从湛的事情。对于刚犯大罪者受车驾临奠各有看法。
  我下车,伯方待我进了灵堂,替我加上素衣。
  看见她在旁边跪着,心里微微难受。大约赵从湛家里的人把她当作自己家的人了吧,所以让她在这里。
  去看了赵从湛的遗容,现在看来,倒没了昨日那样的安详,整个脸的线条略显僵硬。无语,拍了拍棺木,也不想在她面前流眼泪,怕假惺惺。
  回到前堂,接过伯方奉上的香,插在香炉里,心里也居然什么都没有想。
  宣了谥号为“文靖”。赵家的人谢了恩,然后我示意他们下去,“让朕在这里暂怀一下哀思吧。”
  全部人喏喏退出。我低声叫住她:“艾姑娘,朕想请问你一些事情。”
  赵从湛的弟妹都很惊讶,但是也不敢说什么,留下了她。
  她漠然地看着赵从湛的灵位,没有瞧我。
  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要怎么样,心里空空的。
  “你,是否还要回去?”良久才问了这么一句。
  她点了下头。
  几乎绝望了,我还是要问:“你会为他留下来,为什么……不能为我停留?”
  她轻轻地看了我一眼,什么也不说。
  我早已知道,那是我的爱,即使全部流入沟渠,我也不能说她什么。可是现在,因为她这轻轻的一眼,我突然恨极了她。
  是,我恨极了她。
  好像我就是毫无价值的,甚至不值得她花一个深一点的眼神来打发我,我理所当然地虚耗我的生命与思量,而对她不过是一个小弟弟的倾慕,她注定我这人生,一场空想。
  她并没有理会我,在那里顾自说:“我真想不到,原来是自作孽,我自作孽……”
  突然冷笑了出来,我毛骨悚然地听她笑了很久,又变成了哀哭。那骇人的可怕声音在灵堂里隐隐回响,四面八方都是她的声音直刺入我的脑中,不知是哭是笑。我害怕极了,终于扑上去扼住了她的喉咙,大声叫道:“你停下!”
  她被我一扑,身体往后一仰就倒在地上。
  我勉强把身体在空中侧了一下,但是她的头虽然没磕到,肩膀却撞在了青砖地上。我来不及躲避,也倒在她身上。
  她却似忘记了推开我,盯着我的脸,说:“真是想不到,我以为……我抓住了好机会,能让你与皇太后相争,后党的人失势,我与从湛就还有未来……没想到……没想到你与太后的事情,会第一个把他扯进去……我真是自作孽……”
  我呆了好久,才明白。
  听到自己的叫声,凶狠极了:“原来你告诉我的……我母亲的事,都是假的……你是故意骗我,让我和母后嫌隙!你……你……”
  我没办法说完整的话。
  她恶狠狠地盯着我,说:“就算李宸妃是你母亲,我平白无故又有什么必要告诉你?我何必闲着没事陪你走那一趟?我没想到你这么好骗,我告诉了你,你就相信……你什么皇帝!原来只不过有个小孩子的判断力!”
  原来……如此。
  我浑身寒透。
  都是骗我的。
  去永定陵那一夜,在失了一切的漆黑里,她伸手来握住我的手,拢在自己的双掌心中,那些温暖是假的。那些白兰花的香气,那缠绵悱恻如暗夜的雪色竹影,那是假的。她拉过我的手,在我的手心里生生写到我心脉里去的名字,艾悯,那也是假的。
  全都是。
  艾悯,我当然好骗,因为这个天下的所有人里,我只相信你一个。
  所有你的,我都心甘情愿去沉迷其中。
  可你给了我这样那样的梦,用温暖美丽来骗得我拿它们替代真实的生命,现在又毫不留情就把它砸碎。我所有孩子一样的撕心裂肺,都不过是你利用来争取自己与赵从湛爱情的筹码。
  我宁可你继续欺骗我,我就当作什么也不知道。我愿意什么也不知道。
  只要不醒来,那就不是梦。
  眼前大片艳红的红色,象血一样,又象是大片灰黑的黑色,象死亡一样。
  口中尝到腥甜的味道,是血的味道。我好象是咬了她的肩膀,她的血流到我口中,她大约没有觉得疼痛,因为她一直没有反应。她的身体也冰冷,我觉得她已经死了,连气息都冰凉,喷在我的脖子上,让我的血一层层结了冰花,六棱的尖锐花瓣,从脊椎开始,往下,一寸一寸封冻。
  就如同我十四岁时,开始长大那一夜,我的手指穿过她的长发,触摸到了她的脖颈,温热而柔软,象一只狐狸的手感。
  听凭年少无知时那些烟花腐烂在我的身体内,我们所有美丽的过往,被我自己践踏。
  她到最后也没有哭,她只是闭上眼睛。
  我想这样也好,我就看不到她瞳孔里我丑恶的扭曲的脸。
  我在她耳边告诉她说:“回去准备一下,明天我派人去接你。”
  她没有说话。
  “无论如何,我……是喜欢你的。从十三岁,到现在。”
  她终于开口说:“赵祯,我真后悔,为什么要遇见你。”
  我想她说得对。
  我默默地帮她系衣带,帮她把头发都理好,把她为赵从湛而穿的孝衣,消除一切凌乱的样子。
  她始终没有看我一眼。
  我走到门口,侍立在外面的伯方忙替我除去素服。
  他没有一点异常。我想他也是对的。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我是皇帝,而她也不是赵从湛的未亡人。我想要哪个女子,伸手可即。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就象她说的,要找一个只娶她一个人的丈夫,在这里几乎是不可能的。
  她那里的情况我不知道,但在我的天下,我想要她,难道还要顾忌什么?
  以前十年的犹豫,现在想来,那的确可笑。
  沿御街北行,正阳门遥遥在望。
  四月的月色下,御沟两旁的花树锦绣一般,却蒙着阴寒的光影。御沟里的水波粼粼,我盯着那些璀璨的光华,直到眼睛都痛了起来。
  被冷风一吹,我才把刚才的细节一一想了起来。
  现在才诧异。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样,今晚的事情,我现在就已经后悔了。可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得到,要再怎么把她留在自己的身边。
  现在我用了最坏的办法,终于成全了我自己。
  我把自己手中握的东西拿出来看。
  在月亮下,发着冷冷的银光。
  那样的情况下,我终于还是从她的脖颈中把这珠子偷偷解下了。大约是为了取下方便,她打的是活结。这倒也方便了我。她现在不知道发现了没有?
  我一抬手要丢到御沟里去,可是想想又把手收回。
  不在我自己时时刻刻的监视下,我觉得不稳定。
  我一定要放它在最安全的地方才好。
  进了外宫城,看到仙瑞池。
  前几日刚刚把这个池子的塘泥深挖,现在这池子大约有半人深,而且泥水还浑浊着。
  我让身边人都离开,然后一个人在池子边徘徊了很久。
  最后我把那珠子丢在了仙瑞池。
  大约明天淤泥沉淀下来后,它就永远再见不到阳光了。
  第二天刚刚下朝,侍卫亲军马军都指挥使方孝恩就到殿外求见。
  他启奏说:“那女子寅末在第一批出城的百姓当中离开了京城。”
  “往哪里去了?”我问。
  “她雇了一辆马车,往南面去,目前不知道要去往哪里。”
  南面,大约是江南吧,她与赵从湛梦想中诗书终老的地方。
  “皇上要臣派人将她截住吗?”
  “不用了,派几个人拿令信去,她在哪个州府停留,就让州府将她请出去。总之,别要让她有什么安身之地。”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难道她不懂?
  也许她颠沛流离了不久,就会知道了。
  站起身去门口看殿外,大群的雀鸟在天空乱飞。
  我低声问伯方:“你可知道哪种禽鸟心气最傲?”
  “听说是鹰鹞。”他回答。
  “也许……但我听说辽人熬鹰只要半月,那鹰便失了所有心气,一辈子乖乖听话。”
  不知道人能熬多久?
  那些小鸟还在四处寻找,绕树三匝,不知何枝可依。
  四月末,大理寺重审赵从湛案。
  五月,母后赐了鸠酒给刘从德。而后接连一个多月,她提拔刘从德的姻戚、门人、厮役拜官者数十人。曹脩古等上疏论奏,被母后连同宋绶全部下逐。
  京城议论蜂起,母后不为所动。
  七月,夏暑。
  母后罢王曙,提拔了刘从德妻弟姚潍和为枢密使,掌京都兵马。
  一年最热的时候,太白昼见,弥月乃灭。
  我想,大约紫微变动,就在此时了。
  白露(一)
  八月,绿树阴浓昼午长。已经是白露天气,秋天来了,只是气息还未澄清,蝉声噪得人疲倦已极。
  水榭风来,荷叶亭亭。
  水面上还余了一些迟荷花,是千重楼台,花瓣层层密集。
  母后与我在瑶津亭下棋,我瞥到她身后战战兢兢的杨崇勋,心里快意。
  杨崇勋当年是母后与寇准、周怀政那次较量中最大的功臣,可惜,现在他的地位岌岌可危。所谓的报应吧。他等待枢密使那么多年,母后却给了那个黄口小儿姚潍和。
  漫不经心地把那沁凉的棋子捏在手里,慢慢地思量,母后近日施政大不得当,朝野中议论颇多。刘从德的事,不能不说触动了很多母后那边的人。也许是好时机,但是谁知道呢?朝中有人想要成全我,但必然也会有想成全母后的吧。
  母后的棋下得好,我自然不是她对手,很快就中盘弃子,输了两目半。
  她微笑道:“皇儿还是太急进了,终究还是要以稳住根基为先。”
  我点头:“是,孩儿不懂纵横,还是喜欢在书房中仿右军。”
  母后若有所思地看着我,说:“我记得曹彬有个粉妆玉琢的孙女,现在已经十六岁了,听说贤淑好读,最喜欢书法,是个极伶俐的美人儿。”
  “母后喜欢吗?”我知道她的心思,笑问。
  “皇上喜欢吗?”她反问。
  “皇后,贵妃,美人,已经不少了。”
  只是我喜欢的,却不是我所有的。
  母后低声说:“以前的郭青宜,出身门阀低了点,虽然是出于当时的考虑,可是母后觉得委屈了皇上……”说到一半却不再说下去,只是轻轻敲了下棋子,然后说:“曹家姑娘也许皇上会喜欢。”
  我低头一笑。
  母后要连郭家那条线,还是失败了吧。现在郭青宜与她父亲逐渐背离母后,母后是要给她点颜色看看了。
  而曹家的女儿,我想是不可能了。
  我喜欢的,从始至终只有一种,眉眼盈盈,波光回转,肆无忌惮在第一次见面的寒夜中大笑的那种。
  母后自然也知道,竟对我说:“十年前的那个女孩子,皇上将她接入宫中吧。”
  我诧异地抬头看她。
  她向我微笑,徐徐说道:“母后当年被遣送回家去的时候,每日每夜都在怨恨秦国夫人,总算上天让你父皇登基,再接了母后回来。难道母后如今却要做秦国夫人那个老太婆吗?”
  我知道她的用意,也不愿她成了母后的棋子,便随口说:“她自己在卖兰花,是商贾之流。不是良家子。”
  母后却很豁达:“朝廷要她什么身份,她就是什么身份,皇上又不是不知道。赐她个清白家世就行了”
  清白家世……
  这四个字刺痛了某个地方。
  赵从湛给我的,请婚折子上写的那一句:纳清白家世的平民女子艾氏为妻。
  在我们之间什么阻碍都没有了,阻挡我们的,只有我自己。
  八月天气,水面风来,荷花的暗香满殿。
  混合着沉香炉中的烟气,绿荫生昼,凉意幽微。
  突然悲从中来,想大哭一阵。
  不知道我们的事情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了,我想要好好待她,让她过世界上最好的生活,做最幸福的人,永远也没有不顺心的地方。
  可是我们怎么会成了这样?
  所有的事情,都远离了我原先的想象。
  向母后告了退,本想去张清远那里。经过长春殿时,却终于忍不住叫停下,走进里面去。
  外面阳光毒烈,即使在深殿内,那热气还烫贴在身上。
  我从大堆的奏折下抓住最下面的那一份,要把它抽出来,可是上面的压得太重,一时居然用尽全力也无法拿出。我烦躁下将上面所有的奏折扫到地上。所有的军国大事轰然倒地。我只用手纂紧最下面那一份,打开又重看了一回。
  是关于她的禀报。
  几个月来,她在各个州府间游荡,失魂一般在不同的地方徘徊,没有人需要她,没有人允许她停留,没有人帮助她,也没有人会与她说话,即使是路边的乞丐对她出声,也会马上被带走。
  她就象是大宋所有人都看不见的东西,她除了花草,什么也接触不到,除了喃喃自语,没有其他的声音给她。
  前几日她在苏州停了半日,看到官府来人与侍卫亲军说话,马上就离开了,什么话也没有,似乎已经习惯。现在,她转头往西京去了。据说她身边,除了最简单的行李,只有一盆红葶。
  赵从湛最喜欢的那株兰花。
  也许在他们的故事中,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所以她接连抛弃了所有的珍贵兰花,只留了这一株。
  她要上西京,此时正在芦苇泊,离我,不过七八里。
  不过七八里。
  伯方还跪在地上捡奏折,我此时心头的念头在这高殿里,似乎在隐隐回响一般,到最后那声音越来越汹涌,直扑过来要窒息了我。
  她走了四个多月了,我不停等她回来,不停地在夜里被灯火的摇动惊醒,只因为我梦见她终于回到我身边了。
  每个晚上都以为,明天一睁眼她就因为熬不过而回来了。可是我等了这么久,结果,是我自己熬不过。我什么都可以伸手取要,什么都能无所谓,什么都不用经心。可现在她离开四个月,就象四辈子过去,我心里空得厉害,象被她硬生生挖空了,只有头脑中的记忆,清晰得可怕。和她的那一夜强求纠缠,最细微的一点触感都还存留在身上,分分毫毫,挥之不去。
  我怎么会忘记,我喜欢她,分离所煎熬的,当然是我。
  而现在,她离我,不过七八里。
  去尚辇局看了看,放弃了车子,牵了一匹马翻身上去,纵缰奔出开封。
  后面的所有人不敢置信,有几个老奴吓得浑身哆嗦,几乎要哭出来。
  太阳最高烈的正午,一个人狂奔在黄尘翻滚的官道上。早上我还不可能想象这样的事情在我自己的身上发生。但的确,我就这样出来了。
  整个天地象蒸笼,把我置在其中煎煮,那些滚烫的热气从每一个毛孔中逼进去,汗水从毛孔涌出来,神智不清,头脑狂热。
  心里什么念头也没有,只朝着她的方向,裹了一团火,飞奔。
  到芦苇泊边,已经是薄暮,太阳的暑气还没有消,即使水风透过薄薄的觳纱度进身体,全身也还都是灼热的烦躁。
  我翻身下马,浅绿的芦苇根根直立,每片叶子上面都蒙着类似竹子新粉的银白色,一眼看过去,那些微微泛银色的绿色,在这样的燥热天气里如经了不能融化的雪。
  听到一个女子的叫声,隐隐从芦苇中的茶棚里传过来。
  只因为这样遥远的声音,我就紧张得连手指都开始发抖。手指都要痉挛。
  我要如何去见她……在那一夜之后。我要如何去见她?
  我这般狂热地在烈日下跑来见她,可现在就在她的身边,我却无力情怯。
  慢慢从芦苇中的小径到渡口的茶棚。看到那些穿侍卫亲军服饰的人,他们正站在前面与其他的客人一起冷眼旁观一个女人歇斯底里的吼叫。
  我不敢相信那个女人是她,但是,看来真的是。
  她瞪着前面看热闹的人,手却顾自抓起身旁瓷的盘碗,一个一个往脚下丢,似乎故意弄出这样大的声响给人。砸了二三十个后,她劈头对众人来了一句:“东西有主人吗?怎么没人出来说话?”
  那个摊主早被侍卫亲军拦在外面了,什么话都不敢说。
  她把人群扫了一巡,没有任何人和她说话。
  她绝望,又似乞求地看着他们:“连骂人的都没有吗?”
  声音软弱极了,和在周围冷淡的人群中听来,无比凄清。
  侍卫亲军里有个人带摊主去取赔偿,另外的人让大家重新坐好。
  轻微一阵骚动后,所有的人都各自做自己的事去了,刚才的事情好象出来没有发生过一样。没有人和她说话,骂她的,笑她的,甚至多看她一眼的人都没有。
  只剩下她站在一地的碎片中,站在初秋的暑气中,站在周围的人声中,僵硬的一个人。
  风从芦苇上过去,呼的长长一声。
  然后无声无息。
  灰紫的沉暮色里,她站在那里,久得连呼吸也没有了。周围对她视而不见的人群中,她尤其显得突出。
  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单薄,脆弱,羽翼杂乱。
  而我站在芦苇的另一边,任头上烈日被乌云忽然笼罩,不见天日。
  我要她接触不到所有人,听不到所有人,感觉不到所有人,在最热闹的地方一个人孤独,永远游离在人世之外。
  困了有人请她到驿馆,但是绝不会留她到第二天中午。饿了有人准备当地的特色佳肴,但等她放下筷子就会请她出去。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找到自己可做的事情,因为没有人会理会她。
  游魂……大约四个月来她的生活就是这样。
  我只是不想让她有安身的地方。她要想安定,只有我身边。
  我一直在等待她明白了,然后自己回到我身边。
  突然想到小时侯养过一只鸟,它没有同类,孤单一个关在笼子里。后来它叫了四天,死了。
  想到那只鸟覆着凌乱艳丽羽毛的冰冷尸体,微微有点害怕。
  狂风开始大做,乌云中一声惊雷,劈开沉寂。暴雨突如其来,眼看就要来临。
  她身体颤抖了一下,终于从茶棚里离开了。
  走走停停,出了芦苇海,就是我们以前重逢的那个杏子林。
  杏花是早已尽了,连今年的杏子都已经没有,只有叶子老绿繁茂,一树树在暗淡的天色里,鬼魅一样站立。
  我的脚步在草丛里这样葸索,她也听若不闻。大约以为是侍卫们,木然地越走越深。
  快到那个有泉的小亭时,眼看她倒了下来。
  我向她走过去,心里的念头居然是----她先支持不住了,不是我认输。
  把她抱起来,拢在怀里。才发现她的身子原来这么小,就象一只幼兽蜷在我的手中。再不是当年为我挡烟火的身体了,我也不再是她搂在怀的孩子。
  世事变换,真如梦幻泡影。
  我把脸埋在她的肩膀,她意识有点模糊了,却还看得出是我,强睁得半开的眼睛怨毒地盯着我,用几乎嘶哑的声音用力说:“你滚开……”
  她说话非常困难,可是,凶狠到透骨冰凉,一字一声一顿,尖端锐利,“我永远不想再见到你。”
  可我不敢放手。我怕一放手,从此就没有了下文。
  她挣扎了一下,但是气息奄奄,没有什么力气脱开我的手,再加上脸色惨白,几乎和鬼魅一样。如此惨淡,我心里不知如何才好。
  但,她是我喜欢的人。
  我收紧臂弯,在她的耳边低声说:“和我回去吧,你游荡了四个月,该明白了。不在我身边,你活不下去的。”
  她疯了一样地吼出来:“我自己会去死的!”
  旁边又是个闪电劈下来,她头发散乱,青白的脸一点人气也没有,
  “你现在居然能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你可以忘记,可我决不能忘记……你在灵堂里……”她的气息卡在喉咙里,只听到她紊乱的急促呼吸,却什么都无法出口,她发狂般地掐我的手臂。
  是,我杀了赵从湛,我在他的灵堂里强暴了你,可是,现在你是我的。
  我恶毒地问:
  “即使如此,可在大宋,没有我的允许,你怎么活下去?你连死都死不掉。你还不明白你唯一可去的地方就是我身边?”
  “不然,你一辈子就这样过下去?你怎么过下去?”
  “你回不去,出不了大宋,你现在在我的手上。你能逃到哪里去?”
  她是知道的。所以她再没有说话。
  她呆呆坐在那里,去抱赵从湛喜欢的那株红葶。
  她的手指抓得太用力,青筋根根突出。
  我觉得自己残忍,不敢多看,抬头看见她在暗夜中的苍白脸色,因她眼里深浓的悲哀,心里的寒意渐渐泛上来。
  “走吧……”我去拉她的手,她用力甩开,可是把自己也摔在了地上。
  我忙俯身去扶她,她没有丝毫反应。我抱她起来,才发现她昏过去了。
  她刚刚就已经晕了一次,不知道身体是不是不好。我一直以为她比我厉害,到现在才发现,其实她非常软弱。可没有关系,以后她可以依靠我了。而且想到刚才她鬼似的样子,觉得她这样昏迷还比较好一点。
  我想抱她回去,却发现她的手里紧紧抓着兰花盆。我用力扳开她的手指,把那盆兰花往地上一丢就离开。
  在杏子林中穿行,低头看她在自己怀抱里的沉睡。她的眼睛下陷得厉害,眼晕浓重,疲倦憔悴。我越仔细看她,心里越后怕。
  我记忆里,她的样子不是这样的。
  当时她就象一只活泼泼的狐狸,那样巧笑的轻慢神情,突如其来地,没有任何预兆就出现在我的生命里,明亮耀眼,夺人眼目。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那样骄傲生存的人,仿佛一夜之间照彻我灰暗的少年时光。象她那些华美的烟花,明媚地恣意在我头顶的天空开出暮春初夏的迷眼乱花。
  就在这里,这杏子林中,去年那一天的杏花融暖春色,她在繁花间向我浅笑。阳光打在她的满身,太过刺目,让我眼睛一时承受不住,她短短一刹那的流眄,我像失掉半世年华。
  那时这亭子周围的杏花,开得斜里横里缭乱,颜色妖艳媚人,她穿着淡绿春衫,巧笑倩兮,和春日的阳光一般温煦,照在我身上,柔绵温软。
  我真想让那样的季节永远停留在我的身边。我也用了全部力气挽留她。
  可现在的她,哪里还是那样灵动的狐狸。虽然外观的确是一样,可是已经只剩了皮毛。那些体温都早已死去了,只有形体还存在着。
  是我杀了她,想要那漂亮的,柔软的毛来温暖自己。
  可是我身上只有寒冷,我怎么用没有生命的毛皮来拯救自己。
  走了几步,遇见了那几个侍卫亲军,他们诧异地看着我,我将她小小的身子拢紧,然后对他们说:“以后不用跟着她了。我带她回去。”
  想了一想,终于还是说:“把里面……那盆兰花带回去。”
  我抱着她在这芦苇中走了一会,周围都是银白色的光芒,在月光下隐约。
  风声凌乱。可我心里说不出的安静。因为她现在在我的怀里。
  我要带她回去了。
  从此以后,她会明白离开了我,她在这世上根本活不下去,她会死心塌地绝了所有念头,乖乖在我身边等待我。
  就像以前我等待她一样。
  白露(二)
  离开芦苇泊,大雨就下起来了。
  到旁边的镇子上找了客店,让她安下,这样的天气,恐怕是不能回去了。
  叫店家找了大夫来。那个老人一看她,就急了,“中暑,发急痧,快去揪点红蓼的嫩芽,用酒给她擦身子。”
  “去哪里买?”我忙问。
  “自己去摘新鲜的嫩芽,现在快去!”他皱眉道。
  我根本不认识什么红蓼,店家就从阶下揪了一个芽给我看,却不肯和我一起去找:“这样的鬼天气,你给我多少钱我都不去。”
  我只好一个人钻在墙角下去找那些草,眼睛被雨打得几乎睁不开,天空暗得泼墨似的。朦胧间只好用手肘挡着眼睛来阻挡从额头流下的雨水。
  雨水冰凉,刚才的闷热还余在身上,现在的雨劈头盖脸下来,我身上冷一阵热一阵。想想也觉得可笑,这样的天气,我居然会蹲在这里摘野草。
  可一想到她现在沉沉昏迷,我不由心慌了起来。
  在草丛里拼命地寻找那种草,胡乱地拔了几棵,抱在怀里回来。
  大夫已经倒了一盆酒在旁边。我把那些草叶的水擦擦干,在酒里浸下。
  大夫站起来出去,说:“你帮她擦身子吧。”
  我目瞪口呆,问:“我帮她擦?”
  “你不是她夫君吗?”他问。
  我点头,说:“是……”
  把那些叶子在酒里揉碎,然后褪起她的袖子,抓了一把在她的手腕上擦拭。那些绿色的汁液与酒的浓烈气味混合在一起,气息熏染得人一阵晕眩。
  她安静地躺在那里,手臂柔软无力,我握紧她纤细的手腕,在她没有意识的时候,才能贴在唇边轻轻触碰。
  她瘦了好多,手上筋骨毕露,再不是当年的柔软手感。
  我们都变了。
  我已经不是当年在黑暗里羞怯地亲吻她的发丝的小孩子。
  我替她的左手擦过,然后又爬到床里面替她擦右手。仔细地,从指尖,到手肘,再到肩膀。然后替她擦脚,从脚趾,到膝盖,再到大腿。
  真是奇怪,我做的时候,什么都没有想。
  我专心致志,害怕我一分心她就醒不来,也许是因为我知道她一醒过来,我就没办法这样安静地呆在她的身边。
  周身全是酒与叶子的气味,微微有点辣的迷醉气氛,薰得人头脑昏昏沉沉的。
  在普通的客房里,普通的布衣陈设。
  在别人的眼里,我和她,就好象是普通的夫妻,妻子生病了,丈夫为她擦药。
  我所求的,不过如此。
  但愿这一刻,能留长一点,或者,到永远。
  擦完手脚,我把她的衣服解开一些给她擦拭肩膀,她迷迷糊糊地嘟囔了一句,听不清楚。
  我低头俯到她的耳边去听。
  她说,“从湛,江南到了……这么热……”
  我默然地把她的衣服拉上去。
  站在床前看她昏迷中的容颜,可是我没有愤怒,也没有难过。
  我只是觉得心里空空的。
  我不知道我们以后会怎么样。
  第二天我带她回去。她还未醒来。我想这样对我对她都比较好吧。让她免除了挣扎与抗拒。
  带她回广圣宫,抱到最里面的会祥殿。召了太医来给她看着。
  伯方在旁边刚说了句:“皇上……这位姑娘……”就愣住了。
  我转头看他,他结结巴巴地问:“她怎么……怎么没有多少变化?”
  我这才想起,十年前我曾经想要把她留在自己身边,没有成功,当时伯方也在我的身边,为我出主意。
  伯方对这些事情比我知道得要多。
  “她在宫里应该要怎么办?我要给她正式的名份才好。”我问。
  他低声说:“没有身份来历的人,最好是借太后的名义。让皇太后为她说句话,当作给了皇上,将来宫里的大家就都得尊重她点……现在时候正好,皇上可以去和皇太后说一下。”
  现在时候正好,没错。
  母后与郭家近日频生龌龊,她昨日暗示我疏离郭青宜不就是这个用心?
  现在,我简直是遂了母后的心意,与她一起给郭家示威。
  母后没有怎么犹豫就答应了,安置她在崇徽殿东侧的小殿中。对外说是良家子,父母双亡,她上辈是母后微时乡里。
  一切都仿佛得天之助。
  她醒来的时候是下午。
  昏睡了这么久睁开眼睛,她的眼就如洗过一样,清澈明亮。
  她转了转眼眸看我,很久才像回忆起昨夜的事情。
  她不说话,我也说不出什么。
  我们沉默了好久,然后她慢慢坐起来看周围,问:“我的兰花呢?”
  我把窗口的红葶指给她看。她就安心了,闭上眼。
  她没有说要走,我也没有求她留下来。
  我们都知道自己的处境,已经没有其他办法,却怎么也要给自己留一点自尊。她是,我也是。
  所以,不如我们都不要说什么了。
  宫女送了粥来,我在旁边看她虚弱让宫女放下,自己再伸手艰难地慢慢勺粥,心里不知不觉就沉了一沉。
  她实在太好强,这样的情况下也倔强地不肯假手于人。
  我在旁边告诉她:“这里是母后的崇徽殿,过几天你到广圣宫来,我好好替你弄个兰花圃,我再陪你养兰花。”
  她看也不看我。
  我问:“你要见见母后吗?”
  她摇了下头,怔怔地出了会神,然后才终于开口说:“不要。”
  我看她把粥喝完,然后接过放在桌上。
  窗口的芭蕉心里还带着昨夜的雨水,却有一只鸟在上面跳着,颤得蕉叶一偏,积水全部倾泻到地上,她为那声音受了一惊,身子立刻缩成一团。
  我忙把鸟赶走。回头看一看她,她脸色还是苍白。
  几日后文德殿落成,母后与我一起去看。
  这是母后预备用来览书的地方,大约也是将来阅事的地方。
  陪母后看了一回,形制原本是十二间,因为群臣反对,所以改为九间四进。龙凤花草之属与其他宫并无不同。
  里面还有匠人在做最后的修润,我抬头看在梁上描凤眼龙须的那些人,担忧地问:“怎么这么早就把架子撤去了?万一发生危险可怎么办?”
  杨崇勋忙在后面说:“马上就要好了,为了方便太后皇上观看所以撤去。”
  “这不是儿戏,怎么为了两人的方便,使得他人性命堪忧?”我皱眉。
  母后点头,然后说:“以后不可这样。”
  母后看了前面的松竹,然后突然想起什么,问:“那个姑娘,身体可好些了?”
  “只是中暑而已。并无大碍。”
  “还没去可看她呢……据说是很清秀的人?”
  我低头微笑:“她近日憔悴了。母后以前不是见过她吗?”
  她想了一想,然后摇头道:“印象不深了。据说她和十年前几乎一模一样?”
  我忙说:“她回家去了几年,处事安静,修养得好,所以不易显老。”
  母后皱眉看我,然后问:“皇上不知道她从哪里来?”
  “她从哪里来无所谓,我喜欢她……仅此而已。”
  母后摇头,却笑了,说:“少年情事。”
  她大约想起了自己当年与父皇的事情,伸手抚我的肩,看了好久,说:“母后就不去看她了,免得感叹自己的年华老去。”
  我点头。女人是记性很好的,她们都不想看见对方,是对的。
  陪母后回到崇徽殿,我向母后告了别,马上到东殿去。
  脚步太快,伯方在后边小跑着追我。
  在回廊转角,一眼瞥到母后在檐下含笑看我。
  不觉脸红了一红,象我十三岁时一样,觉得难为情。
  她今天脸色好多了,不再像鬼一样惨白。我去时正看到她倚在窗口,用雪色晶莹的手指甲去逗外面芭蕉上的一只小虫子,那虫子碧绿通透,生了一些茸茸的毛,说不出的诡异美丽。
  她则将虫子举到面前看,长长的睫毛偶尔一闪,眼睛里暗淡的水雾就朦朦胧胧地波动。
  碧绿的虫子和她漂亮的手在一起,在外面芭蕉绿森森的意思中,剔透生彩。
  她转头,瞄到我站在门边盯着她的手看,却什么表情也没有,转到红葶前面,在泥土中挖了个洞,把虫子丢进去,然后用土埋掉。
  我到她旁边,跟她到外面的池子里洗手。
  “兰花要肥料的。”她这样说。
  我蹲在她旁边,看她的手在水里隐隐绰绰,她的裙子掉了一角在水里,那裙子的耦合色在水里随她的手上下波动。
  我小心地替她把裙角捞起来,拧干。幸好是热天,等下就会干了。
  她指指前面池子中间,说:“今年的最后一朵荷花了吧?”
  在一池的绿色荷叶中,只有一支绯红的荷花开在高处,傲气凌人,顾盼生姿。
  那颜色红得胭脂般,仿佛整个夏天就沉淀在上面,鲜亮夺目。
  她转头问我:“把它摘过来给我?”
  于是我毫不犹豫就走下水。
  我觉得十三岁的时候有过这样的经历,和她一起在仙瑞池,我们一起摸那颗珠子,可是我不记得其他的细节了,只觉得我在污泥中,握到了她的手。她纤细的指尖在水里温热。
  其他的一切,全都铰碎了一样,零落,想不起具体的颜色与形状。
  把那荷花的茎折断,手指却被上面的尖刺戳到,痛倒是不痛,只是麻痒难耐。我去旁边弄了点菖蒲叶,站在泥水里把花茎上的毛刺都用菖蒲叶抹掉,自己再抚摸了一遍,没有刺手的东西。然后跋涉回来,她坐在那里,神游天外,根本没看我。
  我把荷花递给她,她接过,脸上一点神情也没有。
  伯方在旁边看我龙袍上一塌糊涂的淤泥,忙说:“皇上去换了衣服吧。”
  我点头,对她说了我马上回来。
  走了几步回头看她。
  她也已经背对我离开,经过角落的草丛间,她把手里的荷花随手丢在那肮脏的地方。
  当晚禁中突然大火,我在广圣宫被惊起时,伯方禀告说,已经延到崇德、长春、滋福、会庆、延庆这五个殿。
  我站在殿外看了一下,半个天空都是通红。
  为何宫里会突然有这样的大火?况这几个殿坐落相隔,怎么会一下子就全部烧着,而且火势无法控制?
  我披衣出去,伯方忙拦我说:“皇上万乘之尊,不可身涉险地……”
  “好了好了,少罗嗦,走吧。”我皱眉。
  火光下的禁苑里一片嘈杂,救火的人与宫外进来的军巡捕都在提水扑救。
  我站在旁边帮不上什么忙,只能站在旁边看。
  那火竟不是在烧了,而是活生生地在狂舞,在轰闹,铺天盖地腾起无数红云吞噬那些雕廊画栋。
  我看那火舌,惊了一惊,问:“母后应当已经远离崇徽殿了吧?”
  “太后肯定已经避了。”伯方说。
  此时另外一股火突然从殿后来的,与前殿的火相交,盘旋围住全殿,里面的门柱见火就着,风又实在是太大,殿内的人若是还在,现在如何逃得出来?
  我心惊胆战,奔到崇徽殿旁边抓个宫女问:“母后!母后和她……在哪里?”
  那宫女被我吓得说不出话,用手指战抖地指指自己的肩,我从她的肩上看过去,原来母后就在他的后面,含笑看着我。
  在火光下,她镇定自若,微微一笑,身边所有的繁杂全都远退。
  母后果然与我不同。
  我此时才发觉了自己的失态,讷讷地放开那个宫女,向母后走过去,母后伸手挽住我,低声笑道:“皇儿遇事还是像个小孩子一样啊。”
  我也说不出什么话,母后抚抚我的额角,仔细地打量我惊惶的神色,说:“不过,母后知道你是关心则乱。皇上总是这样,前因后果都忘记,母后是皇太后,除了皇上,宫里第一个要紧的就是母后了,怎么还会有险事?”
  我觉得她的声音分外柔和,已经是我很多年未尝听过了,我放松了心情,把刚才的紧张抛开,然后说:“母后说得是。”
  然后回头去找她。
  她不在这里。
  母后似乎忘记了她,摆驾到延福宫暂避。
  只有我站在那里看那些汹噬的火,寒意突然涌上胸口。
  我突然想到自己对她说过的一句话----在大宋,没有我的允许,你怎么活下去?你连死都死不掉。
  此时火势随风静了一点,一时半会,梁柱大约坍塌不下来。
  我是皇帝,自然不可以以身涉险,不过现在应该没关系,宫内的殿堂都是高穹支撑的,门已经没有了,风一静,火苗没有扑下来,踩着砖地进去看一下马上就出来没什么大问题。
  冲进去,发现火果然在高高的上面,下面全是空的,有燃火之物的地方在燃烧,其他的地方则地面发烫。我踩着热砖地,慌乱地看了下周围。
  果然没有人。我真是多虑。
  她一定已经逃出来了,如果在里面的话,应该会呼救。
  一转身,却发现她站在窗口的芭蕉那里,睁着那对在火里闪着艳红反光的眸子看我。
  我因为她脸上安然的平静,而一下子愣在那里。
  此时外面传来一阵喊叫,我回头看见长春殿轰然倒塌,红亮的砖瓦互相碰撞,擦出刺眼的火花,四下迸射。这崇徽殿也是木裹油漆之物,见火就着,恐怕已经快要烧透。
  我回头抓住她的手,对她大吼:“快点出来!”
  她这才微微点头,单手抱起那盆红葶,被我拉扯着跑出去。
  到外面,居然没有人看见我们。
  所有人都在长春殿那里围着看。
  我伸手想把她手里的兰花打到地上,可是我手都没办法举起来,全身发抖,开始为刚才自己的举动后怕。
  她漠然地回身去看崇徽殿。
  烧得通红的重檐攒角,透朽的顶梁,所有的砖瓦倾斜向大殿的正中间,哗一声巨响,压了下去。
  炙热的风卷起一层黑红灰烬,水波一样向四周荡开。
  她的发丝和裙袂高高扬起。
  这一场大火,烧毁了八个殿。视朝所全部付之一炬。
  癸亥,移御延福宫。
  ----------------
  白露(三)
  我与母后已经移到延福宫,她还在宫内,只是搬到了玉华殿。
  我要见她,就要穿过两层宫墙。虽然不远,但是扣除了视朝与政事,去看她的时间也就更少了。
  宫城南面是焦黑一片,玉华殿这里却是桂叶成阴。
  她一直专心地在把桂花收集在手中的坛子里,用蜜糖撒上一层,再撒一层桂花。
  “这是要做什么?”
  她看也不看我,说:“无聊,自己做桂花糖。”
  我把袖子卷上,帮她捧坛子。她也没有多理会我,随手就把东西一放,自己捋桂花去了。
  宫女给我上了茶来,她坐在旁边陪我,却故意抬头看桂花好久,我凝神盯着她的侧面,她却连眼睛都没有转一下。
  桂花浓郁的甜香从那些细碎的金黄花蕊中流滴,坐在风里迎香,细闻却好象不是香气,是浓冽酒味,沾身就要醉倒,整个人倾倒在酥软的浓香中。
  “今年的桂花开得真是早。”我找个话题和她说。
  “中秋要到了。”她淡淡地回了一句。
  我们似乎再没有其他的话可说。
  桂花的香气在这样微热的下午有形般蒙蒙袭来,把整个人湮染成中秋的黄色,融化不开,盈了满怀满袖的甜醉。
  沉默了许久,终于我又开口问:“十五那天,我和你一起去陪母后赏月吧?”
  她还是淡淡地说:“何必,她也不会想看见我。”
  我劝她说:“都已经十年前的事了,你何必还这样耿耿于怀。”
  “等郭家的事情一过,自然就不用成全了。”她冷笑道,“她早说了我是个妖精,哪里有后宫之主愿意把我留在身边的?你母后这样关心你,以后我还不知道要埋在哪里呢。”
  她居然会知道母后与郭家的事情。原来她每天在宫里,不只是在养兰花。
  “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话?”
  她淡淡给我一个背影,说:“你把我弄回来,还不如就杀了我痛快,我在这里反正是别人的鱼肉,后宫的事,你又未必做得了主。”
  我觉得这句话刺耳,但是又不愿对她使什么脸色,就把头转向看窗外的桂花去了。耀眼的金色,夹在暗绿的宽厚叶片中,一直在流溢着那些馥郁的蜜甜香气。
  她说得极是,我现在未必能做得了主,而且母后哪里会愿意成全我们?
  现在母后可以利用我对艾悯的喜爱,用来向郭家示以颜色,所以才言笑晏晏。可是,母后怎么会把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留在宫里?她怎么会把我们母子心结的始作俑者留在我的身边?
  母后对别人的成见,是一辈子也忘记不了的。
  也许她在覆雨翻云之前,早已经想好了艾悯的处置手法。
  前朝不是没有这样的覆辙,太后的干涉,往往能决定很多事。
  我本来委实已经犹豫了很久,知道不应该和母后撕破脸,我也未尝不忌惮她在朝中的势力。现在朝中的局势不是很明朗,但时机也许接近成熟了。何况现在是个好机会,错过了,我再抓不住。
  我可以十年前一样去赌一下。我和她若没有办法在一起,我也不留恋自己现在的身份。
  况且,我已经不是畏惧母后的那个孩子了。
  打定了主意,我责怪她说:“你要知道这是宫里,凡事要斟酌了再出口。”
  她随便点下头,说:“是。”
  出了玉华殿,那些缠绵绕在我周身的甜香才渐渐淡了。
  我上玉臵,看一看她的神情。居然无喜也无忧。
  好象刚才那些话,她从来没有说过。
  africanlife2007-05-0620:25
  母后在延福宫内安顿下来时,殿前司已经把火发时形容鬼祟的人审察遍,提了修文德殿的一个工匠来。
  李灼解释说:“此次禁中大火,是秋高物燥,用火不慎而引起。”
  “那这个工匠是怎么回事?”母后放了手中茶盏问。
  那工匠却并不惊慌,向我磕头,说:“草民有罪。”
  母后在旁边不说话。他行礼毕,然后说:“草民明日就要出宫,今晚去检查最后的工序,然后发现崇德殿那边的火就烧起来了。草民想既然已经烧了,再烧几间也没人会发觉,因此引了一些易燃物,去投了崇徽殿。”
  我觉得此人说话太过顺溜,又这般冷静,倒似练习过多次,转头看母后的反母后却没有动怒,问:“你可知道崇徽殿是本宫的住处?”
  “正是知道。”人抬头看她,知道要被审问,索性先自己说了出来:“太后可还记得当诏在永兴营造浮屠的事?”
  母后想了一想,问:“当时是姜遵主事吧?”
  那人点头,说:“姜遵为了讨好太后娘娘,毁了汉、唐碑碣用来代砖甓造塔,工夫神速。于是太后认为此人不错,召他还京起用。”
  “怎么了?”母后慢悠悠地问,也没有怒气。
  那人又说:“当时有腐儒阻拦姜遵所为,被架出枷在街上暴晒,回家后得急病去世了。”
  母后终于一笑,问:“你的亲人?”
  “并不是,是寇老的远房亲戚。”他正色说。
  她微微点头:“寇准的……那么,又是谁叫你来的?”
  “是草民怀一颗赤胆忠心而来,太后这些年在朝中挟幼帝逞己欲,天下不平者不止我一人!”他神情终于激动,开始大叫。
  母后对我笑道:“近来书塾多了,误的人可也真不少。”
  我抬头看外面天色渐暗,回答:“不如等到明日早朝,再仔细商量。”
  母后示意李灼带那人先下去好好看押,但刚到外面,却一阵混乱。
  李灼又奔进来,向我禀报说:“犯人自尽了。”
  我漠然:“怎么这么不小心。”
  母后问道:“他的家世呢?举荐他进宫的人呢?”
  李灼看我,我于是说:“还是明日早朝再议吧。”
  朝臣听闻此事,出乎意料地没有惊诧,只是一片安静中轻微的互相交换神情,似乎大多数人不想就事论事。
  母后问:“众位大人认为应当如何处置此事?”
  居然都不说话。
  母后再问:“宰相认为如何?”
  吕夷简站出来,躬身说:“此人罪不可恕。然则已经畏罪自尽。臣以为,当今天下,朝野民心,太后应是知道的。先帝以幼帝托太后,今皇上年已长,天意内禁火起以示,人心久思皇上独掌朝政,太后为政多年劳苦,朝廷不敢再劳以繁务,愿太后免以临朝辛苦,可养颐以待长福。”他果然引申到其他事情去。
  这几句话早在我十九岁时,范仲淹已经在上母后书中讲过,不料再次听到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母后微微一怔,然后扫了低头不语的众人,在目光在杨崇勋身上停了下,问:“怎么连枢密使都没到?”
  “姚枢密身体违和,无法应诏入议。”吏部禀报。
  此时钱惟演出列说:“臣以为,皇上年纪虽长,但太后掌政多年,一时若仓促撤帘,恐怕朝事又旁劳他人,非我朝幸事,不如还是烦劳太后以待时机。”
  母后低头思量,我本该来说点什么了,但是我并不说话。
  母后的心腹,在朝中为势力所遏,象钱惟演这样的不多,况钱惟演当年被母后提拔为枢密使时,按理必加检校官,但朝臣为了遏制母后势力,仅以尚书充使。后来冯拯为宰相时,公开扬言说钱惟演把妹妹嫁给刘美,是太后姻家,不可与机政,将之请出。母后一点办法也没有。
  朝中早已议定将钱惟演出为泰宁军节度使,就要在近日起程,他现在还敢出来说话,与母后自然是关节不比寻常。可惜母后那一派,事实上争取到先朝众元老台阁品位的并不多,说话算不了数,说了又有什么用?
  我现在倒有点感谢我朝历来倚重文官裁决朝事。
  难得一直躲在家中的赵元俨今日也在,慢悠悠地出列来,抬头看了母后一眼,才说:“太后执掌朝政十余年,对赵氏江山功劳不可谓不大,太后当政以来,虽令出宫闱,但号令严明,恩威加天下,臣民皆慑服。只是老臣近来觉得太后劳心劳力,益发憔悴了,这朝事烦琐,太后可及早请皇上担当,退居延福,此为太后之幸,朝廷之幸,万民之幸,社稷之幸。”
  母后微微点头,和悦地说:“好,本宫知道各位心思了,今日先到此,以后可以细议。”从帘后站起来就退到殿后去了。
  群臣未料到今日还是半途而废,一时满朝寂静无声。
  我恍如不知,自若地说:“关于修葺事宜,就任宰相吕夷简为修葺大内使,枢密副使杨崇勋副之,发京东西、河北、淮南、江东西路工匠给役。细部由工部与户部商量行事吧。”
  我现在住在延福宫的清和殿,回去时发现母后就在殿中等我。
  她一个人坐在窗边看外面的梧桐树,我觉得母后是老了,她的肌肤还只泛了一点细纹,可是她的神情却已经非常疲倦,似乎看过了百年一般。
  她听到我唤她,回头对我一笑,说:“刚刚姚潍和在家中暴毙了。”
  “是吗?”我在她旁边坐下。
  她捧起茶盏,仔细看了上面的滴油痕迹在阳光中眩出的七彩色,然后抬头问:“那这样看来,京城的兵马现在要移交副使杨崇勋手中,掌侍卫亲军是张孝恩,现在延福的所有守卫则是殿前都指挥李灼?”
  我点头,恭敬地问:“母后有不放心的人吗?”
  母后盯着我看了许久,说:“杨崇勋、张孝恩、李灼,都是皇上信得过的人,母后有什么不放心的?”
  她出了会神,又问:“只是大约那个工匠,是没有族人的吧。”
  我低声道:“母后不用担心,大理寺在查。”
  她又仔细打量我的神情,似乎找不到什么。于是良久,突然笑了,说:“那个赵元俨真是讨厌,自己脸上的皱纹都可以夹死苍蝇了,竟敢说母后老了。”
  我也笑了出来,说:“母后没有什么变化,和以前一样。”
  “得了,我自己知道的。”她叹了一声,“母后不是不知趣的人,都已经老了,到该走的时候了,还赖在堂上,是蠢人才做的事情。”
  我忙挽住她的手,问:“母后要突然撤帘吗?”
  “皇上不用担心。”她缓缓说:“母后因大火受了点惊吓,精神不佳,大约要退居几日安养了。”
  她对我微笑道:“延福宫是个好地方,避暑最佳。”
  我们坐在空旷高轩的宫里,博山炉内香烟袅袅,外面的蝉鸣一声急似一声。
  殿内陈设用来避暑的冰山渐渐融化,雕的人物都不分明了。那水珠点滴坠下,偶尔轻轻一声。
  觉得此时的无声,就象小时候甜睡中,母后轻缓的脚步。
  于是我觉得悲从中来。
  我出来时母后送我出延福宫,在玉臵旁说:“姜遵那个人,为治尚严猛,不过对吏事的才能倒是不错。”
  “是,孩儿知道。”
  “母后身体不好,以后朝廷的事可都要交在你手里了。皇上要善待天下。”
  这句话,以前父亲讲过的,当时我心中担忧极了,现在看来,原来是场面话。
  而我是真心地对她崇敬:“母后比孩儿看事情要强很多。”
  她听了,眉间淡淡带上一丝骄傲:“你父皇当年也这样赞许过母后。那时母后还年轻。宫苑里,哪个女子不是艳羡我……你父皇,当时被迫和我离别,眼泪鼻涕流了满襟,跟个小孩子一样。”
  “现在想来,我人生最好的时候不是在朝堂上,而应该是那时。”她用手去抚玉臵上烟软的窗纱,转头对我一笑:“这些年,你不怪母后吧……你是知道的,我们都不过是被朝里两股势力拿来相互攻击,常常我们是身不由己。”
  我点头,无语。
  “昨夜那场大火,看皇上在火中呼叫母后,母后不知为何,突然万念俱灰……和自己的儿子争什么呢?我都已经六十四了。母后不是不识时务的人。”
  在透帘来的绿荫中,她隔了窗纱仰头对我展眉一笑:“母后以后清心了,明日就去和秦国夫人喝杯茶。”
  多年来这样强硬的母后,淡然拂衣而去,好象是我成全了她。
  十年间的事情,就这样无声结束。
  离开母后,我一个人到宫城去,让车马在汴梁转了一周。
  一路上看着外面的京都景象。我曾经看过无数次的东西。
  有宝榭层楼,笙歌按乐,画桥流水,士人行歌。都城左近尽是园圃,车驾过高墙透漏的玉津园,我看到里面池塘倒影里显现出亭榭楼台。这样的园子,东京还有很多,药梁园、下松园、庶人园、养种园。大宋不知道有多少。
  金明池、杏花冈,现在暑气正盛,大堆的人聚在池苑边消暑,听歌女酥软地在轻唱晏殊的新词,隔水送来,喉音揉了波光,恰似醉里梦里,慵懒天气。
  集贤楼、莲花楼,快活林、独乐冈,盛暑中聚集饮宴,京城风气侈糜,只听到盆盏碰撞,觥筹交错的喧哗声。
  沿街去的独轮车子上,准备着今晚又一个喧闹的夜市。
  夜夜笙歌,日日升平的天下。
  现在,母后居然真的全都交托于我的手上了。
  而我,竟不知道未来该怎么办。
  这不是我理想中的世界,我不知道在我的手里,我要如何去做?似乎没有人会记得遥远的燕云十六州,没有人关心塞外纵横的那些铁骑。
  可我呢?我为什么要仓促接管这个天下?
  我本来应该抗拒,而且恐惧,等待母后什么时候安静地将它交到我的手中。
  刚开始,十三岁的时候,我是宁愿在步天台上,看那些斗转星移。
  我的理想,不是这个朝廷,不是这个天下。可仅仅十年,我就已经完全改变。
  现在我逼得母后借病离了朝廷,不再直接参与政事,但她在朝中十几年的影响不会消失,还是会制肘着我。我一时把母后推下去,所有事情都没有平稳的过渡,朝廷里的势力没有交接就匆促了断,我往后的行事必然就阻碍重重,这以后恐怕会是我当政的大患,
  我是在拿自己以后顺理成章的朝廷开玩笑。
  可是我没有办法,我害怕。
  我害怕我现在把艾悯强留在身边,以为自己已经安定,可到最后还是落得十四岁时的下场。当时我如此恐惧地饮下了那些以为是剧毒的清水,到结果却仍是徒劳,我才知道自己的无能为力,只要母后还在,我自己的爱情也许豁出命来也保不住。
  若不是为了当时那些被迫的痛苦,我根本不会想要独揽这个大权。
  我再也不要任何人来威胁我。
  到现在终于几乎把所有都握在手心,再没有人能拆散我与她,我已经不是以前的小孩子。可我恐怕我这样为她豁出一切做的蠢事,她却连看一眼都不屑。
  到宫后第一个去见她。
  天色已经有点昏暗了,玉华殿却还没有掌上灯。
  宫女在外面看见我,忙说:“我去回艾姑娘。”
  她在宫里还没有正式名分,宫女也只好这样叫她。
  “不用,我自己进去就好了。”我止住了她。
  进内去,深殿里越发幽暗。
  里面的砖地被冲洗得太过干净,一股凉风扑面而来,在这样微有寒意的秋天黄昏里,我觉得有点畏惧。
  她一个人在殿里慢慢地走来走去,赤着脚,在光滑的青砖上,穿曳地的薄纱衣,那粉色在黑暗中浅得几乎分辨不出,与白色一样。她的头发长了,绸缎一样披到腰间,没有挽上去。
  她不像人,像是一缕幽魂在这个大殿里,悄无声息地徘徊。
  我心里不知道什么感觉,冰凉凉一块。站在那里不能出声。
  她回头看见我了,于是说:“进来吧。”
  她的声音在此时听来,与冰霜一样,又清又冷。
  只是人间最美好的风景过眼的时候,她会在我身边,我看见繁华万象的时候,她也会在我身边。
  可她心里和我看着不同的东西,甚至她根本不愿意和我一起看这天下。
  那这人间,这繁华,这天下,对我来说,又有什么意义?
  明明就在我手中,我遥不可及。
  她在我身边,心却不在。还不如就不要在。
  要走的时候问她:“前几日的桂花糖弄好了吗?”
  她这才想起来似的,让身边人取来,打开坛子,勺了一点盛出,那些花瓣的甜香实在浓郁,散得一屋子都是。
  她把碟子递过来给我,烛火晕红,桂花金黄,瓷碟碧绿,她的手指雪白。
  想到艳丽的那一句“皓腕凝霜雪”心里突地一撞,层层郁恼就舒展开了。
  我要后悔什么呢?
  其实本就是自己这么多年的愿望,哪里关她什么事了?
  这本就是我自己选择的,而她,现在是在我身边的。
  我应当要心满意足。
  我们坐在微凉的青砖地上,一起用小饼蘸着桂花糖吃了。
  那浓郁的蜜甜与香气一直渗入全身的所有肌骨。
  未来好象不存在了,明天也不会来,只有周围渐渐陷入幽静的黑夜。
  白露(四)
  原本中秋月色最好,可惜今年的天气不应景,万里长天尽是阴霾,风雨欲来。
  今年大约是看不到月亮了。
  按理,朔望是不宜到后妃的宫里去的,但是她并没有正式名分,所以我并不理会这些。
  一进入玉华殿,大雨就下起来,居然是瓢泼一般。
  给她带了我宫里的各色月饼,她拣了个莲蓉的提浆小饼,咬了一口,似乎不喜欢,却也没丢下,拿在手里慢慢地吃。
  外面的雨声越发急促,敲打在窗门户枢上,纷乱作响,空荡荡的殿内,宫女全都屏退了,我们又无话可说,只听着冷清的风声,一层一层裹上来。
  她在那边问:“怎么不用去皇后那里吗?听说皇上应该要每月去玉宸殿五次,皇上很忙吧?”
  我看她颇有嘲弄的神情,也不介意,笑道:“没事,立妃之后就减到每月两三次,而且她至今没有孩子,按理还可以酌减。”想了下,自己也觉得可笑:“连这样都要斤斤计较,这就是做皇帝。”
  她漠然微笑,用自己的手支着下巴看我。
  外面的风从门缝间漏进,宫灯在风里轻飘飘地摇曳了几下,她的脸在明灭不定的光芒中隐约暗淡,那些筛在她脸上的阴影就象蒙在我心里的恐慌,不停地在波动,在牵连,无法停下来。
  偏偏她那暗色下的容颜上,有一双水样的眼睛,用了懵懵的睫毛遮着,似乎波澜不惊,可偶尔烛光一跳,我就看着她眼里的流光转瞬。
  十年来,我的生命就从她这样的眸子里,眼看着过去了。
  她终于抬起她的双眼看我,问:“晚了,还不走吗?”
  听来居然是在下逐客令了。
  我站起来,轻声问:“身体可好了?”
  她随意点下头。送我到门口。
  车辇在外面,我接过伞,回头看她,没有一点情绪地站在我身后,长发垂下来遮住她的双颊,只露了她的双眼,她的鼻子,她的嘴唇。
  背阴处的兰花,幽暗的天色。
  我丢了那把描着青绿鸾鸟暗纹的伞,伸手用力抱紧她。
  我为何要走呢?这里是我的地方才对。
  这样大的风雨,我怎么离开。外面就是淋漓交加的寒冷,我是最畏惧寒冷的。夜都已经过了十之三四,我怎么穿过两重宫墙独自回到那清冷的地方去?
  我们现在已经没有需要害怕的东西了,这样天色,当然是留人的,不是与另一个人拥裘怀想的。
  我情愿用最卑微的爱恋臣服在她的脚下。
  听到那些大雨,狂暴一般在耳边击打这个天地。但她在我的怀里,那些喧闹声就哗一声溶解,消退,直到千里之外。
  只因为她在我的手中,我触碰到她的肌体。于是有些细微的幸福,摇曳地从心脏里蔓延生长,一直由脉络骨髓纠缠到全身,在我与她皮肤接触的指尖上,开出迷离的花朵来。
  那花是血红的,琥珀透明,从我的胸口滴落到她的心头。
  我不去理会胸口那些小伤口的血,她那青铜的簪子握在她病后的软弱手腕中,怎么能威胁到我。而我今晚如果离开,我以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可以拥有这样的勇气。
  我的血原本就是为你才流淌在这个躯体里,你若想要,都给你。
  等她刺了十余下,她狂乱的情绪也渐渐潮涌过去,我才将她的手握住,轻声在她的耳边说:“好了,再下去我都不知道怎么对太医说了。”
  她抓着那只簪子,抓得太紧,手上青筋毕露。我俯头去亲吻她的那些细瘦血脉。我想她若现在要刺到我的脖子,那也是轻而易举吧。但我不在乎。
  那些血在她的胸口,白色里几点鲜红,触目惊心。我不愿让自己的血玷污了她,轻轻吻去,她的腰纤细,不盈一握,她的身体缺乏热气,缺乏血行,如同已经死去。我但愿我能暖回她,用我此时的灼热气息,沸腾血液,换得一只狐狸的眉眼清扬。
  那只簪子无声地坠在我的耳边,只听到她压抑的哭泣。
  那哭泣声遥远,喘息凌乱,她用了掌心紧贴我的后背,我们肌肤身体触处即是蔷薇色,一片洇润,一片浓郁,暗色诡异。
  沉迷。
  蔷薇的颜色开在这样的秋天风雨夜里,眼前失了具体的事物,只觉得是红红白白的艳丽,浓郁到几乎失色的流光溢彩。
  一个人,到底要怎么样去实现自己十四岁时遇见的梦境。
  用唇吻到了她的背,细细地点数十四岁时在梦里数过的脊椎突起,用舌尖去记忆她的身体,要把她刻骨铭心,似乎我们没有未来,只有今夜。到最后淹没在她白兰花的香气中。
  没了知觉,所有都不过是柔若无骨。柔若无骨,在里面下坠,下坠,下坠。
  怎样与她颈项缠绵,在鲜红的血与模糊的疼痛中。
  她的手指痉挛地抓着身下的锦被,抓出盛开的花朵,千重花瓣,于迷乱声息中重重绽放。
  我此生,恐怕再不能挣脱出这般情欲。
  直到所有一切平息。外面惊雷劈下,在刹那间透窗来的光芒中,看到她安静地伏在我的身边,我慢慢伸手去抚摸她的脸颊,她的呼吸沉静,像一只幼兽蜷缩在窝中熟睡。外面是暴雨,而里面是温暖平静的,我们相依在一起,刚刚的缱绻还在四肢百骸游走,淡淡的疲倦,在她的身边,平静而柔软。
  我轻轻伸手去,将自己的手指穿入她的指缝间,十指交缠。
  她睁开眼看我。原来她并没有睡着。
  我又觉得有点羞怯,在刚刚那样的意乱情迷后,我几乎不敢正视她。
  闭上眼,将头埋在她的肩膀上,闻着她的白兰花气息,自己明明还是那个十三四岁的孩子,没有长大,没有任何的恐惧,明天颜色鲜亮,睁眼就会到来。
  外面的雨一直在倾盆倒下,声响在耳边嘈杂疏骤,仿佛没有尽头。
  我们安安静静地躺在枕上听那些雨声。她的手就在我的掌心中,她的头发与我相缠,纠结不开。
  在这样的迷离中,我贴在她的耳边厮磨,轻声问:“给我生个孩子吧?”
  她没有说话。把自己的手,从我的手里慢慢地抽走。
  我想假如我们有了孩子,她就不会想要离开我了。
  而且,我真是想要孩子,她为我生的,我们的孩子。
  她没有表示,也没有关系。
  我用一辈子的时间,和她慢慢磨。
  她背对着我,我就从后面抱紧她,轻轻抚摩她冰凉的肌肤。
  漫天的雨下了整夜,声音小了,又大了。远了,又近了。
  淅沥悱恻。
  每一场秋雨都让天气清冷一分。
  第二天就有了秋天的意味。
  在清和殿与御史台的人议事时,发现几个年老的大臣已经穿了夹衣。
  等他们说过了“皇上圣明”我问了没有其他事情,就几乎迫不及待地溜走。
  居然是忐忑不安地到玉华殿去看她。
  因为昨晚的事情而有点不敢见她。觉得情怯。
  怕她因为不喜欢而给我脸色看,又想也许她会对我不同,胡思乱想中,干脆连辇车都省了,自己跑到外面去想偷偷先看看她。
  在外面却先见到了皇后。
  她坐在辇上打量玉华殿,想从开着的门内探究一点什么。
  我过去叫她,问:“怎么来这里了?”
  她看见我,忙下了辇来,浮起一丝笑容,说:“刚好经过,听说太后把个远亲族女给了皇上,正想着要不要进去看看,都是臣妾的分内事了。”
  皇后未必会做什么太出格的事情,不过有点脾气,还是免了她们的见面好。
  我微笑道:“太后吩咐我对她经心点,所以常常来看看。”
  她也忌惮母后,不再说什么,只问:“听说她十年前到过宫里,还受了委屈?”
  这件事尽人皆知,何必还问我一次?
  我又给她解释:“以前母后曾让她进宫来,不想闹了些事情,虽然是冤枉的,但母后还是送她出去。现在她性子静下来了,母后想有个人在宫里陪自己,因此又传了她进来。”
  这是我与母后一起承认的事实,没有人会敢去细推其中的关节。
  皇后点点头,问:“今天既然来了,不如臣妾与皇上一起进去和她喝盅茶也好?”
  我想拒绝,又想,以后总是要见的,现在我在旁边,也许还好一些。
  她今天穿了淡松香色的两重罗衣,用珠灰紫的丝线绣了纠缠的花枝在领口和袖口,头发却还是松松地垂下来,稍挽个小髻,漫不经心。
  我们进去时,听通报说皇上与皇后来了,她大约是为了皇后,原本懒懒坐着的,这才站了起来,到殿前来迎接。
  皇后倒是不讨厌她那种淡漠的低眉顺眼,问:“怎么这么不上心?听说皇上时常到你这里,你也须在意些。”
  “是。”她轻声应了,神情木然。
  她这种样子似乎让皇后很放心,等她离我们一丈开外坐下后,她在我的旁边低声说:“太后的族女怎么这么木讷?”幸灾乐祸的样子。
  “她很守本分,整天呆在这里。”我说。
  “她没有身份,一个人居住在玉华宫里不妥,等大内修好了,皇上可以让她和杨美人一起住到熙郓殿去,杨美人和别人相处不错。”
  “以后再说吧。”我随口说。
  皇后对她没了兴趣,起身要离开,又对我说道:“皇上不要拂了太后好意,有空多陪陪她吧。”我点头,示意她离开。
  艾悯送她出去,回来在我的身边坐下,问:“你的皇后?”
  我抬头看她,她没什么表情地说:“我本以为是聪慧的大家闺秀。”
  “她家的品级虽不高,但在朝中藤蔓复杂。母后选择她是有考虑的。”我回答,“抑制外戚,不大会考虑高阶家世。”
  她也没再评论皇后什么。把桌上的九子连锁拿起来,低头用心玩着,竟然再不看我。
  我看她的手指上下翻飞,蜻蜓翅翼一样,不由出神看了好久。
  “不是帮你挑了衣饰让伯方送来了吗?为什么不用?”
  她抬头看我,说:“我没有打扮好自己坐等别人回来的习惯。”
  我微微怔愣,然后说:“那是要给其他人看的,不然,她们会在背后说你。”
  她再不说话,似乎和我在一起,她连说话都疲倦。
  但我想她一定很寂寞,每天都只有我来和她说说话。
  所以她脾气无论变成怎么样,我都应该原谅她。
  我也不知道自己与她的关系有没有变化,她依然淡淡的,没我最好,有我也无妨的样子。
  我却有了心魔,只要与她在一起,每夜都会惊醒来,第一个反应就是寻找她,只有看到她还在自己身边,还在安睡,知道她已经无法回去了,放了心。才又有了倦意,重新睡下。
  我现在只能想要个孩子,只要有了孩子,我们之间就有了血肉的牵绊,她或许就不会离开我了。
  十一月,工部来奏,近日修内将要结束,恭请我更赐殿名。
  把崇德殿改为紫宸殿,作视朝前殿。长春殿更为垂拱殿,作常日视朝所在。滋福殿也正式改名为皇仪殿,诸如此类,几乎所有的宫殿都要改名。
  我实在不耐烦,交到翰林手中,命令他们拟制。
  甲戌,恭谢天地于天安殿,与母后朝臣拜谒太庙,大赦天下。
  宣告改元为明道。
  御仗回宫时,皇后率了众妃嫔宫人在崇圣殿迎接。
  她虽没有正式名分,但因为我与母后的看重,所以也列在最后。
  草草见过了她们,不敢对她多看,怕别人猜疑嫉妒她。和皇后去看了各殿的新名。
  西凉,清心,流杯,转到锦夔殿时,发现这里最得我心,新近整修后,植了大片海棠玉兰,春天的时候想必是很好的。旁边有小圃,兰蕙几畦,合抱的梧桐树。金水河引到殿后,菖蒲历历。
  我转头看了后面跟着的宫人一眼,特特在后面人群中找她。
  她大约是累了,脸色发白,气息也不均匀,嘴唇褪得淡红。
  我忙说:“这里就赐了她居住吧。”在人群中指了一指她,然后说:“不必再跟着来了,就在这里歇息好了。”
  锦夔殿离我住的长宁宫很远,所以即使她没有封号,对此也都没有异议。
  她听到允许歇息,马上就坐下来了,天气已经是冬天,阳光不足,我看她苍白的单薄样子,非常担心,让太医留下给她把把脉,自己与其他人离开。
  走了几步,太医从后面追上来,我停下看他气喘吁吁的样子,心里一慌,忙问:“她身体怎么了?”“皇上大喜。”他伏在地上回禀。
  我怔了一下,然后从步辇上一跃而下,在周围错愕的惊呼声中,向她的方向急奔过去。
  我们生个孩子吧。
  现在,她真的会为我生下我的第一个孩子。
  上天一定是听到了我的企求,如此遂我心意。
  我会留住她,我会和她在一起,我们会有一辈子的光阴。
  我现在再不用怕无能为力的患得患失,我再不用怕一觉醒来她已经消失。
  我再不用害怕她离开我。
  她在锦夔殿里听到我的呼喊,转身来看我,在冬日的可爱阳光下,脸上居然有了薄薄一层红晕。
  那种美丽姿态直撞入我心里,这突如其来的幸福,我不知道怎么去承受。
  只能拥她入怀,欢喜得眼泪都几乎涌出来。
  她也安静地在我怀里,任由我狠狠的拥抱,我想看看她的表情,但是她低垂着脸,看不到。
  但我想,她也一定非常喜悦。
  整个宫里都轰闹沸腾,因为我有了第一个孩子。
  母后甚至比我更期待孩子的出世。有了孙儿,她似乎已经把艾悯以前的事抛在了脑后。
  “等孩子出世后,可以加封她了。皇上觉得什么名号合适?”她当着皇后的面笑问我。
  “不如不要等孩子出生,先加封为妃吧?”我问。
  “皇上何必这样急躁?”母后笑道,“加封仪式繁琐,听说她身体又不大好,折腾来去可不大好。”我低头微笑。
  我自然知道仪式繁琐,可是,假如她生下的是个女儿,那么按例她就只能是昭容、修仪、顺容、贵仪等众名号,而我如果及早在不知道孩子性别的时候加封她,因为可能是长子,那就没人会反对我给她妃一级的身份了。
  母后当然也知道我在想什么,顺了我心意说:“就依皇上的意思,马上让后局的人去准备吧。”
  皇后在旁边问:“那么要进什么名号才好?”
  母后问:“贵妃如何?”
  皇后还在犹豫,我就先说:“就封贵妃。”
  母后深有意味地说:“她刚刚怀上孩子,要静养才好。皇上不如让人仔细点,不要让别人打扰到了。”
  离了宝慈殿,我马上就吩咐入内都知阎文应去殿前御侍增侍卫来。
  “好好照看锦夔殿,不可以让任何人打扰到那里的清净……没有我的手谕,任何人都不能进去。”
  他应了,回身要去召人,我又叫住了他,斟酌良久,说:“皇后若来了,也要请她回去。”
  锦夔殿内没有她的人影,宫人说在殿后,我从曲廊穿过边殿,这才看见她蹲在菖蒲边上,手里握着一把剪刀在剪那些菖蒲冬天死去的叶片。
  我慌忙上前去拉她,说:“这些事情让宫女来就好了,小心自己身子。”
  “她们不懂,万一伤了根怎么办?”她轻描淡写地说。
  “太医让你不要蹲下去,你要注意自己身体和孩子。”我皱眉,夺过她的剪刀,然后拉她回屋,说:“你现在刚刚怀上孩子,最好每天躺在床上,除了吃饭就是睡觉。”
  “养猪啊?”她轻声嘟囔。
  被她的口气逗笑,挽着她的手说:“先养好精神,下个月加封你为妃。”
  她漫不经心的点下头,却还是不习惯我牵她的手。我只好放开了。
  “知道自己会是什么名号吗?”我问。
  她在我旁边,却转头看花窗外面的疏朗树木,说:“贵妃吧。”
  我诧异,问:“原来你知道了?”
  她冷笑了:“德贵贤淑四个名号,我可是一点也没有,只有母凭子贵了。”
  没料到她这样说自己,我不管她冷淡的面容就笑出来,低声在她耳边说:“不贤良不淑德的人,偏偏我就迷恋了你。”
  她不加以理会,我顿了好久,说:“以后,你可要做我的妻了。”
  她却突然狠狠反问,“即使做了皇后又怎么样?你还不是要很多妃子,身份再高是能和你一起吃饭还是一起偎依?”
  没想到她说这样的话,我一时愣住,心如刀绞。
  事到如今,她想要的,还是赵从湛那里的唯一。
  可是我没有办法,我能给她的就是这样了。这是我无力的事情。
  我想我只能随便她,以后她就会忘记了。
  她见我不说话,拂去身边石栏上的叶子,要坐下来。
  我把她拦住,说:“不能坐这样冰凉的地方。”一边叫宫女拿垫褥来。
  我自己也没想到,居然变得这样婆婆妈妈。
  在这样的冬天里,不敢再和她说话,坐在暖阳中看着庭中稀疏的树枝,偷偷地去搂她的腰肢。
  她大约也觉得刚才的话不应该讲,居然没有避开。
  周围一片安静。
  庭中现在还是光秃秃的那些灰黑枝头,明年春天,就能开出娇艳的花朵了。
  到时整个锦夔殿都是繁华无尽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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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寒(一)
  天气渐渐转为严寒。
  母后劝我不可再呆在锦夔殿,我一笑置之而已。
  她现在不可以孤单。
  况且我们的未来就要看现在了。能不能挽回,我心里忐忑。任何什么变故,我无论如何也经不起了。我现在有借口,就一定要拼命留在她身旁。
  怕她受冷受热,她又不肯让人在床边侍侯,只好我动手。
  每个夜里都逼迫自己醒转几次,伸手去摸摸她的被子有没有盖严,怕有一丝冷气进去伤了她。
  有时她微微一动,似乎要惊醒了她,我就只好僵在空中很久,等她睡安稳了,再轻手轻脚缩回。
  到后来居然成为习惯。
  我不是皇帝,我是个最普通的疼爱妻子的人。
  满心欢喜,等待我们的孩子到这个世界上。
  有一次我去摸完她的被子,听到她幽幽地叹了口气。
  我心里一惊,以为吵醒了她,她却再没有动静。
  我想她是在睡梦里遇见了什么伤心事吧。
  一开始偶尔趴在她的小腹上隔着被子听听动静,后来几乎上瘾。
  她就会推开我的头,皱眉说:“不到三个月,哪里听得到什么啊?”
  其实我不是想听孩子,我是想要找个借口名正言顺地在她的身边依赖一会。不便说出原由,只好坐到她身边,问她:“你觉得会是皇子,还是公主?”
  她却不喜欢猜测:“我怎么知道。”
  “猜一下嘛,你喜欢儿子还是女儿?”我像个小孩子一样兴致勃勃地抱着她的肩问。
  她想了很久,说:“儿子大约不可能……”脸上表情奇怪。
  我问:“怎么不可能了?”
  她又不回答,反问我:“你呢?你喜欢儿子吧?”
  “儿子当然好了,可是十二岁起就要到东宫去了,你一个人在这里多寂寞。”况且我肯定抢不过他,那就是另一个男人天天占了你的怀抱,我要怎么办?我想到这里,为自己的胡思乱想笑了出来,“可是如果你没有儿子,又不象其他人一样有后面的势力,以后在宫里也许被人欺负。如果生了长子,我就可以立他为太子,以后你是皇太后,就不一样了。”
  她深深叹了一口气,然后不再说话。
  “生一对龙凤双胞胎好不好?”我在她耳边轻声问。
  “这我没办法的。”她闭上眼说。
  我把她埋在自己胸口,用力抱着,说:“没关系,以后我们有几十年的时间慢慢生呢。”
  说完,自己先笑了。
  她在我的肩头上靠了一会,然后说:“我晚上睡觉不会有什么厉害的动静,被子又这么大,你以后不要再半夜醒来看了。象个小孩子一样。”
  我不知道她已经觉察,觉得有点羞愧,良久才说:“太医说你现在禁不得寒,偏偏天气又这么冷,我怕我们的孩子……有个什么闪失。”
  她默然将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闭上眼。
  我在她耳边轻声说:“艾悯,过往都是我对不住你,从湛刚刚去世,我却对你做了那般错事,都是我的不是。”
  她的身体在我怀里微微一僵,却没有说什么。
  “你大约不知道,在我十三岁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已经喜欢上你,到现在,一直都是。我害怕你回家,怕你离开了这个人间,我只好待在步天台上等待你,却永远也不知道你会不会来……我怕我等了一辈子,你却再不出现。我只想要你留在我身边……”
  说到后来,声音渐渐模糊,自己也听不出自己在说什么,只好用力抱紧她,把自己的脸深深埋在她的头发中。
  似乎过了很久,我才听到她轻轻一声叹息。
  白兰花的香气,氤氲地淹没了我所有神志。
  在这一片失神茫然中,模糊听到她缓缓地,用了极低极低的声音对我说:“我现在……心里很……”
  此时外面突然有折枝的声音,她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一惊,脸色煞白,话说到一半,硬生生就断了。自从她出逃回来,似乎就落下了这样的习惯。
  我连忙站起来到窗边,往外面看了一下,说:“没事,有只鸟在枯枝上跳呢。”
  她这才安心下来,出了一口气,问:“是什么鸟?”
  我不认识,看了下说:“是喜鹊吧。”
  她点头,闭了眼。我抬手把鸟赶走,看看外面,锦夔殿只适合春天居住,现在是冬天,一点花草也没有,萧瑟。
  再回头看她,她却终于再没说什么。仿佛刚才根本没有想要对我说话。
  母后在大寒前一天,命人送了几枝早梅来。
  她很喜欢,接过抱在怀里看了很久,那些纯白的灿烂花朵映衬着她脸色,那苍白肤色居然也显出了些嫣润色泽。
  我从紫宸殿回来时,她正在修剪花枝。我坐在旁边看了半晌,看她睫毛微颤,如蝴蝶的翅尖一般,遮着烟水迷蒙的一泓眼波,在她手里的花朵都仿佛在她的注目下生辉。看得入了神。
  她抬手要把最好的那几朵剪下,我觉得那花朵和着她的眸光,极其漂亮,心里有点惋惜,说:“这两朵开得最好,就留着吧。”
  她抬眼看我,轻声说:“可是留着就坏了整个调子了,看上去繁乱。”一边马上就将它削掉。
  宫女端了药上来,她放下花,接过药去皱着眉慢慢喝下。
  她一开始不愿意喝这样难喝的药,但是因为宫人的苦苦请求,她现在也都喝了。只是身体依然没有什么好转。
  想到父皇的六个孩子,只剩了我一个,心里不觉有点惴惴。
  但愿上天要保佑我们的孩子才好。
  我心里为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觉未来茫然,可也不知道如何对她说,只好捡起桌上被剪下的梅花翻来覆去地看。
  她喝完了药,拿茶饮过了,看我一直拿着那梅花看,便说:“两朵花而已,你怎么这样怜惜。”从我手中取过去插在自己发际。
  再低头时,那枝花就在她的发上颤巍。
  我盯着那朵花良久,才后悔过来,我刚才为怎么不敢给她戴上去?
  我与她,现在应该算是什么关系,我没有勇气对她做亲密的举动,她也不愿意对我显示喜欢上时应有的言行。
  喜欢,她喜欢我,是我的奢望吧。
  她把梅花供在桌上,窗边就养着那盆红葶。她伸手抚摸那兰花的叶片。
  那是赵从湛最喜欢的兰花。
  我也没有什么能说的,把头转向殿外去了。
  她却问我:“觉不觉得天气冷了?”声音恬静。
  我回头看她。
  她站在透镂九花沉香窗前静静地盯着我,身后的薄薄阳光从窗间熹微投进,光晕朦胧。
  我不知道自己眼前是真是幻,她全身颜色幽微暗淡,可那眼睛,深深深深让我沉浸了进去。
  紧张得,居然无法开口。
  她看我这样,慢慢咬住唇,良久,却向我微微勾起唇角。
  她在向我微笑。
  她的眼睛里水波不兴,可是她真的是在对我微笑。
  我听到她轻声说:“我听说宫中也是有养花匠人的,不如把这兰花移到那边温室里去,陪在我身边也不是过冬的方法。”
  原来她要把兰花送到更好的地方去。
  把这无论如何也不愿抛弃的兰花,送离自己的身边。
  我此时不敢再看她,把头低下去,看着地面。
  眼泪满眶。
  除此,我能如何欢喜。
  明天大寒,就是我册立她为贵妃的日子。
  也许她并没有接受我,她只是接受了现实。可这也已是我的幸事。
  无论什么原因,只要她在我身边,安心,一切就好了。
  既然已经如此,我劝她与母后见个面。
  她迟疑了下,点头答应了。她也知道,在这个宫中,她们迟早是要见面的。
  到宝慈殿,内侍传了进去,我特意携了她手进去。
  她也没有再从我的手中离开。
  即使我不知道她喜不喜欢,但是,我想现在她已经承认命运了。
  她承认此生要在我的身边,必须要把赵从湛清出自己的生命。
  以后,她的生命里应该只是我了。
  母后在内殿微站起身子要来迎接我。
  我忙放开她的手,上前去把母后轻轻按在榻上,说:“母后坐着就好。朕带她来先见过母后。”
  已经派了伯方禀告,母后也已经允许的,自然是早已经知道。她看了艾悯,笑道:“身体可要养好些,以后这孩子不知道有多大作为呢。”
  她是在暗示艾悯了。
  艾悯也知道,站在那里给她行个礼。母后连忙叫人扶住,说:“身体不便,就不用缛节了。”
  我似乎看见帘子后有人在站着,便问:“原来母后这里已经有了客人了吗?”
  “是我侄女,今日来与我叙话,她已经另择了好人家,不日要出嫁了。听说皇上要来,回避在里面。”
  母后的侄女,赵从湛的妻子。
  我假装不以为意,想用眼角偷瞄下她,她依礼坐在我身后三尺外,我根本看不见她。
  母后笑道:“说起来,她以前的婚事,还是靠皇上指定的,不然我也真是想不到从湛。”
  我没料到母后提起这事,心中大骇,怎么在我们就要尘埃落定的时候,又平白提起这样的事情来?
  母后她是不知道赵从湛与她之间的事情,还是有所耳闻?她何必在今日说这样的话?
  “只是从湛可惜了,年纪轻轻就寻了短见……”
  我脱口叫出来:“母后!”
  母后被我打断,诧异地看了我一眼,我此时全然忘却了礼仪,猛地回头看她。
  她坐在我的后面,用了冷淡的神情看我,似乎刚才的话她全没听见。
  一言不发。
  我心里那些冰凉的雾气,在她安静的神情中,丝丝缕缕又翻涌上来。
  她却把头转向外面,低声说:“似乎要下雪呢,我们早点回去可好?”
  她在我身后什么声息也没有地走着,恍惚间我觉得身后跟的不是她,而是一片轻若无物的尘埃,一些没有触感的烟雾,一个没有呼吸的幽灵。
  我只听到宫人与内侍的脚步,没有她的。
  额头冰凉,那冰凉偏又从头顶开始贯下,直到脚趾。全身寒遍。
  终于还是忍不住恐惧,回头,寻找她。
  她就在我的身后,神情冷淡。
  我本想张口和她说句话,可是怔愣间,声音消失在空气里。
  两个人在回廊间,相对无言。
  四周的竹影风动,只听到凄冷的声响,凝聚堆积。
  最后是她开口问:“原来从湛的婚事,是你指定的吗?”
  我犹豫良久,既然无法隐瞒,只好点了下头。
  她轻声0:“不是告诉了你,我和他准备成亲吗?”
  “可是我喜欢你。”
  我做所有事,唯一可以依仗的,只有这个借口。
  她沉默半天,最后却没有任何激动,低声又问:“那么……那天在樊楼,你,和从湛说了什么?”
  我和从湛说了什么?
  除了命他不要与她在一切,我几乎不记得自己和赵从湛说过什么了,我只记得他对我说的话----
  恐怕未必一切尽如你意。
  那些艳丽的鲜红,向我们缓缓爬过来,赵从湛躺在离我们三尺之远的地方,平静一如睡在春日花丛中。
  她见我不说话,居然微微冷笑了出来,低声说:“算了,反正一切都已经是这样了。你喜欢我,你又刚好是皇帝,还有什么不能做的。”
  她轻轻越过我,走到前面去了。
  我被她的话窒息住喉口,站在那里几乎僵硬。
  一切都是这样了。
  明日大寒,是我立她为妃的日子。
  我们回去时,锦夔殿里的所有人都在张结花彩,向她道喜。
  她依宫里的习例赐了每人金花与银莲子。
  所有都平静如无波。
  我让人将红葶搬去温室,她也没有什么反应。
  只是看到桌子上刚刚修花枝的剪刀,我觉得心里不安定,和她坐在旁边时总要偷眼往那里看。犹豫了良久,悄悄叫人来把剪刀拿走藏好。
  不过,似乎什么事情也没有。
  我时刻跟在她的身边,处处小心,也不过就一夜的时间了。
  明天就是册立她的日子。
  当晚留宿锦夔殿。
  半夜里突然发现自己站在那个悬崖边上,犹豫,看下面云雾都是灰黑。
  我看着暗蒙的虚空心生寒意,转身奔离,却原来身后也是悬崖,来不及住脚,就这样在高处坠落。
  身体失了重量,令人恐惧地迅速下坠,而下面却似没有尽头。
  我大骇,惊得一下坐起来。
  自今年中秋以来,我已经很久没有发梦魇了,却没想到今天又这样。
  伸手去摸旁边,没有人。我忙转头看殿内,发现她站在窗边,看外面的池子。外面的幽光把她的脸映衬得银白,仿佛没有温度,没有人气。
  我小心翼翼地爬起来,到她身后环抱住她的双肩,低声问她:“怎么了?睡不着吗?”
  她回头看看我,然后一言不发,回到床上,背对着我躺下。
  我看着她的后背心里发毛。
  明日就是立妃的日子,可是她这个样子,让我极其不安。
  仿佛,会有最坏的事情发生。
  在黑暗里,我坐在她旁边看外面的月光被波光反射进来,在殿梁上面隐隐波动。而她呼吸平静,似乎已经睡着。
  我压低了声音,就如梦呓般在黑暗里对她说:“无论如何,我们现在已经有了孩子。我求你看在孩子的份上,不要离开我……
  “只要你安下心来,我就把我整颗心掏给你,一辈子再也不会做你不喜欢的事情。再也不会。”
  一片寂静。
  更漏的声音,极远极远地穿过重重宫门传到我们耳边,低细得几若不闻。
  仿佛这世间只剩了我们,在黑暗中浮沉着。
  “艾悯,我们一家人--你,我,还有孩子,一定能过天下最幸福的日子。”
  黑暗中,我仿佛看到她紧闭的双眼内,泪水一样的幽光在她睫毛下闪了一闪。
  但也只是闪了一闪而已。
  我们的言语再也没有成声。
  直到宫人在外面提醒我们,她应该起来准备弄妆梳洗了。
  今天比之昨天又更冷了一分。金水河引到殿后的辰游池已经没有多少流淌的活水,所以满池的水尽成坚冰,没有一点水迹。
  池子边的沙地上,被冻气析出的冰刺根根直立,我稍微去踩了一下,就听见清脆的断裂声。
  这里靠近大殿,殿基下的暖气应该还可以传到一些,没想到已经这样。
  我无奈地回床上和她讲:“今天真冷,可也没办法了,你多穿点。”
  她微微点头,突然抬头对我说:“今天我要嫁给你了。”
  她的神情看起来还不错。也许经过半夜的思虑,她已经承认自己的未来了。
  承认了,我是能给她幸福的人。
  因她的温柔言语,我胸口缓缓地有些云气波荡。低头去吻她的头发,用唇轻轻抿过。她细微的呼吸,轻轻染在我的脖子上,氤氲的暖和。
  今天是我们的好日子。
  现在外面虽然是天寒地冻,但殿基下面有取暖打的通道,燃起小火,所以里面温暖如春。
  她在我的怀里,和我们在一起的还有我们的孩子。
  像梦境一样。
  再等几个时辰,我会有一辈子这样美好的时光。
  此生,真不知道自己还能求些什么,我的人生即将是完美。
  辰时近了,我也要离开。
  她自己先穿了内里的素纱中单,然后叫宫女进来,帮她穿命服。
  宫女将她的头发全都盘上去,然后贴绞丝五络金花九株,点珠小金花九枚,两博鬓,外面戴上九翚四凤冠。
  我从来没见过她这样的妆扮,站在旁边看了很久,看她的青黛眉尖,她的樱榴唇角,她的秋水双眸。她的美,是无一不合我心意的那种美丽。
  今日这般妆扮,光华绝艳。
  只是眉眼都是冷的,冷淡,没有别人的喜悦。看我的时候瞳眸一转即掠过,漫不经心。那里面星点流动的光泽都是没有热气的。
  心里未免难过,但是也无所谓了。
  命服是青质,以青罗绣为摇翟之形,黼领,罗縠褾襈。
  等衣服都穿好了,宫女又给她仔细结上白玉佩,大绶两条,小绶三条,中间带玉环三枚,穿上青舄,上面的金饰纹是翚鸟。
  她的身材纤细,衣服又繁多,看不出来她有身孕。
  只是她穿青色没有往日的浅色衣裳好看,真是遗憾。
  我不能和她一起到天和殿去,只好先离开锦夔殿,吩咐她慢慢过来。
  出到殿外,看见稀疏的雪轻慢地从灰彤的天空里飘了下来。
  怎么才这么一下子,就开始下雪。
  我皱眉,但也无奈,只要不下太大,还是无碍。
  只是今天真是冷,那些寒气都是逼进肌体来的,里面太暖和了,一到外面,身子全都在瞬间僵硬,仿佛用力一敲整个人就会像冰块哗啦一声碎掉。不知道她那些衣服会不会太冷。
  回长宁宫用了早膳,马上起驾出内宫城至天和殿等待她。
  皇后,各宫妃嫔全都到齐,玉简金宝已经呈在案上。时辰也只剩下那么一刻,她却还没有到。
  我让伯方去催她,伯方一会回来说:“说是已经出了锦夔殿,也离了内城了,可不知怎么没到这边?”
  我看看皇后与众妃嫔不耐烦的神色,皱眉问:“那怎么回事?难道人会在皇宫里走失掉?”
  伯方忙下去叫人去寻找。
  等待的妃嫔们已经开始窃窃私语。
  阎文应奔进来,看看满殿的人,不敢奏报。我心里没由来一阵恐慌,站起来就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出去了。和他到殿外,才问:“怎么还没到?”
  “路经集圣殿时,一定命我们停下,自己进内去了。”
  集圣殿,以前的仪元殿。赵从湛供职的地方。
  漫天漫地的雪还是细碎地下在那里,一点一点,像我记忆中的,很久前艾悯小院里那一棵槐树的落花。
  当时我向她第一次示了自己的爱意,她几乎漫不经心就拒绝了。
  今天的雪却又让我想到那一天的槐花,宫里是没有槐花的,所以我再也没有见过这样的花,那象尘埃一样,细微的碎小花蕊,从此我再也没见过。与那天的春日艳阳一样,永远消失。
  我早上醒来时明明还在手中的那些幸福,难道也要像那些尘埃般的花朵,只有被践踏入土的命运么。
  我恐惧极了,在细雪中,寒冷一直侵进身体。
  集圣殿今日无人当值,空荡一片。
  听到她的细微足音,在大殿内传来,令人毛骨悚然。
  我顺着脚步声过去,她穿着青质命服,踱到右边偏殿,把门使劲一推,那门没有上闩,缓缓就打开了。
  她提起沉重的裙幅,走了进去。
  我跟了进去。她回头看我,却并不惊讶,对我点了下头,然后顾自抬头看墙上挂的一幅画。
  是花鸟小品,兰花。
  她淡淡地说:“看,红葶的花是这样的。他最喜欢红葶。”
  我仓促扫了眼那画,画上的兰花开了胭脂色的一枚风致。
  她转头对我说:“他的画真好。”我默然点头。
  “不知道他现在若在的话,会是怎么样。”
  我低声催促说:“我们走吧。”
  他现在已经不在了,以后,你要安心做我的身边人,枕边人,心上人。
  集圣殿外,是仙瑞池。
  那池上结了冰层,残荷还未收去,枯茎在冰中一一竖立。
  她眼睛看着池子,却像盯在虚空中一样。眸子像此时天空般宁静,像此时天空般模糊。
  风从四面来,卷起她的衣服绶环,蛇一样蜿蜒。
  我突然有了很不祥的错觉。她一身青色站在这雪中,天色阴霾,却有半缕阳光从云层里出来,在她的背后斜斜交织,就象不染纤尘的,还没有来得及被空气侵蚀就已经死去的蜉蝣一样,带着透明而脆弱的薄翅。
  我们的身边,全都是还未下到地面,就开始消散的雪花。
  寒气无处可去,狠狠地全逼进我的身体里。
  她轻声说:“我记得以前这里的水只到膝盖,现在看来似乎深了不少。”
  “只到腰间而已。”我呼吸都不敢出,慢慢地走到她身旁,然后迅速伸手去挽她,就在我的手即将触到她的一刹那,她神情平静地往后退了一步,跳进了仙瑞池里。
  在冬天最冷的时候,那些破冰的声音,凄厉,细微锋利。
  我站在岸上,一动也不动。那些冰水就象是激入我的体内,寒彻骨髓。
  她扶着池中的玲珑石站了起来,在及腰的碎冰与水中,冻成青紫的容颜上,绽出奇异的冰冷微笑。惨淡,凶狠。
  她冻得不成人形,下身的血缓缓随着涟漪一层一层荡向整个冰裂纹,淡红的血生根在银白的寒气中。她对我,微笑。
  就如同赵从湛死去时,脸上的安定表情,无声绽放。
  像血做的朝霞,朝生暮死的蜉蝣。向我,艰难地带着残忍笑容,一字一句地说:“你的孩子……谁要替你生孩子?”
  她疯了。
  我跳下水,要把她拖回来。也不知道身体到底是什么感觉,太过寒冷,刺进了骨头反倒不再有感觉。
  她狠狠将我伸去的手打掉,狰狞地吼叫:“我永远不会原谅你!你现在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可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到我死,你这个杀死从湛的凶手!”
  这身边的冰却不是冷的,是沸热的,那些怨恨从我的身体里扑出,眼前昏黑,天地都没了形状。
  我苦求的全部未来,在冰冷中缓慢地蔓延到我的脚下,到最后,淡至无色。
  全都成梦幻泡影。我设想了千万次的幸福,我准备用十年,用几十年,用一生去呵护的小小幸福,她一下置于死地。
  可我所求不过每夜能替她担心冷暖,不过想用一辈子讨好得她专心看我一眼,我所求不过如此。原来我一场梦魇,全是空想。
  任我如何卑微乞怜,如何用尽心机,我连自尊都献予了她,换来的,只是这冰水中的血迹。我拼死去爱的人,轻易把我卑微献上的心,践踏成粪土。
  “你难道……有这么喜欢赵从湛?”
  她痉挛地抓着自己身后的石头,眼神怨毒。
  “我有这么恨你。”
  身后的内侍将我拉上岸,一边去扯她。
  我突然恨极了,大叫出来:“不许碰她!”
  内侍们全都怔在那里。
  我失了理智,冲着眼前的昏黑大吼:“让她去死!死了就离开我了,跟赵从湛一起去死!”
  任凭她死活,转身就走。
  全身都湿透,可是也不能理会,我现在,什么也管不了。
  我付出所有感情,把身边的姹紫嫣红全都不管不顾,固执地等待在她的身后,只盼望有一天,她一回头,看见我眼里的企求,然后明白一切,对我一笑。
  为了这一回头的刹那。
  现在我绝望了。我没办法等到,我等不到,我只好承认自己的失败。我已经没有办法,也没有力气再歇斯底里去拼命。
  她现在为了恨我,连自己的孩子都可以杀掉。
  原来我这般的爱,换得这般的恨。
  我爱了她十年,现在,我承认失败。
  到天和殿前,软弱地站住。
  不知该如何说。
  我能对这一殿的人如何说?
  我如何告诉她们,我今天要立的妃子,因为恨我而杀了我们的孩子来报复我。我要如何说。
  我无法进去面对所有人。
  脑中一片混乱,什么也想不出来。身体冰冷,眼前昏黑。
  再也没有力气,跌坐在石阶上。
  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她在碧纱的另一头给我讲的故事。
  在水漫金山时,白蛇生下了自己的孩子。她把他高高托出水面,然后求那个要杀她的和尚说:“救我的孩子。”
  现在,她杀了自己的孩子。
  只因为里面,有我一半的血肉。
  大寒(二)
  我终于还是没有勇气进里面去,我没有办法宣布我的孩子已经没有了。
  白白喜欢了这一场。
  一个人在北横门坐了一天,外面要进来的人都被伯方拦住。
  我是应该要一个人好好想想了。想想我这十年,这所有的事情。我的失败。
  我拼尽的这所有力气,得来的就是她的怨恨与自己的悲苦回忆。
  我何苦再费力气陪她把这般爱恨磨下去。
  叫了伯方金进来,低声说:“叫人把仙瑞池的水排干,给我找个东西。”
  伯方犹豫着看我,欲言又止。我示意他说出来。
  “艾姑娘被人从仙瑞池中拉出来了,但是到现在还没醒来……皇上是不是该去看看她?”
  我木然地说:“不必了,让太医仔细点看着。”
  锦夔殿里面的萧索天气,灰黑的干枯树枝,背后的天空阴翳暗沉。
  那里面,我是不该去的。如果这次进去了,我恐怕以后就再也没有办法从冬天里出来了。
  我不能再要这样的天气。
  africanlife2007-05-0620:26
  外面的黄昏暗沉,云里帝宫双凤阕。所有一切都在昏暗中隐约。
  其实这所有的光华庄严都是表面的东西,内里不过是凄清冰凉。
  现在,这里面连我唯一期盼的东西也已经死掉。
  因为一直都在锦夔殿,长宁宫的人已经好久没见到我了,看见我到来,一时间居然有点忙乱。
  随便让他们侍候着我睡下。玉柱宫灯实在明亮,琉璃的折射光,令人烦躁。睡去也总恍恍惚惚。
  恍恍惚惚。
  在眼前浓雾中只见烟花弥漫,红的嫣红,紫的艳紫。
  她的脸在火光前通透的红,诡异的紫,一时居然骇得我乍然惊醒,在床上挺坐起来,气流带动帐旁的宫灯,骤然明灭。
  我没有意识地伸手到自己的身边,要去抚摸她。
  想看看她是否睡得安稳,是否有寒冷侵了她。
  什么也没有。
  我这才想起那些事情来。在暗夜里怔怔地坐在那里,半天,居然不知道如何睡去。这般暗沉沉的夜,万籁无声。周围全是寂静。
  想一想我的孩子,他竟然还没有见到春天就离去了。
  我宁愿用我自己的所有来换这个孩子,这未成形的血肉。可我未曾见到,来不及疼爱他,我就已经失去了他。
  真恨极了她。
  我没有想到会有这样残忍的人,连自己的孩子也亲手杀掉,只是为了让我痛苦。她难道不能拿一把刀挖了我的心,何苦要用这比剜心更残忍的方法来报复我?
  外面的风声凌乱,一声紧似一声。
  夜半无人,我才觉出自己的软弱无依。内心沸烈,像钝刀在断我筋骨。
  一个人,实在熬忍不下去。
  我起身想叫人,却听到外面的动静。
  有人悄悄在叫伯方,说:“官家要找的东西,恐怕就是这个?”
  “先交到这里吧,现在皇上在安歇着,叫后局先记了是谁找到的。”
  我于是出声叫道:“伯方。”
  他从外面应了。快步趋进,拿了那珠子进来。
  那珠子在水中浸了这么久,银色的光芒已经暗淡,但的确就是被我丢入仙瑞池的那颗没错。
  它在我的手中,冰凉。它可以让她马上就离去,回去她自己的世界,过自己的幸福生活。把我,抛在这里。
  我们这一段爱恨,全是这么小的一颗珠子成全。不知道她来历,不知道她年岁,不知道她过往,就这样爱上了她,换得现在的痛楚。
  我恨极她,可是,也极不舍得。她是我的心魔,我的孽障,我天生要沦陷在她的手心里。我这辈子,只能沉溺在步天台的雪里面,沉溺在那些春日的笑颜里,沉溺在那一个掌心的温暖里。
  她若真的就此离开,长天迢阔,我以后,就是沉在永远里怀念她,永远是在怀念里痛恨她了。
  我再也不能见到她了。
  我把珠子交到伯方手中,冷冷地说:“把它丢回池子去,再叫人把仙瑞池给填平了。”
  伯方愕然站在那里,不敢动一下。
  “叫你去!”我想想,咬牙又说,“再叫人用最大块的石头砌了,建个重檐八角攒尖顶,最重的亭子,和云上仙瑞一起做个双亭。她要离开,我怎能这么遂她的心!”
  那珠子,我要让它烂在底下。
  我得不到她,我现在已经知道得清清楚楚,所以我也要清清楚楚让她知道,她也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就是这样简单。
  许是太过激动,我喘息了好久,才努力把气息平缓下来:“去锦夔殿。”
  夜半风来,冷得人几乎成冰。锦夔殿前面是开阔地,一抬头看见星垂平野。
  中天最明亮的一颗,就是北落师门,光芒苍白色,在周围的黯淡星芒中,光彩夺目,傲视夜空,却也尤其孤寂。
  到现在我已经遗忘了自己以前熟悉的所有星宿,可是北落师门,我却总不能遗忘。
  它在周围的星辰中,光亮而孤寂。
  北落师门,她与我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笑指过的星辰。它不是牵牛,她却以为与织女相对望。
  我何尝不是也这样看错。
  锦夔殿外面点了数盏芳苡灯,那灯是紫光的,打在黑暗中,幽幽荧荧。
  现在里面寂静无声,几乎可以听到晚风吹皱小池的声音。我曾经那样热切盼望过的,小池旁菖蒲的浅碧颜色,大约我是看不到了。
  殿里熄了灯火,走进去只觉得冷清。
  我无比熟悉的地方。
  正南门进来不是正堂,是假山,从假山侧过,是垂着薜荔的游廊,前庭嘉肃,花厅揖棣,辰游池在殿后。她现在就在正殿边上的徊云阁。
  没有看到烛火灯光,想来她正在昏迷中。
  我慢慢走进徊云阁去,外面的宫女忙拜见了我。我让她们都出去,在静夜里,站在那里,似乎连她细微的呼吸也能听到,但仔细聚神,又似乎是幻觉。
  辰游池的波光在透漏九花的窗棂上闪耀,那银色的,动人的光芒,在以前的暗夜里,我曾经盯着它,暗自猜想自己的孩子多少次。
  到现在这深深浅浅都是梦。
  垂着烟云般纱罗帐的床里,她安静地躺在里面。
  犹豫半晌,过去隔了薄帐看她。在夜色中,她的脸在珊瑚色的枕上,颜色似乎鬼魂一般苍白。
  此时才觉得以前的缠绵沉迷都像抽丝一般从心上剥离。那坚韧锋利的丝线在皮肉上生生割开血口,眼看着那血就珠子样迅速渗出来,滴滴坠地。
  我凝神看了她多时。她在昏迷中,气若游丝。
  不知道她现在做梦没有,在梦里又后悔了没有。
  是命中注定吧,在我最需要的时候,上天不让我遇见可亲可爱的温柔女子,给了我的是这样的狐狸,于是我只好爱了,我爱了她啊,我有什么办法。
  即使我真想,想喜欢上其他什么人,可是我已经没有办法了。
  我这辈子,就是这样了。
  爱了,拼尽全力。然后,换得半生的模糊记忆。
  在幻觉中,似乎听见外面的梅花簌簌地落下来,那浅淡红的花瓣白白落了满地。就像我十四岁时偷偷从延庆殿翻墙出来见她,被我脚尖振落的那些梅花瓣,全落在了遥远而不可知的过去。
  我就这样白白喜欢了这一场。
  我本该把自己手里的珠子放在她枕边,从此我们再无瓜葛。
  可是我舍不得,我如何舍得她。
  我伏下身,将自己的脸埋在她肩上,任凭自己的眼泪,全都流在她的衣服中。反正即使她醒来看见了,也只会以为,那是夜来风雨,不小心沾湿了她的衣襟。除了此时夜风,谁也不知道,我如何埋葬自己卑微的爱恋。
  远远又是一声惊雷,春天,无可避免地要来临了。
  那样的蜂蝶缠绵,杏花春雨,我不知道要怎么躲过才好?
  我常常风露中宵,站在锦夔殿外就痴了。十年来的一切,我还记得这么清楚,只要一个小小契机,就能把所有回忆连根牵扯出来,连着血肉筋骨,一旦触碰到就是所有疼痛,却从来也没有勇气进去,而今日本想看看自己的以前就悄悄离开,却不偏不倚,她也没能安睡。
  这样的夜深海棠中,明月在天,万籁无声,我们都是彻夜不眠,上天让我们撞了个正着。
  夜色笼罩下,她的颜色似乎要融合到身后的粉墙上一般苍白。
  我的喉口一下抽紧,什么也说不出来。
  周围一切都淡得失了颜色,只存了隐约的轮廓,镀着月华的冷暗白边。仿佛我们的以前,已经风一般吹了过去,再也没有任何渣滓留存。
  所有的一切,冰冰凉凉。
  她在这里已经很久,不能出去,人生一片凝固。我不知道她心里的感受,那无数暗夜晨昏重重叠加的无望。等待,等待,直等到人都要朽烂,等不到一缕云烟。就好象我的等待,同样没有出路,她也不会知道我的感受。
  我们站在那里,互相看着彼此,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眼睛里湿热难当,我长久以来积聚的悲哀,象决了堤,涌上来淹没了我。
  整个世界成了幻觉,染得星空上的星宿诡异。
  隔了好久,我狠命吸了一口气,低声叫她:“艾悯。”
  她猛然一怵,抬头看我,逆着光,看不清她的面容。
  我们能说什么?我十年的迷恋,早已成了尘埃。我逼自己拔足。
  现在,我们也已经再没有什么话好说。
  此时外面的内侍突然齐声惊呼。
  她一扬头看天边,神情诧异,那眼睛里忽然有奇异的光彩流溢出来。
  我回头随着她的目光看去,满天无数的星星,在天空里划出轨迹,争先恐后地流逝在黑暗中。
  整个天空,都是流星。
  不像星星,倒像我们头上的苍穹都在流泪。
  似乎连上天也知道,我们再没有缘分了。
  我们站在一天陨落的星星里,沉默地看远在千万里之外的大变故。而我们的世界里,这遥远的惊心动魄没有一点声音。
  夜风猎猎。我偷眼去看她,她却只看着天空出神。
  我把眼睛转回去看天空。
  内侍在远处启禀:“皇上,天雨星,可上步天台观之。”
  我点头离开,走到门口时,又回头看她,她慢慢走到辰游池边,那里满栽迟海棠,本应是重瓣粉红,但上面悬着一盏晕黄的琥珀灯,映衬得那一树的花朵都成了暗淡的烟灰紫。她一身昏黄。
  走出锦夔殿,旁边突然传来小兽的穸索声音,一个小黑影猛地自我身边窜过,没入去年的枯草。
  那行动极其敏捷,我还以为是什么,却见两个宫女匆匆跑来,低声叫着:
  “雪奴,出来看个星星都要乱跑,看我们回去怎么收拾你!”
  我转身要趁她们没注意我时离开,却听到她们轻声商量道:“等下可别告诉娘娘跑这里了,娘娘一定会说染了晦气,还不是要拿我们是问?”
  “就是,连个孩子都要在册封前一刻没掉,可见就是命!不知道官家还要把这女人留在宫里做什么?”两人渐渐走远,我站在那里,觉夜风又细又硬,钢线一般。
  这世上,大约没有人知道,我们到底出了什么事吧。
  这样也好,至少,我还留有自尊。
  我恨她,又舍不得她,所以我只好把她困在自己身边,我要明明白白地看着自己少年时的梦想腐烂干枯,我才能够甘心。
  若只有初见的那一刻,世事也不会有那么多不如意。
  我在步天台上,恍然想起我们以前的第一次见面。
  在这步天台,她轻快的笑容,眉眼清扬。她用她的手轻轻拍拍我的右颊。
  小弟弟。小弟弟。
  假若我们真的只是停留在小弟弟这刹那,我们哪里还有这么多的龃龉龌龊?
  可惜我这样爱她,我怎能做她的小弟弟。
  我以前的愿望,是永远看着星宿变化,不用知道世间寒暑。
  但是现在忙于国事,居然已经忘却许多,便召了当值的天监灵台郎过来,在我身后侍立,指点我分野。
  他忽然想起什么,说:“几月前某天,天色也未见异常,臣在那夜上步天台,捡到奇异物事一个,现在还存在天监呢。”
  “奇异物事?”我让他取来让我看看。
  是个黑色的方形东西,薄薄如纸,中间是一片平滑的灰色凹面。
  翻来覆去也看不出什么。
  我便让伯方收起来,说:“朕明日给大学士们看看。”
  下了步天台,天色已经快要亮了。
  “伯方,你把那东西送到锦夔殿,就说……大约是她故乡的东西。”
  流星过后,今天天气晴好,四月里,天空清朗。
  那云朵薄得如丝絮扯碎,纷扬飞散。
  本不用视朝,但因为去年京东、淮南、江东都有饥谨,我召了几位重臣,议定将宫里的供米百万斛赈江淮饥民,结果对到底谁负责此次转运都有议论,两派人各自相护,争吵不休。我知道谁都以为这是美差,心里暗自恼怒,但也没有办法,派遣了两派中意见最相左的几个人督视,希望能彼此制肘一下。如此为政,真是无奈。
  可母后的势力,我还是不得不顾忌的,我现在也没有办法忽视。
  幸好各派虽然意见不合,但是他们都未尝不怀有士子理想,愿辅佐得天下安宁,自己得以留名百世,并没有大奸大佞之人。这也是我朝幸事。
  下朝回来,皇后已经率众宫人在穆清殿外等我。
  今日惊蛰,要在后宫辟田地示春耕。
  皇后今日穿了青衣,上面只有袖口裙角有宝相花,用缅绢布扎了头发,比平时相比,格外清致。
  我对她笑道:“今天你我做田舍公婆去吧。”她低头掩口而笑。
  才刚刚举起锄头,母后就到了。
  她自从称病退居以后,似乎人也就迅速老下去了,仿佛我夺她权力的同时,也夺了她的精力。
  我作势锄了半畦,就丢了锄头,过去扶了母后坐下,她有一半的身体重量都压在我的手上。
  伯方像以前一样帮我把地整平,奉上麦苗。我再下去插了三把,觉得也挺有意思的,让皇后与各宫的人都下来和我一起种。
  伯方忙拦住我,说:“皇上不宜多触农事,请罢了。”
  我只好丢了东西上来,仔细把手洗净。扶母后离开穆清宫。
  走到华景亭,我停下与母后小坐,抬头看着禁苑中开始上灯,火光隐约中,各个屋檐墙角光芒红艳,衬得宫苑象梦幻一样。
  宫人侧身站在亭外,其中有一个无事,拿了几个铜钱出来扎毽子。那个宫女十指纤细,脸嫩得圆憨可爱,还看得出上面茸茸的细毛,十几岁的年纪,自然是爱玩的。
  母后颇有趣味地看了一会,让人拿了那毽子过来,在手中轻轻丢了许久,微微笑出来,说:“母后当年很喜欢踢毽子,你父皇还特地叫人弄了彩金钱来给我做……好象就是昨天一样。可惜我的大好年华,一瞬就过去了。”
  毽子被母后皱裂的手抛出,铜钱在地上‘铮’地一跳。那女孩儿忙捡走。
  母后此时突然回头对我说道:“我朝每年铸钱是以前大唐的十余倍,到你父皇朝时,年额已达四、五百万贯,用铜近三千万斤,铸钱跟不上生产,几乎闹了钱荒,偏生倭国的人不善铸钱,又偷运我朝许多钱币出去。自交子务设立后,既减了朝廷矿冶,又方便万民,真是大利。”
  我知道母后能把朝事记得比自己少年时的事情还清楚,她是习惯于政治的,而我真是不如她。
  “天圣元年在益州设了交子务,前几日大臣商议说可移至开封,便于控制各路钱货。母后有所耳闻吗?”
  她微笑道:“交子是纸墨的东西,切勿滥发,宜与户部斟酌行之。”
  我在旁点头。她又说:“闻听皇上有意将区放达出于地方,母后觉此非祖先惯例,现交子务新设,皇上可以斟酌,虽暂留在京中,也算是计较。”
  区放达,此人不足一提,但母后亲自对我吩咐,我不由犹豫。
  母后缓缓说:“皇上不用多心,他以前给母后进过家乡的东西,母后偶尔想起。”
  我忙笑道:“母后吩咐下了,孩儿自然遵命了。”
  她看着我的神情,又笑了,伸手来细细地摸我的颊,仿佛我还是以前的小孩子:“受益,母后真希望你不要长大。”
  我也真希望自己不要长大,永远都是受益,那个夜里起来看星星到通宵,被你逼着回去睡觉的受益。
  她微微一笑,执起我的手轻轻说:“我现在最亲的人,只有你了……虽然你不是我亲生的……那个艾悯带你去看了她了……知道了自己身世了吧?”
  原来母后早已经注意了艾悯与我的此事。
  我不想再隐瞒,我也知道这样的事是瞒不过一个看着我长大,养了我二十年的女人的,点点头。
  “至少我没有亏待宸妃。”她轻声说,“这也是你父皇的意思,你若在她的身边,恐怕你的命运会有所不同。宸妃自己也是这样想的吧。”
  若我不在母后身边,恐怕我的命运未必和哥哥们会有不同,我那个沉默的母亲,知道自己不能为我带来什么,宁愿放弃了我。
  “母后这一辈子,私心是有的,当年我母亲梦日入怀生下了我,我觉得自己也许能明照万民。不过现在,也不知道自己这么多年做的是好事多,还是错事多……母后有时手段太过,自己也觉得。”
  “孩儿说过,母后看事情,比孩儿清楚。”我说道。
  微微一笑。
  “不过,皇上还是为我留点面子吧,母后来日不多了,此事请皇上待母后大去之后再行公布天下罢。”“母后!”我急忙打断她的话。
  她看了我良久,然后说:“这风可真冷,皇上陪我回去吧?”
  我扶她回去后,叫了李谘过来,让他去仔细查了区放达的枝蔓,如果可以放心就调他主事交子务。
  母后的心愿,只要与我没有冲突,我自然尽力要帮她达成。
  那夜去了张清远那里,
  她曾经瞒着我偷偷把红葶从后局拿还给艾悯,是宫里唯一会去锦夔殿与艾悯坐一会,讲讲话的人。她是知道我们事情的。
  “早上皇上让人送东西过去时,臣妾刚好在那里。”她说。
  “是她家乡的东西吗?”我犹豫问道。
  “大约真是她的家乡来的,妾看到她把那东西随便按了几下,那东西就亮起隐隐蓝光,上面似乎有什么字,妾还没有看清楚,她马上就闭掉。”
  “那,她有说什么吗?”
  “没有。”她轻声说。
  我便点点头。
  张清远又在旁边说:“她因为意外没有加上名号,现在皇上也不去眷顾,暗地里有人都在嘲笑,皇上是不是应该去锦夔殿稍微坐一回?”她微笑,却不看我,漫不经心伸剪子去剪烛花。
  我心里一跳,但对我们的事情居然要他人来讲话,未免有点怒气,闷了声不肯说话。
  于是她又说:“若皇上再不喜欢她,她的家乡和我们完全不一样,在这里活得又不好,皇上是不是该让她回去?”
  “我为何要让她回去?”
  话说了好久,自己才似乎慢慢悟了出来,于是再重复一遍,“我为什么要放她走?她恨我,我恨得也未尝比她少。
  她已经在我的宫里,还想怎么离开?”
  清远在暗夜中呼吸低缓,良久,说:“恐怕不能尽如皇上的意。”
  里某个地方猛地跳了一下。她这句话,我似乎在哪里听到过。
  怕不能如我的意。
  个人曾经这样对我说。然后他用死亡做代价,使得整个事情向最坏的一面滑了下去,深渊,无声无息。血在阳光下刺目得通透明亮,春花开放。
  我打个冷战看身边,却不是那阳光下的艳丽颜色。
  现在是夜半无人,万籁俱寂,月色下一切都失了颜色,只有淡淡黑白影迹。
  张清远轻声说:“艾姑娘现在……神情有点不对,常常一个人对着空中喃喃自语,说什么烟花,步天台的,恐怕她已不能在这里了,她身体虽大好了,但只怕病不在身体上……”
  她以前就已经精神恍惚,难道现在更甚了?
  虽恨极了她,可现在知道她这样,不是不难过。
  烟花,步天台。
  我们记忆里全都模糊成梦境的东西,现在猝然由别人讲来,字字揪心。
  我不愿意回答她,把头转向一边,良久,才问:“你倒是替她乞怜来了?”
  张清远低头,沉默良久,说:“艾姑娘从她的家乡过来,原本可以在这里过得很好,她找到自己喜欢的人,养自己喜欢的兰花,她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比大宋所有的姑娘都好。眼看就要有孩子和安静的未来,皇上,是你把她的人生改变了。”
  “而皇上,你又何尝不是难过的一个。”
  我本应该呵斥她的,可是,她眼里看着我的悲悯直刺进我的胸口。
  我才知道她未尝不是在同情我。我心里大恸。
  这样的夜里,顾不上追究她的罪,只是心里痛恸。
  原来我爱了艾悯十年,可是别人能给我的,她永远也不会施舍。而现在我的身边人,比她,多明白我的心意一百倍。
  我为什么要喜欢了她?害了她一生,也改变我的人生。
  在我最需要的时候,一开始,上天为什么不能让我先遇见张清远?
  我真想,喜欢上其他什么人。
  窗外透进来的星光黯淡,在深黑的天空幽蓝。
  一片静默中,她突然抬头轻声对我说道:“皇上现在马上去的话,也许还来得及,重新和艾姑娘开始……”
  我打断她的话:“让我最后去求她一次吗?说她若要我,我就再把我的心撕出来给她,若她不要,我也能就这样放了手,让她回去?说那个孩子,既然已经没有了,我们就忘记他……没有关系?只要她点一下头,我们就忽视一切,我忘记那个孩子,她也忘记我以前所有,我们重新开始?”
  “重新,从哪里?从我十三岁的时候吗?可惜我再不是那个当初喜欢上她的小孩子了,我已经改变很多。我们之间全都物是人非了。难道只要她说一句话,她对我一笑,我就会一辈子,甘之如饴,不愿意走出来?”
  已经没有办法了。
  我再没有勇气这样拼命去爱她,我最深的地方都已经结了疤痕,再也没有办法柔软了。
  我不再是那个小孩子,她也不再是那样的狐狸。
  我们再没有这样的机会。
  我对她还有爱,但是我对自己的爱却已经绝望。小满
  二月乙巳,母后尽管身体不舒服,但还是服衮衣、仪天冠飨太庙,杨太妃亚献,皇后终献。
  上皇太后尊号为应元齐圣显功崇德慈仁保寿皇太后。
  三月庚寅,以皇太后不豫之名大赦天下,自我乾兴登基以来所有因为母后而遭贬死者复官,谪者内徙。并宣召各地名医入宫。
  所以天下都知道以后我就要正式接手朝廷,地方里连忙准备事宜。
  我想范仲淹和宋绶他们也一定准备好回来了。
  朝廷里也开始变动,杨崇勋已经如愿成了枢密使,此时率先上书讲母后当政的缺失。
  我看了几行后,把奏折命人拿去送还杨崇勋。“这里面别字甚多,修订再呈。”
  料来此后不会再有这样的折子了。
  坐在皇仪殿里发了一会呆。
  以十四岁为界,我改变了很多,没办法再做那个小孩子。我和自己的母亲勾心斗角,拉拢朝廷大臣,利用派别争斗,起用对自己有利的小人,甚至连为亲生母亲流的眼泪都未擦干就开始装做若无其事,甚至不愿意为亲生母亲争一点什么,只是因为怕节外生枝。
  我到底为了什么?
  在对母后逼宫的时候,曾经想,我不过是害怕了分别,害怕了母后轻易拆散我和艾悯,害怕了十四岁时那样无能为力的虚弱。
  可是,我自己也知道那是借口。我真正想要做的,是为自己,不是为任何人。
  母后说,真不希望我长大。我也是。我也曾经千次万次回忆我小的时候,母后那些细软的歌声,那些轻柔的脚步。可惜我们不是平常的母子,我们是皇帝与太后。
  谁也不希望自己变成这样,但人生已经这样了。
  人,改变,要站在最高的地方,那是没有办法的。
  从心里生长的东西,谁能够用刀子剖开心肺,割舍了这众人伏地的尊贵?
  母后去世的时候,是三月甲午,她临去时,手脚抽搐,太医请我避出。
  我在外面守侯良久,太医奔出来,说:“皇太后崩了。”
  当时外面正是春日最艳丽的时候,所有的花树都开已到全盛,粉白,粉红,粉紫,烟雾一般笼罩京城,一切都鲜艳明亮到了极至。
  我进殿内去,因为母后不宜见光,里面都是昏暗,空气沉闷。
  母后去的时候,不知道有没有见到春天?
  宣母后遗诰,尊杨太妃为皇太后,凡军国大事与杨太后内中裁处。
  百官本应在内东门杨太后。御史中丞蔡齐对众人使眼色让他们停下,然后带人入内求见,问:“皇上春秋已盛,现在刚刚亲政,女主相继称制恐怕不适合?”
  众臣附和。我什么话也没说。
  回去时,杨太妃正候在我的宫中等我,见我回来,忙站起接我。
  我连忙叫伯方扶住。
  我从小是她抚养大的,我们的感情自然不一样。
  她流泪问起太后的遗诰,我知道她是已经听闻的,但还是说了一次:“大娘娘遗诰中说,尊杨太妃为皇太后,军国大事与太后内中裁处。以后要请小娘娘多多扶助孩儿。”
  她惊慌,几乎跪下求我说:“太妃年老体弱,实在难以担待朝事,况且我一介妇人,于此毫无知晓,请皇上将遗诰中这一句改去。”
  “这是母后遗诰,怎么可以改。”“请皇上垂怜。”她哀求。
  我看她这样,叹气道:“既然如此,朕去问问辅臣。”
  于是罢了太后预政,我正式独揽朝政。伯方是我身边人,我让他代我从守母后身边。
  十三岁以来的那些噩梦终于不再出现,我安心在这个宫中歇息。
  睡梦中再没有了高高悬崖的坠落,于是很安心,因为里面除了暗沉的灰黑虚空外什么也没有。
  可这长久以来期望的平静梦境,真正拥有时,才发现它寥廓冰冷。
  我是最害怕寒冷的,从十三岁父亲去世时开始。
  在睡梦中被这般冷清击溃,茫然无措地坐起来,触目所及,周身都是行龙飞鸾。夜静极了,听得到自己的血脉汩汩流动的声音,可只有我自己知道,这血都是冷的,冰冷,没有活着的迹象。
  我从十四岁开始,和自己最亲近的人勾心斗角,忍着疼痛强迫自己把血肉一点一点熬成帝王,到现在我已经杀死了我所有的东西,孩子时的那些天真,信赖,梦想,我全都抛弃。
  我本以为只要有她在我旁边,只要她还在,我就没有关系,我的血行就能是温热的,我就会有灼热气息。因为我知道我是能豁出命来爱什么人的。
  可现在,她已经把我置之死地了。
  现在我拥有了天下,但却连一个掌心的暖和都已经失去。
  我以后的人生,就是这样了。
  所有的前尘往事都腐烂在我们一路的纠缠中,就象一只燕子掉下了所有羽毛,它用尽所有力量,都无法再次长出一模一样的翎翅。
  我们再来不及重新活一次。我也不会再用那样的力气去爱她。
  她已经杀了我们的孩子,杀了我。
  那个十三岁时只有爱恋的单纯孩子,已经永远死了。
  四月十四,小满。我的生辰,乾元节。
  母后丧期,罢了庆贺,但礼不可废。一早在玉宸殿,皇后就给我上酒为寿,那天我突然想,其实我根本就不了解这个女子在想什么,我甚至也不想要去了解,可是她却应该是我最亲近的人。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在我身边,甚至支持她的父亲反对母后,坚决站在我这一边,因此母后对她也由开始的维护变成了针对。可是,我却一直在忽视她。纵然她不是我喜欢的,但我的确是亏欠她的。
  可是,当时是那样情况下立的她,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和她相处下去?
  她与我向来没有话说,现在也只好拣了点朝廷的事和她闲聊。
  “吕夷简今日进手疏上陈八事,朕觉得他见地不错,以后也许还是多依仗他好。”
  皇后冷笑问:“他能说什么话?还不就是那些老旧故事?”
  “这次他倒都是力求与母后在时的习气相别,很合我意。”
  “但是一上来就呈皇上这样的折子,难道算准皇上以后要委他以大事吗?”
  我漫不经心地说:“今日朕与他也商议了,张耆、夏竦等是太后所任用的,全都要罢了,以后自然是要倚重他的。”
  “吕夷简难道就不依附太后吗?只不过他见机快,善应变,比别人早一点把风向转到皇上这里而已,皇上难道真要重用这个人?”
  我点头,笑道:“皇后说得是。”
  前几日已经罢了杨崇勋,现在又罢吕夷简,要我出面当然是不好看,不过皇后很知道我的心意,替我找了罢吕夷简的好借口。
  朝中人无论如何,都是投机而已。即使他是一手扶持我与母后分庭的也一样。
  希望吕夷简能知道这一点,免得以后行事不知道顾忌我。
  我已经不再是以前那样,凡事需要听别人指点的皇帝。
  巳时摆驾紫云楼,与三品以上宴饮祝过长宁节。然后回宫,于酉时临流杯殿,后宫众人要向我上酒请寿。
  换衣服的时候,伯方在身后说:“皇上,此次进贺顺序,后局不知道如何安置才好,艾姑娘的贵妃已经拟好,玉册金宝都已制了,却因故未正式进封。皇上的意思是以何身份排序?”
  我一时诧异,回头问:“什么?”
  难道她今天居然要来?她不是可以名正言顺地借身体不好推脱掉的吗?
  居然,会在我的寿辰要与其他人一起向我进贺。
  皇后在流杯殿率众上寿。宫中的蔷薇露清冽,无奈每个人都要穿了朝服,在面前三跪九叩,不胜其烦。
  她终究还是没有依贵妃礼,只列在最后。模糊中只看见她低垂的头,灯光晕了颜色,头发黑得让人诧异,肤色又白得几乎可怕,我想定神看见一些什么,她却在满殿的金紫红晕中尽失了形容,只留了雪色的手腕,雪色的脖颈,其他的全都融化。
  鼎钟交鸣,丝弦急奏。《曲破》声调转大曲《柘枝》。
  纷沓寿筵开始。
  照例,御筵第一巡是用来看的绣花高饤八果垒,用以气味洁净的缕金香药十盒,雕花蜜煎十二品,脯腊十味,垂手八盘子。
  暂停席宴,把酒祝今年东风。
  拓枝正舞到《三台》,鲜亮颜色的裙裾高高飘扬,满殿光彩耀目,管弦繁急,跳珠击玉声中舞袖如云。刹那恍惚。
  这情景莫不是那春日杏花,开得云雾缭绕,一天地的胭脂琼瑶,倾城俱是看花人。
  在最后面。
  她就在离我最远的地方,在这杏花的深处,繁华尽头。
  浅绛红的一带裙角,上面是缠丝的秋海棠。
  她一直低着头,我穿过重重浮光掠影,看见她的手,她的容颜,她的衣裙。
  离得远了,怎么也看不清楚。无比难过,却也无比悲哀。
  不知不觉第二巡开始,八盘切时果,十二品时新果子,然后又是十二品雕花蜜煎,十二道砌香咸酸,而后上的是十二味珑缠果子,荔枝甘露饼、荔枝蓼花、荔枝好郎君、珑缠桃条、酥胡桃、缠枣圈、缠梨肉、香莲事件、香药葡萄、缠松子、糖霜玉蜂儿、白缠桃条。
  我问旁边的伯方:“这荔枝蓼花是新品?”
  他忙示意尚食局的人上来,那内侍启奏道:“汴梁人家以油饧缀糁作饵,名之曰蓼花,荔枝蓼花乃在荔枝肉外滚上糖衣,入油炸为蓼花状。”
  伯方笑道:“皇上大约没有见过蓼草,这名字是取其形似,象那蓼草花。”
  我微微点头,用筷子拈了荔枝蓼花仔细地看。不看其他人一眼。
  只怕自己突然就歇斯底里,丢下了满殿的盛妆逃离那绛红裙角上缠丝的秋海棠。
  蓼草花,我怎么会没见过。
  在那个瓢泼的雨天里,我眼睛被暴雨打得几乎睁不开,蹲在墙角里寻找。我至今清晰记得那种微熏的辣味,和烈酒混合,汁液的绿色暗沉,大约是极苦涩的。
  暗地里居然精神恍惚了起来。
  第三巡上来,正式的御筵才算开始了。
  名目罗列有下酒十五盏,每盏两道菜,成双作对送上来的,共计三十种。五盏一段落,各有歇坐、再坐的间歇,还有插食八品,劝酒果子十道,厨劝酒十味,间以乐舞伴奏,时间冗长,纷繁错沓。
  我以前常是在母后宫中与她一起用了,即使现在,平时也仅只是传半膳,今天这长长的筵席下来,还是三个时辰中的第两次,心里颇不耐烦,况且今日的心情也不适宜,异样恹恹的。
  上到第十一盏,是螃蟹酿橙与鹌子水晶脍。螃蟹只取两螯嫩肉,橙子用江南归园种,果皮上雕的龙纹鳞爪毕现,贴金箔云朵,龙口含的珠子用的是南海紫珠,光晕与橙子的金黄在一起,尤其美丽。
  我记得她是很喜欢螃蟹酿橙的,以前在她那里,也曾经做了给我吃过。她用的螃蟹不过是普通的洗手蟹,可是,她笑吟吟把橙子的盖一掀,那清甜的香味居然比这尚食局的出色百倍。
  独自在这样的觥筹交错中意兴阑珊。
  一切的欢笑都极其遥远,只有我坐在这里,他们表演的喧闹喜庆,却恍如远在千里之外。
  如同我十四岁时在正阳门的上元节里,排除在所有人之外的深远孤寂。
  只是尽力不去看那浅绛红的一抹颜色。
  那颜色却在这大殿的喧哗中,艳艳地燃烧起来。
  筵席近尾,各宫一一上酒倾杯。虽只稍微沾唇示意,小半个时辰下来,已经厌烦至极。
  到她捧盅上前时,我已经几乎醺醉,伸手去要接她的酒,却在恍惚中握到了她的手。
  我犹豫了下,缓缓把手收了回来,看她却没有什么反应,只微微把酒盏再举高一点,呈在我面前。
  我默然把酒接过,听到她轻轻说了一句话,她离我很近,虽只是口唇微动,我却听得极清楚。
  她说,小弟弟,我们真不该落得现在这样。
  不知道是什么感觉,心里疼痛已极。
  许多幻象在眼前一闪而过,快得让我无法看清,徒留了茫然。
  酒罢离席,依例携内宫人去积庆殿祀真君。
  一群人从内宫城出来,出到外宫城,守卫开了重门,车马磷行。
  积庆殿在广大平场的右侧,左侧就是司天监,外墙内高高的步天台直上云霄。从这里看去,那里似乎可以直通九天。阴暗天色里看不大仔细,轮廓雾霭。
  我盯着那步天台看了一回,那里是我少年时最喜欢的地方,也是,我们最好的时候。我们初次相见,就是在那上面。当时我能用一年来等待一次见面,现在想来,真是不可思议。
  假若我们就停留在那样的时间里,没有逾越,没有另外的所求,也就没有现在的求之不得。也许对我们来说,才是最好的人生吧。
  那是她以前来我们这个世界的地方。
  转头看她在远远后面的车上下来,在灯火下,她安静扬头看步天台,此时风露满天,她身边海棠红色白色铺陈,如雪如雾。夜风里一切都淡得几乎没了颜色,只存了隐约的轮廓,月华冷淡。
  良久,她把头转回来,去看身旁的海棠,那夜色清冷,打在她的轮廓上,虫蛇般青色逶迤,尤其凄清。她伸手去抚摸那花瓣,四月的海棠已经开迟了,经她手轻轻一抚摸,那些娇艳的胭脂色,从她的手里散落下来。就像我们的年华,这样在她的指尖散落下去。
  窗外一声尖锐的声响,钻刺直上空中。
  我们下意识地从窗口往声音的来源看去。是步天台。
  在十四将圆满的月色下,矗立在黑暗中的步天台,那最顶端处有烟火冲天而起,在天空中万千光彩迸射,交织就大片明媚的五月花朵,那花瓣密密地斜穿成一张光网,每个交叉点都有菊花瓣似披散下的光线四下炸开,鹊尾一样渐隐。
  照亮整个禁苑。所有人屏息静气。
  我看着这天空中盛开出的嫣红光芒,惊愕得不能自己。
  我十四岁时,见过这样的烟花,是她从自己的世界带过来的。
  外面有人惊呼出来,问:“你要到哪里去?艾姑娘……贵妃……”
  我大骇,急奔出殿。隐隐看见前方阔大的平地上,有个人影鬼魅般狂奔。在黑暗中隐约了影迹,像要被黑夜吞没一般。
  周围所有的内侍守卫全都因为不知所以然而没有追上去,只看着她在烟花的绚丽光芒中飞奔。
  我突然想到张清远那一夜对我说的话:“艾姑娘现在……说什么烟花,步天台的,恐怕她已不能在这里了。”
  “皇上现在马上去的话,也许还来得及,重新和艾姑娘开始……”
  原来……如此。
  我在周围一片沉寂中,顺着她的去向,用了所有力气向她奔跑。
  听到自己的呼吸,喘息急促,心肺都几乎要承受不住而炸裂。
  她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不论是狐狸,是蛇妖,还是仙子。
  她不是我的,现在,她要离开我。
  狂奔。她的衣袂在风里飞卷,一路上那九行金钗的鬟髻全部散落,在夜色中金光闪了一闪就坠落在地上,那头发全在身后纠缠缭乱。
  她提着裙角,轻纱的服裳在她身后被气流扯得笔直,飞雪一般。
  她就像挟风雪而去的狐狸,我如何拼命,也抓不住她。
  步天台的台阶盘曲环绕上高天,她向上面奔跑,我紧追上去,她渐渐气力弱下去了,我接近了她,艰难地在转弯处伸手过去,触到了她后背。
  只要我收拢了我的十指,她就依然是我的。
  即使死,也要在我的身边成为尸体。
  只要我收拢自己的十指。
  面前的黑暗中突然有万千颜色刹那闪现出来。
  那白色的是我们坐在步天台上,洁白雪花一直落到最深远的底下。
  青色的是上元时节那雪柳在鬓,柳梢的青气暗涩。
  粉红色是重逢时那些杏花斜里横里缭乱,颜色浅红深红,一半随了流水,一半随了尘埃。
  艳红的是赵从湛的血在阳光下鲜亮得刺眼,从他的身下慢慢地向我们脚下流淌过来。
  银色的是我抱着她在芦苇中,周围全都是银白色的光芒,在月光下隐约。
  亮黑色是禁苑大火中,炙风卷起一层黑红灰烬,水波一样向四周荡开,激得她发丝和裙袂高高扬起。淡红色是她的血,在冰水中蛇一般蜿蜒,就像眼看着怨恨生根。
  十年来所有色彩,斑斓鲜亮,全都在我面前倾泻而下。
  我的手没有合拢,夜风就这样冰冷地从我的指缝间穿过去。
  只一刹那的恍惚犹豫,我最后的机会失去了。
  她奔上了步天台。
  我盯着自己的手,看了很久,月色在上面光芒青白。那颜色是冷的,一直蔓延到全身。
  忽然就觉得疲倦。疲倦得几乎心力交瘁。
  那感觉,大约和心灰意冷差不多。
  我迈完最后一级石阶,抬眼看步天台的平台上,空空荡荡。
  什么人也没有。
  她就这样消失了。
  我木然地在步天台上走了几步,靠着轨天仪坐下,月光从后面打过来,圈轨层层叠叠,光线与阴影叠加。眼前光斑跳动,隐约就是她在对我笑,狐狸样的清扬眉梢。第一次见面时肆无忌惮的笑声,响铃一般。
  我从未见过的活泼生命。
  她说,小弟弟,小弟弟。
  她又说,我有这么恨你。
  原来她要离开我,是没有办法的事,无论如何阻止,我都是没有办法的。即使现在她的珠子就埋在仙瑞池的重檐双亭下,我也依然没有办法阻拦她。
  眼睁睁看她就这样远行回自己的家乡,从此永远消失在我的人生里。
  四月的夜风夹着春寒,似乎撕得世上的所有消失所踪。
  步天台上除我,再没别人,只有风声凌乱。
  在我们相遇的地方,我一个人送她离开。
  雨水
  也不知在步天台上坐了多久,朦胧间听到脚步声响,我回头看去。
  是张清远。
  她向我施了一礼,低声问:“艾姑娘走了吗?”
  我想起那一夜她和我说的话,本想问问她是否知道那黑色的薄片上写了什么字,她是故意的,还是不是。
  但,也就这样算了。我也无所谓了。
  反正,她已经永远离开我。
  与张清远一起在步天台上坐了一会,她的身体也未尝不是温热的。
  她轻声对我说:“夜深了,回去吧。”她声音温柔,在我耳边轻暗。
  心脉里像被钢针猛然一刺,并非剧痛,却正了要害。喉口抽紧,什么也说不出来。
  点头,便握住了她的手。
  我想我终于,还是能找到人喜欢的。我最不缺少的,就是喜欢我的人。
  夏四月壬寅,追尊宸妃李氏为皇太后,谥庄懿,改葬永定陵,易李宸妃梓宫时,我自然是不能去看的,让李用和,母亲的弟弟去看,他回来启奏说,用水银养着,容貌如生,服饰严具,用一品礼,冠服如皇太后。
  母后说得对,她对我母亲也算不错。
  她所做的一切,让我找不到任何借口来发挥。既然没有办法拔除,我只能选择善待太后一脉。
  癸丑,召还宋绶、范仲淹。
  五月端午,没有了母后的特别吩咐,内局的人就忘记了做炙獐。我想也是,艾悯说过,那味道是很奇怪,我小时侯曾经喜欢过,也只有母后才会记得了。
  去奉慈殿给母后上了柱香,坐在旁边,想想我幼年时她轻柔的言语,心里不知该如何,难以想象自己对母后该怎么去怀念。
  不知道将来真正想着我的,到底会是谁?
  原本吩咐了伯方,没什么大事不要打搅我,他却还是来了。
  我问他有什么大事,他禀报说:“皇后娘娘请皇上去玉宸殿。”
  原来皇后在张清远那里找到了刺绣九凤九翟的衣裙,正让她跪在地上自己用剪刀铰碎。
  我站在殿外往里面瞥了一眼,张清远正跪在地上剪裙子,头埋得很低,我也不知道她神情如何,只看到她额头淤痕一片,夹杂灰土。她头发凌乱,大概是被人抓着头发在地上磕头弄成这般狼狈。
  她低头抓着那剪刀,因为握得太紧,手指骨节突出,像发了痉挛一样。
  我忙进内去,皇后站起见过我,然后问:“皇上觉得,美人私制后服应怎么处置好?”
  “后宫的事,自然是随便皇后做主。”我漫不经心地说。
  皇后低头向我行了一礼。
  “不过是不是该去内宫查看下,到底是谁帮她制的衣服,到时再一并惩处吧?”我问,皇后也不再逼进,点头说:“皇上说得是。”
  我回头叫旁边的宫女把她拉起,拿下剪刀,“现在先不要急,等事情清楚了再说吧。”
  张清远双唇颤抖,看了我良久,一口气上不来,突然就晕倒在地上。
  她身体自此眼看着就坏下去了。每次吃下什么东西就剧烈咳嗽,直咳到食物和着血出来,她才能缓过气来,抬头却对我笑道:“好了,我也就这么罢了。”
  我一直不知道她性情是这样的,惊得说不出话来。
  九月,母后灵驾发引,我亲自引绋,送她出去,她要到父皇身边。又到洪福院,服素纱幞头淡黄衫,引我母亲的梓宫出去。
  出皇仪殿门时,我泪流满面,不知道为哪位母亲。
  想来我身边的女子也都是这样结束了。艾悯离开我,也未必不好。
  十一月,张清远去世,红葶也死了。她身边的宫人说,她一直不肯喝药,把那些滚烫的药汁全都倒在红葶盆里。她不把红葶留下来,或许是觉得这样予我比较好?
  我追册她为皇后,郭青宜在她的灵堂内与我大吵了一架。尚美人出来指责,语言逾分,她怒极,挥手去打她,批在我的颈上。
  我让阎文应诏吕夷简等过来,他还记得与皇后的恩怨,以汉光武事说:“古已有之。”范讽也说:“后立九年无子。当废。”
  十二月,废皇后郭氏为净妃、玉京冲妙仙师,居长宁宫。
  景祐元年八月星变,大赦天下,避正殿,居冲和殿。
  当时我身体很差,吃不下什么饭,人也很快瘦了下去。直到九月丁酉,身体才渐渐康复。
  从冲和殿出来的那一天,秋日的阳光灿烂得让人眩晕。那天我第一次见到曹彬的孙女,曹彬是开国第一名将,他孙女在郭青宜被废后诏聘入宫。
  那女子的面容在阳光下明亮得让我几乎睁不开眼。
  觉得她很像一个人,但是我当时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她擅飞白体,写得与我居然有点像。成为我的皇后之后,我第一次让她帮我写草诏时,发现她盯着诏书,双眉微微蹙了一下,眼里蒙上我熟悉的微冷意味。
  我终于知道她像谁了。
  她与母后一样,都是适合掌握权政的女子。
  我从此对她怀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畏惧与敬爱。
  庆历五年元月,雨水。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自从明道元年赵元昊自立为王以后,几乎年年大举进犯,在我一朝,眼看国土流失。
  朝廷养兵一百多万,却每次都大败。大宋有大片疆土、大量人民、大批财富要守,而叛军没有什么负担,想打哪就去哪里。攻下了就有大批财富、美女。我们没有足够强健的战马,以步兵为主的部队在平原上仰攻占有地利的骑兵部队,失败也是可以预见。
  朝廷里于是越来越的讲到议和。
  我委实是犹豫了好久。那段时间我常常夙夜不寐。十四岁的时候,我就开始恨我朝的软弱,中原的地方从未如此狭小过,连燕云十六州都落在辽人手中,以至大宋连快马都养不出。
  小的时候,曾经迫切想过自己将来的作为,以为只要有心志,我是皇帝,自然能将整个乾坤扭转。
  现在才知道,想象与现实是不一样的。君王的功业,要建立在百姓的血肉之上。仅在陕西一地,和时每年军费二千万贯,战时三千三百万贯。高出一千三百万贯。而假若与西夏辽国和议,朝廷每年付出的仅仅是三十万贯。大宋每年赋税收入在一万万贯以上,三十万,微不足道。
  可一国的尊严与百姓的安定要怎么比较?
  到后来我自己也心虚了,某一夜出宫去,在樊楼前的那个棚中吃了一碗圆子。
  圆子已经涨到五文,吃的人只有我一个。老人气色越来越差了,谈到米价由原本的八百文一石暴涨到两千九百文,他的圆子连本都收不回了。
  “怎么活下去啊。”他摇头说,“只好早日收拾了这摊子回去了。”
  旁边摊子的人问:“回去干什么??今年又要加赋,你看这战再打下去,明年还要加。外面到处灾荒,在京城能呆着就是造化了。”
  我回去时,把那些劝和的奏章翻出来看了良久。各地叛乱、兵变,一年多于一年。这没有胜算的战再打下去,是在逼百姓入水火。
  孟子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替自己找了很好的理由。于是与西夏订立了和议,每年给大量银、绢、茶。对辽也是增纳岁币议和。
  内心,毕竟是不服的。
  只是开始明白了,要与外敌相争,应该从内里开始着手才好。
  庆历三年,我任用范仲淹、韩琦、富弼等人执政,希望对吏治作一些整顿。我想整个大局发展安定了,对外厚积薄发总是好的。
  的确是有作用的,但是无法避免触及一些元老重臣的利益。
  扣给范仲淹的罪名,我自然不会相信。但是,当整个朝廷都开始附和,那就不在于他做了什么事,而是朝臣希望我做什么事。
  而我偏就生了软弱的性子,没有办法指所有人悖逆。
  庆历五年元月,雨水那天下午,宣布废弃庆历新政的诏书由天章阁拟好,呈在我的面前。
  我盯着那诏书,听外面的雨,下得寒意潺潺。
  终于还是闭了眼,把玉玺往上面印了下去。
  阎文应捧了诏书出去,等候在外面的众臣跪伏下听阎文应宣读完,齐声说:“万岁万岁万万岁。”
  我这辈子人生,大约终于还是失败的。
  回宫后听说伯方在母后山陵代我守了那么久,现在郁郁成疾,已经去世。
  我接到他的死讯,居然心里一恸。我虽恨他把艾悯和我的事情泄露给母后,使得我们分离五年。但我不能不想到他是一直陪我长大的人。我十三岁那年,在寒夜里等艾悯到几乎僵死,要不是他把我抱回去,我不知道会怎么样。
  “他临终时,请我们代为向皇上呈上这个。”报信的人把东西递上,阎文应接过,转呈给我。
  细密缝死的锦囊,被拆开后,只有一颗珠子。
  银白色的椭圆珠子,触感冰凉,透进我的脉络,一直冷到心肺间。
  他居然忤逆了我,没有遵我的旨意把这珠子连同仙瑞池深埋。
  他为什么要把这珠子偷偷留下?
  我当时不是说,我要让艾悯死在这里吗?
  莫非,连他也知道,我最后留下的,除了回忆,将什么也没有?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自己在半夜里醒来,突然想要吃一碗羊肉。
  一个人在烛火下坐起来,本想叫阎文应去传尚食局的人,转念又想,还是算了。宫中一时随便索取,外面就会成惯例。今夜要一碗羊肉汤,以后就会夜夜宰杀,一年下来,就要数百只。若形成定例,日后宰杀之数更不知如何算计。现在羊价绝高,肉一斤钱七八百。何苦为我一碗饮食,创此恶例。
  在暗夜里坐了许久,起来站窗前看外面。
  雨已经停了,天空如洗。北落师门孤傲地在高空上,光芒苍白。
  它是注定孤独的。因为没有陪衬,才能够在周围的黯淡星星中光芒夺目。
  北落师门,兵动之星。我小的时候,曾以为自己会有挟北落而席卷北方的一天。
  现在我这辈子,不知道与它还有没有缘分。在四周强敌的包围下,大宋和它还有没有缘分。
  我看了它一会,不知为何,心情郁闷极了。
  在这样的夜里,突然就想起了她。
  伯方留下的那颗珠子,安然躺在嵌螺钿的沉香盒子中。我把它拿起来,神差鬼使般一时失手,掉在地上。
  我俯身去捡,却发现那珠子不知道哪里的机括摔到,此时在地上像蚌壳一样缓缓张开,露出里面两颗小小的红绿小珠。
  我讶异地把它拿起放在掌心中看。
  那红绿两色的珠子发出光芒来,在黑暗中幽荧明灭。
  我看了许久,伸手去触了一下绿色的珠子。
  那珠子被我手轻轻一按,陷了下去。有风从我的耳畔呼啸过去,远远落到遥不可知的地方去。我受了一惊,急忙抬头看周围。
  我周围的世界全都扭曲了,柱子弯曲,藻井旋转,连脚下的地砖都开始凹凸起伏。
  我在惊骇中伸手去扶身边的窗,就在我伸手的刹那,我身边全都变化,我的手扶在一堵我从来没见过的墙上。
  转头看身后,全是黑暗,没有点灯烛,借着窗外照进来的微光。依稀看到这个房间不大,摆着的物事却很怪异,看了半天也不知道那些只有形状没有花纹的是不是家具。
  我把身子贴着墙壁,靠在墙上好久,慢慢适应了这里的昏暗,挪到窗户边,窗户上嵌着透明而坚硬平滑的东西,像西域进来的玻璃,可是居然这么大这么平整,真是让人惊异。
  从帘子缝里透出去看外面,整个世界都是流光溢彩,那些奇形怪状的高大东西似乎是这里的房屋,里面外面都放射着光芒,连街道上都有串珠般的灯照出明亮光线,夜空被过量的灯火映彻得粉红,天空的颜色浅得看不见一颗星辰。街道上还有奇怪的东西呼啸来去,速度快得只有一闪就消失。
  这个世界,过分明亮得连星月都没有办法在天空显现。
  漂亮得让人惊异,可是,却也怪异。
  我不喜欢这样的景色,这样的夜非常奇怪。
  窗户旁边有一扇门,不知道这里面有什么东西在。我迟疑了半晌,伸手去推门,打不开。我于是握住那门上的把手,向左右转了几下。
  门轻轻地‘喀’一声,缓缓被我推开。
  里面没有光,我用了很久的时间让自己的眼睛适应黑暗,渐渐看出个轮廓来。
  对面的床上有个人在安睡。
  我小心地走过去,仔细地端详她在黑暗中的睡颜。
  我当年在无数个夜里,小心翼翼偎依的容颜。
  也不知道是梦是幻,觉得她似乎没有多大变化,依然是以前的样子。但等我俯身下去,细细地贴近她看时,才发现这样近地凝视,她再不是当年的清扬眉宇,她的眉心已经有了细微的皱纹,似乎一直不开心。
  我当年这般喜欢的人,我终究没机会看着她在身边老去。她还是只在我的梦里衰老。
  在这么广袤的长远时间里,她刚刚好出现在我最需要的时刻,在这么广阔的人间,不偏不倚就落在我的面前,于是我喜欢上她,这大约就是缘分吧。
  又或许,可能是劫难。
  是啊,谁知道是劫难还是缘分。
  现在我知道了沉默的好处。我宁愿我就这样在她沉睡的时候,静静看她几眼。
  我是应该用沉默埋葬了所有过往。
  我伸手顺她的发丝抚摸,头发是没有感觉的。我能染指的,也只有它。
  她的枕边放着一本翻开的书,被她的头发流泻着覆盖。
  我看到那一页的画,是个脸色沉郁的男人,神情灰暗迟钝。还有下面几个字。
  祯赵宗仁宋。
  我犹豫了半晌,几近恐惧地把那五个字反过来念。
  宋仁宗赵祯。
  是宫廷画师的笔触。旁边有字,说“在位四十一年。”
  我的眼睛惊骇地定在那幅画上。
  难道这会是我将来的样子?
  她这里的人,能够看到我的未来罢。知道我将来要变成这样的人,眼神空洞萎靡,头埋在缩起的肩膀中,目光呆滞。似乎人生中,再没有东西是值得期望的。
  她这里的人都已经看到了,我现在就是一步一步走向这样的自己。
  我将要这样地做四十一年没有成就的帝王。
  很小的时候,我曾经有过理想,但因为成了皇帝,我现在连基本的星图都已经淡忘。我也曾经以为找个人和我一起依靠,我的人生就能圆满,可是我终于未能得到我所爱。我有过抱负,但是现在已经惨淡收场了,也因此知道了以后要如何做个好皇帝。
  从当年的无知孩童,到现在知道如何运用手腕,如何漠视理想,如何对人生妥协。
  这一场蜕变,不是不疼痛。
  到如今我唯一要做的,是替自己生一个继承人,来坐那个总要空出来的皇位。
  与某个女人替大宋生个儿子,这就是我最后要做的事情。
  我没有做大坏事。却也没有能够让人记住我的功绩。
  我就是一个,平庸的皇帝。
  连自己的爱情也是梦幻泡影。
  一生,眼看着就是这样。
  我把那本书慢慢放回去,凝视她的容颜,始终害怕惊动她。
  她呼吸细微,看起来她回家后好多了,不像以前在我身边,轻轻一点声响都会让她惊惧。
  可惜我不是,能让她幸福的那个人。
  现在我做的,也只能是像十四岁那个夜间,胆怯地捧起她一缕发丝在唇间细细吻过。白兰花的香气,和多年前一模一样,青涩而幽暗。
  就如同第一次见面,在轨天仪里,她的呼吸轻轻喷在我的脖子上。我伸手可及,可是却永远无法接近。
  就这样。我们之间所有事情结束。奇怪的是,我现在连一点悲伤也没有了。
  少年情事,历历在前面过去。
  彼时痴狂,当时迷醉,现在我还能够给谁?我已经没有了,但是在我有的时候,我用全力给了人,也算不枉活那一场少年。
  我站起来把门轻轻重新关上,用那珠子回去。
  在离去的那一刹那,我觉得一阵晕眩,身体要被扯碎般疼痛。
  是了,这珠子早就应该坏掉了,在十几年后,能带我来一次她的世界,就是奇迹了。现在我大约是回不去了。
  我在周围诡异扭曲的世界里,松手让她的珠子掉在地上。心口剧烈灼烧,整个地板都是弯曲的,起伏不定。
  眼前大片漫漫的暗黑涌了上来。
  醒来的时候听到外面鸟啼关啾,一夜的风雨已经过去,现在日光隐隐穿帘而来。
  伸手看看自己的十指,回想昨夜的梦,那些似乎无边无际的灯海,那张似乎是我未来的画像。那恍惚间的白兰花香气。
  全是梦罢了。
  我起身要起上朝,皇后却进来笑道:“昨日雨水,今日众臣休整,皇上怎么还这么早起来?”
  “朕倒忘记了。”我站起身让宫女替我穿衣服。
  抬眼一看旁边案几上的螺钿盒,里面是空的。
  我看了那盒子一会,让阎文应拿出去了。
  皇后拿一管玉笛给我看,说:“今日内局重新将流失宫外的御物点检,从宗室中呈回了这个,据说是先帝赐给十几年前去世的麓州侯世子赵从湛的,如今依例收归大内了,我倒是很喜欢,就拿过来了,这玉笛音色真好。”
  我看她手里握着的那管紫玉笛,慢慢说:“当年从湛的笛子,吹得极好。”
  如果没有那一曲醉花阴,没有我在外面空望的恐惧,如果没有樊楼那纵身一跃,他,她,还有我,一定会很不一样。
  至少,有两个人幸福,虽然不是我。
  但又能怎么样呢?即使能到过去,一切重来,也恐怕我们还是会一样。何况我们都再来不及重新活一次。
  皇后问:“据说皇上当年也喜欢笛子?”
  我把玉笛接过来,慢慢抚摩良久,不知为何,举笛吹了那曲醉花阴。
  当年隔着花窗听的这一曲笛,现在自我口中幽咽。
  半世年华,如今都成一生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