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忆
  路归舟接连开了好几个视频会议,等终于结束时,天光已大亮。
  早餐一直备着,等路归舟下楼时,就被迅速摆上了桌。
  连日连夜的疲惫,路归舟没什么胃口,吃了几口后就放下了刀叉,只端着咖啡,靠在餐椅上,享受难得的清净。
  “汪!”
  路归舟仅仅获得了两分钟的清净,他也不恼,放下咖啡,张开双手,嘴角微微上扬:“椰子,来。”
  毛茸茸的白色大团子如一颗小炮弹般准确无误地砸到路归舟的怀里。
  “小少爷,你要不要上去看看他?”吴叔神出鬼没,突然出现在路归舟身后。
  路归舟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个“他”是谁,开了一晚上的会,他都忘了,他昨晚捡了个人回来。
  路归舟搓着萨摩耶的狗头,垂眸思索片刻,人是他捡回来的,是该去看看,要是人没什么事的话也该让他离开了。
  路归舟起身,椰子摇着尾巴跟在他身后,有一段时间没见到主人了,它显然非常想念路归舟。
  “他怎么样了,医生怎么说?”昨晚忙着开会,医生来了他也没有空出来看看。
  “医生说没什么事,可能是淋雨走太久了,他身体又比较弱,体力不支晕倒了。”吴叔和椰子一左一右跟在路归舟身边,“凌晨的时候他烧起来了,医生给他挂水,刚拔了针离开呢。”
  路归舟微微颔首,压下客房门把手,将门推开一条缝,动作一顿,转身,微微弯腰和椰子说话:“椰子,你在外面等着,不要跟进来。”
  萨摩耶不知道为什么不让进,有些失落地呜咽了一声,还是很听话地坐在门口前,两颗黑亮的葡萄眼乖乖地看着路归舟。
  吴叔依旧和椰子排排站:“小少爷,我也不进去了。”
  路归舟点了点头:“吴叔,昨夜也辛苦你了,你快去休息吧,家里的事情交给其他人就好。”
  吴叔是家里的老管家了,以前跟着路归舟的母亲一起到了路家,后来路归舟的父母离婚,路归舟的母亲常年居住海外,他就跟着路归舟了。路归舟一直把吴叔当做长辈看待。
  吴叔微微一笑:“那就要麻烦小少爷多看着那个孩子了。”
  路归舟进了房间,关上门,光线骤然降低。厚重的窗帘严丝合缝地合着,房间里仅床边一盏落地夜灯努力地驱散这白日里的黑暗。
  路归舟走到床边,床上的男孩安静地躺着,身上盖了一条薄被,一只胳膊搭在被子上,露出过分白皙的手腕和修长精致的指节,手背还贴着医用胶布。
  男孩柔软的墨发散在白色枕头上,过高的体温将他如白玉瓷般的面颊烧出不正常的粉红,但同时也给他添了几分生活的人气。
  路归舟看不到那双如小鹿般清澈透亮的双眸,只能看到他浓密卷翘的睫毛,他就这样静静地躺着,好像个乖巧的洋娃娃。
  看这样子,人今天应该是走不了了。
  吴叔说他身上什么都没有,手机也没有,只能等人醒来才能联系他的家人或者朋友。
  路归舟微微倾身,离男孩更近了一些,男孩精致的眉心紧紧锁着,路归舟伸出手,下意识想要抚平男孩眉心的褶皱。
  指尖触及男孩的皮肤,传来的触感细腻温热。
  这是路归舟第二次接触到他的皮肤,第一次是昨天晚上在雨中,男孩的皮肤冰冷得不似常人。
  本来这次应该是第三次了,昨晚他像是被迷了心智一般,差点要帮人换了衣服,还好及时清醒。因此,这次是第二次。
  路归舟手上还没有动作,男孩卷翘的睫毛轻轻颤了颤,那双让路归舟惊艳过的眸子缓缓显露出来。
  路归舟愣了一下,收回手,轻轻一笑:“睡美人还需要一个吻才醒过来,你倒是只需轻轻一碰就醒了。”
  季星然一睁眼看到了一个陌生男人,他吓了一跳,撑着身子猛地坐起来,动作太大,身体又太虚弱,这一个动作几乎耗尽了季星然所有的体力。
  他无力地靠着床头,眼前的一切都糊成虚幻的影子,他浑身难受得厉害,脑袋神经突突地疼,他缓了一会儿,视线终于能聚焦,他看向站在床边高大挺拔的身影,茫然又戒备:“你……你是谁?”
  路归舟刚才看着男孩如受惊的小鹿的动作,很体贴的在一旁没有发出声音,此刻他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漫不经心:“一个路人,你现在醒了,联系你的家人接你回去吧。”
  “家人……”季星然想要回想之前发生了什么,但是他发现自己脑海里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只是内心升起巨大的恐慌和莫名的悲伤。
  路归舟本以为男孩沉默这么久是因为刚醒来还有些发懵,他表示理解,男孩低垂着脑袋,他看着男孩头顶的发旋,耐心地等了好一会儿。
  但是路归舟渐渐发现了不对劲,在看到一滴泪水将被子氲湿了一块时,他终于维持不住淡漠的神情:“你怎么了?”
  季星然几乎被莫名其妙的悲伤淹没,他的声音克制不住地颤抖:“我不知道……”
  路归舟眉心拢起,什么叫不知道?
  季星然的脑袋几乎埋进膝弯里:“我不知道我的家人和朋友是谁,我不知道……我是谁。”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难过,泪腺仿佛失控一般,季星然只觉得自己好像是一座漂浮在茫茫大海中的孤岛,不知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飘零无依。
  身穿白大褂的医生说了一连串专业术语,最后给出能听得懂的结论:“初步诊断可能是受到重大刺激后应激性创伤导致的短暂失忆。具体的还要进一步详细检查。”
  连日的忙碌,过于离谱的消息,路归舟太阳穴止不住突突地跳动。
  吴叔得到消息后十分不放心,再也无心休息,听到医生的诊断,看向靠在床头垂着眸的男孩,有些心疼。这孩子看着年纪那么小,究竟是受到了什么打击,才会一个人走在暴雨夜里,还失去了记忆呢?
  医生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后就要离开回医院准备检查事项,吴叔跟着出去准备送一送医生,经过路归舟身边时,小声交代他:“小少爷,你安慰安慰他。”
  安慰?怎么安慰?
  路归舟这辈子都没安慰过人,倒是曾经椰子和别家狗打架输了哼哼唧唧的时候他安慰过它。
  应该叫安慰吧?
  路归舟目光落在仿佛遍布乌云的男孩身上,感觉他和难过时候的椰子差不多,那安慰的方法也差不多吧?
  路归舟刚才把床边的位置让给了医生和吴叔,这会儿要安慰人,于是再次走到床边,伸出手,放在男孩头上,控制着力度轻轻揉了揉,尽量放轻了声音:“别难过了。”
  季星然正自顾自地沉浸在茫然的悲伤中,完全没有注意到路归舟靠近了他,直到脑袋上传来干燥温暖的触感,低沉的声音似乎一下子将他从悲伤之中拉了出来。
  季星然顿了一下,而后缓缓抬起头,顺着那双搭在他脑袋的手看过去。窗帘在刚才医生进来时被拉开了,明亮的光线完全将屋内的昏暗驱散,也清晰地照亮了男人俊美无俦的面庞。
  男人很高,双腿笔挺修长,宽肩窄腰,挺拔高大的体型此刻却为他倾下了身,剑眉星目,深邃的眼眸里带着几分无奈的温柔。
  季星然似乎无法招架这样的温柔,情绪渐渐从悲伤中抽离,心跳莫名其妙加快了几分。
  刚才弄清楚了,这是救了他的人,季星然自然而然对他卸下了防备。他抿了抿唇,又垂下眼眸:“对不起。”
  路归舟不明白这突如其来的道歉是为什么,他有些疑惑:“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季星然低着声音:“你救了我,我不应该让你再担心的。我不会再难过了。”
  路归舟怎么也没想到是这个原因,他再次体会到了“无奈”的情绪,上一次体会到这种情绪好像还是母亲把还是幼崽的椰子硬塞到他房间里的时候。
  路归舟收回手,心里还有些留恋温暖毛绒的触感,面上却是一片淡漠:“你看你这样像是不难过的样子吗?”
  季星然缩了缩肩膀,声音哑了几分:“对、对不起,我会尽量克制我的情绪的。”
  路归舟心底有些诧异,男孩细皮嫩肉的,一看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样子,换下来的衣服也是上好的料子,应该是生活在一个富足家庭里,即便现在失忆了,也不应该下意识这样……
  路归舟思索片刻,才找到合适的形容词——小心翼翼,甚至到了有些卑微的程度。
  路归舟有些见不得这样漂亮的脸蛋露出这样可怜的表情,他开口:“不要和我说对不起。”
  季星然猛地抬头,只看到男人冷漠的面容,他攥紧了手下的被子,张了张嘴,下意识想道歉,却想到路归舟的命令,他闭上嘴,牙齿咬着内里的唇肉。
  路归舟将他所有的细节活动看在眼里,突然自我怀疑起来,他刚才是不是说了什么很过分的话?不然他怎么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的样子?
  路归舟不是一个擅长解释的人,事实上,他也几乎不解释自己的话语和行动,但是此刻他竟然忍不住开口解释:“我不是在责备你。”
  “算了。”他果然根本不擅长解释,“收拾一下,先起来吃点东西。”
  季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才能不再惹怒路归舟,只敢无声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