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院里,苏媪捧着碗热腾腾的麦冬炖乌鸡,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打从弘晖阿哥丧仪之后,福晋便终日是一副槁木死灰模样,除了简单用些粥水,荤腥一概不沾——可福晋体质本就不算强健,年岁轻轻嫁过来操持家业,耗尽心力,再没点益气补身的东西撑着,如何能挨得住。
若大阿哥在时,多少能劝动些,可,如今连这唯一的慰藉也没了。
苏媪轻轻叹了口气,命人将原封不动的汤羹拿去倒掉,自个儿却悄然上前,“福晋,恕奴婢直言,您这般自苦委实不算聪明。”
她是内务府拨来的,比不得先前赵嬷嬷是福晋的陪嫁,自个儿知道情谊不深,然,在其位谋其事,福晋素来待她不错,赵嬷嬷去后更是对她分外倚重,她也隐隐有些士为知己者死的念头,那也得主子自个儿立的起来,倘连主子的气都散了,她们做奴才的纵使百般能为又有何用?
匆匆瞥了眼案上摊着的信笺,都是乌拉那拉家里写来慰问的,可有几个真心关切?无非怕福晋这棵树倒了,他们捞不着好处而已。但,自古女子身单力薄,何况嫁进贝勒府这等门庭,若再不依仗娘家,又有何法?孤军奋战是不成的。
所以福晋再不愿,也只能振作起来,她身后杵着乌拉那拉满门呢。
苏媪大着胆子执起木梳,上前缓缓梳理福晋那头青丝,曼声道:“其实,您还不算太老……”
二十四岁,本该风华正茂的年纪,只因福晋自诩持重,素日又多往俭朴妆扮,显得格外年长而已。拼着再生下一个嫡子,未必不可,到底有往日情分在呢,先来后来,侧福晋这点上便吃亏。
福晋木然,“嬷嬷,我才刚失去一个孩儿,便让我笑颜承欢么?”
她做不到,不单是因为此刻悲痛的心绪,也因为她贯彻至今的气节——气节这样东西,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但,若非因着这点自尊撑着,她不知自己该如何在漫无边际的岁月里熬下去。
难道要她像妾室们那般对四爷摇尾乞怜,就为了一个莫须有的孩子?她觉得十分荒谬。
就连娘家在她看来同样可笑,那信上的字字劝慰,在她看来无不是诛心之语,更兼阿玛额娘还差人送了不少绸缎衣料、胭脂水粉过来,可见他们也抱着同样的主意,这世上除了她,当真还有人在意弘晖么?
两行眼泪静静落下。
苏媪扑通跪在地上,“福晋,您不能如此啊。”
这些年,那拉氏为了小阿哥如何殚精竭虑,她都看在眼里,也正因如此,苏媪很能体会那拉氏痛彻心扉的感受——潜意识里,她觉得自己害死了这个孩子。
诚然,弘晖病情延误福晋也占了五分责任,但,逝者已矣,活着的人总得好好活着。
苏媪哽咽道:“若小阿哥还在,必不愿见您终日以泪洗面。”
弘晖那样懂事,怎会愿意看见额娘难过?哪怕福晋往日对他爱之深责之切,可弘晖从无一句怨言,比起娘家,比起四爷,可谓这世上最体恤福晋之人。
可结果这条命亲手被她断送了。
那股滞闷感再度袭来,福晋按着心口,面色苍白。
苏媪生怕她乱了心神,忙让人将安息香点上,深吸了两口,福晋方才和缓些,涩声道:“你的意思我明白,只眼下实在无暇思量。”
四爷远行在即,哪里顾得上儿女情长,福晋更不能厚颜跟去,何况府里也离不开她。
再说,瓜尔佳氏不是又怀上了?府里根本不缺孩子,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唯独正院凄凄惨惨而已。
想起西苑喜讯,苏媪不禁啐了口唾沫,侧福晋看着闷声不响,倒真个工于内媚,福晋刚刚丧子,她倒赶着怀上了,人人还得腆着脸同她道贺,谁还记得潦草发丧的大阿哥?
也说不定她这胎早就有了,掐着时辰捅出来,就为了跟正院别苗头呢。
苏媪冲福晋道:“您可得打起精神,就算大阿哥没了,也不能便宜外人。”
庶子承爵的不是没有,可总得以嫡母为尊,但照瓜尔佳氏这等教法,若真让弘曜承爵,将来怕只认得生母,当真是西风压倒东风了。
弘昐阿哥给宋格格抢去了,那倒无妨,一个傻子而已,可世子万万不能落入他人之手。
苏媪本意只在挑起福晋斗志,好叫她打起精神再生个嫡子,但,几句无心之言却如微风拂过,令福晋微微动容。
其实,她何必费尽心力再去生养,只要把弘曜接到正院就行了,没了生母,他自然得认她这位嫡母,就好像李氏一去,四爷不得不为弘昐觅个归处一样。
转瞬她便为这般念头轻轻战栗起来,埋在地底的弘晖,若发现他尊崇爱戴的额娘有着另一幅丑恶脸孔,该作何感想呢?
*
云莺孕期反应太过强烈,到底耐不住隔三差五呕酸水,把刘太医给请了来,叫他看看是何毛病。
然后刘太医就爆出了个更劲爆的消息。
“双生胎?”云莺知道自己脸上的表情一定跟听天书一样,这种电视剧里的情节怎么会发生在她身上?那几率跟中彩票也差不多了。
刘太医赔笑,“……还不一定能十分料准,再过数月后请脉,当有七八成把握。”
他很机灵没把话说死,这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嘛。
云莺在刹那震惊后已平静下来,既来之则安之,她除了接受似乎也没有太好的办法,何况生育虽苦,总归怀上了,一次解决倒是好事——小说里头常说什么双生胎不详,她经历的现实倒是无人这么想,当年她一个表嫂也是双胎,那家人乐开了花呢。
天家就更不会了,毕竟真的有皇位要继承。
云莺给了刘太医一大锭赏银,劳他开些降逆止呕的方子,开胃的就不必了,本来就担心孩子在腹内长得太大,如今怀了双胎,还一味胡吃海塞,不怕把肚皮撑破了?
挽星等也替她高兴,可随即想起来,婉转道:“是否先瞒些时日再说?”
是女子哪有不嫉妒的,福晋那个人虽说表现得气量宽宏,她身边人倒是没少针对过西苑,如今大阿哥没了,西苑一枝独秀,更成了旁人眼中钉肉中刺,若再知晓云莺怀了双胎,恐怕难免恶向胆边生。
为长远计,还是低调点好。
云莺却另有一重考量,纸包不住火,她府里又不是铜墙铁壁,早晚有走漏风声的时候,何况每回去永和宫请安德妃都会顺便叫太医替她请平安脉,那更无从瞒起,与其让正院自己打听越琢磨越钻牛角尖,还不如早早把这事挑明了,更显得她坦坦荡荡,正院一时也不敢轻举妄动。
况且双胞胎的肚子也大不相同,到时候显了怀,没准还叫人疑心月份不对,凭空给她捏造个奸夫来,那更得不偿失了——自然,这些不过是云莺看多宫斗剧的脑补,她身处的环境比起影视剧里可以说再风平浪静不过了。
挑了个合适的契机,云莺让刘太医将这话告知四爷,她自己来说就像炫耀了。
四爷果然十分惊喜,更有些微微自得,双生胎,这可是难能可贵的吉兆呀,皇阿玛膝下子嗣如繁星都没享受过,他那些个兄弟就更不消说了。
四爷跟只报喜鸟似的,第一个分享给十四,也是知道谁最在意——兄弟俩如今都学得沉稳持重了,唯独见了面依然针锋相对吵嚷不休,叫德妃说是家门不幸,叫云莺说则是童心未泯。
难怪男人至死是少年呢。
十四阿哥果然气得跳脚,扭头对着完颜氏埋怨,“怎么你的肚子偏不争气?”
侧福晋舒舒觉罗氏产后发福,嫡福晋完颜氏总算得了些宠爱,她又有意收敛脾气柔情蜜意哄着,十四也就愿意多来她房里。
正在她感慨柳暗花明又一村时,偏偏闹出这等事来,简直就像蜜罐子进了只苍蝇。
她上辈子一定掘了瓜尔佳祖坟吧,怎么碰上这位就倒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