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莺当着人管自磊磊落落,心下却也有些嘀咕,四爷虽说是个勤政爱民的好政客,可到底血气方刚之龄,两人一月里头总还是有七八日同房的,她这受孕频率会否太低了点?正常没做避孕措施的情况下,不该如此才对。
或许她天生体质不宜生养?可她觉着自个儿挺康健的呀。
云莺心虚之余,难免向顾嬷嬷讨教,或者有什么偏方能助女子怀上?她不贪多,膝下有儿有女,凑一好字足矣。
顾嬷嬷一听大惊失色,忙劝她打消念头,有无子息,哪是靠药力能决定的,讲究天时地利人和,她这么胡乱折腾,万一把自己捯饬坏了可怎么好?
又劝她放宽心胸,情志舒畅后,兴许一下子就来了。
云莺叹道:“我就是觉着不好意思。”
这几年独占恩宠,也没给四爷生下一男半女来,虽说现代社会里守身如玉是夫妻该尽的义务,可到底时移世易,为着这点偏宠,四爷白担了多少虚名,云莺一个内眷倒是无所谓,可四爷行事向来大刀阔斧雷霆手腕,难免得罪不少人,就隐隐有指他宠妾灭妻——当然,这也是事实,可她若能像七爷府上那拉氏那样枝繁叶茂,生孩子跟放屁似的,往外一蹦一个,德妃或许也不会头疼了。
她这话令顾嬷嬷几乎喷饭,赶紧忍笑,“七爷当着闲职,自然有功夫沉迷内帷,您何必同他比呢?只瞧咱们爷励精图治的模样,便知他原不在意这些。”
这个,云莺自然明白,四爷向来是贵精不贵多,重质不重量,否则不会在后来仅有四个儿子的情况下还把长子过继出去,可谁叫这会儿都向康熙看齐呢?连太子这般东宫表率都不忌讳多蓄内宠,旁人更不消说了。
顾嬷嬷看云莺仍有点耿耿于怀模样,免不了忧心,只得让挽星暗里多盯着些,免得她真去寻那些民间偏方,弄巧成拙。
这厢便亲自来到四爷跟前,把适才一番话原原本本说了,说完偷偷看着他——外人不知内情,可顾嬷嬷最清楚,侧福晋之所以这几年都再未遇喜,皆因为一味花草茶的缘故。
这些暗门子的工夫,多是那些当家主母用来对付得宠妾室的,顾嬷嬷曾辗转达官显宦之间,自然清楚其中关窍,可她没想到四爷会这样对付侧福晋,按理瓜尔佳氏的门第用不着提防呢。
然她后来才知晓,四爷原是对那回难产心有余悸,生怕侧福晋重蹈覆辙: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药自然也有救人的时候,且顾嬷嬷精通医理,着意加减其中剂量,除了不易受孕之外,对女子身体并无妨碍。
爱人之心,或许正该如此罢。想起她当年连生五个女儿,引来丈夫婆家无数谩骂殴打,否则也不会愤然进宫,顾嬷嬷不由得沉默下来,她轻声道:“侧福晋以前是年岁太小的缘故……可如今已渐渐长成,禀赋也愈发强壮,您实在无须顾虑重重。”
过分的保护,何尝不是一种伤害?“且是药三分毒,这么天长日久地喝下去,焉知不会有所妨害?不如就此断了吧。”
且顾嬷嬷看得出来,云莺其实挺喜欢孩子,她虽然娇气,又动不动喊着怕苦怕累,可但凡关系到弘曜阿哥没有一刻偷懒懈怠的,连小阿哥身上的衣裳鞋履都是一针一线亲手缝制而成,这样的女子,把她当成温室里的花朵才真真是看轻她呢。
四阿哥有些无奈,“嬷嬷,我是真的害怕。”
女子生产就跟在鬼门关上行走一样,何况有仁孝皇后(赫舍里氏)这个前车之鉴在,谁敢放心?
顾嬷嬷微微正色,“您不能为怕打老鼠伤了玉瓶,那就什么都干不成了。何况当年那件事乃是奸人心存歹念,非关天意,老奴相信侧福晋吉人自有天相,定会遇难成祥。”
话里奸人指的是谁,她相信四爷心里有数。
四阿哥神色凝重,到底还是点了点头。
没过多久,云莺发现顾嬷嬷端给她的茶饮换了,“怎么回事,一点都不甜了?”
她记得以前顾嬷嬷泡的茶有种淡淡甜味,格外令人上瘾,她一口气能喝三盏,因了这个,她原本不爱喝水的人都改变口味了。
顾嬷嬷含笑道:“原是加了蜂蜜的缘故,或者我再去添点?”
原来是这个缘故!云莺恍然,赶紧摇头,她可不敢再变胖了,就算要备孕,也不能真把自己补成痴肥。
简单清点了西苑这个月的账目,云莺就让挽星拿去给福晋过目,她如今做这些可谓轻车熟路,虽说口算心算不如她们,可论起笔算的能力却比挽星等人强上许多——反正挽星看不懂那些鬼画符。
挽星答应着,又迟疑道:“对了,前儿东苑的翠缕来找奴婢,说是想借些银钱。”
云莺一怔,“她还没死心么?”
这个她指的自然是李格格,倘若说此前众人还存了一丝希冀,可随着孩子们渐渐长成,弘昐不但行动迟缓异于常人,连话都说不明白,还动不动口角流涎,四爷的一颗心终是渐渐沉下去,而他对李氏最后的情分亦消磨殆尽,每当看到弘昐,就会想起他那个糊涂不懂事的额娘,如何误人误己,叫他如何还能对李氏假以辞色?
李氏无疑也清楚这点,但她却固执地不肯相信,或者说不敢相信,她坚信弘昐的痴傻只是暂时,只要好好延医问药,必能恢复如常,为此隔三差五都得在东院闹腾一番,逼着人给她请大夫,要不就拿剪刀绳索之类闹着上吊自裁。四爷起初拗不过她还肯听听,可随着大夫们走马灯似的来了又去,弘昐却不见分毫好转,到底不抱指望了。
福晋更是坚定地以四爷为圭臬,四爷都不搭理了,她还怜惜李氏作甚?再说,她可没忘记李氏坑自个儿的事。
云莺向来信奉救急不救穷,已经让挽星拿了两三吊钱过去,如今还来,她到底不是金山银山!
顾嬷嬷亦轻轻摇头,“李格格当真糊涂,不趁此时博得四爷怜惜,倒寻死觅活作耗,贝勒爷日理万机,哪管得着她那三瓜两枣的小事!”
此话一出,云莺心里却有点微妙的内疚,她明知李氏此举只会把四爷越拖越远,但不知怎地,心里竟还有些庆幸,若李氏当真是个聪明又善解人意的女人,或者四爷也不会转投入她的怀抱了。
某种意义上,是否她占了李氏的福祉呢?原本李氏该是这个阶段四爷最宠的女人,接连给他生了三个儿子,不像自己至今只得了弘曜一个,人人皆叹贝勒府门庭寥落……
云莺忽然就坐不住了,她决定要去看看李氏。
顾嬷嬷苦拦不住,只得加强戒备,多调几名宫女太监,防着李格格狗急跳墙。
然而面对面地坐着时,云莺发觉李氏跟自己想象中完全不同,她以为李氏那么能折腾,必然还是心高气傲不肯服老的,也会使尽手段保留当初的娇艳,但面前不过是个憔悴枯槁的妇人,顾嬷嬷若是没那几条皱纹,瞧着兴许还比她年轻些呢!
李氏也顾不上搭理云莺,只顾将弘昐搂到怀中,警惕地望向对面,似乎生怕儿子被抢走似的,她似乎已不大能认出云莺来,目中神色是警惕的、麻木的,好像她俩是毫不相干的两个人。
云莺注意到她抬起手臂时,腕上有几道明显的红痕,不禁骇然,以为是李氏被人欺压,然而挽星悄悄告诉她,那是李氏自个儿拧的:原来李格格近来脾气愈发暴戾,起初只是打骂仆婢,可等福晋把她院里的仆婢换过几拨后,李氏到底学乖了,知道闹也无益,逢着心烦意乱难以排解时,便用这般自虐似的法子。
云莺愕然,“贝勒爷知道吗?”
挽星摇头,四爷若是知道,早把母子俩分开了,谁能保证李氏哪日不会把气撒到孩子身上?
云莺望着李氏那张愁苦面容,心想她终究是个好母亲。李氏未必不知自己江河日下,这种巨大的恐惧胁迫着她、磋磨着她,令她神经越发紧张,但即便如此绝望,她也不舍得伤害弘昐丝毫——或许是珍重,或许是抱歉,毕竟,弘昐昔日正是毁在她手里。
云莺沉沉叹了口气,起身离去。
她想救李氏一把,至少解了她的禁足令,多见见人,或许李氏能渐渐平和些,长久待在逼仄的空间里,难免会发疯。
当然她没直接向四爷谏言,而是先跟宋氏商议,宋氏养二格格也养了三年了,让她将宁楚克送回去,她难免不舍,但若宁楚克总牵挂境遇凄惨的生母,在她院里住着也不会舒坦,因此二人略一讨论,还是决定能帮则帮。
云莺紧紧拉着她的手,“我瞧李氏病的不轻,即便放她出来,也未必能照料两个孩子,必要时,我会为姐姐说话的。”
宋氏爱怜地摸了摸养女的头,“我只要这孩子过得好便知足了。”
但还没等两人付诸行动,西苑那头便传来动静,李氏抱着弘昐投井了,幸好那是口枯井,水位不深,里头堆着的杂物缓冲了一把,二人并未殒命,只身上有多处擦伤,须得好好卧床静养。
四爷勃然大怒,质问李氏为何要带着他的孩子寻死,李氏静默地转过头去,“妾只是觉得,再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一时间,庭中寂寂无话。
四爷目光低沉看了她半日,默然离开。
自此,李氏禁足终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