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营帐,柯九就忍不住感慨:“大人,您发现没,公主变化好大啊,今天都没看你几眼,更别提追着你跑了。”
  这柯九真是越来越八卦了,连自己都敢调侃。
  陈云州很是无语,斜了他一眼:“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这是在营中,不要乱叫,以后就称她为虞姑娘。”
  现在的虞书慧身份敏感,身份不宜张扬。而且虞书慧想必也不想承认她皇室公主的身份。
  柯九这人也不会看脸色,没意识到现在的虞书慧不是当初那个张扬明媚的公主了,而是一个卑微的可怜人。
  说实话,看到这样的虞书慧,陈云州心里很不是滋味。这就是吃人的封建社会,公主又怎样?昨天还是天上高不可攀的月亮,明日就能是被人踩在地上的烂泥,是生是死,是高贵还是低贱,不过是帝王的一句话罢了。
  这是一个全民都没有安全感的社会。
  底层百姓朝不保夕,人命比草还贱,富商豪绅盘剥奴仆佃农又担心被上面的人搞,官员更是说错一句话,不,有时候什么都不说,就是名字跟某个逆贼相似都可能招来杀身之祸,而皇帝贵为九五之尊万万人之上,权倾天下,照理来说应该有安全感了吧?
  不,也没有,他会担心反民,会担心权臣,会提防外戚儿子,然后就开始折腾下面的人。哪怕是雄才大略的开国皇帝大多也一样,照样是想办法杀功臣,杀儿子,杀官员,杀百姓。
  这就是个谁都逃不掉的魔咒。
  这是制度的缺陷,几千年的封建社会,其实并无多少变化,几十年或者几百年,一个轮回,王朝前期开明仁善,然后要不了几代就开始没落,王朝末年战火四起,改朝换代又重复这个过程。
  而天下的百姓就如那韭菜,好的时候还能养一阵再割,要是遇到两晋南北朝、五代十国这样的混乱时期,连喘气的功夫都没有,韭菜根都被拔了一次又一次。
  所以新朝建立,也没什么好欢喜的,不过是又一次轮回的开启。
  见陈云州脸色难看,柯九还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认错:“大人,都是小人的错,小人以后不敢了。”
  陈云州看了他一眼,叹气道:“不关你的事,行了,以后说话注意点,女子在这世上本就不易。虞书慧他们孤零零地在大营中,你平日多照料一些。此外,虞姑娘的脚受伤了,还带着个小丫头,很不方便,一会儿你去附近的村子找个家中人口简单的村妇过来照顾她们,最好是那种家中只有一两个人的,全部带入大营,免得被人盯上。”
  “是,大人。”柯九连忙点头,眼珠子却偷偷往陈云州脸上瞟,自家大人可真细心。
  陈云州一看他眼珠子转就知道没好事,瞪了他一眼:“天都快黑了,还不去?”
  柯九嘻嘻一笑:“是,大人,小的这就去。”
  说完就一溜烟跑了。
  陈云州也懒得理他,大战当前,这家伙还天天胡思乱想。
  打发走了柯九,陈云州直接去了杜将军的营帐。
  杜将军正在用膳,往日里他们经常一起吃饭,不过今天听说陈云州回来去了那个捡回来的姑娘营帐中,他就自己先吃了。
  如今看到陈云州过来,杜将军连忙站了起来:“末将见过大人,不知大人用膳没有?末将让人送一些过来?”
  陈云州摆手:“不用,你吃饭吧,我就有个事想跟杜将军说说。”
  杜将军吃饭速度特别快,几口扒完了碗里的饭,示意卫兵进来将东西收拾走,然后笑问道:“可是有关于西城门的战事?”
  陈云州点头,简单地将朱宜年的身份,还有他们之间的过节说了一遍。
  杜将军听完,激动得一拍膝盖:“大人,天助我也!这个朱宜年是因认定陈状元被您杀了,所以记恨仇视您,但他若是知道陈状元还好好活着,甚至是您救了陈状元,必定会对您非常感激的。不说立马带兵弃暗投明吧,至少也会让咱们三分吧。”
  陈云州可没他这么乐观:“不好说。首先,口说无凭,没看到陈状元之前,别人凭什么相信我们的一面之词?其次,人心易变,朱宜年如今在高昌混得风生水起,若是改投我们,还能有以前的前程吗?不可能,甚至会遭受排挤和攻击。”
  朱宜年投效高昌人,确实是不得已,但他无辜,他的家人无辜,可被他乃至他麾下士兵杀害的平民百姓就不无辜吗?
  只能说,他这一生就是悲剧。
  而这都是嘉衡帝这个昏君造的孽。
  种什么因得什么果,今日朱宜年攻入京城,也算是嘉衡帝的报应了,只是可怜了朱宜年和那些无辜的百姓。
  杜将军无言以对,事实如此,别说其他人了,就他自己,对朱宜年曾投效过高昌人这点也无法完全释怀,更逞论那些唧唧歪歪的文官了。
  “那真是太可惜了,这朱宜年挺有手段的,若能为我们所用就好了。要有他这么个内应,里应外合,帮咱们打开城门,那咱们可以用最小的代价拿下京城。”
  “前阵子要不是陈天恩他们引得禁军开了城门,高昌人也不可能这么容易攻入京城。”
  陈云州也心动,所以他准备试试:“我立即派人回庆川请陈状元来一趟,有用最好,没用也无妨,至于现在,先跟他玩玩。”
  杜将军对陈云州嘴里的这个玩玩很感兴趣,但陈云州却不肯细说,只说明天他就知道了。
  次日,两军继续对垒,这次陈云州提前做了准备,一是将大军驻扎在城外一千米左右,二是让人大军铲雪开路,从旁边开了一条三四丈宽的道路,然后用马车将地面碾实,虽然还是有些坑洼,但至少看起来是一条安全的大路了。
  当然,陈云州不会轻易放这么多人跑了。
  昨天是没准备,今日,他在路后方三四里处,命人设置了一道障碍,并安排了弓箭手和火炮压阵,凡是通过这条路逃出去的百姓,通通要检查一遍,携带兵器、长相是高昌人,肯定不能通过,全部要抓起来严加盘问。
  此外,若是官宦贵族,也要一并拿下,只允许无关紧要的平民百姓离开。
  这样即便其中混杂了一批高昌士兵又如何?没有兵器,人数少,他们出去也翻不起什么风浪。
  城楼上,朱宜年看着陈云州他们的动静,眯了眯眼,低喃:“这个陈云州倒是有几分本事。”
  亲卫看着下方庆川军的动静,问道:“将军,可要提前行动?”
  “不急,城中百姓数量终究有限,一次放太少出去难不住庆川军,太多现在又有些浪费了。”朱宜年轻轻摇头道。
  就在这时,只见城下一庆川士兵举起一封信骑马奔来,然后停留在城门口。
  亲卫立即说道:“将军,您看,庆川军派人送信来了,他们这是想做什么?”
  朱宜年低头往下看了一眼,也猜不透陈云州的心思,但想到曾经右贤王派人去找庆川军商量合作的事,挑眉:“也许这封信不是给我的。”
  但这次他算错了。
  不一会儿,城下的人将信送了上来。
  信封上写着“朱宜年亲启”五个大字,没有尊称,就直呼其名,蔑视之意溢于言表。
  朱宜年倒是没什么反应,他淡定地拆开了信,待看清楚信上的内容后,他登时脸色巨变,牙关磨得咯吱作响,恼恨极了:“陈云州,不亲手宰了你,我朱宜年誓不为人!”
  亲卫吓了一跳,他头一次看到朱宜年如此愤怒。
  就连逮着了仇人嘉衡帝,他的情绪变化都没这么大。
  “将军,您没事吧?”亲卫担忧地问道。
  朱宜年闷不吭声,脑子里不停地闪过许多血腥的念头,每一幅画面都让他愤怒、痛苦,恨不得立即手刃仇人。
  他死死攥着手里的这封信,将信捏得哗啦作响,手背上的青筋更是一根根暴凸。
  亲卫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浓重煞气,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有些不知所措:“将军,这信上写了什么?”
  此话一出,朱宜年浑身的暴戾气息又猛然上升了一个台阶!
  写了什么?
  写着陈云州是如何害死了州弟的。
  陈云州这人好生残暴,他竟捅了州弟二十七刀,然后将半死不活地州弟扔在山野中,让州弟活生生地被那些凶残的野兽啃食而亡。
  想到好友被人残害,尸骨无存,临死时还遭受了莫大的痛苦,而如今仇人还在城下,耀武扬威地望着自己,他就再也克制不住心中的恨意:“出兵,主动出击,陈云州就在下方的大军中,只要拿下他,庆川军不足为惧!”
  亲卫连忙劝道:“将军不可,咱们现在只有五千人,其余的都被调去对付王石原了,这么点人出城跟庆川军硬碰硬,咱们恐怕也讨不了好。”
  朱宜年怒吼道:“那就向统帅申请,调集一批兵力过来,我要攻打庆川军。”
  亲卫看着发狂的朱宜年,没敢再劝。
  右贤王得知此事,亲自召见了朱宜年:“朱将军,陈云州写这封信给你,是故意想激怒你,你可不能上他的当。庆川军我们也迟早会拿下,但当务之急是将禁军赶出城。”
  朱宜年沉默片刻,点头:“是属下太冲动了,以后不会了。”
  右贤王拍了拍他的肩:“你放心,本王答应过你的事一定会办到,暂且忍耐几日。”
  “是,统帅。”朱宜年只简单回了三个字。
  右贤王知道他心里不痛快,说道:“去天牢转转吧。”
  天牢里还有一个嘉衡帝可以供他发泄。
  “多谢统帅。”朱宜年拱手行礼退下。
  出了王府,他再次去了天牢,几日不见,嘉衡帝躺在潮湿扎人的茅草上,左边耳朵不见了,脸上还被老鼠啃出了一团血肉,狼狈又凄惨。
  这是朱宜年喜欢的结果。
  但让朱宜年不满意的是嘉衡帝身体太弱了,现在已经奄奄一息,连睁眼都困难了。
  他瞥了一眼狱卒:“不是让你们一定要每日给他请大夫,别让他死了吗?”
  狱卒苦笑:“回朱将军,请了的,但他的身体本来就不好,撑到现在已经是奇迹了,大夫说恐怕没一两日了。”
  也就是说,不折腾嘉衡帝也要死了。
  朱宜年不甘心,这个造成他家破人亡,害死了他全家的仇人就这么去了。
  他回头,眼睛血红,盯着狱卒:“救活他,能不能救活他?”
  狱卒被他盯得浑身发麻,赶紧摇头:“朱将军,小的将城中好些大夫都请过来看了,没救了。他……据说他身体早就很不好了,宫里的太医都没法。”
  听到这个答案,朱宜年满腔怒火无可发泄,咬牙道:“将他泼醒!”
  狱卒想提醒朱宜年,这一桶冷水泼下去,嘉衡帝很可能熬不过今晚了,但看他那充满戾气的眼神,最后还是闭了嘴,赶紧提了一桶冷水浇到嘉衡帝头上。
  大冬天的这么大桶冷水下去,嘉衡帝打了个寒颤,艰难地撑开了眼皮,看到朱宜年宛如看到了恶魔。他牙关打颤,哆哆嗦嗦地吐出三个字:“杀了我……”
  太可怕了,那种自己神智清醒,看着自己被老鼠啃咬掉耳朵、啃掉脸上的肉的感觉他再也不想再来一次了。
  他如今只求一个痛快。
  可朱宜年偏偏不肯给他一个痛快:“往他身上泼一盆蜂蜜水,蜂蜜调浓一些。”
  听到这话,嘉衡帝恨不得立马晕过去,他哀求地望着朱宜年:“杀我,为你父亲报仇,杀了我……”
  看着他这副痛苦的表情,朱宜年糟糕到极点的心情总算是好了一些:“想死?没那么容易,我要让你承受万蚁噬咬的痛苦,我要让你被地下这些见不得光的老鼠、蚂蚁活生生的咬死,最后身上连块好的皮都没有。”
  亲卫和狱卒都听得浑身发寒,没人敢惹朱宜年。
  狱卒一面派人兑了蜂蜜水,一面赶紧派人去禀告右贤王,毕竟嘉衡帝也算是个重要人质。
  右贤王听后只说了一句话“由他去吧”。
  嘉衡帝左右都是要死的人了,让朱宜年发泄发泄,也算是他死之前唯一的用处了。
  右贤王都不管,更没人能阻止朱宜年了。
  蜂蜜水泼下去的效果是惊人的,不一会儿就不知道从哪儿钻出了许多蚂蚁,一只只往嘉衡帝身上爬,往他的衣服、耳朵、鼻孔甚至是嘴巴里钻。
  嘉衡帝恐惧得双目大睁,哀求地看着朱宜年。
  朱宜年还觉不够:“丢点米饭在他的身上,尤其是脖子、脸、右耳朵,多放一些。”
  他这明显是要招老鼠过来。
  嘉衡帝几近崩溃了,恨不得自己现在就死去。
  头一次,他如此地痛恨自己还活着。
  以前,每次面对死亡他都无比的恐惧,恨不得自己能活千秋万代,可这一次,他只想死,马上死去。
  但天不从人愿,那些细小的、微不足道的蚂蚁在他的身上游走,舔咬,又痒又痛,又恶心,而且不远处还有悉悉索索的声响传来,嘉衡帝知道,那是老鼠来了。
  没想到,当日放过的蝼蚁,今日竟成了他的送葬人!
  迷迷糊糊之间,他恨极了,若是……若是当初斩草除根呢?是不是,就不会有今日的苦难了?
  一个时辰后,嘉衡帝两眼翻白,彻底没了呼吸。
  狱卒看着牢房中那具血淋淋、面目全非的尸体,艰难地咽了咽口水。
  只有朱宜年,面上一片冷然,没有恐惧,也没有大仇得报的喜悦,只有无尽的空虚和苦涩,这昏君死了又如何?能换回他全家人的性命,能换回他至交好友的性命吗?
  不能!
  朱宜年掩下眼底深处深切地恨意,转身大步离去,快出天牢时丢下了一句话:“丢到乱葬岗,让地下爬的那些玩意儿啃了!”
  狱卒连忙说道:“是,朱将军。”
  死了也好,这尊瘟神也不会来了,不然每次自己都胆战心惊的。
  城外,杜将军拿着望远镜,盯着城楼上看了好一会儿,嘟囔道:“人不见了,大人,那信里到底写了什么,他反应这么大?”
  陈云州笑眯眯地说:“也没什么,就是告诉他陈状元是怎么被我一点点害死,最后尸骨无存的!”
  杜将军……
  没见过这么往自个儿身上泼脏水的。
  “大人,这样会不会激怒他?”
  陈云州笑道:“要的就是激怒他,人只有发狂了,怒火攻心了,才会冲动,而冲动之下就容易犯错误。咱们总不能真的天天在这城西陪他玩大眼瞪小眼的游戏吧?咱们人数不多,攻城太难了,还是让出来比较好。可惜了,宣州驻军统领不是他,不然要引出来真是轻而易举。”
  杜将军再度无言,只能说陈大人真是不按牌理出牌。
  等到下午,朱宜年才再度在城楼上出现,但现在这个时间,他们不可能攻城,朱宜年不可能跑出来跟他大战一场。
  陈云州利索地说:“鸣金收兵。”
  这天白费了,不过回去之后,陈云州可没闲着,他绞尽脑汁,想了又想,终于回忆起曾经陈状元跟朱宜年的书信,然后根据记忆大致将这内容复述了一遍。
  当初陈云州苦摹陈状元的字迹,这会儿派上了用场。
  他将朱宜年曾写给陈状元的两封信复写了出来,简单修改了一下,塞进信里,让人送去给朱宜年。
  朱宜年一眼就辨认出来,这是他曾经写给陈状元的两封信,不,准确地说,内容是他写的,但这两封信应该是陈云州弄出来的,信纸和墨迹都很新。
  这个陈云州,真够恶心的,专门往他的心窝子戳。
  他实在忍不了:“来人,传令下去,明日四更,大军随我出城,埋伏在城外,打庆川军一个措手不及。”
  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他已经大致摸索出了庆川军的行动轨迹。
  庆川军每天上午天亮后就会开拔到西城门,两军对阵,有时候会放几炮,有时候会派小股兵力到城楼下试探,但实际上从来没动真格的。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庆川军就是在打酱油,出工不出力,等着捡便宜。
  陈云州耗得起,禁军和楚弢拖不起。
  王石原在城内的空间不断被高昌人侵占,已经快退出东城门了,大燕大片土地都沦陷了,没有后勤补给,他带着现在的几万人南下,也很难从庆川军手中抢到什么地盘,还不如留在京城,京城有大量的粮食,财富。
  而楚弢担心嘉衡帝撑不下去,不得不硬着头皮尽力攻城。
  这两方耗下去,损失惨重,最后只会便宜了陈云州。而且庆川军只有两三万人在西城门,其他的将士呢?说不定就等着给王石原或是楚弢致命一击。
  朱宜年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陈云州这个仇敌继续坐大。
  腊月十八,大清早的,杜将军就急急忙忙跑进了陈云州的营帐中。
  “大人,末将有要事禀告。”
  陈云州还在穿衣服,见他这么急,只得说:“杜将军,何事?”
  杜将军兴奋地低声说:“陈大人,那朱宜年果然忍不住了,斥候发现他大清早地带兵出了城,埋伏在两里外的林子中。”
  从大营到西城门,要过一条六七米宽的小河,小河上有一座石拱桥,两侧是树林,过桥的时候确实是个相当不错的伏击地点。
  不过这会儿寒冬腊月的,树叶早就掉光了,陈云州挑眉道:“林子光秃秃的,不好埋伏吧?”
  杜将军轻轻摇头:“大人,这高昌人真的绝了,太他娘的能吃苦了。昨晚不是下了一阵雪吗?他们提前埋伏在了地上,让雪把他们淹没了。”
  现在这些人身上披了一层白茫茫的雪,跟雪地融为了一体,只要不动,基本上很难发现他们。
  陈云州也不得不佩服这些高昌人,毕竟大半夜在冰天雪地里一趴就是几个时辰,这种毅力非常人能及。
  “杜将军,你说咱们今天要是不去,这些人会不会冻死在雪地里?”陈云州开玩笑地说道。
  杜将军认真思考了一会儿:“应该不会吧,他们穿的都是比较耐寒的毛皮,而且高昌人比咱们抗冻多了。”
  陈云州大笑,穿上铠甲:“那咱们就去会会他。”
  庆川军像往常一样,按时出城,不一会儿就到了河边,正要渡桥之时,两侧树林中的雪地上动了,但就在这时,箭从四面八方射来,那些刚爬起来准备突袭的高昌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不少人口吐鲜血,砰地一声倒在了地上。
  刹那间,四周的地上就躺了一地的尸体。
  但杜将军还不放心,担心雪地里还有埋伏,下令:“继续射,再扫一遍!”
  直到雪地上到处都插上了箭头,他才下令停下来。
  弓箭手们现身,大军开始打扫战场,一是回收还能用的箭支,二是高昌人的武器和皮毛。
  游牧民族以放牧为生,不缺皮毛,但中原地区畜牧业不发达,这东西比较紧缺,而且皮草是抵御寒冬的利器,保暖性能极为优良。
  陈云州看着大军在雪地上翻找,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他侧头问道:“杜将军,你有没有觉得很奇怪,这埋伏的人是不是少了点?”
  经他一提醒,杜将军立即扫了四周一圈,看着大军翻出来的尸体,很快意识到问题出在哪里了:“大人,这里顶多几百上千具尸体。咱们可是有两三万人,朱宜年不会自大到以为派这么点人伏击就能重创我们吧?不,这很可能是诱饵,快,不用管这些尸体了,大家集合,注意防备……”
  但太迟了,一队铁骑从背后袭来,羽箭如风,刷刷刷地往射来,最后面的庆川军顿时倒了一地。
  冰天雪地的平原,没有掩体的劣势在这一刻凸显无疑。
  杜将军连忙上前护着陈云州,焦急地下令:“盾牌上前挡住对方,弓箭手反击,开炮,不要节约弹药,照准敌人打……”
  最初的混乱过后,庆川军立即行动了起来,有盾牌的士兵立即支起盾牌挡在前方,盾牌不够的,士兵们躲到火炮、马车、攻城车后面,开始反击。
  轰隆……
  爆炸声响起,利箭四飞。
  眼看庆川军从混乱中恢复过来,讨不了好了,朱宜年立即下令:“撤!”
  骑兵快速后退,跟来时那样迅速,转眼间就消失在了路边。
  庆川军这边没有骑兵,根本追不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敌人逃跑。
  杜将军脸色极为难看,单膝跪地:“大人,都是末将大意轻敌的错,请大人责罚。”
  陈云州看着东倒西歪的尸体,闷声道:“起来,我也有错,太过疏忽大意。先记一笔,此地不可久留,收拾收拾退回大营,将牺牲的庆川军将士带走。”
  这一战初步接触,庆川军就吃了大亏,死了三千多人,还有两千多人受伤。
  而朱宜年派来的诱饵不过六百人。
  回到大营,陈云州将自己单独关在营帐中反思了很久。这一路太顺了,不止是他,庆川军上下也有些轻敌冒进,才会导致今日的失误。
  他将今天的结果,自己的感受全部写了下来,放在床头,这样每天睡觉前翻一翻,方能铭记在心,以后不至于犯同样的错误。
  “大人,虞姑娘来看您了。”外面柯九冲虞书慧使了使眼色。
  虞书慧苦笑,也不知道是哪里给了柯九错觉,觉得自己可以劝劝陈云州。
  只是如今她的脚快好了,也不能一直赖在军营中,兴许这辈子她都见不了陈云州几次了,见一次少一次,所以她才会厚着脸皮过来。
  陈云州将本子塞到了枕头上,低头拉了拉自己起了褶皱的衣服,走到外间道:“进来吧。”
  虞书慧掀起帘子进来。
  陈云州指了指椅子:“坐吧,脚好些了吗?”
  虞书慧行了一礼:“好多了,过两天应该就完全康复了。”
  说到这里,她抬头偷偷看了陈云州一眼,他的面色如常,嘴角还挂着笑,只是这笑怎么看怎么苦涩。
  虞书慧犹豫了一下还是道:“陈大人,胜败乃兵家常事。您在这个年纪创下如此基业,已是天纵奇才了,小女子以前最是佩服我皇兄,但皇兄较之大人也少了几分锐气和狠劲儿。”
  陈云州一听就知道虞书慧应该是没怎么安慰过人。
  他看了一眼虞书慧小心翼翼的样子,吐出一口气道:“虞姑娘,还是在庆川时的你更好。”
  此话一出,虞书慧脸色大变,头垂了下来,两只手不停地绞着手帕:“陈大人,今日多有冒昧,小女子……”
  “对不起!”陈云州飞快地说道,他知道自己心情不好,刚才没注意虞书慧的情绪说错了话,如果可能,谁不想做天之娇女,谁愿意沦落成泥呢,虞书慧变成现在这样子不过是世事弄人。
  虞书慧浑身一僵,扯了扯嘴角:“陈大人救了小女子,何错之有。更何况,你说的是实话,小女子也无比怀念在庆川的那段时光。”
  恣意、明媚,她还是皇兄捧在手心的小公主,无忧无虑,而不是皇帝厌弃丢在深宫后院自生自灭的落魄公主,不,说是公主,连宫人都不如。
  陈云州面色放缓了一些,和气地说:“虞姑娘,刚才是在下一时失言。你我旧友一场,姑娘在我这就跟在自己家一样,不必如此谦卑,也不必小心翼翼的,我不习惯。至于过去那些不愉快的事,都忘了吧,以后你就是虞书慧,只是虞书慧,不是什么公主,也跟姓赵的没关系。”
  虞书慧双眼泛红,她努力将眼泪逼了回去,低声说:“谢谢!”
  “陈大人待小……我有救命之恩,我有什么能为大人做的吗?”
  陈云州本想说不,但转念一想,重塑一个人信心的办法就是让她觉得被需要,让她觉得自己是个有用的人。
  想到这里,陈云州开口道:“我确实有两件事想请姑娘帮忙,第一件是京中的官员姑娘知道多少?能否将其姓名,来历,平时的做事风格写下来,供我参考。第二件是今日我们遇到了埋伏,有两千多人受了伤,但军中只有三名军医和几个学徒,忙不过来,虞姑娘若是方便,可以去帮忙搭把手。”
  果然,虞书慧听到这话,立即抬起了头,原本晦暗的眸子都亮了许多:“好的,小……我这就去军医那儿,忙完了之后,晚上再写我知道的京中官员的情况。”
  陈云州含笑点头:“好,有劳了,官员的事不必急,有空慢慢写即可。”
  虞书慧起身行了一礼,然后就退出了营帐。
  柯九看着她雀跃的背影,以为陈云州的心情已经阴转晴了,立即笑呵呵地进了营帐:“大人,您还用饭……”
  话说到一半,柯九就知道自己想岔了。
  陈云州的心情根本没变好,那刚才是怎么回事?
  难不成虞书慧劝着劝着反倒把自己给劝好了?
  陈云州摆手:“不用,你派人将这封信给朱宜年送过去。”
  柯九糊涂了,自家大人这心情到底是好还是没好呢?
  “行了,你家大人我又不是没栽过跟头,这时候栽跟头未必是坏事。”陈云州起身,“我去找杜将军商量事情了。”
  朱宜年回城没多久就又收到了陈云州的信。
  这次只有一句话:你想知道陈状元和他的家人尸体都去了哪儿吗?
  伏击成功的喜悦荡然无存,朱宜年握住信,厉声咆哮:“陈云州,我要活剐了你……”
  更令朱宜年郁闷的是,第二天,城楼下空荡荡的,庆川军没出现。
  等到中午也不见大军踪影,朱宜年下令:“让斥候去靠近点探查探查庆川军的动静。”
  下午,斥候带回来了一个坏消息:“朱将军,庆川军可能准备撤退,他们现在在收拾东西。小的们观察发现,他们的人少了许多,很可能是昨日遇袭,死了不少人,而且他们伤员好像很多,营地中一直在熬药,军医们忙不过来。”
  朱宜年仔细想了想,昨天混乱中杀了多少人具体没法弄清楚,但几千人应该是有的。
  城外庆川军总共也就两万人左右,死几千,若是再受伤几千,那可能就只剩一万来人还有战斗力。这点人还要留一部分驻守营地,肯定没有办法来攻城了。
  但陈云州想走,哪有那么容易。若真是让他回了南方大本营,自己这仇恐怕就报不了了。
  朱宜年发了狠,当即去见右贤王,跟他说明了情况,然后恳请右贤王多拨一部分兵力给他,追击庆川军,最好能活捉陈云州。
  这确实是个对付庆川军的好机会,右贤王同意了,但还是提醒朱宜年:“朱将军,本王知道,你恨极了陈云州,但要当心,听闻庆川军诡计多端,不少人在他们手里吃了亏。”
  “多谢统帅提醒。”朱宜年拱手道。
  只要给他兵马,右贤王说什么就是什么。
  次日清晨,天蒙蒙亮,高昌人的铁骑就逼近了庆川军大营。
  因为自己这边带了三万人,朱宜年准备强攻,直接在最短的时间内攻破大营,拿下陈云州。
  但铁骑还没踏入庆川军大营,就见火光一闪,随即爆炸声响了起来,气浪翻涌,还未碰面,先有一批高昌军倒下了。
  朱宜年面色大变,庆川军早有准备。
  但既已来了,他不可能就这么轻易退了,只要能拿下陈云州,再大的牺牲都是值得的。
  只是他错估了形势了,炮火声掩盖了弓箭发射的声音,箭支密集如雨,从大营甚至是两侧射来,仿佛前天早上那一幕重演,只是彼此调换了角色。
  亲卫意识到不妙:“将军,我们恐怕中了对方的计!”
  光埋伏的人,还有开炮的人,还有庆川军大营里的人加起来就明显不止一万。
  朱宜年如何不知道,但这是他离陈云州最近的时候,他挥舞着长向扑来的庆川军:“杀,冲进去……”
  朱宜年带着人撕开一条口子,试图冲进军营实现斩首行动,杜将军带人迎了上去,将高昌军堵在大营门口。
  这就导致高昌大军没法进入军营,在后面挤成一团,成为炮火重点打击的目标。
  连续几波炮火打下,后面的高昌人死了一大片。
  亲卫护在朱宜年身边,额头上不停地冒汗:“将军,庆川军早有准备,咱们中计了,他们的炮火攻击太猛了,咱们撤吧……将军,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刺啦……
  说话间,杜将军的枪头刺入了朱宜年的胳膊,鲜血如注,喷洒出来。
  亲卫急得不行,一边上前挡住杜将军的又一枪,拼命劝说道:“将军,退,兄弟们实在顶不住了!”
  朱宜年恨恨地瞪了大营一眼,下令道:“撤!”
  高昌军立即后退,庆川大军乘胜追击。
  但因为对方基本上都是骑兵,还是让他们给跑了。
  早晨这一仗,他们歼灭了一万多高昌军,不但获得了大量的毛皮、铠甲,还有一万来匹良马,可谓是收获满满。
  杜将军将统计的结果放到陈云州面前,高兴不已:“大人,这一万匹良马可极大地扩充咱们的骑兵。”
  陈云州也很满意:“将马和毛皮铠甲派人送去给林将军。听说你将朱宜年打伤了?”
  杜将军低声说:“他没受伤回去恐怕不好交代。”
  陈云州看了他一眼:“你当我以前那些信都白写的?不过也好,这样逼真一点。而且朱宜年也还未完全相信我们,等陈状元来找机会让他们俩见一面再进行下一步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