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清荣站在一座黑瓦白墙的小院外硬是不肯动。
  童敬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钱大人,进去啊,站这干什么?当门神啊。”
  钱清荣眼珠子左右转动,发现童敬、林钦怀一左一右矗立在他身边,郑深慢吞吞地跟在他身后,几人将他围在中间,他想跑路都跑不了。
  快到山脚下时,他寻了个借口,说是突然想起衙门里还有事想开溜,可这些人却不肯放他走了,还把他提溜到了这小院中。
  这些人干什么?是准备就在这里动手吗?这地方偏僻得很,连个鬼影子都看不到,确实是个毁尸灭迹的好地方,只怕骨头都烂掉了也不会有人发现。
  钱清荣心里陡然升起一股莫名的悲凉,他这辈子还没来得及做出一番事业,也没有为母亲讨回公道,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了这破地方,他不甘心。
  可敌众我寡,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一个人怎么对抗得了身后这么多人,今日怕是要栽在这里了。
  深吸一口气,钱清荣看了一眼惴惴不安跟在自己身后的阿元,苦笑了一下对林钦怀和童敬说:“两位大人,我这奴仆他什么都不知道,求你们放他离开吧,我保证他不会回京城的。”
  童敬实在受不了钱清荣的磨唧,直接一脚踢了过去:“男子汉大丈夫,婆婆妈妈成什么样子。”
  钱清荣一个趔趄扑在大门上,将没有关严的木门给撞开了。
  他慌慌张张地站了起来,只见院子西边半敞的厅堂中坐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
  年轻人低垂着头在专注地泡茶,只露出白皙饱满的额头。看样子应该是个读书人,就是不知道怎么和背后这两个凶神恶煞的家伙混在了一起。
  炉子上的水已经烧开了,咕咕咕个不停,冒出一阵阵白烟。
  年轻人用帕子包着炉子的把手,端起水壶倒入茶壶之中,轻轻一荡,晃了晃,将茶杯洗了一遍,然后用左手拎着袖口,右手拿着茶匙添加茶叶,再加入少量热水,动作行云流水,流畅极了,自有一股风流。
  碧绿的茶叶在清水中慢慢舒展开来,宛如翩翩起舞的舞娘在尽情地绽放自己婀娜的身姿,一股幽幽的茶香弥漫在鼻间。
  可钱清荣却没心情欣赏眼前这美好的一幕。
  童敬见钱清荣进了门站着又不动了,而且脸上还一副悲凉愤懑的表情,很是无语。
  他也懒得跟钱清荣废话了,直接将钱清荣推了过去。
  听到声音,陈云州放下茶壶,抬起头冲钱清荣笑了笑,将刚沏好的茶推了过去,笑道:“尝尝,不是什么名贵的好茶,就是附近百姓今年在山上摘的春茶,胜在新鲜。”
  钱清荣看着绿油油的茶水,脑子里冒出一个揣测:这茶水里该不会下了毒吧?
  见他不动,陈云州笑了笑:“钱大人可是不喜欢喝茶,那换西瓜汁如何?听说你好像喜欢喝这个。”
  连他的喜好都打听清楚了。钱清荣心里悲凉,这是不打算放过他,非要逼着他喝是吧。
  钱清荣觉得自己今天是逃不了了,索性端起茶杯,仰头一口喝完。
  喝完一杯,等了几息,毫无反应,钱清荣觉得这毒药可能见效比较慢,不是见血封喉的那种。可他等不及了,这种惴惴不安的感觉太难受了,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道,反正都要死,那就给他个痛快吧。
  钱清荣将空茶杯重重按在陈云州面前:“再来一杯。”
  颇有种壮士奔赴战场,一去不复返的气势。
  陈云州将另一杯推到他面前:“新倒的比较烫,喝这杯温的吧。”
  钱清荣二话不说,端起茶杯一口喝完,然后将空茶杯推到陈云州面前,又拿起另一杯先前倒好的。
  只见他一杯接一杯,喝茶如牛饮,一会儿就把陈云州给童敬他们几人准备的茶水全给喝光了。
  陈云州不解地看向林钦怀几人,这人怎么回事,感觉不大正常的样子。
  林钦怀轻轻摇头表示不知道。
  好吧,那可能是天气太热,从外面进来口渴了。
  陈云州一一将空茶杯给添满。
  钱清荣开启第二轮,继续喝。
  一壶茶几乎全进了他的肚子里,撑得他肚子胀得慌,有些难受。
  他蹭地站了起来:“茅房在哪里?”
  陈云州冲旁边呆愣的柯九使了个眼色。
  柯九连忙说:“钱大人,请跟小的来。”
  等人走后,陈云州疑惑地看着林钦怀:“他平时也这样的吗?”
  林钦怀也是满头雾水:“没有啊,前几次跟他打交道都蛮正常的,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想不通,陈云州索性也不想了,让一旁的衙役重新拿了一副茶具出来,给林钦怀他们泡茶喝。
  另一边,钱清荣进了茅房,解决了三急之后犹不肯出来,偷偷掀起帘子的一角瞅了瞅,看柯九还站在外面守着,他简直欲哭无泪。
  好奇心害死猫,早知道就别这么好奇的,管他们在搞什么名堂,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眼看柯九没有走的意思,钱清荣知道自己跑不掉了,他也不想死在臭烘烘的茅房里,索性掀起帘子垂头丧气地往厅堂走去。
  他想明白了,哪怕是死他也要做个明白鬼,弄清楚他们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只是等钱清荣走到厅堂,看见林钦怀几人,包括陈状元都坐了下来一边喝茶一边谈笑风生,连茶壶、茶罐都没换时,他愣住了,没毒的吗?
  所以他们不是打算毒死他,那到底打算怎么弄死他?给个准话行不行?
  钱清荣快崩溃了,从在下山途中想清楚一切开始,他就一直提心吊胆的,一个多时辰了,这心都还悬着。
  这么下去,他们还没弄死他,他都得先要被吓死了。
  钱清荣气哄哄地走过去,直接一屁股坐下,然后眼睛一闭,一副认命的样子:“你们要动手就赶紧动吧,给个痛快!”
  厅堂内一片寂静。
  陈云州看看郑深,又瞅瞅童敬、林钦怀,好笑道:“你们都跟他说了什么?”
  这会儿其他几人也明白过来钱清荣自打来了这小院为何会如此反常了,敢情是以为大家要在这里毁尸灭迹,把他弄死在这。
  童敬忍不住哈哈大笑,宽厚大掌拍在钱清荣的肩膀,差点没把钱清荣给拍到地上。
  “跟他开个玩笑,他以为咱们要弄死他呢!”
  钱清荣扶着椅子坐稳,憋屈得很,你们那是开玩笑吗?别以为他不知道,这些人是真动过弄死他的念头。
  不过听到这话,他心里松了口气,看样子今天是不用死了。
  陈状元看他这副憋屈的样子,开口解释道:“钱大人,你不用担心,童叔他们没……那个意思。”
  钱清荣翻了个白眼,你自己要不要听听,自己说这话时有多心虚。
  陈状元见自己善意的谎言没起到效果,摸了摸鼻子,讪讪地闭上了嘴。
  陈云州看这群人都不靠谱的样子,只得出来道:“钱大人,是我让他们带你过来的。自我介绍一下,我就是你一直想见的庆川知府陈云州。”
  啊!
  钱清荣震惊的眼神在陈云州和陈状元身上打转,感觉脑子都有些不够用。
  陈云州又补充:“三年半前,陈状元到庆川,路上出了些意外,晕倒在路边被我救了。醒来后,他不想做官了,正好我没做过官,想尝尝当官的滋味,于是我们俩就交换了身份。”
  陈状元点头确认,脸上很平静,没有半点不甘或是愤怒。
  钱清荣张了张嘴:“你们……你们把这个秘密告诉我,就,就不怕我上报朝廷吗?”
  陈云州笑眯眯地看着他:“你会吗?”
  钱清荣不说话,他又不是傻子,这会儿要是说会,只怕这辈子都走不出这座小院了。
  陈云州看他的表情便知道他在想什么,放下茶杯道:“钱大人不是想去庆川逛逛吗?我陪你。”
  他能说不吗?
  钱清荣这会儿一点都不想去什么庆川了,他只想回兴远,不,他想回京城,跑得远远的。
  但他知道,现在由不得他了。
  陈云州也没征询他的意见,站起身,说道:“咱们还是按原计划吧,我与钱大人、郑叔回庆川,林叔,你回兴远,童叔你送陈状元回去,时候不早了,启程吧。”
  钱清荣只得苦逼地跟在陈云州身后出了门。
  大门口停着几辆马车,陈云州回头看着钱清荣笑道:“听说钱大人想与我共乘,钱大人请吧。”
  钱清荣想收回自己先前说过的话。他想跟那个腼腆、老实的陈状元同乘一车,而不是这个看起来就要阴险狡诈得多的陈知府啊。
  阿元同情地看着他家公子。想他家公子多么肆意的人啊,遇到这个假陈大人后,就跟老鼠见了猫一样,哎,这可真是应验了一物降一物那句老话。
  二人上车,钱清荣还是有些拘束。
  陈云州笑了:“钱大人可放宽心,我若是想要你的命就不会让你见我,只有死人才能保住秘密。”
  钱清荣看马车驶入了大路,马路上偶尔能看到一些行商旅客,安心不少,说道:“你就不怕我当街戳穿你的秘密?”
  陈云州耸了耸肩:“你觉得他们会信你还是信我?”
  好嚣张,太有恃无恐了。
  等快到庆川城的时候,钱清荣就明白陈云州的底气来自哪里了。
  距城池还有六七里,外面劳作的农民很多都认出了柯九,纷纷跟柯九打招呼:“九爷,大人在车上吧?小的地里这瓜熟了,摘两个带回去给大人尝尝吧,很甜的。”
  柯九连忙拒绝。
  没走多久,一队马车过来,又停下来跟柯九打招呼并让行:“柯九,听说大人去避暑了,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
  一路上一直有人在跟柯九打招呼,送东西,热情极了。
  钱清荣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种场面。
  他真切地认识到,陈云州在庆川有多受欢迎,多得民心。
  进了城,这种情况更夸张,打招呼的人多得柯九都回不过来,只能微笑着点头示意。
  钱清荣都麻了,不可思议地看着陈云州。
  陈云州老神在在,淡定地喝着茶。
  许久,马车停了下来,钱清荣掀开帘子,本以为是到了知府衙门,谁料映入眼帘的竟是一座好几丈高的巨大石碑。石碑前供奉着新鲜的水果,还有人跪在前面磕头上香。
  他下了马车好奇地看了看,没找到寺庙佛像之类的。
  等他走近一些,抬起手背挡住刺目的阳光,这才看清石碑顶端的一行大字:英雄纪念碑。
  在碑底,写着一行小字:纪念庆川保卫战中所有阵亡的将士、百姓。
  石碑中间是密密麻麻的名字,一个接一个。
  几个小孩子玩闹着跑过,年纪大一些的女孩食指竖在唇边:“嘘,我娘说这里不能打闹,咱们去别处玩吧。”
  其他几个小孩点头,拉着手赶紧跑了。
  那跪在石碑前上香的妇人站了起来,擦了擦眼泪,拎着空空的篮子佝偻着背,慢吞吞地走了,阳光将她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
  “当时葛家军打来,我们庆川只有两千守军,但却被都监殷逊带走了六百人,好点的兵器也全部被他带走了。我们只能连夜征兵,收集铁器锻造兵器,没有兵器就用石头、砖块做武器。”
  “实不相瞒,一开始我有打算过投降的。兵力悬殊太大了,朝廷迟迟没有支援,仅凭我们这点人,还都是没上过战场的新兵蛋子,怎么打得过葛家军的五万人?”
  “如果葛家军能善待百姓,那我投降又何妨?说句大逆不道的,现在这世道,对老百姓而言,龙椅上坐的是谁有差别吗?照样是要缴大量的田赋,辛辛苦苦一年也吃不饱饭,朝廷都不管我们了,我们实在没必要这么拼命,只要能安生的活着,庆川属于谁又有什么关系。”
  陈云州幽幽地叹了口气。
  钱清荣知道陈云州说的都是真的。
  他回头看着陈云州:“那后来你们为何改变了主意?”
  陈云州指着石碑上的第一个名字“无名氏”:“是他,桥州一名被强制征召入伍的士兵。那天……没人要求他,但他用他的性命通知我们,葛家军是豺狼虎豹,入了城会烧杀抢掠,有钱的逃不掉,有好看点女人的家庭也逃不掉,我们只能反抗到底才有一条活路。”
  “他死了,桥州知府吴大人本打算去年底就辞官回家乡颐养天年的,也死了。还有无数的桥州百姓、庆川百姓,乃至于兴远百姓、官员都死在了葛家军的手里,我们只能抵抗。”
  “这座纪念碑后面埋葬着一万一千二百名庆川壮士的骨灰,他们是真正的英雄。”
  钱清荣心里也不由肃然起敬。
  楚家军这样的正规军因为种种问题,跟乱军打仗都是有输有赢,一年多了还没剿灭掉叛军。庆川这样什么都没有,一穷二白,只靠全城百姓齐心协力守住城池,可想而知有多艰难。
  陈云州冲着纪念碑的方向拱手行了一礼,然后转身说:“衙门距这不远了,钱大人是随我回衙门休息还是在街上逛逛?我们庆川城弄了好几种夏饮,很好喝,可惜没有冰块,不然味道更好。”
  钱清荣狐疑地看着陈云州,这人放心?不怕他偷偷跑路了。
  “看我作甚?莫非钱大人没带银钱?借你可以,不过先说好,要还的哦。”陈云州侧头瞥了他一眼。
  钱清荣气结,他是出门不带钱,会借钱不还的那种人吗?
  “不借,我……自己逛逛,你回去吧。”
  陈云州也不勉强:“行,衙门还有很多事我得回去忙了,钱大人自己逛,有事找巡街的衙役。”
  说完就真的不管钱清荣径自回去了。
  起初钱清荣怀疑陈云州派人在后面跟着他,小心翼翼的,但转了一圈后他发现身后没人。
  “这个陈云州,还真有些意思,竟然真的任咱们在街上逛,也不怕我跑了。”
  阿元一听这话就激动了,忙不迭地说:“公子,那咱们雇一辆马车走吧。”
  钱清荣拍他脑袋:“傻啊,庆川、兴远都是他们地盘,咱们能跑多远?别动这些歪心思了,那边有个卖夏饮的摊子,走,咱们去尝尝。”
  我的公子啊,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惦记着吃的。
  “阿元,过来付钱。”那边钱清荣已经挑好了两竹筒杨梅汁,招呼他付钱。
  阿元只得认命地跟了过去。
  另一边柯九也在问陈云州:“大人,真的不派个人盯着钱大人他们吗?”
  “不用,要走要留,都随他,这种事勉强不得。”陈云州想得很开。
  柯九发愁:“可他万一跑回了京城怎么办?”
  陈云州背着手一边往衙门走去,一边说道:“放心吧,钱大人是个聪明人,不会跑的。我要是他,即便心里有上奏举报的心思,这会儿也不会表露出来,怎么也要回到兴远再做打算。”
  毕竟还在别人的地盘上,又不是真的不要命了。
  柯九挠头叹气:“那这事还是没解决啊。”
  陈云州笑笑没多说,这种事哪是一朝一夕就能解决的。他之所以把钱清荣“请”到庆川,就是想看看能不能感化他,让他真心实意向着他们。
  不然凭什么几句话就指望对方能够改变立场。
  回到衙门,郑深见他身后没人,也诧异地扬了扬眉问道:“钱大人呢,没随您回衙门?”
  “他说想在街上逛逛,由着他去吧。”陈云州朝里走去,“郑先生,咱们去找陶大人商议商议。”
  陶建华看到他们本来还以为事情顺利解决了,谁知却听说他们直接将钱清荣给带回来了。
  “不是,那他知道大人的身份了,这,这事闹得……”
  陈云州笑着说:“陶大人放宽心,这事我仔细考虑过了。若是将他杀了,朝廷那边很可能会起疑,还会派人来,下一个来兴远的,恐怕就不是钱清荣这样立场并不是很坚定的了。”
  “现在先看他怎么做,他若是帮咱们隐瞒自是最好。若不能,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现在朝廷自顾不暇,即便知道我是假的又如何?难不成朝廷还能派兵来攻打咱们?顶多就是找借口让我去京城罢了,我不去就是。”
  郑深赞许地点头:“是这个理,如今这形势,大人万万不可回京。”
  陈云州笑着道:“赌一把吧,若钱清荣肯帮咱们,什么铁矿、煤矿咱们都能搞到手,甚至今年的田赋都能想办法在不触怒朝廷的情况下赖掉。”
  没错,今年陈云州照样不打算缴纳田赋。
  现在庆川养了好几万大军,兴远、仪州两地人口暴跌,新迁移进来的人口不少免除了田赋,他要再老老实实按朝廷的要求缴纳田赋,庆川军吃什么?
  陶建华见他们都想好了,只能叹道:“行吧,希望这位钱大人能站在咱们这边。”
  陈云州点点头,略过这个话题,问起他走这几天庆川的情况,三人就公事讨论了起来。
  钱清荣是真能玩,直到傍晚,他才慢悠悠地回了知府衙门。
  陈云州当时在跟夏喜民商量布料增产的事,就让柯九去安排了钱清荣的住处。
  到了晚上,陈云州也只简单地为钱清荣办了个接风宴,就他、陶建华、郑深。
  四人也没聊陈云州的身份这样敏感的话题,而是聊起了庆川的风土人情,历史名人等。
  一顿饭宾主尽欢,次日,陈云州继续在衙门处理堆积出来的卷宗,钱清荣又自己跑出去玩了。
  接下来几天都是这样,除了吃晚饭的时候,几个人能碰碰头,平时都见不到人影。
  钱清荣一直在等陈云州沉不住气,找他谈话,但等来等去,最后先按捺不住的是他。
  六天后,钱清荣找到陈云州,故意说道:“我这出来好一阵子了,府衙的事务繁多,我也该回去了。”
  “这么巧?我打算明天去一趟河水县,本是打算邀请钱大人一块儿的,看来恐怕没机会了。”陈云州遗憾地表示。
  钱清荣想骂人。
  明天出去,今天都还没邀请他。
  这人分明是故意的,要不是自己找来,这个“明天”还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去了。
  陈云州看着钱清荣那不爽的表情,笑了笑给他台阶下:“要不钱大人再多呆几天,咱们去洪河边上钓鱼,回头让厨子做点全鱼宴尝尝。听说洪河里面有好几百斤重的鱼,也不知咱们这次去能不能一饱眼福了。”
  钱清荣很想拒绝,但想到陈云州这令人捉摸不透的性子,还是算了吧,他要真说不去,这人只怕就直接点头了。
  他哼了一声:“既然陈大人盛情相邀,那我就勉为其难再多呆几天吧。”
  陈云州笑了笑,没有戳穿他。
  第二天,两人带了几个随从,轻车从简。
  出了城没多久,钱清荣就发现了异常,他掀起帘子往外看了一会儿说:“陈大人,这路好平,新修过的吧。”
  “我家大人自己掏腰包修的。”柯九在一旁自豪地说,“不止这,庆川府辖下七个县到庆川的路,庆川到桥州的路都修好了,非常平整,下雨天也不会踩下去就一脚的泥,这可都是我家大人的功劳。”
  钱清荣看着前方仿佛没有尽头的平整马路,有些酸了:“陈大人可真是偏心,到桥州的路都修得好好的了,却不管去兴远的路。”
  陈云州哭笑不得:“机缘巧合,本也是打算修的,但去年不是打仗吗?要是今年冬天还很太平,钱大人,咱们组织百姓将庆川到兴远的路修好如何?”
  要拉拢人也得给好处。
  而且修通了两地的路,对过往商旅,对他们庆川都有好处。
  钱清荣惊讶地看着陈云州:“真的,我可没钱哦,先说好。”
  别想他自掏腰包修路。
  陈云州哈哈大笑道:“无妨,这笔钱我来出,不过人你出。回头我让郑先生将以前修路的卷宗整理出来,钱大人带回去看看,可以提前做准备了,等秋天咱们就动工。”
  “好,那就多谢陈大人了。”钱清荣高兴地说。
  因为这事,他的态度转变了一些,开始跟陈云州聊起了这一路上的见闻。
  次日上午,他们进入了河水县的地界。
  钱清荣观察了一周发现河水县的水稻长得比前一天看到的要好很多,根深茎粗,叶子翠绿,谷穗饱满。
  一路往前走都是这样。
  很快钱清荣就发现了原因,这些田里的水有三四寸深,淹没了一截水稻的根茎。
  水稻对水的需求量大,水分充足才能长得好。
  但若说是一两块田这样可能是离水源近或是农夫勤快,又或是今年河水县的雨水特别充足。
  可河水县与庆川府只相差一百多里,如果河水县这几天下了大雨,庆川城应该是能发现的。
  但自从钱清荣来了庆川,并没有下雨。而且脚下的路面很干燥,旁边的野草都被晒得卷起了叶子,这就奇怪了。
  他直接将自己的疑惑问了出来。
  陈云州笑了笑说:“钱大人不必急,明日就知道了。”
  当天晚上,他们去河水县歇息一晚,第二天在文玉龙的陪同下,一块儿去了洪河边。
  一到地方,钱清荣就明白为何河水县的水稻长势这么好了,原来是引了洪河水灌溉。
  一百多名只着短打,露出黝黑结实膀子的村民正在河边忙活,每个引水点都安排了人轮流看守,以免出现故障、淤泥堵塞等等情况。
  文玉龙跟他解释:“钱大人,咱们县修了一个几乎可以连通全县的水利工程,从洪河引水灌。这是前年陈大人过来,帮忙设计的,当时陈大人几乎把咱们河水县都给走遍了,鞋子都坏了两三双。”
  钱清荣算是明白陈云州在庆川的威望为何会这么高了。
  又修路又修水利工程,养兵还不让百姓额外掏钱,阵亡将士百姓的抚恤比朝廷都给得到位,也难怪百姓会真心拥护他,信任他。
  平心而论,陈云州做这官比陈状元更合适,他们俩当初若是没交换,这会儿庆川应该已经落入了葛家军的手中,哪还会是这副欣欣向荣的景象。
  深吸一口气,钱清荣走上堤坝,站在陈云州旁边问道:“陈大人在看什么?”
  陈云州轻抬下巴:“对面。”
  钱清荣看过去,洪河对面属于桥州了。那边大片大片的田地荒芜了,长满了野草,放眼望去绿油油的一大片,都看不到一户人烟。
  只是一河之隔,但却是天差地别。
  陈云州叹道:“住在河边的百姓都搬迁到了庆川,对面的土地就荒废了下来,其实挨着河,地下水渗透,是极好田,但有地百姓也不敢种。”
  “庆川现在确实比桥州好太多,甚至比我一路经过的许多州府都要好很多。像冲州这些还没被战乱祸害过的地方,百姓也是愁眉不展,惴惴不安的,不像庆川的百姓,自信从容,是陈大人给了他们莫大的安全感。”钱清荣由衷地说道。
  陈云州淡笑道:“我只是尽本分罢了。不说这个了,钱大人,你觉得河水县这个水利工程怎么样?”
  钱清荣赞道:“很好,如今只要不出现特别大的天灾,河水县百姓应该都不用担心饿肚子了。”
  陈云州侧头看他:“那如果是将这搬到兴远呢?上次去兴远,我看过舆图,兴远东边的农山县境内也有一个湖泊,等到冬日将湖泊的淤泥清一清,禁止百姓围湖造田,然后修建通往各村落的沟渠,引湖水灌溉全县的农田,明年农山县就可成为第二个河水县。”
  这个最简单,照搬河水县的模式即可。
  钱清荣很不解:“陈大人,兴远州出了成绩最后还是算我头上。你这样不遗余力地帮我,会不会太吃亏了?”
  陈云州摆手:“这叫什么吃亏呢?我不过是出个主意,最后决定做不做,能不能做好的还是钱大人,以后兴远百姓感念的也还是钱大人。”
  饵已经下了,就看钱清荣上不上套。
  兴远刚经历过战乱,葛家军还在隔壁,这时候来兴远是有些冒险的。
  钱清荣一个官宦子弟,进士出身,年纪轻轻地跑到这地方来,会不想做出一番成绩吗?
  只要他有上进心,他就得承陈云州这份情。
  承了这么多人情,他还好意思出卖陈云州吗?
  而且他要是出卖了陈云州,只怕庆川、兴远的百姓恨死他了,他也别想在兴远干出一番成绩了。
  就在钱清荣思索的时候,文玉龙还热情地说:“钱大人,你们也要建水利工程吗?下官可派一些得力的工匠过去帮忙,你们管他们一天两顿饭,再给个来回的路费就成。”
  饭都喂到嘴边来了,钱清荣傻了才会拒绝。
  他拱手道:“陈大人大义,文大人大义。二位大人都是仗义之辈,结识两位大人,实乃钱某的荣幸,那钱某就多谢两位大人了。”
  “好说好说,今天看守放水口的百姓抓了几条大鱼,送了一条给咱们,走走走,去吃鱼,洪河的鱼鲜美无比。”文玉龙笑呵呵地招呼他们俩。
  陈云州和钱清荣在河水县只呆了三天就回去了。
  回到庆川,钱清荣没再进城,半道就跟陈云州道别了,理由是他出来半个月了,衙门里不知堆积了多少事务,得回去了。
  看着他就这么走了,郑深有些不放心:“能行吗?”
  陈云州倒是看得开:“该做的我们都已经做了,顺其自然吧,其余的交给林叔,林叔知道怎么办。”
  他已经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又给了好处,多管齐下,若这样钱清荣都还不肯跟他们交心,那也没办法了,只能放弃。
  郑深叹气:“我观这个钱大人是个比较清正的人,希望他别想不开。”
  不然林钦怀动手,就不像他家大人这么温和了。
  好在最后的结果没让他们失望。
  八天后,陈云州收到了林钦怀的信,说钱清荣写了一封奏折上报朝廷,写完后特意请林钦怀去看看,让他给提点意见,说是自己刚到兴远,很多情况不了解,可能有疏忽。
  其实就是找个借口给林钦怀看奏折,让林钦怀放宽心。
  钱清荣在奏折中洋洋洒洒用了一千多字写庆川兴远两地的百姓为了抵抗葛家军花了多少代价,死了多少人,如今两地的百姓锐减,而葛家军虽然暂时放弃了庆川、兴远,往定州挺进,但保不准哪天又会掉过头来攻打两地。
  因此他恳请官府为庆川、兴远提供一批武器,以抗击葛家军,以免两地失守。
  看完后,陈云州就笑了。
  这钱清荣是个聪明人啊,他没明着提要开铁矿,而是要武器。上次他就说过,已经有官员提出允许庆川开矿锻造兵器,这次想必还会有不愿意掏钱、不愿意麻烦的官员会再度提出这个建议的。
  到时候,朝廷上下恐怕都会以为是他们自己恩准的庆川开矿,根本不会想到自己落入了小年轻的算计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