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室里的水声停了。
  耶尔正坐在沙发上出神,听到声音后,叫了一声兢兢业业打扫卫生的015,“把他抱出来。”
  被打断双腿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情,没有015的帮助,雌虫没有办法自己去洗漱和上厕所,也许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都会被困在沙发上。
  他下意识皱眉,但也明白在雪地里冻了那么久,肢体还没坏死截肢就已经很好了,眼下除了慢慢治疗,没有更好的办法。
  “咔。”
  浴室门开的声音。
  只有半米高的小机器管家抱着比它大几倍的雌虫出来,两条长长的机械臂缠绕过肩背和大腿,是一个非常标准的公主抱。
  雌虫显然很不习惯被这么抱,近乎无措地僵硬着身体。
  像是小矮人抱白雪公主。
  耶尔轻笑一声,注意到雌虫愈发明显的窘迫,才低咳一下掩饰笑意。
  “放在这吧。”他拍了拍地上新铺的被子,站起来让出足够的空间。
  雌虫平躺在干净的被子上,不再流血也不再受伤,看起来情况确实好多了。
  他闭着眼,像是在等待什么,不再激烈地挣扎和抗拒,像是决定要做一块风化的青石。
  但他显然并不是。
  雌虫的呼吸有些急促,紧闭的眼皮微微颤动,看起来有些不安。
  棉花糖一样柔软蓬勃的线条轻微起伏,灯光为那浅蜜色镀上一层柔滑的膜,像是糖葫芦外面那层糖衣,但一定比那耐咬耐嚼。
  耶尔感觉齿根有些发痒,不由得磨了磨牙,做完后他才猛地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
  他看了一眼时间,果然,已经晚上八点过半。
  他自认不是流氓,刚才却破天荒对雌虫的身体产生了奇妙的幻想,鉴于一连关联着两样食物,他觉得自己一定是饿昏了头。
  雌虫一副拒绝交流的样子,他也不想没话找话,确保雌虫被安顿好就已经达到目的。
  新的衣服是下午买的,要明天才能到货。
  耶尔把从衣柜底层挖出来的棉被抖开,把雌虫从头到尾严严实实地盖住,“好好休息,多睡觉有助于伤口愈合。”
  被子下的一大团突起动了动,然后被猛地掀开,西泽半撑起身体,下颌绷紧,神情警惕而困惑。
  他抬眼看向耶尔的方向,那深邃的眸光已经蒙上了一层阴翳,此刻却仍然显得严厉锋锐,似能洞穿一切虚伪和欺骗。
  “你想要什么?”
  他慢慢地道,喉咙的伤让发声变得艰难。
  从刚才开始耶尔就沉浸在对晚饭的设想中,闻言脱口而出,“想吃番茄炒鸡蛋。”
  “……”
  雌虫的困惑无声且巨大,耶尔终于回神,有些尴尬地咳嗽一声。
  偏偏已经被015捕捉到,小机器管家积极响应,“好的,我这就去做!”
  被这么一打岔,雌虫似乎没那么紧绷了,他沉默片刻,又问道,“你是谁?”
  什么身份,谁派来的,目的又是什么?
  是为贵族服务,还是从属军部一派,抑或是……短短数个呼吸,他已经把可能的选项细数了一遍,但又深觉无力,就算知道了又怎么样呢?
  连续几个问题砸过来,耶尔怔愣一瞬,继而斟酌道,“事实上……我只是个路过的。”
  他给雌虫讲了被贴在门上的小广告,还有雌奴交易所的直播,最后是路过那条小巷的始末,然后是医院,最后是家里。
  他说得漫无目的没有重点,只是在单纯地回忆,说着说着就想起黑塞的一句话,觉得过于贴切和奇妙——
  [因为所有歧途都把我引向你身边。]
  “反正,事实就是这样,我只是个过路者。”
  耶尔解释道,回想了下自己的动机,“也许只是因为一时冲动,才把你捡回家。”
  他觉得西泽不会相信,毕竟他看起来就像头狼一样警惕和审慎。
  但出乎意料的是,雌虫没再追问,搭在被子上的手指收紧又放松。
  那股郁结在眉间的尖锐渐渐消散,再度变成忍耐痛楚的默然。
  ——仿佛他没想刨根寻底地追求真实答案,只是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方便接受骤变而一片未知的处境,然后就能闭着眼埋头继续活下去。
  “……很感谢阁下那时候出手相助,医药费届时我会加倍偿还您,有什么要求都会尽我之力满足。”
  西泽哑声道,神情是军雌一贯的正然严肃,眉眼隐含着一丝窘迫,“真的非常感谢您。”
  “没关系,你先好好养伤,等好起来再说。”
  耶尔笑了一下,随口宽慰道。
  他并不惊讶西泽的反应,这就是他在直播中难掩屈辱神情的原因,如果不是还保留着这些特性,他也许不会过得那么惨。
  一阵沉默。
  “……”
  耶尔能察觉到西泽身上隐藏的不安和犹疑。
  也许雌虫本不想这么快停止诘问,但或许是因为他对眼前处境一无所知,而谎言随口就能编就。
  又或许这间房子里并没有恶意或尖锐的,能让他竖起尖刺的东西,警惕和反抗漫无边际,被裹进安静平和的空气中。
  不管怎么说,这是一个良好的开端。
  需要时间。
  耶尔再次告诫自己。
  然后他决定去厨房看看情况,免得015又突然没电导致锅底烧穿。
  *
  九点整,耶尔吃上了姗姗来迟的晚餐。
  中途015的烹饪板块可能又间歇性抽风,导致番茄炒鸡蛋做了一大盆。
  事实上番茄是番茄,蛋却不知道是什么星兽的蛋,和鸵鸟蛋一样巨大,炒熟后色泽鲜嫩,闻起来非常香。
  耶尔时常感谢这里生长稻米小麦,并没有被口感黏糊的营养液淘汰掉,不然他的水土不服症状还会加深很多。
  香味飘散出来的时候,他清楚地听到咕一声响,转头去看时发现西泽也正看向这边,紧抿着唇沉默不语。
  雌虫应该很久没吃饭了,在医院里有打过营养针,但从医院到现在足足两天时间,他粒米未进。
  耶尔把一半的番茄炒蛋分出来,和饭搅拌在一起,成为一碗稍显粘稠但汁水浓郁的拌饭,然后交到015手上。
  “麻烦去喂喂他。”
  视力受损和断了腿一样麻烦,首先就体现在吃饭时会把筷子插鼻孔里,需要帮忙喂食或专门训练。
  照顾雌虫就像修补一台年久失修的机器,插上电勉强开机只是第一步,后续的一系列修理和维护才是真的麻烦。
  耶尔叹了口气,端着碗坐到一块没被血污染的沙发上。
  “……”
  热腾腾的食物顺着食管吞咽而下,安抚着十几天甚至更久空荡荡的胃部,那一瞬间的满足感几乎爆炸。
  他几乎快忘了有多久没吃过正常的食物。
  西泽神情压抑又渴望,喉结滚动,身体情不自禁前倾,几乎要凑到015身前去。
  015被迫不断加快速度,机械臂上几乎又要滋火花。
  “慢点。”耶尔无奈用筷子夹住那忙乱的勺子,“小心呛到。”
  雌虫便抿唇看向他,明明眸光黯淡没有焦点,却透露出些许控诉意味来。
  仿佛耶尔是喂火腿肠到一半就残忍收回的恶劣家伙,乐于看小狗急得呜呜叫,站起来扒拉他的裤腿。
  但雌虫不是小狗,被截胡了食物只能沉默垂眸,勉强压下吞口水的欲望。
  “充电去吧。”
  西泽听到那道清冽的声音说,随后面前的小机器管家轱辘轱辘滑走,而他仍然饥肠辘辘,几乎难以抑制地失望起来。
  但下一秒,带着温度的勺子从旁边伸出,碰了碰他的下唇——
  “吃吧,嚼一下再吞,不然肚子会不舒服。”
  “……谢谢。”
  耶尔又挖了一勺饭,看着面前裹在蓬松被子里的雌虫。
  那柔软微卷的白发垂下,脸上的轮廓在安静时软化了几分,咽下食物后会抬眼看过来,鲜活又生动。
  这时候他才有一丝实感,这个雌虫真的被他捡回家了,而不是一场带着遗憾的幻梦。
  这个孤岛一样的房子,第一次有了除015之外的生物的声音,正呼吸着,体温暖热,把房子的另一半塞得满满当当。
  感觉还不错。
  耶尔眉眼弯弯,微勾的唇角流露出一丝愉悦。
  ……
  沙发没办法睡了,只好在地板上打地铺,还好中央空调一刻不停地输送着暖气,应该不会着凉。
  耶尔把双份的安眠药放进了煮牛奶的小锅里,药片随着咕噜咕噜的奶泡一起融化,他想了想,又加了勺糖进去。
  客厅只留了一盏昏黄的小灯,西泽全身都裹在被子里,却没有睡着,在耶尔靠近的时候睁开了眼。
  玻璃杯被轻轻磕在茶几上,牛奶的香甜随着热气氤氲出来,周身无孔不入的寒意似乎也被驱散,填塞进浓稠绵密的奶泡里。
  耶尔隔着被子拍了拍雌虫。
  “精神图景坍塌会导致剧烈头痛,睡前再给你做一次精神力疏导……”
  精神力疏导。
  他话音还未落,手心下的身体却瞬间僵硬,西泽猛地抬头看向耶尔的方向——
  “雄虫……”
  他喃喃道,难以置信般又重复了一遍,“你是……雄虫?”
  “是啊,你……”不知道吗?
  耶尔有些疑惑,而后才反应过来自己从未声明过性别,但这有什么好刻意强调的?
  但当他看向雌虫,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这似乎并不是可以忽略的事。
  那些被压抑和深藏的愤怒和惊惧,在雌虫裂开的漠然面具下流窜而出,藤蔓般缠绕上浅金色的眼珠。
  他看起来就像被狠狠捅了一刀,脸上血色褪尽。
  耶尔认出了那个眼神和神情,曾经在广告上出现过,在直播时布满他的面容——
  那是一个看着施暴者的眼神。
  他无端感到刺痛,突然想起那个雌奴颈环“仅能识别雄虫的身份”。
  想起在昏迷时被他打上专属标记,从此成为他的所有物的西泽。
  想到休伊斯最开始时抱歉而轻慢的笑,浮于表面的歉意是对他,讥讽和不在意是对着病床上重伤的雌虫。
  果然,西泽突然脸色剧变,伸手摸向颈间的黑色环带。
  他很快得到答案,下颌紧绷,忍无可忍般咬紧牙关,“……我已经成为你的雌奴了?”
  “对不起,那是个意外。”耶尔低声道,“我当时……”
  他神情近乎无措,预感场面即将失控。
  面前仿佛是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他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承受住奔流的灼热岩浆。
  “意外?”
  西泽讥讽地笑了一声,脸上神情严厉,像是严苛的军官对待一个犯了大错的新兵,几乎怒火中烧,“你知不知道……”
  他吞回了后半截。
  沉默粗喘半晌后,又将那些外露的情绪全部收回了躯壳中,像是自顾自焚烧又无声息地成为一地灰烬。
  他以为自己残缺不堪,早已一无所有。
  但事实是,他还剩下最后一点价值,而这也许就是雄虫把他捡回来的原因。
  喉咙里像哽着肿块,让上面的束缚环紧绷到难以忍受,西泽感到窒息的刺痛。
  那碗香甜的饭变成了毒药,在紧缩的胃里翻腾,他几欲作呕。
  但是他毕竟还活着,可他……还想继续活着。
  他倏地笑起来,却像是在哭。
  “阁下,您要操我吗?”
  一晚上平静的、带着希望的幻梦,这么快就如泡沫般碎掉了。
  作者有话说:
  哦豁。
  将军好带感啊,像是争夺王位时被撕咬得浑身是血的雪豹一样,向着小心靠近想要帮他疗伤的部落小孩龇牙,发出威胁的低吼,又因为濒死而不得不低下头颅屈服,等后面就会乖乖躺下露出肚皮,可以随便埋脸搓揉了……嘿嘿(发出bt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