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江杳杳推着一架小木车自偏门而出。
酸梅汤做了整整两大锅,用井水镇凉了倒入桶中。
另还做了银耳雪梨羹。银耳炖足火候,软软糯糯,入口即化,加上梨块的酸甜,最是清热润燥。
小木车是江杳杳前几日去木匠处定的,仿的是现代夜市常见的小推车的样式,但结构更加简单。
出门时,江杳杳包了几块花糕给看门的柴翁。她去摆摊须得日日从这门处过,少不得有麻烦他的时候。
柴翁年纪大了,头发有些花白,精神却很好,人也和善,对着江杳杳连连道谢。
江杳杳哼着歌,推着车往庆延街走去。
面摊刘婶一见到她,赶忙招呼她过去。
“这边位置好,再不来怕是要被别人占去啦!”
江杳杳赶忙道了谢,先给热心肠的刘婶盛了碗银耳羹尝尝。
“哎,江娘子这银耳羹又滑又润的,等下帮我留一碗哈,晚些带回去给我家囡囡吃。”
正是朝食时分,各吃食摊子皆热火朝天。
胡饼烤得金黄酥脆,撒满了炒香的芝麻,足有小孩脸那么大。
蒸屉上馒头雪白圆润,散发着轻盈麦香,而边上的包子则鼓着大大的肚子,内里的酱肉馅已浸润出来,外皮油汪汪的。
简简单单的阳春面,葱香四溢,酱味浓郁,更别提再加上一块卤牛肉,或者煎蛋,那滋味……
江杳杳嘶溜了下嘴巴。一早便起来忙碌,到现在还没吃过东西呢,可不是腹中空空,嘴也跟着馋了起来。
捏着铜板正想去买点吃食填填肚子,客人就上门了。
“阿姊,我要这个酸梅饮子!”脆生生的童音,只见一个女娃扎着麻花辫,抱着个瓶子,跟小木车差不多高,正踮着脚尖努力往上够。
江杳杳被她逗笑了,探身接过瓶子:“你家大人呢?”
“阿娘说我已经大了,让我自己来买呢!”小女娃自豪地摸出怀里的五个铜板。
送走了小客人,江杳杳抱着三文钱一张的大胡饼,啃得满嘴芝麻香。
日头慢慢爬升,阳光渐渐烈了起来,摊前的顾客也多了起来。
两坛酸梅汤已快见底,银耳雪梨羹也卖得很好。算算今日的利润,已达到了百文。
只是,昨日那位付了定金的绯袍郎君,却迟迟没有出现。
眼看着巳时已过大半,行人渐渐稀少,周围的摊贩也开始陆续收摊回家。隔壁刘婶已熄了炉子,掏了钱来取一早让留着的银耳雪梨羹。
“日头毒,小娘子也早些回去吧,这时辰多半不会有啥生意了。”
跟刘婶道了别,江杳杳支了把小板凳,给自己倒了碗酸梅汤,找了个树荫地坐下。
边饮酸梅汤,江杳杳边腹诽着这不靠谱的服绯郎君。要是他一直不出现,难不成要一直等他下去?
只是拿人手短,这郎君已付了钱,江杳杳仰天叹气,决定再等上一等。
等她在小板凳上晕晕欲睡之时,终于看到那身绯袍出现在了视野里。
“郎君怎么这会儿才来。”江杳杳泪眼朦胧打了个哈欠起身,未察觉自己的语音里带上了埋怨的意味。
“事务缠身,”绯袍郎君今日仍穿着那身官服,似是刚散值,“真是抱歉了。”
“啊,哪里哪里。”江杳杳回过神来,起身去拿提早装好的酸梅汤,“这是郎君的饮子。还有今日新做的银耳雪梨羹,送给郎君尝尝鲜。”
绯袍郎君接过,又伸手去掏钱递过来:“聊表歉意,劳小娘子久等了。”
既然是好意怎好意思不领,江杳杳笑嘻嘻地接过来。
“不知郎君府上何在?您事忙,下回我直接给您送到府上也成的。”想来这位郎君也是会给跑腿费的吧?
大主顾听罢轻轻笑了一下。
“近在眼前。”江杳杳他的视线顺着看过去,只见街对面一座占地颇大的府邸,大门口高高挂着“裴府”二字。
“所以,这裴侍郎十七岁时便已进士及第?”
“可不是嘛,听说殿试时陛下对其青睐有加,此后便一路高升,三年外任期满归京后,直接做上了刑部侍郎呢。”
偏院小厨房里,江杳杳正在灶台前炖着鱼汤,而贺家二娘子贺婉正坐在桌前,一边吃着蜜饯,一边同江杳杳聊着天。
鱼是贺婉带过来的新鲜鲫鱼,已经由府里厨房处理干净,划了花刀。江杳杳将小块猪油在锅中化开,放入姜片,手提鱼尾顺着锅沿放入,煎至两面金黄后捞出。
另起炖锅倒入开水,放煎好的鱼,加入黄酒、姜片、葱段,大火烧开后,转小火慢炖。
待到汤汁炖成奶白色,加入切好块的豆腐,放入盐调味,再炖上一刻钟,便可出锅,再根据口味加入葱花或芫荽调味。
这个朝代虽已有胡椒自西域传来,但都是作为贡品进贡给皇家的,寻常不得见,不然若能加入一些胡椒粉,滋味更香浓。
鱼还得炖上些时间,江杳杳净了手到桌前坐下。
贺婉把食盒往她面前推了推:“东市新开了家蜜饯铺子,排队的人可多了,好不容易才买到的,快尝尝。”
盒里是各色精致的蜜饯,桃干、杏脯、青梅、蜜枣,塞得满满当当。
江杳杳也不推辞,拈了块桃干尝了,又甜又脆,桃子的香气保留得很好,又有一股淡淡的乌龙茶香,果然十分好吃。
“阿婉买的东西就没有不好吃的。”江杳杳顺手给贺婉嘴里也塞了一块,“这长安城里呀,就没有比你更会找零嘴的小娘子了。”
“你又取笑我,看我不打你!”
两人笑闹了番,又喝了几盏花茶,江杳杳估摸着时间,起身去厨房拿鱼汤。
正在此时,忽听得院中“砰”的一声,接着传来一声闷哼。
江杳杳和贺婉对视一眼,俱是一惊,赶忙跑出门查看。
只见院墙下有个人缩成一团,抱着右腿,正在那龇牙咧嘴,看样子是从墙上跌下来的,摔得不轻。身上穿得倒是上好的锦缎,看这样子也不像个毛贼。
还没来得及反应,又有人从院外翻墙而来,这回这位倒是风姿卓卓,落地又稳又轻,要不是此情此景着实怪异,看上去倒真是一位翩翩公子。
地上之人此刻哼哼唧唧着爬起来,露出了鼻青脸肿的一张脸,在月光照耀下,倒是有几分像猪头。
这下贺婉看清了:“梁朗?!”
说起这梁朗,可是长安城中有名的纨绔,听着这名字就得摇头叹息,其父梁屹可是御史台中出了名的刚正,可他呢,却整日吊儿郎当,吃喝嫖赌无一不通。
也是因梁屹夫妻早年膝下无所出,直到中年才喜得一子,老来得子的梁夫人对于宝贝儿子着实骄纵,而梁屹又一心忙于朝堂无暇顾及,致使这梁朗养成这幅德行。
贺婉明白过来。
今日她带着婢女去东市买蜜饯,不巧正碰上这梁朗,见贺婉美貌,便出言轻薄。
贺婉当即痛骂一顿,结果这厮反而更兴奋,穷追不休死缠烂打了一路,直到贺府门口才作罢。
没想到这色令智昏的蠢材,竟然还敢半夜翻墙私闯。
只是这私闯的另一位——
贺婉不确定地开口,眼中充满疑惑:“裴,裴侍郎?”
这就是传说中的,说曹操,曹操就到吗?
江杳杳看着这位刑部侍郎。白日的官服已经换下,此时他穿着一身月白色直襟长袍,眉如远山,一双桃花眼在他身上不显风流,反而增添几分诗意。
裴敬之行了一揖,告知事情原委:“我偶然路过,恰见此贼人行迹鬼祟,怕其图谋不轨,担心府上安危,情急之下未请擅入,还望贵府莫要怪罪。”
月白风清,刑部侍郎立于院中的大桂花树下,正气凛然。
而摔得四脚朝天的梁朗,此时酒也醒了大半,后悔不叠。
晚间在东市云海酒肆跟着一群狐朋狗友喝酒猜拳,席间说起白日之事,这些不学无术的纨绔们瞎起哄,皆道“小娘子只是害羞”、“梁兄这般英神俊朗,岂有小娘子会不喜欢”云云。
还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出馊主意:“梁兄不妨夜探贺府,定能与贺二娘子成就一段佳话。”
喝得稀里糊涂的梁朗,平时也风流放肆惯了,竟一瞬间觉得很有道理。
他还特意沿着贺府巡了一圈,发现这偏院的院墙要把其他处矮上那么一截,正是翻墙的好破绽。
结果——就变成了现在这副德行,偏偏,还撞上刑部侍郎裴敬之。
裴敬之毫不留情地拎起梁朗,找了根绳子将他绑了,扔在树下。
这一扔又碰着了摔折的大腿,梁朗“唉哟唉哟”地叫唤起来。
江杳杳看着这猪头的狼狈模样,不由得笑出声来。
裴敬之这便注意到了她,眼中露出惊疑之色:“小娘子怎会在此处?”
“贺侍郎乃我表舅,我暂借住在贺府。”
小娘子容色并不明艳,却给人山水灵动之感,一双眼眸清澈如秋水,在黑夜中分外明亮。
裴敬之收回眼神,点点头,不客气地拎过梁朗,向院外走去:“既如此,我便先告辞。”
又问:“不知府门何在?”第一次来贺府后院,不认路。
“且慢!”
“何事?”裴敬之停下脚步,看向急忙出声制止的江杳杳。
“裴侍郎可是要光明正大地从府门走出去?”
裴敬之没开口,可他的眼神分明就是在示意,不然呢?
江杳杳冲到他身前,拦住他:“裴侍郎可曾想过,若您这般绑着他大摇大摆地出了贺府门,明日,城中会如何传闻?”
本朝虽然民风开放,不拘束女子于内宅,小娘子们亦可策马出游看尽长安花。
但是若是此等“淫贼夜半采花”的传闻,被添油加醋、变本加厉地传上几圈,于贺婉的名声清白,实在是不妙。
何况贺婉已与左仆射之子定亲,若这事传扬出去,婚事说不定会凭生波折。
江杳杳觑着裴敬之的神色,试探着说道:“您看,今夜月光皎皎,我和贺二小姐只是在院中吃果赏月,除了被只野猫吓了跳,其余什么都没有看到。”
“您呢,也不过就是在街上遇见了个醉醺醺的酒鬼,冲撞了您给绑了起来,至于我们两位小娘子,您当然是不可能见过的,您说是吧?”
裴敬之不置可否,神情莫测。
江杳杳心里不免有些忐忑。这裴侍郎看着年纪轻轻,站在那里却自有威严庄重的气势,不愧是四品高官。
这样的达官显贵,能接受她的“安排”吗?
片刻的沉默后,裴敬之忽然翘了下嘴角,一手抓起梁朗,脚在树上用力一蹬,蹭蹭蹭便跃过院墙。
这“桂树头上过,片叶不沾身”的轻功,着实让江杳杳佩服。
看着两人的身影在墙头消失不见,江杳杳终于长舒一口气:“谢天谢地!”
却听得院外传来清朗的声音:
“江娘子,天地要谢,不谢一谢裴某吗?”
不是,裴侍郎,你怎么还没走?!
“今日之事多谢裴侍郎。”江杳杳一向从善如流。
“江娘子若真想道谢的话。”外面的声音顿了顿,“下次便请我吃顿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