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柱点起一根烟，视线穿过烟雾看向刘槃，叹息了一声，说道：
“我看得出来，你好像对县的江城家的江小桃……”
刘槃脸涨得通红，低着头攥紧了衣角，盯着落在地上的烟灰不说话，就好像那火星子有什秘密一样。棕色小褂贴在他的后背上，已经是水渍渍的一片。
“刘槃，你要知道，江小桃是江城给他儿子江昊找的童养媳，而且江城他们家还和那伙新来的普罗莱佬们有些不干净的生意。”刘柱的声音压得很低，可是硬得像块石头。
“别放屁了。”刘槃忽然抬起头来，对峙般盯着父亲的眼睛，他的眼神好像烧着火。
“我不是在和你开玩笑。如果让江城那家伙知道了，这不只是看笑话的问题，会惹祸的。你要知道，这家伙刚从牢出来。”刘柱攒紧了拐杖，对着刘槃的胸口，气冲冲地说道。
“人家只是把江小桃当女儿养，童养媳的说法都是在放狗屁。”刘槃嚷嚷着，声音把不远处的宿鸟都惊醒了，咻咻得从树冠飞了出来。
刘柱眯缝着眼睛，掐灭了手中的烟头，额头的皱纹挤成了稻渠，严肃地说道：“你懂什，小崽子。”
旁边已经熄灯的屋舍也传来了咳嗽声。刘槃恶狠狠得瞪了父亲一眼，转身埋头向家走去。刘柱一言不发得跟在后边，叹息著又点上了一根烟。
在快进家门的时候，刘柱又提醒道：“记得我的话，注意点，不然我就把你腿给打折了，把拐杖给你用。”
刘槃哼哼了一声，看都不看父亲一眼。刘槃咬牙切齿地在心说：“爸，随你怎说，你就算把我腿打折，我也要去找小桃玩。”
收拾好心情后，刘槃提着大鲤鱼径直走进了亮着灯的厨房，笑着喊道：“妈妈，瞧，我今天钓的鲤鱼。”
安娜正在厨房温牛奶。见到这样大的鲤鱼，安娜惊讶得合不拢嘴，一面双手接过大鲤鱼，一面轻笑着说道：“这大一条鱼，我还没见过呢。”
刘槃得意地挺起了鼻梁，唱着小调帮安娜倒好了牛奶。
瞧着儿子的蹦跶劲儿，刘柱哼哼了一声，说：“早点睡吧，明天得去找趟村长，快到徭役的时候了。”
“那这鱼怎办？”
“你先拿个盆子养著，明天拿去卖了吧，钱你自己留着。”
刘槃一面给木盆倒上水，一面盘算著：“明天到县城把鱼卖了吧，顺道让小桃也看看这鱼。”
洗漱完后，刘槃走进了卧室，脱了马褂，坐在床沿上脱下了裤子。把衣服仔细地挂好后，他才迟缓地注意到了今晚的月色。
地上是一片金色的朦胧月光，窗棂在上面画了一个棋盘。窗前的木桌上，搁在红布上的碧绿的平安锁闪著黯淡的光。
刘柱走到窗户前，拿起被他遗忘已久的平安锁，玉锁依旧温润晶莹，可不知道什时候开始，他就嫌麻烦没再戴过了。
刘柱推开了窗户，如河流般的月光倾泻流淌而入，清凉的夜风吹起他蓬松的棕发。一种甜丝丝，清爽爽的感觉涌上了他的心头。窗外的平野上盈著朦胧的月光，刘槃一面赏著夜色，一面把玩起著玉锁，短暂地忘却了父亲说的话。
等到鸡鸣头更时分，刘槃就怀着欣喜的心情迫不及待地提着鲤鱼出了家门。
在村口的河流边他遇到了刘虎。刘虎已经长成了一个汉子了，他既高大又健壮，两只圆圆的眼睛张扬著蛮横的神情。
刘虎一直想去当兵，可父亲在他九岁的时候得痨病死了，家只剩下老母亲和他们兄妹。老母死活不愿意让他去当兵，每次他提起这件事，老母便会抄起面杖追着他打，斥骂道：“除非我死了，不然你就绝了当丘八的心！只要我活着一天，你就得给我好好读书！”，于是刘虎就一面在家耕读，一面照顾老母。
刘槃走近的时候，刘虎正面朝太阳打拳呢，这是他每天早上的习惯。刘虎将架子扎得稳得像座山，身体舒展、吐纳时仿佛和河流有着某种律动，挥出的拳头都带起了清晨的白雾。
刘虎行云流水地打完了一套拳，收势完看向了刘槃。
“这大一条鱼，有二十斤吧？谁钓的？”
“二十四斤。我昨晚上刚钓的，正准备去卖掉。”
“去县卖？”
“是的。”
“卖给小贩还是大户人家？”刘虎笑地问道。
“看情况和价钱吧，不过江城家爱吃鱼，我们可以先去问问。”
“我陪你一起去吧。”
“行。”
刘虎收了拳势，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乐得跟到了刘槃的身后。
“这大一条鱼是不是该请客？”
“没问题。”
太阳戴上白云帽的时候，两人到了县。白楼、红墙、灰路和绿油油的沿街树都沐浴在阳光下。早市的炊烟飘飘缕缕，车水马龙的叫卖声热热闹闹。
一个妇人一面做着早餐，一面吆喝着：“油条，一铜币两根。白粥一铜币一碗。”
一个穿着黑薄衫，头发胡子都花白的老人正蹲坐在街边，一边端著一碗米粥慢吞吞地喝着，一边饶有兴致地打量著来来往往的行人。
“那好像是何家的老祖宗”，刘虎朝那边瞟了一眼，“他可是在第二次国家战争上过前线的英雄。”
刘槃耸了耸肩，说：“你吃了早饭吗？”
“出门就吃了。”
“那咱们直接去江家吧。”
“好吧。”
江家就在街尾的小巷，那棵大樟树下的白墙黑瓦院子就是江家。一丛牵牛花从樟树爬到了白墙上，就像画在墙上的蝴蝶。
“嘿，瞧人家过的这日子”，刘虎走在江家的台阶上，啧啧说道：“这江家可真是豪气，都用上十三级青石阶了，我家还只是他们的零头呢。”
“我家门前都没有台阶呢。”
“你是乔国佬，不一样。”
刘虎叩响了铜门把，喃喃说道：“我什时候才能过上这种好日子……”
“谁呀？”门后传来了清脆的喊声。
听到这声喊声，刘槃忽然间意识到：“见鬼，我怎会想着到小桃家来卖鱼呢，这下小桃会怎看我，我哪能这样？”
没等他说话，刘虎已经喊道：“你们家要不要买鱼？一条二十多斤的大鲤鱼。”
随着一阵啪哒啪哒的响声，两只光脚踩着绣花拖鞋，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少女站到了他们的面前。
江小桃睡意朦胧地揉着小眼睛，努著粉红色的桃形嘴唇，用听不见的声音嘟囔个不停。
阳光穿过衬裙的波浪花边，在光洁的地砖上留下了摇曳的光斑。刘槃清楚地看到，她的小腿肚子是那样白，那样滑腻，只有两个圆圆的脚后跟上的皮肤是乳黄色的。
江小桃看向来人，见到刘槃盯着自己的腿看，脸一红，紧张得蜷缩起了粉红色脚指甲。
刘虎推了推刘槃。
刘槃讪讪得抬起了头，微笑着说：“江小桃，你还记得我吗，之前一起在私塾读过书呢，好久不见啊。”
“刘槃和刘虎”，江小桃点了点头，说道：“老爷喜欢吃鱼，你们进来吧。”
江小桃将两人领进了庭院，穿过长满了密密匝匝的葡萄藤的长廊向屋走去。
刘虎打量著四周。庭院十分广阔，草坪上的花丛和灌木剪得整整齐齐，还有几只黄鹂在角落的水池嬉戏。
“好久没见过这大的鱼了”，江小桃仔细打量著刘槃手的鲤鱼，说道：“你们谁钓的啊？真厉害。”
刘槃哼了哼鼻子，得意地说：“我钓的。这鱼当时劲可大了，差点把鱼竿都给拉断了，要不是我力气大，估计就被它钓进河了。”
江小桃噗嗤笑了起来，说：“是是。”
就在这时，主人江城从容不迫地踏着哒哒响的精致的牛皮靴子，中气十足地昂首从屋走了出来。他灰发下的黑眼睛就像一对狼眼，此时正直勾勾地审视着刘槃与刘虎。
江城扭头对江小桃问道：“他们是来干嘛的？”
“老爷，他们是来卖鱼的”，江小桃欠身站到江城的身旁，温声答道。
刘虎适时地补充道：“二十四斤，大鲤鱼。昨晚上刚从河钓上来，正新鲜着哩。”
江城打量了眼刘槃手中的鲤鱼：“一个银币怎样”，这是个不错的价格。
刘槃有些窘迫，怯生生地回答：“行。”
江城点了点头，对着江小桃说：“你领着他们去厨房吧，把鱼交给那个新来的小厨子。”
江城说完就径直向前走去，刘虎主动退到一边，在快要撞上刘槃时，刘虎见刘他反应迟缓，又急忙把他拉到了身边。
江城旁若无人地走出了长廊，只给他们留下一阵哒哒的皮鞋敲地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