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阁趣文网 > 其他小说 > 果无浪得 > 第4章战伤
  ccu病房面有一个电子月份牌,鲜红的红色液晶字体非常醒目,挂在大门口的位置,好在我病床的角度正对着它,所以即便没有手表,我也能看见时间。现在是晚上21:40分。
  
  
  这个时间ccu面已经很安静了,我还以为这大的开间之内,晚上睡觉的时候是不是一定鼾声此起彼伏,但是很快我发现自己多虑了。这病人大多身体虚弱,吸进去的气怕是要少于吐出来的,所以并没有太多声响。心脏病也也并不会引发周身的疼痛,因此也没有呻吟之声,很是宁静。眼镜护士分完了明早要分发的药品,也适时的关闭了一些顶灯,ccu的灯光稍微暗淡了一些,监控设备似乎也进入了静音模式,除了偶尔微量注射泵因为药水推光,发出告警之外,再无其他想动。ccu似乎在用这种方式在祝贺这房间中的每一个人,又成功的走过了人间一日。
  
  
  可能白天真的是睡多了,我这会儿睡意全无,我还在回忆著刚刚那段幻象,它着实勾起了我的一段回忆,因为确实年深日久,所以我几乎忘却,索性闭上眼,躺下身来仔细向记忆深处摸索而去。
  
  
  这件事情发生在1984年。距今已经40年了,那时候我还不到5岁,所以几乎没有什印象,要不是今天的这段幻象,这个事情恐怕就慢慢消散在我的记忆之中了。
  
  
  这一年我姥爷去世,死因就是心肌梗死。这是我有生以来去世的第一位亲人。今天我所见的这段幻象,应该是就是当年的“实况”。虽然我当时不在现场,不能一口笃定,但是有九成九的可能性。老旧的抢救的设备,穿着军装的逝者,更重要的是我妈的表情。但是我不知道在今天我这个状态之下,让我看见这段影像又是什意思?让我感慨一下当下先进的医疗条件?感恩一下改革开放的伟大成就?如果在40年前,有今天这样的支架技术和医疗条件,老爷子绝对不会驾鹤西去。感慨自己还算生而逢时,否则也难逃一劫。
  
  
  因为长辈就是因为这个病过世,所以“心肌梗死”这个词,我从小就很怕。因为这是我知道第一个可以夺人性命的病症,而且我觉得这属于“绝症”,无药可救。没想到今天自己也差点死在这个病上,心又觉得一阵唏嘘。
  
  
  姥爷也是军人,祖籍河北。听我妈讲,姥爷年轻的时候在晋察冀打游击,跟日本人周旋。真正的日本鬼子可并不像当下泛滥的抗日神剧面那样孱弱不堪,那真是武装到牙齿。走马观花的看过几部神剧之后,我一度想,如果是这个水平,日本人在中国坚持14年(之前说是8年,后来修订为14年),简直匪夷所思。听老人讲鬼子非常凶悍,别看个头不高,但是这帮畜生的战术素养是很高的,这得益于平时魔鬼化的训练。被军国主义洗脑之后,敢于玩命这件事,也使得他们更难对付。相比之下,我们的战士虽然有国仇家恨作为buff,但是在战斗力上,确实相差太多。再加上装备落后,补给也经常接济不上,即便我们是本土作战,跟日本人周旋依然非常艰难。往往是我们一个连的人包了敌人一个排,但就是吃不下来,可见作战之难。
  
  
  老爷子从张家口起家,据说曾在聂帅麾下任职,凭着一股子狠劲,在晋察冀打的有声有色(我感觉我妈身上很多特点应该是随我姥爷,可惜我没继承)。以至于日本人悬赏好几百大洋要他的脑袋,因为他的外貌非常容易辨认——他的头发自然带卷。于是老爷子就剃了光头,跟鬼子周旋到底。
  
  
  在晋察冀我姥爷遇到了我姥姥,老太太(当时还是黄花大闺女)是个有思想的“进步人物”。我姥家祖籍bj,家境优厚,听我姥姥说,她的爷爷(我得叫祖宗了吧),是当时bj火车站的站长。我姥这辈姐妹三人,她排行最小。在bj这样的千金大多会送到专门的女子学校去学习,识文断字。这在那个男女还不算平等的年代,实属难得。但也就是因为出门上学,接触了社会,老太太接受了救国救亡的先进思想。回家带着她的一份嫁妆,和一帮女同学跑到晋察冀支援抗日。在晋察冀当护士的时候,认识了我姥爷,不经世事的富家小姐可能都喜欢这种很man的英雄呗,何况这确实也是英雄。于是就结为连理,陪着我姥爷南征北战,带着的那一箱子细软嫁妆,大多是金条,据说都换成枪和子弹了。我问过老太太,当时你在bj,吃喝无忧,为什想起来跑到晋察冀这偏僻的地法投身抗日,老太太说的很简单:“只有我一个人有衣穿、有饭吃不行啊,要全天下的人都有才行”。
  
  
  我非常讨厌抗日神剧,因为我觉得这是对先辈的亵渎。前几年有个什“悍将”,现在貌似是下架了,只能说好在国家对这件事的价值观还没有偏离。网上零星流传着几个经常被人恶搞的片段,其中有一段是我军在战火纷飞的指挥所,通过电话高兴的跟对方说“我这边非常热闹,你听像不像过年……”,看到这我都想问候编导八辈祖宗。你丫拿打仗当过年吗?
  
  
  战争这个事情,对人的创伤可能一辈子都愈合不了。
  
  
  我是在我姥身边长大的,当时家有一个二层小楼,那时候的军职干部住的都是类似的住宅。因为地处东北,一楼的主卧(暂且也叫主卧吧,那时代的房间设计远远没有现在这精致和科学),有一个火炕。这是东北非常传统的采暖方式。一到冬天,尤其是晚上,我们都喜欢在炕上窝著。大人、小孩、包括家养的猫都是如此。
  
  
  但是每天到了入夜时分,准备睡觉的时候,我姥姥就会把我送到楼上去睡觉。尽管我再三表示我想睡炕上,我姥姥也是不为所动,依然还是坚持把我送走。其实很奇怪,老太太都会疼孙子,不说百依百顺也差不多吧,何况我提出的要求并不过分,但也奇了怪了,就这件事老太太非常坚持。我妈大多时间在医院值班,所以楼上只有我自己睡,所以从小我对自己睡这件事并不抗拒,也习惯了。只是我在楼上睡觉的时候,偶尔会听到楼下有吵闹的声音,这个事印象很深,因为有一次甚至把我彻底吵醒,那天我妈还在,我妈把我拿被子一蒙,让我赶紧睡觉,然后她自己跑下楼去。
  
  
  多年之后,我问我妈当年那到底是怎回事,她才跟我说起事情的原委。
  
  
  简单的说就是:你姥爷“撒症”。
  
  
  “撒症”是一句北方土话,解释一下就是类似梦游的意思。但是老爷子的所谓“梦游”要比别人可怕的多。80年代初期,姥爷的身体已经开始出现各种问题,虽然躲过了枪林弹雨,但是先天的不良和后天的摧残还是让他过快的衰老。现在70多岁的老人健步如飞的有的是,比如说我爸。但是刚过一个甲子的姥爷,那时候已经明显的显出老态。他有手枪,并且有子弹。多年的战争习惯,他枕头下面就要放着枪,要不然他说他睡不踏实,总会担心枪被人偷走。枪压着子弹,保险也不关,他说要时刻准备,如果敌特分子来,直接就把他们撂倒。但这屋除了妇女儿童,什也没有。
  
  
  但如果只是这样倒也还好,毕竟手枪走火也只是小概率事件吧。但是他经常睡到深夜瞬间起身,顺势拿出手枪大喊大叫,这时候只能是我姥姥扑上来抱住他,不断安慰,告诉他没事没事。但是老爷子总是不依不饶,甚至是用枪顶着老太太的脑袋,歇斯底的大声追问,“你到底是谁!”,每次都是我姥舍命安抚,才能又让他沉沉睡去。
  
  
  这就是我姥姥不让我们在那个炕上同睡的原因,就像她说的,要打死也就打死我一个。
  
  
  这种事情在姥爷晚年的时候,越发频发,后来几乎每周都要发病。
  
  
  后来我妈说,从医学角度上说,这个叫ptsd,中文叫“应急性心理障碍”,是因为在那个时候,他的精神又回到了当年在晋察冀跟日本人周旋的时候,以命相博,这种紧张情绪已经印刻在灵魂深处,一辈子也舒缓不了。老爷子在晋察冀几次死逃生,39年那一次,差点英勇就义,但也就是在那次事件之后,留下了不能愈合的精神创伤。
  
  
  我虽然也是军人,但是我没有上过战场。我原本以为老爷子这就是典型的ptsd反应,但后来我才知道,这一切根本没有这简单。因为我总尝试着用科学的理论去解释眼前发生的一切,但如果科学并不能解释呢?或者当下所谓的“科学”,就不是正确的呢?
  
  
  还是先从1939年开始说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