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泠知道自己又在做噩梦,他每晚总要做三个噩梦才罢休。
  今晚第一个噩梦是他梦见今晚因为害怕一个人回出租屋,不得不在盛焚意家里睡一晚上,盛焚意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他把唯一的卧室给了观泠,而他自己则去了沙发,隔着一扇卧室门,门里的观泠放下现实里的道德感,他脱下衬衫,推开门,去了客厅,跨坐在盛焚意的胸膛上强迫盛焚意与他五指相扣,他竟然还俯身去咬了盛焚意的喉结,像是要杀了盛焚意似的,这时他的手指拨开盛焚意乌黑的头发,笑得不知廉耻地去摸盛焚意冰冷隐忍,对他誓死不从的艳丽眉眼,这时出租屋的门被一群西装革履的保镖踹开,门外的黑暗里隐匿一位身形高大的男人,男人的手指覆盖一层黑皮手套,慢条斯理点燃一根香烟后走进了出租屋,在危险压迫、理性优雅的皮鞋声里,他站在沙发边,指间那根香烟利落往观泠坐在身下的盛焚意的一只眼珠烫去!在眼球剧烈的焚烧的可怖惩戒里,观泠来不及看清丈夫的长相丈夫便抬手捂住他的眼睛扯着他的头发把他拖拽在地,丈夫一边扇他的脸,一边骂他婊子,什么逃跑都是借口,跟奸夫偷情才是真的,观泠来不及解释盛焚意是无辜的,他便听见一声枪响,自此再无盛焚意的任何声音,唯有观泠撕心裂肺的大哭和一滴一滴落在地面的因被观泠无耻的出轨行为所害死的盛焚意的无辜鲜血,这个噩梦最后以观泠被丈夫关入地下室永失自由结束。
  今晚第二个噩梦每晚都亘古不变、顺序或先或后地折磨观泠,是两年前的事了,那时家里刚破产,家里数不清的东西被很多衣着上流的男士女士遣人搬走,家里好吵,还有媒体在门外拥挤拍摄的声音,他在空荡荡的卧室里抱住脑袋连睁眼都不敢,门外是妈妈用哭哑了的嗓子安慰他说没事的。
  宝宝,没事的,家里只是暂时没钱了,妈妈不会让你受苦,以后还会有巧克力蛋糕和熊娃娃的,不要害怕,爸爸和妈妈会一辈子陪着你的,宝宝开门,妈妈抱抱你好不好?
  观泠在梦里抬起头,他要去给妈妈开门,站起来的一刹那落地窗外却急速坠落一具中年男人的躯体——
  他爸爸在他面前跳楼了。
  躯体扭曲血肉模糊地烂在地上,在人群尖叫里窗户被迸溅了苍老绝望的密密麻麻的血珠,隔着一扇玻璃像是洒在了观泠的身上,他面色惨白地跪坐在地,这时卧室的门开了,他僵硬着脖子偏头看去,走廊外温暖的灯光倏地阴诡,妈妈的面容不再温柔漂亮,她摇摇晃晃着一具腐烂滴血的尸体,朝卧室里的观泠笑着走来,边走边掉了一颗眼珠。
  妈妈手里拿着水果刀,流着眼泪握住观泠的手腕要割开这柔软雪白的皮肤。
  “宝宝,你不要怕,爸爸妈妈会一辈子陪着你的。”
  观泠在自己鲜血横流的惨叫里又听到了这句话。
  我怕的。
  妈妈……我害怕。
  明知是梦却无论如何无法醒来,沉沉浮浮已然两年,噩梦真假参半总让他难过得要命,直到自己流血而死才能回到现实,可现实依旧残忍极了,他的丈夫是他噩梦的源头,他丈夫曾在某晚掐着他的脖子把他按回在床,冰冷的指腹沿着观泠哭湿了的眼罩一路向下到他哭喊了半夜梦话的可怜嘴唇,丈夫笑着说:“观泠,你是世界上最可怜的小公主了。”
  十八岁以前的人生太过幸福了,连梦境都是甜蜜的童话世界,但一切都像是被暗中标价的奢侈物,等他成年有能力偿还了,命运便将一切无情收回,不仅如此,还朝他索要利息似的变本加厉起来,让他在婚后两年尝受了十八年来都没有尝过的苦难,这个噩梦里他虽然害怕爸爸妈妈对他做的事,可他还是会鼓起勇气透过爸爸妈妈已然死亡的可怖腐烂的外表去回忆他们活着的时候的温暖样子。
  接下来是今晚第三个噩梦……嗯……奇怪?
  观泠走入第三个噩梦时率先感受到的竟不是丈夫的打骂和凌|虐,他甚至不是流着眼泪进来这个噩梦的。
  眼前血红色的水面上有道不断变换的诡谲如毒蛇的影子,高瘦冷清,伴随他指尖那只深蓝色的蝴蝶振翅轻扇的温柔瞬间,观泠甚至听见了轻如银铃的风声,影子身上覆盖的黑色阴暗物质因为观泠的到来缓缓褪去,白衣少年的躯体彻底从阴暗物中褪离,变得雪白圣洁,如仙如雪,少年身后是细细碎碎、由蝴蝶尸体化为的如星河高悬的银色碎粒。
  蔚蓝色的水面上,随他朝观泠走来的优雅步伐里泛起一圈一圈涟漪,如圣歌轻叹在水面拍打出细小浪花。
  少年还在走着,他手握玫瑰花枝,身后是柔软跌落水面的月光昏茫,潮水涌动,鸥鸟盘旋,衬衫一角被鸥鸟掀起时他的面容在风里愈发清晰,乌黑的发丝吹拂起来刹那,露出他冷清的眉眼和玫瑰般的唇色。
  十六岁的盛焚意赤足停在水边,他忽而抬眼,对着岸上的观泠伸出一只手,观泠的手指触碰到盛焚意掌心玫瑰的刹那观泠的脚下迅速生长出黑暗黏稠的东西形成一个华丽笼子将观泠自下而上彻底关押,观泠的手指间还掉落一片玫瑰花瓣,这时笼子外的盛焚意的年轻的脸开始被血液覆盖,梦境重归黑暗,他看到盛焚意的脸完全消失,在空洞的血色面皮上透露出名为丈夫的可怕。
  盛焚意变成了他的丈夫。
  观泠惊叫出声,他忽然被笼子外的丈夫攥住手腕,丈夫进了笼子,他代替第一个梦境的盛焚意。
  与观泠这在第三个梦境里五指相扣。
  观泠的双眼再次被黑色带子盖住,耳边是潮水和月光融化的声音,缓缓地,他的十指都被丈夫交织在一起,他在滚热的情|欲里无法脱离。
  你看,他还是做了噩梦,三个,不多不少,都是噩梦。
  清晨醒过来了,嗓子很疼。
  观泠一把掀开被子,他在浑身冷汗里连忙捂住脖子咳嗽了几下才令险些窒息的堵塞感消失,他渐渐平复急促的呼吸,忽然脖子一僵,心脏骤停地缩了缩瞳孔,他抬起手,蓝色的眼珠透过五指缝隙带着羞耻和不安去看自己还在发颤的大腿肉,没有东西,光溜溜的,没有吻痕,也没有咬痕,更没有攥住提起的痕迹,观泠安下心来,脑海里却还是第一个梦里那个场景,那个梦太真实了,真实到如同现实也发生了,令他吓得一醒过来就赶紧查看,发现没有什么异样,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在房间后才放下心来。
  幸好都是梦,幸好他没有真的对盛焚意做什么,幸好……幸好,他们目前的关系应该还能算朋友吧?他不想和盛焚意最后连朋友都做不了。
  良久,他的手指慢慢往上,抚摸着自己怦怦跳动的胸膛……为什么会跳这么快呢?不满意吗?和盛焚意……只是做朋友……观泠,你不满意吗?可是、你结婚了啊,你要不要脸?少年人的喜欢当不得真的,你忘了吧,你难道真的想让盛焚意和梦里一样被丈夫杀了吗?
  你不能耽搁盛焚意。
  于是他赶紧下了床,小心翼翼把盛焚意的床整理整齐后他赤足踩在地面,柔弱无骨没有发出一丝声音,他攥住卧室门把手要推开,他要走了,最好不要让盛焚意知道。
  谁成想卧室门一开不连着大门,连着的是客厅,好巧不巧,他刚开门站门后探出个小脑袋,便正好瞧见了客厅中央——
  正对观泠坐在沙发上的盛焚意。
  大约早上八点了,窗外那场瓢泼夜雨已然退场,窗帘被扯开,春光温暖里盛焚意微微垂眼,他陷在驼色沙发里,戴着一副昨夜戴过的细框金丝边眼镜,指间搭着一本外皮瞧着是法语的书,他穿的休闲风衬衫西裤,衬得肩宽腰细,禁欲优雅,尤其身上那件黑衬衫的所有扣子都一丝不苟系了起来,一直高高遮挡住了喉结,观泠的目光偷偷停在盛焚意根本没有露出的喉结。
  他想起了昨晚梦里他对盛焚意的放肆举动。
  如果是在现实里他咬了盛焚意,一定会在盛焚意的喉结上留下一个好几天都消不了的牙痕吧?那算不算标记……他丈夫以前跟他说,留了标记就可以任由自己做任何事,他就是你的宠物了。
  宠物?盛焚意……是、是可以做任何事的宠物……吗?
  刹那间观泠的脚踝攀附一股酥麻,一瞬生红的手指震惊搭在门把手上,他被门把手冷得冷静下来,深呼吸了一下,放弃这种过分想法。
  他犹豫要不要出去,出去肯定会被盛焚意发现,这算什么……急着跑?嫌弃盛焚意?你怎么这样呢观泠……
  这时他扭伤的脚踝一下子疼了起来,他腿一软整个身体向前倒去,手都来不及扶好门把手身子直接撞上了门一下子如悬空般怎么也落不回地面地跌出卧室,很快就要脸朝地摔个狼狈又滑稽。
  他吓得闭了眼。
  三秒后发现自己没呈‘大’字型趴地上。
  盛焚意把他提起来了。
  盛焚意一手拿着书,一手冷冰冰提起观泠身上这件穿的唯一一件衣服的后衣领,衣服往上一提,大腿就全露出来了,观泠的双脚慌乱在半空荡来荡去,他要伸手往下扯衣服,他不要盛焚意看自己的大腿。
  在观泠的挣扎里他意外胳膊肘一抬,瘦得可怜的骨头尖尖一下子撞到盛焚意脖子上,把盛焚意那一直系到喉结处的衬衫领口往下扯松了。
  观泠在电光火石间隐约看到盛焚意的脖子上有一条环状的细细的像是勒痕的东西,除此之外,在盛焚意凸起的喉结处,观泠猛地看见了一个像是牙印的痕迹。
  “你——”观泠指着盛焚意的脖子,结结巴巴半天,说不出话来,他的血色刹那褪色,巨大的惶恐笼罩他的全身。
  牙、牙、牙、牙——印——牙印——什么啊?牙印???!
  ……梦里……现实……真的、真的……
  咬、咬、咬、咬——他——咬他——了吗???!
  完了出轨、出轨、这个是不是出轨……不、他不知道……他不是故意的……
  观泠一下子就慌了,泪膜一瞬被剧烈的不安所湿润,他正要不死心地在宣判自己‘出轨’罪名之前脱罪似的想仔细看一眼盛焚意的脖子。
  谁知盛焚意一把松开了他。
  观泠哎呀呀地一下子落在地上,脚心踩在劣质粗糙的水泥地上疼得他脑袋发晕,踉踉跄跄地吓了好久才忍着疼站稳了,他站稳了才有办法继续去看盛焚意的脖子,他为了这回看清楚点,还揉了揉眼再去看。
  发现没了。
  没有牙印。
  盛焚意的脖子还是被扣子系得严严实实的,白净冰冷没有一丝痕迹。
  看错了吗?
  看错了呀。
  太好了。
  那回叭。
  正当观泠鼓起勇气要跟盛焚意告别时。
  盛焚意冷淡抬眼,“去吃早餐。”
  观泠后退一步。
  回家。
  观泠十指愧疚地揪住衬衫衣摆,寻常牌子的衬衫很快在他手里变得皱皱巴巴的,他吓了一跳,要给盛焚意把这衣服扯平时,盛焚意忽然弯腰。
  一双狐狸眼与自己对视上了。
  盛焚意的瞳孔太黑了,黑得没有一丝生命力,如两个漂亮的空洞深渊被鬼怪涂抹了一层绮丽绸缎般引人迷失。
  观泠呼吸都忘了,一双无辜的兔眼又圆又无害地在窒息里受了生理性刺激地留下一滴眼泪。
  眼泪顺着光滑雪白的面颊往下滑,到了唇角时,盛焚意的手指点着这颗泪没让它继续落,他拿指腹把这泪抹到观泠的下巴上,点了点,和小时候一样。
  警告观泠再不吃饭就要受惩罚了。
  “快点。”盛焚意似训诫道。
  观泠来不及回答盛焚意的话就脸色煞白地失了神。
  这两年已经被这种训诫吓得条件反射了,他一下子乖乖得跟提线木偶似的丧失一切生命力的光彩,变得锈迹斑斑地坐在桌前,他的十根手指讷讷地搭在桌子的最边缘,像是他的主人没有发号施令,他就会这个样子在这里待一整天,他要听话、不听话……会、会被打。
  与盛焚意重逢后渐渐恢复的一点如他年少时的张扬习性一瞬湮灭,宛如他如今这个麻木样子才是他这两年来大多时间的常态。
  当盛焚意拉开椅子坐在观泠身侧时,观泠才眨了眨眼,灰暗无光的眼珠慢慢自由出了一点点的蓝色光晕,像是活了过来。
  他怔怔地抬眼,好像可以听见他抬起下巴去望盛焚意时的木偶关节处的咯吱声。
  “不吃?”盛焚意面无表情盯着他,“不饿?”
  观泠抬手接过盛焚意递给他的涂了果酱的夹心小饼干。
  他愣愣地咬在嘴巴里,满脑子都是盛焚意刚才与他讲的几个字,和以前不一样了。
  盛焚意对他讲话时的声音比少年时更加冷清,却多了更加克制理性的成年男性的魅力,当他把声音刻意压低一些时他的声音会比他的年纪显得更年长一些,如身居高位的年长者居高临下在命令他年幼无知又极不听话的妻子……
  观泠忽然诡异地有了一个不该有的想法……
  和他丈夫的未免有些太像了……不然他不会这样害怕地服从命令的……
  什么啊……观泠,你这是什么想法啊?
  盛焚意是对观泠很好的人,而丈夫是非常可怕的如恶鬼一样的男人,盛焚意……怎么会——
  观泠呼吸一窒,忽然睁大了眼。
  这时他咬在嘴里的小饼干快掉下来了,他连忙回过神抬手接住了,他不敢看盛焚意的脸,在猜疑里他越发颤抖起来,唇色尽失地无法扼住地想了很多可怕的可能。
  盛焚意和他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