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斑驳的树影照耀在青石板上,影影倬倬。
  顾有枝一路跟着顾富贵亦步亦趋的从林管事家中离开,看着前方提着灯笼的人,顾有枝咬了咬唇,站定,对着顾富贵的背影喊道:“当家的。”
  顾富贵身形一顿,举着灯笼迟疑的回头。
  “你就不好奇,我找林管事说了什么吗?”顾有枝借着暗黄的灯火,仰头直直地看着他,似有千言万语想向他诉说,等待着他的回应。
  顾富贵垂眸看了她一眼,就连忙移开了眼神,此时此刻的他的妻子身上,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光芒,热烈而耀眼,灼热的煎炸着他的内心。
  “我想大抵是与姑娘相关的事情。”顾富贵伸手牵着顾有枝,转身回走。
  顾有枝随着慢慢往前走,低头浅浅的抿唇笑了起来,哪儿来的呆子,低声应答:“嗯,跟姑娘有关,我怕是要给姑娘在府里当一辈子奶娘了。”
  顾富贵紧了紧顾有枝的手:“那我就跟着你,去当一辈子门房。”
  噗呲,顾有枝含泪笑出了声,真是两个可怜人,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就当是来这世上闯一闯吧,管它是不是黄粱一梦呢?吸了口气:“我刚刚跟林管事说了,明天你带着两个儿子一早回一趟老家,看看爹娘,我估摸着明天不得闲,替我给爹娘告个罪。”
  “没事的,我会跟他们解释。”
  “嗯,待会儿回去我收拾点东西,拿点银子,你们明天给家里带回去,去了京城怕是短时间内都回不了扬州了。”
  这厢林管事家中,傅娘子举着烛台进了屋子,转身将屋门合上,正打算进房里,就看见林辰坐在书案前出神。
  缓步走了过去,将烛台放置在坐上,走到林辰身后提前捏着肩,低头询问:“你这是怎么了?自打顾妈妈走后,就没见你挪动身子。”
  林辰抬手将妻子的捏着肩的手握住,起身,拿起桌上的烛台,出了小隔间:“无事,就是在想,为人父母者,总是会先人一步,思考良多。睡吧,明日起,怕是要忙起来了。”
  次日一早,林如海的书房内。
  “你说这是什么意思?可是京城那边出了什么岔子吗?”林如海站在书架前,转身看着身后的林管事,诧异的问到。
  林管事躬身回复到:“怕也不是,父母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老爷为了姑娘愿意放下身份去提点顾妈妈,可见爱女之心。顾妈妈照料姑娘十余年,虽非亲女,胜似亲女,且姑娘现在年龄虽小,再过几年也将及笄,若是...“
  “若是敏儿还在世。”林如海接过话来,步履踉跄的坐在圈椅之中,看着墙上那副夫人亲笔描绘的四季烟雨图黯然神伤,“若还在,早已年年为爱女筹备房屋地契、各色绫罗绸缎、珠宝玉石作为待嫁之物,平日里带她走亲访友、结交闺中密友,教习她如何打理家业、安抚内宅之事,只可惜...我真是不称职的父亲啊咳咳。”
  看着林老爷捶胸顿足的俯倒在书桌前,林管事连忙倒了杯茶水,送至林如海手边,宽慰的说到:“老爷又何必妄自菲薄,自打太太离世,这些年您既为父,又为母,唯恐亏待了姑娘,可哪里又能想的面面俱到,况且现下也为时未晚。”
  “你说的对,为时未晚。”林如海直起身来,左手握拳抵在鼻下轻咳几声,喘息着对林管事说道,“外院一切事物皆是由你打点,先去清点资产,以备后续动作,记住暗自行动,切莫惊动了旁人,埋下隐患,另外,叫人将顾妈妈请来。”
  “是。”
  书房的门,应声关闭,林如海双手撑在书桌前,费力的起身,走向墙上那幅烟雨图前,轻轻摩擦着:“冤家啊,为何你早早离去,留我独自一人;一人也就罢了,现在我这副身子也不知能坚持多久,可怜我儿啊,日后可无何是好?望京城能护她无忧,哎...只盼我这身子能多活几日,实在不行,为我儿填石铺路,扫平阻碍也好。”
  砰砰,听着书房外传来的敲门声,林如海以袖抚面,回到书桌前端坐,片刻后才道:“进来吧。”
  顾有枝轻轻推开门,低头进了书房。
  “劳烦顾妈妈将房门关上。”林如海看着书桌前对他行礼的妇人,内心百感交集,这样一个居于内宅的嬷嬷能够抛开世俗杂念,为了小女,向他传递内心所想,不惧风险,可谓是其心,日月可鉴。
  她所言确实无错,世家大族之间,盘根错节,结的是姻亲之好,处的都是利益关系,如他日我去,想我儿黛玉的性子,也不说是撑起这份家业,不委屈了自己就是好了,遂,与其白白便宜了旁人,不如豪赌一把,为我儿谋出路。
  林如海挥手示意顾妈妈起身就坐:“昨夜之事,一早林管事就来告知与我,没想到顾妈妈已经思虑及远,真真是令我汗颜,林某再次谢过顾妈妈,有劳了顾妈妈的爱女之心。”
  言罢,林如海便起身走出书桌,对着顾有枝深深一拜。
  顾有枝从下方凳子上起身,连忙错身开来:“老爷,可千万不要这样,真的是折煞奴才了。”
  顾有枝对着林如海福了福,一手轻轻擦拭眼角的泪痕,情难自禁的说道:“当年太太走时,亲手将姑娘叫到奴才身边,让奴才好好照顾姑娘,所谓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更何况,这几年我家那两个小儿,也全靠老爷不嫌弃,愿意让林管事带着学点本事,旁的奴才也为姑娘做不了什么,唯一能想到的也就是穷苦人家的那点心思。”
  说着顾有枝抬头看了一眼林如海,想他高官厚禄,然还不到知天命的年龄,就已经两鬓斑白,满脸病态,也是一个可怜的丈夫,无奈的父亲。
  林如海失魂落魄的点了点头,叹息着对顾有枝说道:“顾妈妈能够想到的,已经是最好的了,以后若是真有什么无法预料的事情发生,有钱财傍身,也能解决很多问题和不必要的麻烦。”
  林如海踱步到书桌前,从书桌下的抽屉里拿出三把钥匙和两本账簿,交给顾有枝:“这里面有一把是内院库房的钥匙,一把钥匙是青兰苑的钥匙,黛玉母亲当年所带来的嫁妆都保存在那院子里,这两本记载的是两处资产的账簿,近日,你便带上信得过的人,去一一盘点核对,外院和姑苏的事情我已经交给了林管事,等你们二人将各处归纳完毕,再做进一步安排吧。”
  说罢,便拿出剩下的一把钥匙,单独交给了顾有枝:“前些年,我私下在京城郊外置办了一处宅子,无人知晓,本意是打算日后调任京城所用,现下正好交由与你,用来以备不时之需,收下吧。”
  “好的,老爷。”顾有枝躬身接过钥匙和账簿。
  “辛苦你了,退下吧。”林如海挥了挥衣袖,像是泄了气一般,瘫坐在了椅子上,一手抵着扶手,撑在额头上,连连叹息。
  顾有枝见状,皱着眉头,低头无声的退了出去,缓缓将房门拉上,脚步轻缓的离开了书房。
  顺着游廊一路回到内院,远远的就听见一阵少女嬉戏打闹的声音,顾有枝闻声怀抱着东西走了过去,就看见假山另一边黛玉随着房里的几个丫头在花园里折花枝。
  看着那边黛玉捏着花枝,天真灿漫的样子,顾有枝忍俊不禁的笑了起来,小姑娘就应该没事出来看看风景、赏赏花,好过老待在屋子里胡思乱想,低头看着怀里的账簿,没有去打扰她们,绕道回了房里。
  一路回到后院,顾有枝进到里屋,将账簿和钥匙锁紧柜子里,现在对她而言最重要的不是看账本,是整理账本所需要的工具,比如适用的笔。
  对她这个非土著而言,毛笔什么的简直是天堑,顾有枝就算是算上几百年后的自己,也就小时候报兴趣班的时候学过毛笔字,而且学的还是写大字,一个字一张纸那种,所以得想想法子。
  去旁边的屋子,在火炉旁的碳篓里,翻出几块黑炭,呲呲的在地上磨。
  “娘,你干嘛呢?”顾阳揉着眼睛,死迷养眼的从隔壁的偏房里出来,就看见顾有枝蹲在地上磨碳,一大早天还没亮就跟着他父兄回了乡下,才刚刚到家补个觉。
  啪嗒一声,顾有枝将手里的黑炭甩地上去,看着满手漆黑的灰渣,手肘撑在膝盖上站了起来。
  “会写字吗?”
  “啊?”
  啧,顾有枝看着那傻小子:“去给你老子娘打盆水过来。”
  洗干净之后,顾有枝将顾阳叫进了屋子里,喝着水直勾勾的上下打量着老二,要想成大事,只靠她自己是不行的,孤木难支,顾家的这两个儿子倒是个好帮手,从小培养起来,也能成为黛玉将来在京城的臂膀,与外界联系的纽带。
  顾阳站在他娘对面,双手摩擦着手臂,不知怎么地,总感觉他娘要阴他呢?
  “儿啊~”
  顾阳打了个摆子,颤巍巍的应道:“娘诶。”
  顾有枝端起茶碗,用碗盖拂了拂漂浮的茶叶沫子,抿了一口:“说起来,时间过得真快,你跟姑娘一眨眼都快12了,虽然你们三个不是一个肚子出来的,但是你们跟姑娘的关系,总比旁人要亲近一些。”
  “那是,姑娘待我可好了,昨儿个还叫婆子给我带了一份烧鸡呢。”说着,还意犹未尽的回味了起来。
  顾有枝眉毛一竖:“我怎么不知道。”
  “诶...”顾阳咽了咽口水,缩着脖子,他能说他自己一个人偷偷吃了吗?
  也罢,顾有枝将碗盖盖在茶碗上,放置在桌案上:“你知道姑娘待我们这家的心就好,你现在也是大小伙子了,不能整日里插科打诨的无所事事,现在娘有一个任务,特别需要你,跟着娘一道完成。”
  说着就起身,郑重其事的拍了拍顾阳的肩膀,领着他进了里屋。
  “娘!”顾阳看着他老子娘从柜子里搬出来的林家账簿和钥匙,乖乖,这可是他娘啊!吓得叫出了声,连忙左顾右看的,出门将房门掩的严严实实的。
  回屋子,紧紧拉着他娘的袖子,唯恐他娘昏了头:“娘啊,你可千万不能对不起姑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