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上班的第二天,弥生要第一次和饲养物们互动了。
  高原做清洁的时候弥生仔细研究了一番饲养员手册,上面明确写着四种互动方式*,名称有点奇怪,分别是本能、洞察、沟通和压迫。
  本能指根据饲养物的本能需求进行互动,洞察是观察并满足饲养物的生理和心理需求,保证它们的身心健康,沟通则是满足它们的社交需求,和饲养物们进行良好的沟通交流,奇怪的是还有最后一项压迫,意为抑制它们前面的所有需求。
  底下有一行红色的字:“请为饲养物选择合适的互动方式。”
  饲养员手册没写不合适会怎么样,但那鲜红色的字体,很容易让人想到某些不妙的后果。
  弥生:怪不得高原分配工作的时候是那个样子。
  不明确的工作方式,相当明确的工作后果。
  每天弥生要完成一个饲养物互动的kpi。
  中午的时候高原又开始了紧盯人的行动,比昨天要客气一点,到弥生换好防护服进去,才没有跟过来。
  这才是低级危险度的区域而已。
  弥生不断调整研究中心的“危险度”的衡量标准,有种行走钢丝的刺-激感,更加好奇中高级危险区得是什么样子了。
  这里所有饲养物的资料弥生都没有拿到,饲养区内也没有任何信息,名字、能力、忌讳,什么都没有。
  高原或许知道一些,但弥生没那个功夫去撬开精神紧绷的高原那张嘴,也无法判断筛选高原话的真假,干脆直接放弃了那条路。
  高原和他关系缓和只是暂时的,要是因为今天高原态度转变就天真地觉得能获得帮助,估计马上会被他利用到死吧。
  换句话说,弥生获得饲养物的信息只能亲自尝试。
  但——也不是没有破题方法。
  人不可信,可白纸黑字的规则却是确定的。
  这个研究中心很奇妙,矛盾的感觉充斥每个角落,明明强行将人类与新物种圈养在一起,却时刻注意平衡双方差距,把所有的矛盾都内置于可控范围内。
  弥生太清楚这类做前沿研究地方的运行规则了,如果将一切人力物力数据化,人就是其中最小也最方便的消耗品,更廉价的无形消耗当然还有良心之类的东西,只是那些完全不值一提了。
  弥生再次一个隔间一个隔间看过去。
  一层楼一共有三十个隔间,有些隔间看上去什么都没有,但是满满的餐盘放进去,必定是空的餐盘回收。
  看不见,不代表没有居住者。
  闹闹猫猫探头:“弥生你想要选哪一件了吗?”
  “其实昨天我已经想好了。”弥生径直走向目标隔间。“稍微有一点风险,不过肯定能完成今天的目标。”
  弥生信心满满地走进隔间,里面是一台造型奇特的自动贩卖机。
  上面写着硕大的“well-cheers”,不知道是品牌名还是这台贩卖机的名字,银色的机器中间是饮料口,“free”四个字母放大印在上面,生怕别人看不见。两个穿着蓝色工装、黄色雨鞋的虾头人站在贩卖机两边,虾头栩栩如生,额角、触角、触角鳞片在灯光折射下闪过利刃的金属光芒,过于逼真的造型,产生一种随时就要动起来的恐怖谷效应。*
  弥生选择这一间的理由很简单,这台汽水售货机上有很大的灰。
  高原会清洁隔间,却不会清洁饲养物,他对它们的态度一向敬而远之,只会做饲养员手册里最低限度的要求。
  “这也是一个需求吗?”
  弥生拿出准备好的清洁工具。“当然了。”
  “不是常常有那种故事吗?遇到受伤的狐女,带它回家,娶它为妻,最后被狐女吃掉全家之类的。”弥生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在说非常恐怖的话,全程带着笑。“不管是真正需要清洁还是假装需要,我来清洁的这一刻就满足了它的需求了啊!”
  闹闹:“……”
  可以,这很弥生。
  弥生心情愉快地擦拭贩卖机,上上下下擦得极为仔细,连两个虾头人都没放过,没有防备的样子看得闹闹心惊胆战,生怕虾头人忽然动起来,一个心窝顶捅过来,直接刺穿心脏,它提心吊胆看他换了两桶水,从头擦到脚,黄色的雨鞋都变得干干净净。
  等、等一下!
  刚刚那双鞋子上面是泥巴吧?
  一台贩卖机的装饰上面为什么会有泥巴?
  闹闹细思极恐。
  好不容易整台贩卖机擦干净的时候,贩卖机的灯忽然亮起来,吓得闹闹像皮球一样弹起,最后定格成《呐喊》里的人像。
  贩卖机身上五颜六色的灯闪过,那个巨大的“free”亮灯三次,整台机器晃了晃,内部响起机械活动的零碎声音,然后饮料口打开,饮料灌满了杯子。
  明明没有插电源。
  闹闹牙齿打架地问道:“刚刚,两个虾头人的头,有那么低吗?”
  “没有。”弥生肯定地回答它。
  少年保持蹲下的姿势仰视贩卖机,对上了虾头人的眼睛,定定对视了三秒之后,弯起眉眼,礼貌地道谢,双手珍重地取下饮料杯。
  大号饮料杯里是紫色的液体,细碎的气泡不断冒上来,模模糊糊印出弥生的脸。
  甜甜的味道。
  笼罩着甜甜的紫色。
  他喝了一口,闹闹眼前发晕,好在它已经习惯了。迄今为止,弥生所有看似大胆过头的举动里都没有造成任何危险。
  闹闹已经放弃阻止弥生行动了,反正它也阻止不了,它不断地调整心态,问道:“好喝吗?”
  弥生再喝一口,低头看着杯子,“好喝的,像葡萄汽水。”他又对贩卖机说:“谢谢,很好喝,这是我第一次喝到葡萄汽水。”
  贩卖机身上的灯又闪了闪,仿佛在友好地回应弥生。
  闹闹表示它已经麻了。
  晚上弥生依旧累得一躺上-床就睡着了。
  不知道是不是今天饮料的作用,弥生睡着的那个瞬间就像越过了一条界限。研究中心机器运动的电子音、闹钟计时的嘀嗒声、有规律的脚步声……各种声音交汇成一首交响乐,带领弥生进入另一个世界。
  他感觉自己乘着声音走在云端之中,凭空驭风毫无着力点,條尔从空中落下,跌如海中,被海浪裹挟翻滚,意识与大海一起搅浑成一团,声音彻底消失,混沌之中只剩他一人。
  “哈!”弥生从海里爬到了陆地上,又被冷得打了个哆嗦。好在他已经有了类似的经验,很快就适应了这种不寻常的温度。
  比起热,还是冷点好了。
  比起夏天,弥生更喜欢冬天。
  哪怕他现在还不是很清楚夏天究竟是什么样,还是觉得自己会更喜欢冬天。
  弥生站在茫茫一片雪地里,凭借感觉找了一个方向前进。
  漆黑的天,白色的地,还有一种比冬天还要刺骨的冷。
  非常糟糕的环境,能把人压垮的环境。
  弥生留下了一串长长的脚印,没有路标也没有建筑的空间里,只有这串脚印证明他在前进。
  忽然他听到金属的声音,有什么东西叮叮咚咚的从高处掉下来,一路滚落到弥生的脚边。
  他捡起来瞧了瞧,是个印刻了一张秀美侧脸的金币。
  弥生坐在雪地里思考了片刻,捏了个小雪兔,把金币镶嵌在它的背上,做成了一只雪兔子存钱罐。他左右观察,确定这是一只完美的纯白雪兔之后,心满意足地继续前进。
  然后弥生从雪地里走到华丽的宴会厅,这里极尽人们艺术所能描绘的边界,衣香鬓影,言笑晏晏,仿佛世界所有的优雅与豪华都堆砌在这里,美丽的女人,英俊的男人,成堆的美食,数不尽的财宝。
  弥生是其中格格不入的闯入者,他饶有兴致地观察,脚步却从未因此停留,像欣赏画作的旅人,从容潇洒地路过。
  穿过宴会厅就是主人的卧室,低眉顺眼的仆人手捧各式物件站立两旁,厚重的披风、奢华的衣服、名贵的首饰、高雅的画作……身穿管家服的中年人躬身,手捧象征权力的手杖到弥生面前。
  但弥生的脚步从不停止。
  “你为什么从不停留?”
  穿过卧室,就是花园。鸟笼造型的巨大花园中间摆着一张白色的桌子,两把椅子,美丽的女人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向弥生提问。
  弥生终于停下了他的脚步,坐在了女人的对面,仔细端详女人的样子。
  这是一个很难用具体语言描绘的女人,大眼睛、高鼻子、红头发,拆开每一处都说不上是最好的,组合在一起却是如此地浓艳而不俗,像火焰一样跳跃在视网膜上,女人大大方方地任由弥生打量,也同样大大方方地正视弥生的双眼。
  弥生说:“因为这里只是梦啊。”
  “因为这里是梦,所以更能无所顾忌地享受这一切了,不是吗?”
  “话是这么说。”弥生歪头道:“可是这些都很没意思。”
  “财富,权力,色-欲,美食,力量……”弥生数着数:“七宗罪还有什么来着的?”
  女人回答:“色-欲、暴食、贪婪、懒惰、暴怒、嫉妒、傲慢。”
  “好吧,我记错了。”弥生俏皮地吐了吐舌头。
  “——那些都无所谓啦。”
  话音刚落,这座鸟笼造型的花园画作散沙溃散,露出漆黑的天,白色的地,还有极致的寒冷。
  眼前那个集美丽与艳丽于一身的女人也消失了。
  一切都是过眼云烟。
  代替她出现的是被黑雾遮盖了脸的人,只露出了苍白的下巴,身穿一袭与华丽这个概念完全相反的黑色长袍,水藻般的黑色长发披散在后,整个人的颜色寡淡得甚至难以判断性别,只有黑白。
  他踩在数不清的金币上,耀眼的金光铸成他的床榻。
  他似乎在打盹,因为弥生的到来才惊醒了。
  哇哦。
  弥生无端端想起熊猫。
  “熊猫的话确实很可爱。”对方笑道:“没想到你居然会联想到熊猫。”
  他看起来很愉快。
  因为熊猫吗?
  “因为熊猫没错,也因为你。”对方的声音听起来极具蛊惑性,“你是第一个走到这里见到我真面目的人,弥生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