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有那些不知道会从哪个街角爆发的枪战和死亡危机,我是喜欢横滨的夜晚的。
  好像快要下雪了。湿漉漉的空气裹挟着比温柔的雨水更加清透而锋利的气息。
  属于港口黑手党的那栋横滨最高建筑像漆黑的巴别塔向无垠的夜空伸展去,被周围亮着灯火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群环绕。
  港口巨大的摩天轮在月色下流转着彩色的光晕,在水面上投下极光似的斑斓倒影——一切都美好的亦如童话世界的入口。
  这个夜晚,横滨似乎终于收起它狰狞残酷的獠牙,对我难得温柔。
  游乐园的门还开着,只是临近关门,人烟稀少。
  隔着无论握得再怎么紧,依然冰冷如初的黑色皮手套,我牵着中也的手,步伐雀跃、蹦蹦跳跳的走了进去。
  止痛片的药效快过去了,浑身都在疼的发抖,我在尽量遏制身体对疼痛的反应,但是还是必须要做出一些夸张的行为来进行遮掩。
  中也扯起一抹无奈的笑,漫不经心抬手扶了扶帽檐:“还是以前那个长不大的小孩子啊。晴子。”语气里的纵容和宠溺是让portmafia的所有武斗派们如果听到都会集体怀疑太阳从西边出来的程度。
  我抬头看向今夜终于没有被乌云挡住的月亮,恰好错过他停留在我侧脸的目光。
  ——霸道而炙热,却又微微的潮湿,像炽烈的火焰坠落在一片雪花上,燃烧。
  “我的,晴子。”
  “不可以再失去你了。这一次,绝对……”
  我好像听见他低低的说了一句什么?
  低沉沙哑的嗓音像裹着沙砾的烟圈,伴着空气的震动飘入我的耳里,烟雾散尽,只剩下风。
  “哥哥你说什么了呀?我没听清诶。”我转过头,却又一次,只看见了他压低的纯黑色帽檐,看不见他的神情。
  那种陌生而遥远的感觉在这个晚上复而又现。
  他依然拉着我的手,却站在路灯光晕之外的阴影里,单手插兜,姿态慵懒,像是早已习惯了夜的晦暗。
  这种滞涩感只停留了短短的一瞬。
  他从阴影里走了出来,把我拽进他的怀里,滚烫的吻落在我的唇上。
  “没什么。”他的唇擦过我的面颊,抬手轻抚我的发,轻描淡写的一句带过。而后习惯性又含住了一支烟,缭绕的烟从猩红的点点火光中飘出来,模糊了他的面庞。
  虽然单手点烟的中也哥哥依然帅气,但是我还是很好奇为什么他始终不愿意放开牵着的我的手。
  又不是松开了不会再牵一样。
  我忽然想起来太宰。他也是一样的——虽然是不同于中也的——更为温柔却黏稠的十指相缠,然而是同样的执拗,是穿过枪林弹雨和尸山血海也不愿意放开我的手,哪怕一秒。
  我觉得愈发有意思。明明是性格、喜好、为人处世全部都大相径庭的两个人,在一些极为微妙的细枝末节上却又惊人的相似。
  “诶哥哥哥哥快看是totoro!我想要totoro!”
  我拉着他一路掠过疯帽子旋转杯、旋转木马、大摆锤,径直朝树立着显眼龙猫立牌的□□比赛摊奔去。
  是我最爱的龙·猫!这一次步伐里的雀跃多了几分真实。
  “看我把这些玩偶都给我们打下来!”我自信满满地承诺。他拍了拍我的头顶,抬起眼睫看着我笑:“晴子最棒了。”
  ——是哄小孩子的语气呢。
  我不满地嘟囔:“等下让你大吃一惊。”
  中也散懒的用黑色的皮靴鞋跟碾过尚未燃尽的烟蒂。他双腿交叠着靠着树干,双手插进口袋里,摆出一副这是一场拉锯战的姿势等我。
  我回头去看他的时候,他正好也在看我。
  ——加油。他扬眉,对着我笑。锋利俊美的脸上再也看不出来之前那样陌生的凶狠戾气,只有一个冰雪消融的笑。
  你真的是我以为的那个温柔又绅士的中也吗?
  我转过头重新看向靶摊,盯着粘在靶心正中央小小的一颗气球,拿起老板递给我的□□,调整好呼吸,闭上一只眼睛将瞄具定焦在那只小小的气球上,然后,3,2,1——
  砰!
  枪响的那一刹那,回忆像轰鸣而来直直将我碾碎的列车,忽然失控。
  猩红色的、尚未干涸的血泊……黏稠的脑浆……堆积成山倒在舞池里的残破尸体……哒哒哒哒!
  机关枪密集如雨的子弹呼啸飞过,混杂着手枪的枪响,就像这样——
  砰!
  ——“来来来干杯干杯,今天谁的杯子里都不许养鱼!”橘对我爽朗的笑。
  砰!
  ——“噢耶!晴子居然真的要送我带有作者亲笔签名的精装版书籍!精装版诶!”杏香扔下话筒扑上来抱着我转圈。
  砰!
  ——“所以……下一本可不可以写车/震呢?好不好嘛好不好嘛!”纱奈子拉着我的手臂晃啊晃的撒娇。
  冲天而起的火光和满地蜿蜒的鲜血在我眼前蔓延。
  那种心脏被恶狠狠地撕扯住、而后攢紧了不让跳动的窒息感扼住我的咽喉,我颤抖着扔下手里的□□,捂着胸口像是快要晕厥般的大口喘气。
  中也一个大跨步向前,很急迫的把我搂在怀里,而我在嗅到了萦绕在他四周那一股我曾经不在乎的,如今却是我最深梦魇的血腥气息时,脑海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似乎‘啪的’一声断掉了。
  我抓着他的手,想要推开却又无力推开,更没有一滴眼泪流出来,好像我的泪腺在某一秒钟突然就干涸了。
  我只是在不停的颤抖、像一只濒死的蝴蝶无力地在蛛网深处振翅,拉扯出更深的淌血的伤口。
  老板急慌慌地跑过来,似乎以为我心脏病还是什么哮喘犯了:“这、这位客人,您……”他的话没有胆子就被中也瞥过来的那一抹冰冷凶狠的视线吓退了。
  “对不起,对不起,这个送给您赔罪!”老板战战兢兢捧过来一只小的龙猫玩偶,而后识趣地消失在了摊子后。
  中也总是了解我的。这个时候他从来不会问我“怎么了”,也不会说任何无用的安慰,他只是把我拽进了他的怀里,然后抱紧了我。
  是如果我想,可以甩开他的手的力度,却又正好贴着他的胸膛——束腰西服下的白色衬衣敞开着领口,我的脸颊贴着他的锁骨再往下一点就可以听见他的心跳。
  我们在月光下安静地相拥,直到他炙热的体温缓慢的暖热我,将我从地狱拉回了人间。
  我从他的颈窝扬起头,眼睛湿漉漉地看他:“对不起,刚才我……”
  他轻轻地吻我的额头,声线喑哑:“我知道。”
  然后是沉默,数着彼此心跳声一下、两下、三下的沉默。
  我没有问他到底知道什么,就像他没有问我为什么突然这样。
  我们似乎在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努力维持一种平静,龙卷风呼啸而至以前的平静。
  这样的一种周旋又不同于我和太宰之间暧昧至极、暗流涌动的互相试探。
  我像无事发生那样带着俏皮把龙猫玩偶抢了过来,一把抱在怀里:“我就说我厉害吧~看,这是我打下来的龙猫玩偶!”
  他又抬头扶了扶帽檐,喉结微微滚动似乎想要开口说些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更加用力地握住了我的手,低声敷衍地回了我一声“乖。”
  我扭过头不去看他,只是拉着他朝摩天轮的方向走去。
  ——乖什么乖,我一点都不乖。我才不是那个你以为的,只属于你一个人的晴子啊。
  ——可是你呢,你真的是我以为的,温柔又绅士的中也哥哥吗?
  “他们说,在摩天轮到达最高点的时候亲吻,会幸福一辈子哦。”我看着他,眉眼弯弯地笑。
  于是他也笑了。“笨蛋。”他低声温柔的和我说:“就算错过了最高点,也会幸福一辈子的。”
  天空飘下细细碎碎、洋洋洒洒的小雪,像是谁揉碎了星光再一把洒落。
  空落落的摩天轮,只有我们一对客人。也许游乐园已经关门了,摩天轮也结束了营业时间,只是为了我和他而不得不亮灯。
  小小的密闭的空间里,我依偎在他的肩头,感受着摩天轮带着我和他缓慢地上升,隔着透明的玻璃窗看着雪落,看着河景和灯火一点点模糊遥远。
  ——“昨天晚上,晴子到底在哪里?”
  就在我安静地等待摩天轮抵达最高处的时候,中也开口了。
  帽檐晦暗的阴影下我只能看见他线条锋利的下颌线。
  摩天轮还在一点一点的缓缓上升,窗外的雪越飘越大,洋洋洒洒的一片片,让我想起被风吹落后漫天飞舞的樱花。
  他用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我脸颊的肌肤,可是隔着他黑色冰凉的手套,我触摸不到他的体温。隔着黑色的帽檐,我无法望进他的眼底。
  鼻息间缠绕着从他身上飘过来的,熟悉的淡淡的烟味,还有淡淡的血腥味。
  看不见他的眼睛,我只好看着他脖颈上的黑色choker。
  黑色的。
  又是黑色。
  ——“在和同学聚会哦。最近不是出版了一本小说嘛,同学们都是我的读者诶!”
  我雀跃地回答他,微微颤栗的语调好似幸福极了。
  他很轻很轻的抚摸我的唇,像是在抚摸一株沙漠盛开的玫瑰。
  “回家以后,我也想看晴子写的小说。”他和我说。
  我知道,他想说的不是这一句。但是我只是一如既往地开心地笑着回答他:“呜哇,那哥哥要保证看了之后不能笑话我!”
  他不顾我呜呜哇哇的挣扎揉乱了我的头发:“居然不相信我,你这个家伙——”
  摩天轮缓缓的、缓缓的升到了几百米的高空。车水马龙、摩天大楼、人群、派对、尸体、屠杀、所有世界的一切都远远的臣服在了脚下,我们无限接近夜空。
  我吻上他的唇。搭在他颈后的手,把他束着低马尾的发圈轻轻拽了下来,他有一瞬的怔然。
  他橙红色的、亦如将天空都燃烧的夕阳那般张扬漂亮的头发就这样倾泻而下。
  我在他还没来得及反应、不可置信的目光里,打开了舱门——
  在摩天轮的最高点,我背离了夜色,朝着灯火通明的世界,坠落。
  我数着自己的心跳。
  ——一下。
  冰凉的雪花将我包围,融化在脸颊上有一种冰凉而温柔的潮湿。那片落在眼角的雪花濡湿后又有了眼泪的触感。
  ——两下。
  今晚的月色,真的好温柔。
  ——三下。
  我似乎看见黑发青年站在逆光的方位,安静地看着我微笑。他明明在笑,月色浸透的眼底却潮潮的——像是快要流眼泪,眼泪却早已干涸了。
  ——四下。
  橙发青年周身燃起冰冷而沉重的红色光芒,橙色的发被风扬起,黑色的长西服在身后猎猎作响。
  ——五下。
  他一跃而下,穿透风的阻力,抗衡着地心引力,将我稳稳地抱在了怀里。
  “你在找死吗!”他愤怒的声音仿佛裹挟着枪的硝烟,有种划破夜空的凶戾。
  我们乘着雪花一起落地。
  “不是哦。”我天真地笑:“我只是在用我的方式,寻找一个问题的答案。”
  手指轻轻触上他颈间冰凉的黑色choker,我望进他的眼底,微笑:“所以,你到底是谁呢,中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