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梵实在有些害怕,想解释两句,可又怕弄巧成拙,脑中一转忙转移话题:“团宝最近喜欢吃甜点,但我怕他掉头发,不让多吃。嬷嬷说,甜食吃多了脱发。”
  “是吗?”他直起身退坐到一边,神情自若,若朗月清风,好像刚才那一瞬锐利如鹰隼的目光都是她的错觉。
  舒梵点头,一双大眼睛定定望着他:“嗯。”
  她说谎的时候就喜欢看着对方的眼睛,殊不知,这样瞧着实在是心虚得很。
  李玄胤阅人无数,她一个眼神他就知道她想干什么。
  但他也没戳穿她,只像往常一样问候了两句。
  翌日舒梵起来时发现他早就起来了,一身月白常服,在院子里带团宝玩。
  团宝表现得非常兴奋,一只胖乎乎的小手塞在他宽大的掌心里,由他拉着跑来跑去,横冲直撞,一路咯咯笑个不停。
  团宝之前都不怎么待见这个便宜爹的,头两次看到他就躲,有些害怕的样子,之后见面时还是不喜欢他,一看到他就拉着她的手躲在她身后。
  舒梵怎么都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和李玄胤混熟了,感觉很不可思议。
  “他不怕你了吗?”舒梵走过去,忍不住开口。
  可能是他穿得随意,也可能是他随和的笑容感染了她,有那么一瞬她竟忘了他的身份。
  直到他听到声音侧过身来,一双寒星般的眸子徐徐看定她,淡淡地勾了下唇角。
  他一身月白色劲装,长身玉立,本就颀长挺拔的身形更衬得君子风度翩翩,如劲松傲立山岗。这样手把手带着孩子玩,还真是奇闻。
  但是,瞧着竟也和谐得很。
  此前就知道他耐心很好,为了皇位可以隐忍那么多年,只是没想到他愿意把这份耐心花在孩子身上。
  “奴婢失言。”她小声告罪。
  李玄胤却只是笑了笑,接过侍从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掌心的汗:“看来之前的谨言慎行都是装的,这才是你的本性。是不是一有机会就在心里面骂朕?”
  他是不咸不淡说来的,像只是说了一件小事。
  舒梵却听得眼皮直跳:“怎么会?”
  说完又觉得不妥,又加一句,“奴婢不敢。”
  李玄胤哼笑一声没接。
  一上午时间,舒梵算是看清楚了他是怎么带孩子的。
  不管他本身性格如何,在团宝面前他一直都是和颜悦色的,就算孩子调皮捣蛋他也不会生气,而且还有办法治他。
  团宝本能地还是有点怕他,不敢直接在地上撒泼打滚,倒是规矩了不少。
  “朕倒是想起来,还没给孩子起名字呢。”李玄胤道。
  “不急。”
  皇子起名是要上报宗正寺的,她和李玄胤的关系也不能在这个节骨眼公之于众,并不急在这一时。
  不过,皇帝显然兴之所至要给孩子起名,舒梵也不好阻拦。
  “含弘知四大,体物写谋长[1],就取名为弘策吧。”
  “多谢陛下赐名。”
  李玄胤在庄子上待的这两天,除了给团宝起名、教他玩耍和说话外,还赐了她一些金银器物,是前线大捷缴获的柔然皇室之物。
  舒梵怕这东西惹来麻烦,一开始不肯要,后来推拒不过只能收下。
  目送他们一行人离开,团宝拉着她的手问:“阿娘,叔——”
  舒梵懂他的意思,揉揉他脑袋纠正道:“那是你爹爹。”
  “爹爹?”团宝虎头虎脑的,一双水滴大眼里有些懵懂。
  这个词不陌生,她从小就教他,但也不太熟悉。
  这一直不是一个具象的词。
  因为李玄胤事务繁忙,平时很少来看他们。
  -
  到了正月里,天气愈发严寒。
  舒梵将团宝的几件夹袄缝制完后,也给自己缝制了一个暖手袖筒。缝的时候想到了什么,又偷偷多缝了一个藏在枕头下。
  只因前些日子她小姨一家来了京城定居,她想出宫一趟,但她前些日子刚刚出宫过,再出去实在不符合规矩,便想着求求他。
  这是小事,他应该不会拒绝吧?
  舒梵觉得她和李玄胤最近的关系没有那么僵,心里多少存着几分希冀,缝制暖手袖筒的时候也比较卖力,将最好的用料和那一截狐尾都用上了。
  这日过去交办差事时,她在殿外等了会儿,思考了一下措辞才躬身进入。
  皇帝难得清闲,伏身在御案上写字,手边是一张书写完墨迹还未干透的书页。
  她站在一旁恭敬地等候。
  皇帝写字时极专注,写完搁了笔才瞧见她,命她上前侍奉。
  等她垂着头站到了御案旁,他又问:“你怀里揣着的是什么?”
  舒梵这才将包好的暖手袖筒取出:“天气冷了,有时在廊下晒太阳时手会觉得冷,我就做了这个。做一个是做,做几个也是做,就多出了一个。”
  她说得委婉,但意思已经到了。
  谁知皇帝只淡淡点头,低头继续看书。
  舒梵有些急了:“陛下,若是您不嫌弃……”
  话还没说完就听见皇帝闷笑了一声。
  舒梵明白过来,她这是被打趣了,抿了抿唇,捏着那袖筒没再吭声。
  “行了,你有话就直说吧,不用拐弯抹角的。”李玄胤敛了笑意。
  舒梵知道瞒不过他也没打算瞒,只是想借着送袖筒铺垫一下,好为后面的话打下基础。
  但听他这么说了,舒梵不再耍小聪明,直接说明了缘由。
  李玄胤听罢略微沉吟了片刻:“你前几天不是刚刚出过宫吗?”
  “我也不知小姨一家会突然来京城,没赶上。”
  言下之意,并非刻意。
  李玄胤抬眸看她,这一眼里的笑意隐含探究。
  虽然是在笑,舒梵却从他波澜不惊的眼底看到了别的,更加大气不敢出。
  分明她也没撒谎,不知为何就是有些心虚。
  “你姨父是……?”他转而道。
  “新上任的京兆尹周思敏,齐州长清人,先前在齐州任职,才接到调令便来长安上任了。”
  皇帝点点头,没别的表示。显然,这种小人物入不了他的眼。
  “陛下……”舒梵悄悄看他神色,“我想回家看看我小姨和姨父。”
  “准。”皇帝淡道。
  “多谢陛下。”舒梵喜不自禁。
  -
  京兆尹在皇帝看来是小官,可在卫府看来可是了不得的大官了,不但在官阶上远远高了卫敬恒一头,京畿近半地区皆为其辖区,是实打实的实权大官,可不是卫敬恒这种闲职可以比的。
  得知周思敏一家来访,庄氏喜不自禁,甚至有些受宠若惊,一大早就把一宅子人聚集起来,早早就守在了前厅。
  郑芷兰年过三十有四,体态较为苗条却不失风韵,一身天水碧襦裙淡雅清丽,梳的也是时下较为流行的堕马髻,一双勾挑的桃花眼倒是与姐姐郑氏如出一撤,只是气质上较郑氏更为婉约,眼角还有一颗淡褐色的泪痣。
  一开始还以为是个好相与的,谁知一开口就问舒梵在哪,等舒梵姗姗来迟后又眉梢一扬,诧异地望着她道:“都说长安的风水养人,怎么舒儿来京不过三年就清减成这样了?倒是你身边的这位妹妹,丰腴肥硕,一看就是养得极好。”
  不止庄氏愣住,柳姨娘和卫文漪母子俩都没反应过来,愣了好一会儿。
  反应过来,卫文漪的脸都青了,差点就按捺不住要冲上去,好在柳姨娘暗暗掐了她一把给拦住了。
  京兆尹夫人她们可惹不起。
  别看卫敬恒明面上宠她,可一旦涉及官亨仕途,她连站角的地儿都没有。
  周思敏如今风头正盛,卫敬恒怎么可能为了一个姨娘去得罪这种贵人?
  这么想柳氏便笑道:“夫人有所不知,我们文漪身体康健,自小吃得便不多,奈何吃什么都长肉。”
  暗讽一把卫舒梵浪费粮食,吃什么都不吸收,可不是她们苛待她。
  “那不就是饭桶吗?”郑芷兰还没开口,她身后一个身着胡服的妙龄少女嘀咕道。
  声音也不大,但屋内太静了,一屋子人都听到了。
  柳姨娘被噎得了个结结实实。
  都说童言无忌,她要是跟个小女娃斤斤计较,人大可推脱一句“稚女不懂礼数,姨娘还望见谅”,倒头来还是她自讨没趣。
  她思来想去只当自己没听见,面上笑意依旧。
  郑芷兰不咸不淡斥责了一句“没规矩”就没说什么了。
  周青棠还是有些不满地皱皱小鼻子,显然并不觉得自己说错了。
  见过礼后,厅里只剩下了几个长辈还在相谈叙旧,几个小辈都从侧门离开。
  到了外面周青棠就拉住舒梵的手惊喜地说:“阿姐,我们好些日子没见了,你可有想我?”
  “自然是想的。昔年一别,我们也有多年未见了。”舒梵拉着她的手细细看了会儿,只觉得她出落得非常标致,忍不住摸了摸她鬓边的累丝镶宝步摇。
  印象里的周青棠还是一个小孩子,没想到转眼间就这么大了。
  周青棠兴致勃勃地拉着她说了好多话,有路上见闻,也有往年待在齐州的趣事,叽叽喳喳如一只百灵鸟。
  舒梵却不觉得吵闹,和她一直说笑到晚间。
  到了卯时三刻,归雁见时候实在不早才挑了帘子进来,提醒道:“姑娘,该用晚膳了。”
  “好呀好呀,晚膳吃什么?!我初来长安,都不知道长安有什么好吃的呢!”周青棠已经站起来。
  舒梵对吃食不是很在意,但为了招待她还是带她去了长安城内较大的酒楼,一堆银两砸下去,最好的东西都往厢房里送。
  周青棠吃得肚皮圆滚,再看舒梵,细嚼慢咽吃了几口就不怎么吃了,瞧着兴致不高。
  “你在宫里吃的都是什么山珍海味,这些入不了你的眼吗?”方才两人闲聊,她便知道卫舒梵如今在宫里当差。
  “不是,我只是不喜欢甜食,团宝倒是喜欢。”说着舒梵让归雁打包一些糕点带回去。
  周青棠也就不再询问这些琐事,说起她父亲的事儿她也有些忧心。
  京兆尹虽然是大官,但责任重大,又是在天子脚下办事,稍有不慎便会招来祸患。
  “姨父精明强干做事又谨慎,你且放宽心。”
  二人又说了会儿体己话舒梵才将她送回,临走前互赠了小礼。
  周青棠送给团宝的是一只布老虎,惟妙惟肖很是生动,舒梵带回去后团宝非常喜欢,几乎不离手,但玩了两天就厌了。
  他对玩具的新鲜劲儿似乎永远只有两天,为此舒梵也有些头疼。
  直到这日在暖阁里休息时,刘全挥着拂尘进来,将一个镶嵌着珍珠的宝匣递给她。
  舒梵诧异地打开,发现里面是一套木质的玩具,有锅子也有铲子,一应比例缩小了很多倍,正好是小孩子可以把玩的尺寸。
  她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手细细地抚摸着光滑的小锅子,这锅子打磨得很细致,上面一点儿粗糙和倒刺都没有。
  “替我谢过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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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着周家的到来,卫敬恒对舒梵的态度明显好了很多,有两次还将她叫到棠棣院询问,言辞是之前没有过的和蔼。
  舒梵一一应答,说得滴水不漏。
  卫敬恒看她的目光比往日多了几分深沉的探究,半晌笑道:“梵娘,我们是一家人,父亲的荣辱便是你的荣辱,你这么聪明,这个道理应是明白的。”
  舒梵笑一笑称是。
  卫敬恒道:“既是姻亲,你与周家应多走动才是。”
  舒梵口称唯唯。
  卫敬恒皱了皱眉,显然对她这种消极的态度不甚满意,但暂时也挑不出什么错漏,挥挥手便让她回去了。
  只是临走前叫住她问了两句她在宫里的事,显然也觉得蹊跷。
  说是进宫给太皇太后当差,可宫里那么多出色的绣娘,哪里需要她去?
  这一去就是个把月,实在奇怪。
  舒梵随口一扯:“太皇太后有件累丝凤袍勾丝了,花样繁复,修补颇费些功夫。”
  卫敬恒见问不出什么只好让她离开,只是,望着她的背影略微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