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那日在花船上被撞见一事,舒梵回宫后心里仍是惴惴。
  好在皇帝忙着处理河南闹灾荒的事儿,急诏众大臣商讨,连着多日都宿在宣德殿。再见他已经是五日后,有了些许缓冲,她心里也安定些。
  这日进殿奉茶,不料崔陵也在,听他们说到“土地兼并更甚,贫者愈贫富者愈加富”时她紧急刹住步子。
  听到动静,崔陵也停了下来,不经意地朝这边投来一眼。
  目光落她脸上时微微怔愣了一下,回头诧异而征询地望向李玄胤,显然是认出她了。
  李玄胤微垂着眼帘翻着奏疏,并无解释的意思。
  崔陵是个人精,不再追问,寻了个由头退了出去。
  只是擦肩而过时对舒梵笑了一下。
  舒梵总觉得他的笑容里有别的更深层次的含义,午后的阳光火辣辣的,从侧殿入口斜照在金石砖地上,明晃晃的刺眼,她面上也有些不自然的晕红。
  “愣着干嘛?”李玄胤扫她一眼,无波无澜。
  舒梵连忙弓着身走上前,完全踏入内殿,刚才在风雪里冻得通红的手才暖和了些,她忍不住搓了搓手指。
  李玄胤看到,将手边一物什随手抬起。
  舒梵看着那手炉微怔,没来得及反应,他已皱眉:“还不拿去?”
  她连忙接过了那铜制的手炉:“多陛下赏赐。”
  又忍不住捧了捧手里的小东西。
  虽是铜制却非常轻巧,除了上方露出的细白通孔底下都用防烫的锦缎细密包裹,非常精致。
  她没见皇帝用过这东西,看这锦缎的鲜艳色泽,倒像是女儿家用的……她不敢往下想了。
  她不是个自作多情之人,但他连日来的种种行为,似乎就是明摆着告诉她什么。
  她不应该乱想的,可脑子里很乱,莫名又想起前几日卫凌雪的话,面上不受控制地一丝一丝透出红霞来。
  安静的氛围和香炉里徐徐飘出的沉香加剧了这种不安。
  时间缓缓流逝,皇帝微俯着身子站在御案前批阅,除了方才赐予暖炉的动作后再无其他,她一颗心才渐渐定下来,垂着头,静静地候在那边。
  午后倦懒,是人一天中最困乏的时候,加之鼻息间这一抹若有似无的安神香,舒梵便觉得昏沉,人不由轻晃了一下。
  李玄胤搁笔,抬眸看她一眼:“若是乏了就去歇息吧。”
  舒梵立刻清醒了,躬身告罪:“奴婢不累。”
  “你的意思是,朕眼瞎看错了?”
  语气是清清淡淡的,舒梵却觉得头皮一阵发紧。
  这样骑虎难下,不知道该说什么补救,她额头不由渗出冷汗。
  好在李玄胤并没有为难她的意思:“下去吧。”
  舒梵躬身就要退下,却听得他又道:“朕让你去里面休息。”
  舒梵的脚步生生刹住,像是被人点了穴似的。
  似乎觉得她这样的表情很好玩,皇帝笑道:“这是君命。”
  轻飘飘一句话便给这件事定了性,舒梵只好去了内殿。
  屏风后是明黄色的纱幔,半拢半垂挂着,掩映着偌大的床榻。
  这龙床她是怎么也不敢上去睡觉的,目光瞥到一旁的贵妃榻,心里舒了口气,也不敢宽衣,蹑手蹑脚地过去半躺着睡了过去。
  李玄胤批完奏疏进来,已经是寅时三刻了。
  但见她闭着眼睛蜷缩在塌上,小小的一团,白白的一张脸,皮肤晶莹,因地龙热而双颊透红,恰似天边醉人的晚霞,娇美清丽,映衬得珠帘四合的暗沉室内都明亮了起来。
  那么小小的身影,好似不安全似的抱紧了自己,被角一侧拖曳到了地上,睡梦里她似乎还在找寻,手无意识地伸张了一下。
  李玄胤有些无语,过去将被子拾起,手里又顿了下,改而将她打横抱起轻轻地搁到了龙塌上。
  到了日暮时分,天色却逐渐晦暗下来,阴沉沉的好似要下雨。
  殿门口的纱帘被吹起一角,便见雨滴坠落下来,噼里啪啦如断线珍珠,一颗一颗砸碎在冰冷的栏杆上。
  李玄胤拿着书坐在塌边看了会儿,心里也有些乱,往日向来能静得下的心莫名定不下来。
  他拢了拢眉,微眯着眼回眸朝塌上看了一眼。
  舒梵睡得正是香甜,似乎梦到了不好的事情,手紧紧攥着绣着五爪金龙的寝被,细细的眉毛有些痛苦地微皱着。
  清丽绝俗的容颜,微有憔色,恰如庭中那株被打得七零八落的白梨花,就连纤细的脖颈都好似一掐就断,楚楚勾人,欲语还休。
  他沉默地坐在那边良久,看得背脊略有些僵硬,皱眉别开了视线。
  就这样冷眼兀自看着窗外不间断的雨幕,很久很久。
  有一些情愫,本就如晦暗阴湿的苔藓,只适合生长在常年不见阳光的阴暗角落。
  恐怕说出来也没人会相信,堂堂九五之尊,还要用那样卑鄙下作的手段来得到一个女子。
  舒梵睡梦里觉得有些冷,手下意识动了下,谁知却碰到了略有些凉意的东西,像是皮肤的质感,她霍然睁开了眼睛,再无睡意,半坐在塌上讷讷地看着闲散侧坐塌边的皇帝。
  他在看书,神情有些恹恹的,甚至比往常更加倦冷。
  一双眼黑暗幽邃,好似望不见底的一口枯井。
  明明室内燠热,她却不知道自己打哪儿来的错觉,一阵阵发着冷。
  她忙将不小心触碰到他手的小手缩回来:“奴婢失礼。”
  脑子里乱糟糟的一团,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到了龙床上,背脊有些汗涔涔的,不知是热的还是紧张的。
  李玄胤的目光平静地驻留在她脸上,越静越让她心里发慌,想要即刻逃离,可腿脚像是泡在醋缸中一样虚软无力,只能靠双手勉强支撑。
  四目相对,他约莫是笑了一下:“你怕什么?”
  舒梵茫然无措地看着他,手指搓了又搓,一双杏眼睁得滚圆。
  老半晌,她才终于发出一句“我没怕啊”。
  李玄胤轻轻勾唇。
  都自称“我”了,还没怕?
  舒梵被他看得更慌,过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觉得这样不行,自己要离开这个地方。
  意识到这点,她手忙脚乱地爬起来。
  李玄胤冷眼看着她一系列的举动,没有任何动作。
  坐姿也是闲适的,仿佛只是在看一出闹剧,显得她慌张惶急离开的样子愈加可笑。
  舒梵本就尴尬,慌乱中更容易出错,脚下一滑人已经超前面倾去。
  李玄胤手臂微抬就稳稳支住了她。
  她收势不住,就这样跌入了他怀里,一时之间,他身上那种特殊的冷香将她团团包裹,一丝一缕从她的每一个毛孔中渗入,还夹杂着略有些干燥的体温。
  有那么一瞬,她身上的每一根神经都不自觉绷紧了,手也牢牢攥着他的坚实的臂膀。
  不是不愿松开,是那一刻她好像失去了支配身体的能力,只能木讷地望着她。
  头顶是他杏黄色的衣领,略有些挺括的料子,衬得往上的下颌线愈加分明,微抬的弧度,也是睥睨的弧度,眸底是没有什么情绪的。
  或者说,她看不透这一双深沉的眼。
  舒梵挣扎了一下,终是往后退了一步跟他保持了距离:“奴婢失礼。”
  李玄胤有一些失神,停顿了片刻才抬头,眸底映入的是这样一个窈窕清丽的少女,虽妩媚天成,一双杏眸清亮而婉约,只有几分恍若误闯皇家园林的惊慌,并无丝毫扭捏造作之态。
  寝衣下,她清瘦的双手撑住身后床榻,低垂眉眼时,那一截玉颈的婉约弧度更加诱人。
  一肌一容,尽态极妍,风姿之美实属生平仅见。
  李玄胤很难说清自己当时心里的感觉,好似潮闷的仲夏夜,万籁俱寂中忽然下起了淅沥小雨。
  他年少时隐忍蛰伏,苦心孤诣,一腔悲苦愤懑无处宣泄,偏要装作那四大皆空的清修之士,想来也是可笑得很。
  自登基后便没有求不得之事,何况是一女子。
  如他这般骄傲的人,不屑强迫他人,可帝王之下皆为蝼蚁,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万法从自性生。思量一切恶事,即生恶行;思量一切善事,即生善行[1]。
  他那一刻的心旌动荡,已将其他抛诸脑后。很难得的,不去考虑这样做是否会遭人诟病,受她鄙弃,是否与他缜密持重的人生有了分歧?
  人的情感和理智往往很难完全把控协调。
  舒梵和他目光对视,总感觉有不祥预感,便垂着眸快速从侧边下去。
  还差一点就离开了,可那点儿劫后余生的欣喜还没完,手腕已经被稳稳攥住。
  她的惊呼还没开口,天旋地转,人已经被他按在榻上。
  他略俯身便撑在了她上方,舒梵惊怒,心跳得从没有这样快过。可比愤怒更大的其实是惊恐,他一双眼太平静,好似蕴着能吞噬一切的暗。
  “陛下!”她高声提醒,给他台阶,“你喝多了!”
  “朕没喝酒。”他丝毫不领情,一错不错地望着她,“舒儿,你到底在怕什么?”
  他低头要吻她,她下意识往旁边侧开,他的唇偏了,斜斜擦过她颊畔,阴差阳错却更有欲语还休的挑逗。
  那一片肌肤被触及的地方,热烫撩人,好似夏日烈阳般要灼伤她。
  也正如光芒万丈的他,靠得太近,连睁开双目都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