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君救你一命,为雪君做些小事,报答雪君的恩情,本就是你该做的。”段非离挑起眼角,刻薄地嗤笑着,“知恩图报,这些不是你们名门正派常挂在嘴边的吗?难道明心剑宗平时只授些赖账的本事?”
  贺兰珏与段非离僵持了片刻,终是隐忍地接过段非离手里的那盆水,走到郑雪吟面前。
  郑雪吟穿着漂亮的珍珠履,鞋面绣着淡雅的花纹,颜色鲜艳,针脚流畅,灼然绽放的绿牡丹好似活了过来。
  贺兰珏将水盆放在她脚边,等了会儿,郑雪吟仍旧没有脱鞋祛袜的动作,便明白过来什么。
  他抿了下唇角,头顶的黑色进度条往前蹦了1%的进度。
  郑雪吟差点没按捺住鼓起掌来:“愣着做什么,脱鞋。”
  贺兰珏伸手,托住她的双脚,为她脱掉鞋袜。
  女子天性爱美,身上总爱堆些脂粉香气,郑雪吟是名动一方的美人,更是自负美貌,不单经常服用香丸,用香花洗澡,衣服鞋袜还要用熏香里里外外熏上一遍,是以,她的鞋袜除了鞋底沾了草屑,不仅没有异味,还残留着几缕若有若无的幽香。
  便是这盆用来洗脚的水,都提前倒了栀子花香露,飘着几片香气馥郁的花瓣。
  贺兰珏捋起袖摆。袖摆下面的肌肤遍布针孔,一块青的,一块紫的,惨不忍睹
  这个高仙玉到底是拿人试药,还是当沙包,郑雪吟偷偷觑了眼,心里泛着嘀咕。
  贺兰珏未察觉她眼底一闪而逝的不忍,指尖尽量避开触碰她的脚掌,托着她的脚踝,放进水盆里,双目自从露出她的裸足后,就盯着斜侧方,一瞬都未在她的脚上停留过。
  让郑雪吟意外的是,他头顶的进度条停留在82%,就再没有动过了。
  “你的双眼为何不敢看我?”郑雪吟倾身向前,右手掐住贺兰珏的下巴,将他的脸转回来。
  贺兰珏的眼珠子如同黑曜石般透亮。
  郑雪吟见过很多双眼睛,还没有哪双眼睛黑得像这样纯粹,干干净净的,在里面找不到一丝该有的贪婪和世俗。
  被这样的双眼盯着,真是叫人狠不下心来。
  尤其是眉心那代表着圣洁和禁欲的朱砂印,在这双眼眸的衬托下,殷红似血,灼得人心尖痒痒的。
  “水凉了。”见贺兰珏迟迟没有下一步的动作,郑雪吟不耐地踢了下,脚趾带起一连串的水珠,都溅落在贺兰珏的身上。
  贺兰珏丝毫未见怒意,淡然地拈起手背上的花瓣,双手浸入水中,握住她的双足,轻轻蹭了下。
  他是剑修,常年握剑,虎口生着厚厚的茧子,一下一下的,磨着郑雪吟有点难受。
  郑雪吟咬住唇瓣,遏止住那险些出口的嘤咛。
  进度条仍旧停滞不前,郑雪吟一脚踹在他的心口。
  贺兰珏是半蹲的动作,人又在高仙玉那里受了两个时辰的折磨,早已心力交瘁,根本经不住这一脚,直接跌坐在了地上,还打翻银盆里的水。
  那水瞬间浸湿地上的名贵毯子,亦将他的衣摆打湿大半,空气里浮动着浓郁的栀子花香气,花香像是有意识似的,钻进他的鼻腔里,刺激着他的神经。
  郑雪吟第一时间望向他头顶的进度条,进度条闪了闪,在她屏息凝神的期待下,光芒渐弱下来。
  82%!
  还是82%!
  郑雪吟一口气没提上来。换作是自己的死对头这样糟践自己,就算有救命之恩在,也得给他将骨灰扬了。
  这人太沉得住气了。
  “真是个贱骨头。”郑雪吟忍不住啐了口。
  贺兰珏握住衣摆,用力将水拧干净,闻言,动作停下。
  “我在骂你,你是聋了吗?”
  “我听见了。”
  “听见了,怎么还是这副死气沉沉的反应。”郑雪吟刻薄又恶毒的神色丝毫不加以掩饰,“从前我贪恋你风采,将你当做皎皎明月、皑皑白雪、肃肃青莲,敬你,慕你,爱你,只因你有一身折不断的傲骨,满腔不可侵犯的凛然正气,再看看你如今这副下贱的模样,哪里还有昔日那漱心台上清冷仙君的影子。”
  “是我误你,你看清了,应当早日醒悟。”
  “你……”郑雪吟读书时最怕的是写作文,她词汇量少,联想力差,更别提这种咬文嚼字的腔调,几近掏空了她所有的知识储备量。
  她已经用能想到的最阴毒的字眼来羞辱贺兰珏了,贺兰珏无动于衷,喜怒不形于色的反应,叫她实在没辙了。
  她光着脚,提着裙摆,在湿透了的地毯上狠狠碾上几脚,踩得那白皙如玉的脚底湿漉漉的,又盘腿坐回床上。
  贺兰珏弯身端起水盆,卷着毯子,收拾满地的狼藉。
  郑雪吟败阵了,她再次瞄了眼进度条,确认自己没有眼花,进度条没有一点动静。
  她决定暂时放过自己,也放过贺兰珏。
  “贺兰珏,我都对你这样了,你,不恨我吗?”郑雪吟踌躇半晌,还是没忍耐住,问出了口。
  她倒想听听,有什么天大的理由,值得他遭受这么大的折辱,都能原谅她。
  就算是救命之恩,也该被作践完了。
  贺兰珏一心求死,原主对他的救命之恩,对他而言,何尝不是种负担。
  “你所作所为,并非本性如此。”
  贺兰珏这句话叫郑雪吟心跳加速,差点以为贺兰珏看出她是在刷任务了。
  “是楼少微没有教好你。”
  这一口大锅甩的猝不及防,怕是楼少微本人来了都接不住。
  “你七岁拜楼少微为师,这般年岁尚不明白为人处世的道理,怎会分辨善与恶,楼少微为人尊长,有教养之责,非但没有引你走上正途,反带着你堕入魔道,幸而你年岁尚小,未曾犯下滔天大罪,此时回头,放下屠刀,为时不晚。”
  好家伙,这满口的慈悲为怀,回头是岸,千佛寺的和尚来了,都要甘拜下风。
  郑雪吟算是琢磨出来了,说来说去,还要归结于贺兰珏的初始人设。
  贺兰珏前身是东曦王朝的圣子,作为王朝唯一的继承人,又是圣王心爱的女人所生,圣子却不得圣王的眷宠。
  贺兰珏的母亲贺兰觅月是圣王抢回来的女人,她出身贺兰世家,是一等一的天之骄女,身边从不缺少爱慕者,而她爱的,是自己的表兄,姜天河。
  姜天河是贺兰珏的师尊,明心剑宗的掌教,按照明心剑宗的规矩,明心剑宗的弟子一生不得动情,这也就注定姜天河与贺兰觅月之间有缘无分。
  贺兰觅月被圣王掳走后,失了身子,生下贺兰珏,被封为圣后。
  然而,再多的荣宠,之于笼子里的金丝雀,不过是华丽的枷锁。
  贺兰觅月终日郁郁寡欢,身子一日差过一日,这场年久日深的对峙,终是圣王先败下阵来。贺兰珏三岁生辰过后,圣王忍痛将贺兰觅月放出宫去。
  贺兰觅月一走,圣王一蹶不振,整日沉迷于寻欢作乐,发了疯地收集美人,本就危机四伏的王朝,在圣王的奢靡下变得摇摇欲坠。
  王朝的拥护者只得将希望都放在了圣子的身上,和他父亲的暴虐无度不同,圣子小小年纪就心怀大爱,早已看清王朝华丽表面下的落败和腐朽,终日所忧虑的是覆巢之下如何为百姓谋一条生路。
  后宫的佳丽美人,时刻紧盯他的位置,有明着为难践踏他的,也有绵里藏针暗地陷害他的,他始终秉承着仁慈宽厚的态度,不曾有过一丝计较。
  即便后来王朝颠覆,亲眼看见父亲焚毁自己,鲜血染红金乌城,他也不曾怨恨任何一个人。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他将所有人的立场都想了一遍,便理解了他们的所作所为。
  在经历过大起大落的圣父面前,郑雪吟所谓的羞辱折磨,轻得像是泰山前的鸿毛。
  郑雪吟犯难了。
  这世上最大的仇恨,无非是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他父已死,妻未娶,这样一个无挂无碍心如止水的人,称得上无敌了,她还真想不出有什么法子,能令一个博爱众生的圣父恨她入骨。
  “当年你我初识,你见一名卖花女被几个无赖为难,出手相帮,足以证明你心存仁善,能见他人之苦,你如今行差踏错,皆是楼少微教导不力,你若此时回头……”
  “住嘴!”郑雪吟心里头烦躁得不行,打断了贺兰珏的念叨。再听下去,她真要放下屠刀,去做尼姑了。
  当年原主会帮那个卖花女,还不是看中贺兰珏这张脸,在他面前讨个巧卖个乖,博他的好感。
  说白了,都是演的。
  “非离!”郑雪吟将段非离喊了进来,指着贺兰珏道,“让他去挑大粪!就明天!”
  贺兰珏怔了下,难以置信地瞪了眼郑雪吟,头顶的进度条刷地跳到了84%。
  郑雪吟心里头有个小人欢呼雀跃,恨不得高歌一曲。
  这个有用,很好,贺兰珏,我宣布,明天开始,兽园的大粪被你承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