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青丘,灵越峰。
  已是日落西山。
  梨华宫内,一群侍女列队绕过水上游廊,腕部挎着玲珑宫灯,双手端着一盘盘精致的佳肴走入主殿。
  只是不多时,侍女们竟又低头端着同样的菜肴悻悻离开。
  上头菜品竟是连一口也未动过。
  “公主,您就用些饭食吧,总不能少主一日不归,您就一直这样不吃不喝吧?”梨华宫大侍女雪嫣苦言劝着。
  食案前坐着的,是一个身着明黄色锦绣金丝衣裙的少女,她生了一对水汪汪的杏眼,眉如弯月,脸颊却带着些许婴儿肥,显得愈发娇贵可爱,更别说那白嫩如凝脂的肌肤,如同一朵瑶池边盛开的金芙蓉。
  月元霜抬了抬眼,往日剪水的水润双瞳,此时却满溢着不耐烦。
  “本宫说过几次了?只要哥哥不回来,我就不会吃一口饭!总不能他在霰雪峰自囚受苦,元霜在这里吃喝享福吧?这算什么事情!”
  雪嫣长叹了口气,“可是这样也帮不上少主呀,少主肯定更希望公主您好好吃饭,不再给他增添更多的忧虑才是。”
  “你不懂!”月元霜恼怒地拍了拍桌子,雪白的藕臂随拍案的动作露出来一小节,“哥哥知道了,肯定会夸元霜心疼他,之后会对元霜更好!!”
  雪嫣带着求助的目光看向一旁的月长风,眼神似乎在说“请长公子帮忙”。
  可是月长风也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这个四妹妹元霜向来只听二哥月尘卿的,从来没听过自己说话。他如何费心劝导,苦口婆心,都不如月尘卿一个眼神来得有效。
  这已经是月元霜闹绝食的第三天了,说是要与二哥哥一起受苦,才算尽了做妹妹的本分,怎么劝都劝不回来。
  月元霜看向角落里抱臂而立的月长风,愠怒道:“大哥,你也别再劝元霜,你自己不与二哥一起受苦也就罢了,莫要再来干涉我!”
  月长风一向温和,即使面对骄纵的月元霜亦是生不出怒气来:“元霜,哥哥也劝累了,你若要绝食便绝食吧。”
  月元霜一下子愣在那里,大哥这几天可是一直没有放弃过劝自己吃饭,怎么今日……
  这时候,主殿门槛又迈进一个宝蓝色翘头长靴来,随即清朗的少年音飘入大殿:
  “我说妹妹呀,你这么闹是何必呢?表面上要绝食,半夜又饿得去后厨找冷饭冷菜吃,闹得拉肚子又要找宫医,还不如吃个热乎的呢。”
  月停萧摇着羽扇走进来,眉眼倨傲。
  “你……”月元霜一下子脸涨得通红,“你胡说!!”
  月长风赶紧擎住月停萧的手臂,示意他别再说了,赔着笑对月元霜说:“元霜,你三哥开玩笑的,不气。”
  “哼!!!”月元霜气得一甩袖子,风风火火地离开了主殿。
  月元霜和月停萧向来不对付,分明辈分最接近,本该玩得最好的一对兄妹,纷纷每次见面都这么剑拔弩张,唇枪舌剑,谁也不让着谁。
  月长风无奈地叹了口气:“停萧,说来,尘卿这回怎么待在霰雪峰这么久?”
  “是啊,我也正疑惑着呢,二哥受炽毒困扰多年,可是每次最多在霰雪峰里待上三四个时辰也就出来了,这回……可都三天了。”月停萧一向玩世不恭的神情也沉静了下来。
  “难道是炽毒带来的损伤加剧了?”月长风忧心忡忡,“我们可要去霰雪峰瞧瞧?我担心尘卿出事。”
  月停萧皱着眉摇了摇头。
  “还是别去了,二哥曾说过的,他进入霰雪峰之后任何人不得去打扰。况且二哥如此厉害,连他都无法压制的炽毒,我们去了也帮不上忙。”
  月长风眉间忧虑未消,却只得点了点头:“那便再等一等吧。”
  ……
  游景瑶感觉自己好像渐渐适应了月尘卿这个深不见底的黑洞,为他压制所带来的不适感一点一点减少。
  第三天压制结束后,游景瑶除了感觉有点头晕,没有前两天那样强烈的不适感。
  月尘卿收了锁链,姿态端雅地活动了一下手腕。
  游景瑶跌跌撞撞奔到角落一屁股坐了下来,神志略微迷蒙之间,抬眸一望,却见那一袭黛色锦袍仪态高贵风致地走上来,由远及近,停在了自己面前。
  游景瑶顺着那对烫金紫靴一路望上去,枣核似的眼睛愣愣地注视他。
  “今日不晕了?”
  分明是带着关切意味的语句,从月尘卿口中吐出来却像审问似的,没有一丝温度。
  游景瑶的心底霎时升起云雾般薄淡的不祥之感,竟是当即“哎呀”一声,随即葱白的手指按住了自己的太阳穴。
  “晕,”她半闭眼睛,两道远山眉之间浮夸地皱出一个川字,“马上就要晕过去了。”
  然后便见她微醺一样捂着脑袋,摇摇晃晃,刚想倒地,月尘卿冷冷一句:“演过了。”
  “……”
  她又乖乖地直起了身子。
  月尘卿望着游景瑶头上两只肉乎乎的犬族耳朵,眯了眯眼,长腿后撤,缓缓蹲了下来。
  “本尊几日都没问清楚你的底细,今日你能说话了,自己讲清楚。”
  完了。
  最担心的事怎么也逃不过。
  游景瑶刚白眼一翻又想装晕,冰凉的指尖转瞬掐住了她的下颌。
  这是一只在战场上磨砺过的手。
  与本人渊清玉絜的气质大相径庭,他的手虽然外表看着仍是骨节分明,白皙修长,可长指上那层粗粝薄茧竟能将人磨得生疼。
  “我取人性命只是瞬息的事,”月尘卿将她白嫩的下巴勾抬而起,强迫面前人直视自己,浅色瞳孔染上几分肃杀,“不要再挑战本尊的耐性。”
  游景瑶登时噤了声,两只耳朵无骨似的耷拉下来,终是不再打算逃避。
  “我说就是了。”她低着头,眼中似乎漾起了氤氲薄雾。
  他这才松开捏着游景瑶下巴的手指,含霜眉眼稍微缓和了些,露出了一丝认真听她解释的神情。
  游景瑶坐直了,心想着终是逃不过,于是顺了顺气,开始现编。
  “月少主,不知道你看没看出来,其实我爱慕你很久了。”
  爱慕这两个字实在陌生,又一顶一的肉麻,刚说出来她自个儿的心就颤了两下。
  原本以为违心的话会显得虚伪,但月尘卿闻言之后竟是颔了颔首,随即脸上浮起早有预料的了然。
  这就信了?
  游景瑶偷看他,心中诧异须臾,赶紧继续编下去:
  “我从三岁记事开始,第一次听到您的名字就爱慕上您了,”她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上去很痴迷,笑眼中都要挤出粉红泡泡的模样,“那可是三岁啊,我还没学会自己如厕,就学会喜欢您了!”
  这话说的极糙,月尘卿一对桃花眼浮起僵硬之色。
  游景瑶渐入佳境,丝毫没觉得自己说的话有哪里不对,继续比比划划地像背诵一样吐出一大段话来——
  “虽然我才活了十九岁,但是百年前玄界那场大战我可是知道得清清楚楚。月少主您神威无比,统战八方,保全青丘全族毫发无损,真乃一代战神……”
  她像这些都是在脑海中拼命搜刮的原文,既然是原文,就不可能有错。
  于是某人绘声绘色摇头晃脑地背诵了长长一篇,直到月尘卿终于蹙眉打断她:
  “说重点。”
  游景瑶茫然眨了眨眼睛,随即咳嗽了两声,又一本正经地看向他。
  “话又说回来,正因为我太爱慕月少主,所以对玄界那场大战十分了解。我多方打听,这才知道了月少主曾在大战中受了玄鸟族先尊一记纯明掌。”
  “玄鸟族素来掌管着上古神火,玄鸟一族是上古凤凰嗣脉,他们以神火为基,炼制出了一种名为‘炽毒’的火毒。此毒可以附带在招式中,给攻击对象造成长久伤害,而这记纯明掌就蕴含着炽毒。”
  她说的不错。
  每个字都是真的。
  玄鸟族全族都是火灵根,好巧不巧,狐族也是。
  凤凰火与狐火天生对冲,一道明,一道晦,一道纯阳,一道阴柔——注定是死敌。
  因此他才会被凤凰火所炼制的炽毒伤得这样深,这凶毒由皮入骨,再融进四肢百骸,毒血在身体末梢肆意流淌,岩浆一般无时无刻地灼烧,如同绵延不尽的刑罚。
  “这‘炽毒’乃上古神火所炼,又是玄鸟族仙尊亲手炼化,而玄鸟族早在大战中就已灭了族,因此炽毒目前没有任何解药。”
  游景瑶点着手指,一板一眼道,“目前唯一能够压制炽毒的东西叫做‘冰藤’,全称是‘冰藤元气’,由冰灵根的玄界精怪丹田内异化而生,因为其自带的纯净冰元素,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压制炽毒,但依旧无法根治。”
  “虽然治标不治本,但我身体里恰好就有那么一点点冰藤元气,我就赶紧来救您了。”说完这一大段,游景瑶脸不红气不喘,神色自然。
  她之所以说得那么顺畅,是因为游景瑶早已在书中明晰了月尘卿的一生,在他面前犹如高了一个维度,自然什么都能说得出来。
  虽然这些信息也是死了许多脑细胞才回想起来的,但总算是没说岔,游景瑶一面偷看他的表情,一面悄悄舒了一口气。
  只是月尘卿看着她的眼神愈发深了,他那眸子沉下来真像一柄利箭似的,要将游景瑶整个人洞穿一样。
  “游景瑶。”月尘卿突然启唇。
  游景瑶刚舒的那口气一下又吸回来了,全身立即窜过一阵酥麻。
  他一字一顿地喊出自己名字的感觉真是太诡异了,字正腔圆的,好像将她的名字在齿间研磨了许久似的。
  “怎……怎么了?”自觉刚才说的话里没有逻辑缺陷,游景瑶先一步挺起胸膛来。
  月尘卿抚着小指骨上的紫色琉璃戒,神色玩味。
  “若照你所说,你三岁起便心悦本尊,本尊受炽毒困扰也非一年两年了,怎么偏偏是这几日,你才来找本尊?”
  游景瑶一噎。
  她脑子从没转得那么快过,一拍脑袋,从袖子里摸出了一块红色的东西。
  月尘卿看到那红光一闪,瞬间瞳孔紧缩,劈手就要去夺——
  “欸!别动!”游景瑶高举着九尾血玉,“先听我说!”
  月尘卿双目淬火般盯着她小手里握着的九尾血玉,“你从何处得到本尊的九尾血玉?!”
  “你别这么咬牙切齿的嘛!说得好像是我偷的一样!”游景瑶不知道从哪窜上一股勇气,说话的声音也大了,“我帮你找到了你的命根子,你就这么跟我说话?”
  月尘卿满目的煞气这才消去些许,似乎是觉得游景瑶不给他,他也能杀了她再夺回来一样,又静静地退了几分。
  游景瑶见他好像冷静了一点,举着血玉的手也慢慢落下来,仍是牢牢握在手心。
  “你听说过百岁山吗?就是那个很穷的犬族丐帮,没听说过无所谓,我们就是一土山寨,很穷,平时就靠捡垃圾谋生。七夕那天,我就是在山脚下的垃圾堆里捡到了你的九尾血玉。”
  月尘卿露出一抹疑惑之色,神色难辨:“垃圾堆?”
  “是啊,我当时就心想,九尾血玉那么重要的东西,月少主你肯定会随身携带,现在竟然丢了,这说明肯定发生了什么大事。于是我一着急就直接带着血玉奔来青丘了,恰好撞见少主您在霰雪峰疗伤,就是这样。”
  游景瑶说完,见面前人的眸子还锁在自己手心的那块血玉上,她赶紧扯过月尘卿的手,将血玉整个放在了他手心。
  “呐,还给你。”她还把月尘卿的五指往回按了按,又安抚似的轻拍了两下,叠声道,“还给你了。”
  游景瑶还的痛快,没有一丝留恋,甚至还在心里庆幸这烫手山芋总算是送出去了。
  这玩意在她身上像个定时炸弹似的,揣在兜里连睡觉都不安心。
  还了反倒轻松。
  月尘卿紧紧握着手中的九尾血玉,锋利的九尾在他掌心越陷越深,整只手变得苍白。
  “哎?你握这么紧干嘛呀?”游景瑶吓坏了,赶紧上前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一看,他的掌心甚至已经被切割得渗了点血。
  月尘卿回过神来,看着眼前的少女着急得捧起他的手掌一口一口吹气,还惊慌地问他:
  “你傻了吗?为什么无缘无故自残?找回血玉也不至于激动成这样吧?”
  他敛眸,似乎找回了清醒,无声地将自己的手从她合拢的双掌收回,神色重新变得端冷。
  “不过,你怎么会把这块玉丢到咱们百岁山山脚下呀?”游景瑶歪着头问,“还恰好是七夕节,你难道是想来咱们这儿寻个娘子,路上毛手毛脚弄丢的?”
  很显然这玩笑并不好笑,因为月尘卿闻言溘然就瞪了她一眼,眉眼之间浓郁霜色再次浮现。
  游景瑶立即敛声。
  她还是别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