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丘,澜沧峰。
  仲夏正午,外头暑气熏腾。
  玉濯宫内却是另一幅光景,雅致器皿中放上了冰鉴,宫檐挂上了一串串冰晶雕刻而成的悬铃,将热气轻悠悠地隔绝在宫外。
  茶室内清香氤氲,悠白的雾气逸散而出。
  身着碧色云锦华袍的公子正端坐于梨木茶桌前,莹白如玉的指节锁住茶壶弧形把手,悠悠倾下一道弧形水流。
  侍者快步跨入门槛,来到月长风面前恭敬屈膝:
  “长殿下,宴会场地已布置好了,宫少主那边传信来,大约两个时辰就到。”
  “好,去请各位王臣来吧。”月长风眉眼荡出柔和浅笑。
  侍者会意,正欲行礼出去,月长风不知念起谁来,忽然又叩了叩桌案添了句嘱咐:
  “对了,别忘了去请紫云榭偏殿那位游姑娘一并来。”
  ……
  紫云榭偏殿已多日没有什么大声响。
  横在院内的花藤秋千落了一层薄灰,上头缀着的鲜花失了水分,看着较前段时日蔫萎许多。
  游景瑶已经好几天没出门了。
  殿内所有的门窗都关得死紧,特别是她寝殿正对着月尘卿书房方向的那扇窗,帘子落得笔直严实,没再掀起来过。
  那密不透风的架势,似乎要将这偏殿从紫云榭生生剥离出去似的。
  宫门外,规律的叩门声笃笃传来,酒寻忙放下手中事情迎过去,开门一看,是长公子的贴身侍者。
  两人交谈几句,酒寻点点头,素手合上宫门就往娘娘的寝殿去了。
  “娘娘,您在吗?”
  酒寻在门槛外试探地唤了一声,见无人应答,便提着裙摆进了寝殿。
  寝殿昏暗,连白天都要点着几盏暖烛,据游景瑶说是因为昏暗的环境能够静心。
  行至卧房,酒寻探头看过去,只见娘娘正好整以暇地坐在榻上,双腿屈起,两手捏成兰花状覆于膝上,眉眼时而舒展,时而微微蹙起,看上去正在冥想。
  除了睡觉吃饭之外,游景瑶一直就这么盘腿坐在榻上,好像在驱逐脑海中的什么想法似的。
  酒寻不懂,也不敢问,但宴会还剩几个时辰就要开始了。
  时间紧迫,酒寻将声音放得极低地又唤了一声:“娘娘。”
  游景瑶终于睁开眼睛,搁置在双膝上的兰花指翻了个面,正常地覆在大腿上。
  她双眸带着冥想之后的水润色泽望向酒寻:“什么事?”
  酒寻内心松了松。娘娘对下人一向极好,即使被打断冥想,游景瑶的脸上也不见半分愠色。
  于是她快步进来,在游景瑶耳边细声道:“娘娘,长公子殿下在玉濯宫设宴,宴请之前在轻罗城收妖有功的宫雪映少主,特别邀请您也一并前去参加。”
  游景瑶闻言胸口猛地一跳——
  这个宴会她听月停萧提起过,当时他还言之凿凿地昂首说青丘将会为宫雪映设宴,当时的语境中她没当回事,现在酒寻忽然提起,吓了她一跳。
  这可是专门为宫少主设的宴,她之前与人家发生过那样不愉快的经历,怎么还有脸去赴宴?
  念起当日在霰雪峰冰洞内,宫雪映意识到自己被欺骗,拂袖而去的冷厉眉眼还历历在目,游景瑶心头涌起一波又一波难堪。
  游景瑶头疼问道:“什么时候呀?”
  若时间够长便还有补救的机会,她可以趁这几日准备一个满含心意的礼物,到时候亲手送到宫少主面前,这样人家原谅她的几率定会更大些。
  只是下一秒,酒寻轻轻柔柔的声音却如同一道惊雷劈下:“两个时辰后。”
  游景瑶一个鲤鱼打挺跪坐在床上,下巴都颤了:“啥?!”
  就在这时,熟悉的系统机械音猛然出现,好像已经埋伏许久,就在这候着她似的,毫不留情地杀了个回马枪:
  【检测到宿主即将到达下一个剧情点,即将发布剧情任务(三)!】
  【剧情任务(三)预告:宿主需要在本次玉濯宫之宴结束后,促成男女主的第一次约会。】
  【任务细节与地点稍后发布。】
  游景瑶已经不会再为系统神出鬼没的作风吓到了,她一个翻身,蹬上鞋子就下了床。
  飞速地沐浴,梳洗,又换了件上得了台面又不至于太过素雅的粉色缎裙,开始飞也似的开始准备给宫雪映道歉的礼物。
  当初为了完成任务不得已骗了那么善良的女主,绝对不能再空手去赴宴,必须准备一个诚意满满的礼物。
  只是宫雪映这样的女子生来就站在众生之巅,这样一位万人簇拥的少主自然不缺身外之物,何况人家修的还是正法仙途,眼界出尘,肯定也对胭脂俗粉不感兴趣。
  送什么才好呢?
  论诚意,自然是手工制作的礼物最真挚。然而此时距离宴会开始仅剩不到一个时辰,现在要去做精致的手工艺品显然不现实。
  游景瑶抓耳挠腮,绕着院子转了又转,眸子最终定在灌木丛中盛开的白蔷薇藤上,随即脸上绽开一抹开窍的喜悦。
  就它啦!
  ……
  澜沧峰顶,一向寂静的玉濯宫鲜见地多了些许人气。
  宴会设在殿内,然而殿外也做了不少铺陈。
  半空中青色纱幔纵横蔽日,柔风掠湖,荷凤飘渺,每处烟柳池榭皆做了点缀,可见主人宴请之用心。
  殿内的青丘贵族也已基本就位。
  本次宴请的主位是月长风,他已在台上端庄就座。
  月尘卿作为青丘尊上落,座在兄长身边,只是阶位稍稍比他高了半阶,以示尊贵。
  三殿下月停萧与四殿下月元霜并排而坐,却并不互相说话。目光横掠过去,依次可见五殿下与六殿下正谈笑风生,而七八殿下皆是年纪相仿的小少年,言笑晏晏地挨着坐在一起,唇角都陷着鲜活的酒窝。
  除了常年多病的九殿下抱恙无法出席,青丘九子都聚了个齐。
  所以当游景瑶提着层层叠叠的裙摆进场时,见到一排排齐整的贵族,心里就跟明镜似的了。
  如此大的排场,这哪是什么感谢宴?
  分明是青丘对蛇玄谷抛出的交好的橄榄枝。
  当年玄界大战,青丘狐族作为主战方,对峙玄鸟族为首的敌军,玄鸟族在后期被青丘打得节节败退,孤立无援下率军经过了蛇玄谷,于是战火就顺理成章地将蛇玄谷也裹挟了进去。
  当年的事游景瑶了解不深,她也不清楚当初究竟是战火波及,还是玄鸟族刻意绕到蛇玄谷拉蛇族下水,总之事实是确凿的——
  蛇族确实因此受到了莫大损伤。
  蛇玄谷地势易攻难守,只要打进去就是长驱直入,因此在玄界大战中陨落数位元老,元气大伤,蛇族地位也从原本玄界顶端的位置生生落到了中层。
  光是想想就知道青丘与蛇玄谷的渊源会多么深。
  但说归说,其实皆是祖上的恩仇,经过百年岁月洗礼,战火硝烟早已淡去不少,何况青丘与蛇玄谷的领导者换了一轮,骨血都是新的。
  如果能在宴会上讨得宫雪映欢心,两族之间或许又是一番新的光景。
  游景瑶提着柔软的裙摆,步入自己的位置坐下。
  她入住紫云榭偏殿,但侧妃的名头却没有落实,知道侧妃一事的不过只有月长风、月停萧和月元霜三人而已。
  得益于月尘卿放出的口风,在外界眼中,游景瑶只是个暂住在尊上宫内的恩人,是贵宾,因此在座宾客望她的眼神皆染着几分恭敬。
  游景瑶不好意思地回应着其他人的目光,点了点头,却被斜侧方对面月元霜那道阴恻恻的眼神刺了一下。
  她也有资格出席?
  月元霜捏紧了袖子,丹蔻之下的指尖都泛出青白。
  在月元霜身边,有一道更为阴戾的目光紧接着洞穿过来,想也不用想,是月停萧。
  游景瑶被这兄妹俩看得抚了抚额角,决定以柔克刚,主动将自己的眼神挪向别处,不作回应。
  高台之上,月长风擎着一柄白羽洒金竹扇正和月尘卿交谈着。
  她离得远,只能看见月长风一直在说话,而月尘卿基本没怎么开过口,更多的是眼眸低低地点点头,安静听着他那温柔庶兄慢悠悠地说话。
  游景瑶盯着看了好几眼才回神,触电似的把目光收回,紧接着就在案下惩罚似的打了自己手背一下。
  该死。
  她又没控制住。
  看他做什么?
  这几天她日日蜗居在榻上冥想,都是为了把月尘卿从脑子里彻彻底底地驱逐出去,可是今日在宴上,只是抬眸望了他一眼,又感觉这几日全做了无用功。
  看看看,有什么好看的。
  在场青丘众王子谁不是风姿倾城的绝世美人?
  非要盯着月尘卿看有什么意思。
  于是游景瑶莫名憋了股气,将目光生硬地转向了一旁的月长风,努力忽视旁边一袭绛紫的某人。
  月长风原本和月尘卿洽谈着事宜,感受到台下似乎有谁一直死死盯着自己,余光微偏,就注意到了堂下那一抹桃花般鲜嫩的颜色。
  她今日穿得颇为可爱,一身透润绵软的粉红罗裙,发髻垂下一颗颗露珠似的碎晶,胸前缀着软黄流苏,像一朵春水沁养出的含苞芙蓉。
  少女虽然直勾勾地盯着月长风看,却一脸愣神涣散,一眼就知道那不是真的在看自己,只是在发呆而已。
  月长风歪头,又看了看月尘卿绛紫的锦袍,他的襟口恰好就绣着一朵重瓣芙蓉,于是唇角勾起一道意味不明的弯弧。
  游景瑶心里还在赌气,没注意到月长风也短暂地注视了一下自己,她心里乱麻似的,静不下心。
  就在这时,大殿内原本有些嘈杂的声音忽然低了一个度。
  游景瑶一颤,本能抬眸望向大殿正门——
  远远地走过来一个人。
  来者拨开珠帘缓步而入,目光沉静,不卑不亢,一身湖水色的云霏纱裙随步伐荡起波澜,裙摆飘渺似雾。
  她一脚踏进门槛,便像是一人之力营造出了太虚幻境,周围画风都唯美了起来,仿佛这场宫宴因她的出现而升格成了天界仙宴。
  游景瑶被摄魂似的注视着宫雪映。
  不愧是女主,一颦一笑都蕴着光环,仿佛永远不会出错一样,每一个剪影都是绝美的。
  出尘冷淡的冰美人,和月尘卿这样的闷葫芦确实很相配。
  游景瑶低眉看着自己交叠的手指,无端记起原书中两人相处的一些细节。
  原文中,宫雪映和月尘卿都是少语的性子,一个温柔,一个寡言,两人在一起的时候更多的是将对方的手握在手心,然后含情脉脉地对望,不需要多说什么就已经十分温情。
  明明阅读的时候,那些剧情不过是一行行方正铅笔字。
  可是如今望着宫雪映,她的脑海中呈现出的却是一幅幅真切的图景,那般鲜活,真实到让她莫名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