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马车上与萧绎共披披风时,我记起了与他同裹被子的旧事。由此看来,相似情景可唤起我失去的记忆,我想要尽快恢复记忆,就应多接触那些被我忘记的旧人,并与他们做些与过去类似的事。
  云峥云世子虽是我的旧人,但此人危险,接触需谨慎,我还是先从谢沉谢右相开始好了。
  据绿璃所说,我是在十六岁那年嫁进了谢家。那一年初冬,礼部尚书谢守仁病入膏肓,谢老夫人想以冲喜救爱子性命,我就在谢尚书病重昏迷时成了他的继室,成了谢沉名义上的继母。
  嫁入谢家十几日后,我就成了寡妇。后来谢老夫人也因病去世,偌大谢家除奴仆外,就只有我与谢沉。
  绿璃眼中,我与谢沉相处尚可。虽然我在谢家守寡时很不守妇道,常出门与外男饮酒厮混,但谢沉未曾因我败坏谢家门风,与我有过只言片语的冲突。
  对我这个小他两岁的继母,谢沉恪守孝道。尽管我这继母当得不大像样子,谢沉这继子从未有过忤逆不孝之举。
  二十岁那年,我同谢沉断了继母子关系,离开谢家,嫁给了云峥。自此,我与谢沉就再无交集,未再入谢家大门,谢家之事,也不再掺和。
  但如今为了萧绎,我却得主动掺和掺和,努力和谢沉拉近关系、拉好关系。
  今日恰就是谢老夫人的忌日,谢沉既是孝子贤孙,定会告假在府中祠堂祭拜祖母,我为此令人备下车马,就携绿璃往谢家去。
  路上经过一家酒肆时,我想起昨夜之事,问绿璃道:“昨晚在春醪亭,你为何不告诉我,邻桌之人就是云峥呢?”
  “是小姐说要不认识的啊”,绿璃眨巴着眼,将我与云峥和离时对云峥说的话,复述给我听,“往后一别两宽,就当你我从未认识过。”
  所以昨夜绿璃明知那锦衣公子就是云峥,却也一声不吭,连个眼神也不给,就当不认识。
  我无语时,想那个“我”也真是心大,给人戴了世人皆知的绿帽子,还跟人说要“一别两宽”,如云世子那倨傲性子,怎宽得起来呢?!
  若似谢沉那般沉稳内敛,倒还有可能。他既能宽容不守妇道的继母,也许哪怕妻子红杏出墙,他也能体体面面地和离,放下这段孽缘。
  因我是晋王妃的身份,马车抵达谢府后,门上火速去通报,没多久谢沉就亲自来迎,揖身行礼,“微臣参见王妃。”
  我失忆八年,忘了谢沉此人,自也不知他生的是何模样,这时抬眼看去,见他着一袭月白袍服,容色庄谨清疏,气质温和内敛,宛是一泓深水。
  “谢相不必多礼”,我微一抬手,请谢沉起身后,道明来意,“今日是谢老夫人的忌日,老夫人曾是我的婆母,我理应上门祭拜。”
  话说得冠冕堂皇,但其实我嫁给云峥后就没上门祭拜过,我厚着脸皮,将话说得面不红气不喘,谢沉是涵养体面人,自不会揭穿,替他祖母得体客气几句后,按仪引我往谢府祠堂。
  谢氏先祖乃景朝头号开国功臣,谢家是景朝最有名望的书香世家,历代贤臣辈出,纵代代为官清廉无私,但因历朝天子赏赐,谢府占地颇广,厅阁轩峻,庭院深深。
  至谢府宗祠,悬匾“垂范百世”乃是景朝太|祖亲笔,两边一副长联,“崇儒安邦,忠孝仁慈兴盛世,慎终追远,诗书礼义继家风”,则是景朝太宗所书。
  踏入祠中,迎面是一眼望不尽的牌位遗像,森森如山海之影,谢沉因引路走在我之前,那沉甸甸的阴影就似都压在了他的肩上。
  我随谢沉步伐来到谢老夫人遗影前,拈香祭拜后,又从侍女手中再接过一支燃香,走至谢沉之父——礼部尚书谢守仁遗像之前。
  我与谢家唯一的关联,就是曾经与谢尚书的冲喜之姻,想与谢沉拉近关系、拉好关系,只能从这一点上着手。
  就做伤怀之状,我边给我的前前夫谢尚书上香,边以长辈身份自居,对谢沉含悲叹息道:“你父亲是朝中能臣,我年纪尚小时就对他十分景仰,可惜我与他是有缘无分,只做了短短十几日的夫妻,不能相伴此生。”
  为配合这番说辞,当挤出点泪花儿才算情真意切,但我暗中努力无果,挤不出眼泪来,只能将“思念谢尚书、可惜夫妻缘淡”的话来回掰说。
  我边说边偷眼看谢沉,见他眼睑低垂、神色沉静地听完了我的哀悼,向我略垂首躬身道:“请王妃节哀,家父在天有灵,定不忍见王妃哀戚伤身。”
  我也哀不下去了,喉咙都有点哀说干了,就顺着谢沉的话,缓缓收了伤怀神色,道想用杯茶。
  谢沉恭声一句“恕臣不周”后,就要引我往谢府正厅用茶。我拦住他的步伐,请他带我到我从前在谢府的居住之地走走坐坐,我神情感慨道:“故地重游,可稍解心中哀思。”
  谢沉眉睫微动,在微凉的初春轻风中看了我一眼,垂下漆黑洁净的长睫道:“是。”
  我在谢府所住的小院,非是谢尚书从前所住的致远斋,而是临近谢家藏书阁的棠梨苑。谢府内院雅致清幽,可说是三步一景五步一画,但棠梨苑外的花圃却是花草乱长,一副无人打理的模样。
  苑外杂乱似郊外野地,苑内却是清雅别致,这初春时节,苑中梨花正悄然绽放,原是寂寞空庭,因我和谢沉到来,推门时见花开如雪。
  我盼着来到曾住过三四年的旧地,脑海中能涌现出些旧事记忆,但并没有,一路走至苑中花厅落座,接过谢府侍女奉上的热茶,我都头脑空空。
  我感到有些失望,低头抿茶润喉时,心念不由一动。杯中茶是峨眉雪芽,不但口感之清雅,香气之馥郁,是我所喜爱的,且茶汤之浓淡,入口之温度,也与我用茶习惯毫无偏差。
  我离开谢家已有三四年,谢府侍女还能记得昔日主母的饮茶喜好吗?还是谢沉,传闻中谢沉四岁识字七岁吟诗,观书过目不忘,记性极佳。
  谢沉恭孝守礼,曾经我在谢府时,他定按礼晨昏定省,因此知晓我日常喜好,尽管我早已离开谢家,记性甚好的他也没有忘记。
  我喝着这杯蕴着昔日孝心的茶,心中浮起慈爱之意,请谢沉也坐下用茶。茶雾袅袅中,我抬眼看向侧下首垂眸啜茶的谢沉,想他昔日晨昏定省时,大概就如此刻这般情景。
  谢家虽是诗书名门,但代代人丁单薄,至谢沉这辈,嫡系中唯他一人,谢尚书与谢老夫人故去后,谢沉在京中再无至亲,我原也算他半个亲人,但后来我离开了谢家,想来日常谢府中再无人陪他用茶。
  说来谢沉今年已二十有六,却还未娶妻生子。为显亲近之意,我作为曾经的半个谢家人,半端起长辈架子,和蔼关怀谢沉,问他为何迄今仍未成亲,叮嘱他为朝事忙碌时也当珍重自身等等。
  “朝廷仰赖谢相,谢相珍重自身就是为国为民,身边当有个知冷知热的人陪着才好。”
  我这样说后,谢沉仍是垂眸捧茶,静默一瞬后,恭声回道:“多谢王妃关怀。”
  只此一句,也未说为何仍未婚配,似不愿告知于我。也是我冒犯了,我曾是半个谢家人的那几年里,也没做过利于谢家的事,尽是败坏谢家门风了,谢沉能在那几年隐忍不发、能在今日为我奉上峨眉雪芽,是他守孝尊礼,宰相肚里能撑船,非是真将我视为长辈,对我虞嬿婉本人有何敬意。
  不再多问,略表关怀之意后,我也不兜着绕着了,就将今日来意道明,请谢沉在朝堂上支持萧绎再主东宫。
  “晋王殿下乃是成宗皇帝钦定的储君”,我定定地看着谢沉,一脸正色道,“唯有晋王来日继承大统,才是正统。”
  萧绎曾经的太子之位,并非是由他生父今上决定,而是由他祖父成宗钦定。成宗在位时,立萧绎为皇太孙、萧绎生父为太子,因此萧绎生父登基后,尽管偏爱秦氏与秦氏的儿子,但为不忤逆成宗旨意,也只能立沈氏为皇后,立萧绎为太子。
  秦氏有两子,一为齐王,一为越王,年龄相近,俱有问鼎帝位之心。若非因此,早在去年冬天萧绎因我被废时,秦氏的儿子就进了东宫了。因是两虎相争,目前太子之位仍空悬着,齐王与越王各自拉拢势力时,俱想争得谢右相支持,只是都未能成功。
  右相谢沉是朝堂清流之首,景朝的中流砥柱,行事向来遵循礼法,不偏不倚,从不参与党争,唯专心于景朝国事。也因是如此,若是他愿在明面上支持某位皇子,足以引导风向人心。
  “齐王骄狂、越王阴狠,诸皇子中,唯晋王殿下仁心仁德。为天下苍生计,当拥仁主,而非骄奢阴戾之徒。”
  我慷慨陈词一番,见谢沉仍垂眸捧着茶杯,面上神色沉静无波,与他杯中四平八稳的茶水一般,不起丝毫涟漪。
  我敢来向谢沉说这番话,并不只是为萧绎心切,也是因齐王骄狂、越王阴狠、晋王仁厚本就是不争的事实。
  且我在询问晋王府属官朝事时,得知几年前,秦氏一党也曾想将萧绎拉下太子之位,声势浩大地纠结党羽,以萧绎体弱为由,谏请皇帝易储。
  但此事当时被谢沉等清流朝臣给压了下来,清流崇儒重道、坚守正统,东宫易储事关国本,而太子萧绎乃成宗皇帝钦定,虽体弱多病,但仁厚无过,不应被废。
  如今,萧绎有过,过在于我。我想谢沉此刻的沉默就在于此。我是正统唯一的过错污点,是扎在萧绎身上的毒刺,只有确认我这根毒刺会被拔除,谢沉等清流朝臣才可能重新推崇正统。
  就将那件震惊世人的“奸情”,都揽在我的身上,道这事与萧绎无关,都是我色迷心窍、轻浮主动,萧绎只是少年人不谙情事、被我蒙蔽、一时糊涂。
  我向谢沉保证道:“谢相放心,我已深悔前事,绝不会再为一己私欲,动摇晋王之心。”
  谢沉略微抬首,目光落在我面上,“王妃此话何意?”
  我神色郑重,大义凛然道:“我愿为晋王一死!”
  谢沉手中茶杯突地一晃,浅碧色茶水飞溅上他修长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