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场大雪过后,偶尔下过细小绒雪,枯树积雪,凝结晶莹冰锥。
  师知苧一脸惨白透净地坐在窗牖前,幽幽地数着此处究竟有几只寒鸦,如何白天黑夜都能卧在同一枝头。
  她看了良久才收回视线,垂落在手腕上,上面之前的鞭痕结痂褪了些,肉粉疤痕横甸在上面。
  算算日子,从答应宁王妃跟着那些人前往梁风关,再至今日,好似已经过去了两月。
  不知姐姐和姨娘可出来了。
  想起那两人,师知苧抱起双膝将头搁在上面,明媚的眼眸失去光泽,不知看向何处。
  听闻犯错的官员女眷大多数充入军营,那种日子她根本不敢想。
  师知苧心中虽有急迫,但还是耐着心暗自等待机会。
  只要活着总能出去的。
  另一侧,别苑中。
  寒鸦扑腾着翅膀落在横棍上,扯着嗓子发出难听的嘶鸣。
  赵凿听着想上去捂嘴,但悄然观主子神色漠然,好似未曾闻见,只好也跟着充耳不闻。
  室内地龙燃烧正旺盛,雪白的小蛇蜷缩着尾将自己盘在暖和的怀中,似如同其他的小蛇般冬眠。
  顾蕴光扫眸看过去,伸出冷白的手提起它的蛇头,随手一丢。
  赵凿见状手忙脚乱去接。
  这蛇可是千金难求的宝贝,经由大师培养许久才养出这么一条不冬眠,还能吸食人体内的残毒的蛇。
  主子至今还都得靠它,摔坏了可没地儿哭去。
  “赵凿。”
  赵凿将接下蛇心中腹诽还未完,便听见主子的声音,压下心中的话,忙不迭地上前听令。
  “东西可有下落了?”顾蕴光埋头写着信,嗓音平静地问着,丝毫看不出着急。
  东西……
  赵凿面色一僵,之前是收到一封信,本以为是有下落,结果人去楼空,连个影儿都没有看见。
  “回爷,暂时还没有落下来。”语气格外认真。
  听此答复埋头的青年抬起头,眸光冷淡无常地凝望着他。
  葳蕤的光线氤氲地透过玉兰雕花窗牖洒进来,细微的尘埃颗粒似在跳跃,将他一身照得满是柔情,如同高台供奉的神佛,受着世人的膜拜。
  赵凿倏然见到,心砰跳,虽知晓主子生得好,但每当被直白凝视,心口还是不受控制。
  跟个祸水男妖孽般。
  ‘笃笃’传来两声似不虞的敲撞声。
  赵凿回神,见状忙改了话:“回爷,虽东西不知下落,但那图璧还未在宁王手中,想必东西也不在。”
  顾蕴光缓缓收回视线,垂落在信上,声线半凉:“再过几日,它便要吃了。”
  听这话赵凿才如梦初醒,后背惊起冷汗。
  是啊,那小白蛇冬日不休眠,全靠大师炼制的药丸才保持清醒,食一次能坚持三月,那药丸连同图璧一起被抢了。
  如今大师又不知在何处,小蛇只能用那瓶药。
  药被抢,算来还是他的过错,主子没有将他处死,已是厚恩了。
  然,他近日只顾着上蹿下跳,围着师三小姐周围转,完全忘记了这件事。
  赵凿惭愧地垂首道:“爷,放心,奴定会早日寻到东西。”
  顾蕴光并未答声,执笔继续写着。
  其实东西不在,他也死不了,只是难受而已。
  不过现在他的难受,可以从旁的地方寻回来。
  脑中浮起那日师知苧的脸,笔下行云划出一道凌乱的沟壑。
  “她呢?”顾蕴光随口问道。
  赵凿预感他此刻心情许是不悦,小心翼翼地答道:“回爷,身体还未好,现在正调养着。”
  语罢便听见上方笔头碰撞墨砚的声响。
  “调养?”顾蕴光抛了手中的笔,将身往后倚靠,半耷拉着眼皮,显得有几分凉薄的寡情。
  “此处是她养伤的别院吗?”
  赵凿忙点头俯身,“爷稍等,奴马上前去将她唤来。”
  上方的人已将眸阖上,喉结上下滚动,“嗯。”
  赵凿得了令,双足恨不得化作四足,奔去别院。
  师知苧还抱着汤婆子坐在窗牖前,清冷安静,肌肤白皙透净,一身清隽,好似下一刻便要破碎消散。
  赵凿一进来便看见的这副场景,虽然她连同那些人一起抢了主子的东西,但他始终对她心有怜悯。
  其实本不该她来承受的,她甚至都不知主子是谁。
  真是倒霉的冤枉人。
  赵凿如此想着表情又变得古怪起来,可谁让她抢了东西,还闭口不言在何处。
  最重要的是与宁王关系太紧密了。
  她不受这份苦楚,谁又能受?
  “哎。”他实在忍不住叹息口气。
  师知苧听见声音转过头,眸色冷静,偶得冷风吹来,凌碎的发拂过面,伸手拂过碎发。
  赵凿行进去,取过一旁的披风丢过去:“爷唤你前去,赶紧裹上跟我过去。”
  接过厚重的披风,师知苧面无表情地垂下眸,将怀中的汤婆子搁在窗沿上,语气清凉地问:“是又想起折磨我的法子了吗?”
  这赵凿哪儿知道,想起爷过几日就要毒发了,若此刻小蛇突然睡了,又没有药,心中便对她升起一丝不满。
  他双手抄着,古怪地冷哼一声。
  师知苧也不搭理他的古怪,裹上披风,将自己整个人都围在里面,然后朝着前方行去。
  赵凿抬脚跟上,突然想起什么,折身又将搁在屋内的汤婆子捎上。
  “虽是没有下雪了,但外面依旧天寒地冻,三小姐还是将东西抱着。”赵凿语气依旧古怪。
  师知苧默然顿住脚,俄而接过抱在怀中,语气相比之前好上些许:“多谢。”
  赵凿不答话,她也不会主动询问什么。
  两人一前一后行在长廊上,踅步旋过拐角,视线豁然开朗。
  进了院子,赵凿没跟着进去,她一人拾步上台阶,跨入月亮门。
  里面的热气充足,甫一行进去便觉得暖意袭来。
  坐在案前的人身着单薄如绸水的寝袍,乌发半束,深邃硬朗的轮廓似柔和不少。
  师知苧抱着汤婆子,将披风裹得紧紧的,只露出一双脚和一张脸。
  顾蕴光抬头看过去,嘴角弯起,似在嘲笑她这般古怪的穿着。
  她权当看不见,拾步上前,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如同一缕无意识的幽魂。
  笔头轻敲墨砚,伴随着他的声音一同传来。
  “听闻师府女郎最是柔情绰态,歌舞诗书无一不精通。”
  听着这般包含夸赞的话,师知苧眉一蹙,盯着他没有回答。
  这都是长姐,与她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去,她就只是师从名师学过几本书。
  顾蕴光冷眸含着细碎的星光,殷唇微扬地道:“今夜府中设宴,此事就交由你了。”
  这里人都没有几个,他整日当个乌龟小王八,设什么宴会,无非是为了折辱她。
  一瞬间,师知苧当真想将手中的汤婆子丢他脸上。
  想罢,控制不住地做了。
  “不会!”
  顾蕴光素手接过烫婆子,搁在桌案上,里面的热水晃荡出声。
  “不会现在就回去学,晚上必须跳。”
  地龙的热浪袭来,他的声音与脸上神情却如冷凉的风,如神垣山顶的厚重积雪,冷得刺骨。
  师知苧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怒意,似笑非笑地盯着他,唇嗡合:“行,想看是吧。”
  顾蕴光眨眸,颇有几分无害的懒散。
  师知苧冷扯嘴皮,厌烦地别过眸,抄着手不动。
  见她无可奈何的模样,顾蕴光轻笑,垂眸继续写着字。
  室内静谧,暖气十足,暗香隐约浮动,但师知苧却站不了多久,腰酸腿酸,想寻个地方休息。
  她目光环视周围,地上蹲着不想,靠在墙壁上腿也不适,最后定格在立屏对面的贵妃榻。
  秉着他现在不会杀她,自己又不想委屈的心理,光明正大地拾步前去,然后裹着披风舒服地卧在上面小憩。
  笔墨游走在纸张上,划过的墨变淡,他本是想唤人磨墨,结果掀眸便发现身旁已经没有人了。
  目光微转,定格在他的小榻上,脸上表情沉下。
  贵妃榻上的女人整个羸弱小巧的身子,深陷在宽大的披风中,不甚讲究地将在外面染湿的鞋也抬在上面。
  “当真是过来享清福的吗?”顾蕴光喃语着站起身,随手拿起一旁的长剑。
  抬步行至贵妃榻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的脸。
  此刻的她似是困倦极了,将头靠在上面,兜着帷帽,双颊被热气醺得微醉,恰到好处的碎发垂在白皙的小脸上,唇瓣菱角分明泛着饱和的樱粉,清冷中透着一丝纯媚之态。
  看起来羸弱得只手可碎,无辜又可怜。
  顾蕴光看了良久,垂眸收起寒剑,折身回至案前,拾起一旁的笔继续写着。
  一条通体雪白的小蛇从他的手腕转出来,散开尾,摇摇晃晃地爬至榻上,卷起师知苧的脚踝,张口咬住。
  睡梦中的师知苧察觉疼痛,想睁眼,却陷入更深的沉睡。
  环抱在胸前的手无知觉地垂落在榻下,原本泛红的双颊,红晕更甚了。
  小蛇咬完后又回去了。
  案上的人好似并未察觉什么,但冷厉的眉宇却松软几分。
  落日熔金,暮合四壁。
  师知苧不知自己是何时回去的,这一觉睡得格外沉,若不是被人拉着疯狂摇,恐怕都醒不来。
  睁眼看见熟悉的床幔,她心中划过一丝诧异,那人竟然就这样放过她了?
  然而这般想法只持续至睁眼时,随后她便知晓为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