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阁趣文网 > 其他小说 > 阆苑遗孤 > 第八章但惜流光
  夜已深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湿热的闷气,那是皇帝变得急促的呼吸声。除了院子的树枝摇曳作响外,四周一片寂寥。当下的无声,却精准的传达了皇帝心中那绵延无尽的心声。我与皇帝对视一眼,明白该侍寝了。
  
  
  皇帝怕我紧张,总是时有时无的与我闲话几句。作为皇帝的女人,适度的保持矜持还是很有必要的。皇帝俯身轻轻抱住了我,顿时身体被束缚进一个有力的怀抱,径直向着暖阁中走去,在寝塌前止了步子。看着那张离得很近的脸,当下除了略微点点头外,没有任何其他的表示。他将我轻轻放在了榻上,帮我脱去靴袜。转身在榻边坐了下来,低声道:“你往挪进去些。”
  
  
  我脱口问道,“皇上也要进来?”旋即心底想自己怎那傻,忙把脸埋在了被褥中,耳根脖颈连根红了,羞道,“从来...从来没有人上过珍儿的床榻。”
  
  
  皇帝仰笑一声,“朕知道!”
  
  
  我不再说话,少顷,皇帝自己将龙袍褪下,半挺著身子,赤足坐在榻沿。原应是我亲自为他宽解带宽衣的,我透过帏帘的缝隙去看,瞥见龙袍裙摆处纹有许多波浪翻滚的水花,水花之上立有山石宝物,俗称“海水江涯”,寓意皇帝的江山“万世升平”。见皇帝俯身在我耳边轻声呢喃道:“江山美人,此刻竟叫朕全占了!”
  
  
  说着就与我平躺在榻上,我见他脸上犹自带着浅浅的笑意。出于本能,我的手掌一点点的用力往外推他,他看出了我的局促不安,用手轻轻抚住我的肩膀,宽慰道,“怎,你紧张了。”
  
  
  我红著脸道,“嫔妾不敢欺君,嫔妾从未如此紧张过。”
  
  
  他目光注视我良久,唇边露出一丝浅浅的笑意,“以前读书的时候,最不耐烦的部分就是男女之间的卿卿我我。如今看看你的模样,只觉得又骇笑又臊得慌。”说着又道,“都道温饱思淫欲,如今朕和你用完膳后,变得愈发的有精神了,这全都拜你所赐。”说着又“嗤”一声笑,“可是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
  
  
  说着牵住我的手,只发觉掌心中已然都是汗水。皇帝为解我紧张,与我闲话道,“你姨母家的哥哥周嘉谟上折子要去边关戍守,正好福建沿海贼寇四起,朕看得出他是个文武全才。”
  
  
  我这才转过头去,郑重的说道,“臣妾的哥哥没有皇上想象的那样好,朝廷不乏文武兼备的栋梁之材,素闻户部尚书周铮就是从福建任上调入京城,想必他较皇上更清楚沿海的情势,皇上何不问问他的意见?”
  
  
  皇帝极是温和的道,“朕不过是随口问问,你难道就不想让哥哥建功立业。”说着看他一双眸子死死盯住我看,“朕的珍儿好像对朝政很感兴趣?”
  
  
  我忙改口道,“是臣妾失言了。”
  
  
  皇帝宽慰我道,“你不必为难,恰逢浙江少了个总兵的空缺。让他走马上任,不过是朕一句话的事儿。”说罢又仍朝我笑道,“让你欠朕一个大人情,岂不更好?”
  
  
  我惶惶的道,“入宫之际,太后就告诫过臣妾,万不可涉政。况且官场上的事,臣妾早已释然,纵然是南宋第一猛男辛弃疾,也逃不过人才埋没的下场。更何况是臣妾的哥哥。”越说越觉得心下不安,不知何时,心头略过了一丝警觉和恐惧。我深谙皇恩莫测,更明白恪守本分才是唯一守常之道。见我沉默片刻,他问我道,“在想什呢?”
  
  
  当下又道,“臣妾只是想起了汉高祖刘邦的发妻吕氏,吕氏一脉最后被灭族的根因在于吕雉太贪,维护母家人到失去原则的地步。从她沾染朝政起,吕氏一族就走向了灭族。”说着往后微微一蜷,只低头自顾自的说着,“以史为鉴,嫔妾敢不自省!”
  
  
  皇帝见我语气诚挚,话却说得斩钉截铁,也不再强求些什。只笑道,“你很好,严格遵守后宫的制度。有你在朕身边,当是朕的福气。”忽而暖阁外一片脚步错乱,殿外好像有人说话,似要求见。王提干出去后,碾转片刻后,终又折回来,恭声唤道,“皇上,皇上...”
  
  
  皇帝不耐烦的应了一声,以肘撑身,半挺著身子朝殿外一瞥,“有什要紧的事?”
  
  
  王提干唯恐惊了圣驾,悄悄打开门缝,蹑手蹑脚走到皇帝跟前。从袖口掏出一张纸笺,怯生生的道,“这是侨督刚才在宫中吟的首诗,被周大人底下的人听到了,即时打发了人来回禀皇上。”
  
  
  皇帝勃然变色道,“周铮截获的!”
  
  
  我暗觉不妙,周铮被皇帝催促得急,无意间竟暴露了自己在宫中安插内线的事实。皇帝顾不得细想,接过诗句仔细查看起来,纸面上赫然映着一首诗: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皇帝不禁眉头一皱,刚才欢笑融洽的气氛却早已不复存在,淡淡道了句,“是南唐后主李煜的《虞美人》!”皇帝又问及王提乾道,“这诗有何的不妥?”
  
  
  王提乾道“这首诗奴才也曾听闻过,用以叙述江南国主李煜一变而为阶下囚的悲切心境。皇上前几日将指挥使的职位移交上公,贬其为指挥同知,倒是极符合侨督现在的意境。”
  
  
  我想他没有点名要害,果然皇帝面上暗藏惊涛。不再看他,倒是直视向我,问我道,“你觉得呢?”
  
  
  我极力保持着镇定,道,“问题怕是出现在这!”说着躺用手指了指诗中的一个“明”字,缓缓道,“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还有这句‘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朱字乃是国姓,如今‘朱颜改’,这不是明白的讥讽当朝圣上不如前朝的先帝明事理!”
  
  
  皇帝虽然点头应着,心已是极为不快,口头上道,“你果然聪慧,和朕想到一块了。”紧接着顿了顿道,“这首诗不但怜悯自己,顺带着讥讽了朕,果然是一箭双雕,教人挑不出毛病来。好!很好!”
  
  
  王提干问道,“既然如此,不知皇上如何处置侨督?”
  
  
  借周铮之手呈上来的弹劾,且先不论真假,退一万步就算是胡编滥造的,那也是给了皇帝一个整顿吏治、打压强权大臣的机会。因为是皇帝想动刘侨,所以周铮才会不顾一切的搜查刘侨的罪证。
  
  
  我摇了摇头,在此之后,刘侨再也不可能再回到以前的辉煌。果见皇帝冷冷的道,“贬他离京,去应天的凤阳守灵,无诏不得入京。也为后世的奴才做个样子,即便是宫有权有势的奴才,有违君意就是这个下场!”旋即又以眼神示意,郑重了语气,道,“朕永远都不想再见到这个人!下去!”
  
  
  王提干当即会意,复又被皇帝打发到殿外候着,暖阁内又只剩我二人。殿外的大雨淅淅沥沥,一些深凹的地面已有雨水集齐的水洼了。虽是深夜,仍有不少侍卫轮番巡逻,脚下的踩踏声忽远忽近。“轰隆隆”的倾盆大雨和我娇羞的喘息声交织在一起。罗帔掩丹虹,我转过头去不肯直视。
  
  
  只觉眉黛羞频聚,唇朱暖更融。气清兰蕊馥,肤润玉肌丰。无力慵移腕,多娇爱敛躬。汗光珠点点,发乱绿松松。
  
  
  只觉得耳边匀称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越来越急促。
  
  
  渐闻声颤,微惊红涌。顾不得鬓乱钗横,花娇难禁蝶蜂狂。和叶连枝,一并赋予付与君郎。
  
  
  夜半而醒,窗外天色仍是乌黑,难以分辨究竟到了什时刻。我将紧紧贴在他胸脯上的头颅微微一颤,犹如小石子坠入平静的湖面。皇帝也随之睁开了眼,浅浅的吻在我的额头,问道,“可是被朕抱得紧了?”
  
  
  我面上一热,“臣妾想是饿了。”
  
  
  皇帝笑道,“这还不容易,朕让他们做些东西给你填填肚子。”
  
  
  我依偎在他的胸前,忙劝住他道,“宫素有夤夜禁火的规矩,臣妾怕皇上一旦传旨夤夜生火,这个先例一开,恐怕从此以后就会成为惯例。即便不是每天,也会时常有人偷开禁火。嫔妾愿意忍受这一时的饥饿。”
  
  
  皇帝轻抚我的后背,欣慰的道,“你果然贤惠。”
  
  
  夜阴雨淅沥,紫禁城的一切都被绵绵的雨帘遮挡。倒是醒来的皇帝碾转反侧,难以入眠。也难怪他忧忡,工部上的折子奏禀,河北黄河决堤,淹没千亩良田。
  
  
  这日清晨于朦朦胧胧中,只觉皇帝的怀暖洋洋的,尤其将头枕在他那温暖的胳膊上,摩挲得人浑身舒服极了。蓦觉一阵凉风略过,原来是皇帝掀开被角起身,只袭一身明黄色绸缎睡衣跣足坐在榻沿。我也以手支颐,问道,“皇上怎起的这样早?”
  
  
  他朝我微微点头道,“朕是很少赖床的,否则会被认为是昏君。”
  
  
  我趁机牵住他的手,久久不肯松开。皇帝笑容满面的望向我,又用食指刮了刮我的鼻翼,温和道,“为了君权稳固,朕不得不勤于政务。你以为做了皇帝就可以随心所欲了?后宫中哪个女子不是和朕政治联姻。大婚之夜,独宠你一人,朕也是尽力了!”
  
  
  我凝神看他一会,睡意却已全无,轻揉了揉太阳穴,索性随他起身。亲自端过一碗热茶替他漱口。刚打开宫门,一股新鲜的空气迎面扑来,薄薄的雨气还在紫禁城慢慢的串行。扶崧将福建进贡的百香果递到我的跟前,我亲自剥开一个,笑道,“嫔妾每次一剥开百香果,指尖会久久萦绕着余香,比什香料都好用。”说着便递到他面前,“皇上也尝尝,这膳前的水果很是开胃。”
  
  
  皇帝神色郁郁的,眉目间似有不悦之色,朝我道,“昔年嘉靖爷对龙涎香尤其热衷,曾倾举国之力在四海之内搜罗,生出无数是非,耗费无数民脂民膏。”想必他还在为昔年之事耿耿于怀,果见他又道,“嘉靖四十年冬夜,永寿宫突然燃起大火,宫内所有物品都被焚烧一空。”说着又怅怅叹息了一句,无不痛惜的道,“原是上天降罪责罚,一把大火,将嘉靖爷多年苦心搜罗来的龙涎香,烧了个干干净净。”
  
  
  说着便指着我手中的百香果道,“这时节百香果难得,殿外还弥漫着破晓时的雨气,朕却在这吃上了奢靡的瓜果,试问与当年的嘉靖爷有何不同。”说着又郑重了语气,“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福建自京城来回数千的奔波,徒自耗费人力罢了,以后不要让他们进贡这些不合时宜的东西了。”
  
  
  河南发了洪水,皇帝唯恐上天降罪,仿佛一点不合时宜的火星就会引起爆炸似的,我也唯有小心的应着。
  
  
  皇帝起床后,不管是穿衣还是洗漱等,都有专人负责,他只要稍微动动手,走动下就行了。但他又不能表现出昏昏欲睡的状态,以免失了皇帝的威仪。见他强打精神道,“自太祖废黜宰相和中书省后,朝中之事,皆由朕一人说了算,这也就意味着朕需要日理万机,了解天下大事,小事也得注意。虽然有内阁替朕分忧,不过也须事事过问,总觉得每天的时间都不够用。”见我只是蜷在榻上愣神,他复将被褥替我盖上,“这天还没亮透呢,你再睡一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