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发现我已经有力气睁开眼睛时,不得不意识到我还活着的事实。
  
  身体的状况依然还是很糟糕,全身各处隐隐作痛,仿佛有蚂蚁在骨头爬。视线的前方是熟悉的天花板,躺着的地方是熟悉的大床,身上的穿着也换成了新的。看来我在没有意识的期间得到了罗贝安家细心的照料,从鬼门关被拉了回来。
  
  巴霍德侯爵真的支付了1万金币吗?卡罗尔和沃尔斯怎样了?我是怎被找到的?虽然疑问有很多,但现在这些都无关紧要,就让我先沉浸于活着的喜悦中吧。
  
  我再次闭上眼睛……
  
  等再一次睁开眼睛时,发现我的母亲露琪亚正守候在我的床头。
  
  “真是太好了,杰诺,你还能活着。”
  
  果然在经历过死逃生后,最关切自己的还是自己的母亲吗?
  
  即使我并不喜欢这个世界的母亲,但在这种情况还是感受到了母……爱?
  
  怎回事呢?总觉得母亲的笑容很温柔……也很冰冷。
  
  她确实因为我还活着而感到欣慰,但眼神中却还包含了其它的感情。
  
  “杰诺真是个傻孩子呢,明明都说了不要相信那些卑贱的下人,为什会被下人给绑架了呢?要是听了**话就不会吃这种苦头了。”
  
  啊……是这回事啊。
  
  我理解了母亲的意思,总之是不是道个歉比较好?可是现在还是虚弱得发不出声音,尝试了一下不行后还是作罢了。
  
  大概是因为我被绑架,作为杰诺的母亲在家的立场也变艰难了。当然具体发生了什我不清楚,总之我还活着对她来说不是最坏的结果,现在这想就行了。
  
  “现在跟你说这些也没用,总之先吃点东西吧,有食欲吗?”
  
  我勉强地点了点头,不如说目前似乎只有脑袋还能动一动,要等到身体完全康复还不知道要等到什时候。
  
  母亲亲自端了碗炖汤一口一口地喂我,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能切实感受到来自于她的母爱。
  
  只不过这份母爱没有持续多久,从那天以后母亲露琪亚就再也没来过,取而代之的都是专门轮番照顾我的下人们。
  
  ……
  
  大概又过了几天,我的喉咙终于恢复到可以勉强说话的程度了,就是听起来有些沙哑。上半身也可以从床上支起来,只是要下床走路还要再修养几天。
  
  而就在这时候,这个家身份最高的人——巴霍德侯爵进门了。
  
  终于到了清算的时候了吗?
  
  之前应该是为了让我专心养身子才没有来打扰,如今得知我差不多能正常交流了,我想他也差不多要来了。
  
  巴霍德侯爵悠哉地坐在了床边的椅子上,翘起二郎腿注视着我。
  
  “身体怎样了?”
  
  “还行。”
  
  “是嘛。”
  
  走形式一般的寒暄,不管要怎切入话题,这还是少不了的,我能理解。
  
  我一开始就不期待他能做出像父亲一样的事。
  
  “说实话杰诺,我一开始还有点期待你的,但是这一次的事件你让我有点失望,堂堂贵族被下人绑架,这要是被传出去罗贝安家恐怕会成为贵族社会之间的笑柄吧。”
  
  “……是啊,非常抱歉。”
  
  这个男人会有这种想法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我今天来是有三件事要告诉你……”
  
  巴霍德侯爵首先对我竖起了食指。
  
  “第一点,你的生日宴会已经取消了,以你现在的状态来说举办宴会也只会出丑,幸好还只是处于刚开始准备的阶段,连请柬都还没发出去,对于罗贝安家的影响可以说是降到了最低。”
  
  “是。”
  
  理所当然的决定,虽然我本来就不想举办什宴会,但另一方面这也表示我失去了让周边贵族了解我的机会,在继承人的争夺中我彻底变成了劣势的一方。
  
  “第二点,我今后不会再给你身边安排佣人,为了防止这种事再次发生。今后你在这个家的生活,还有以后去学校的生活,你自己一个人想办法吧。”
  
  “是。”
  
  这些话的意思能听出来是在讽刺我要是又傻乎乎地被下人牵着鼻子走可就受不了了。不过也正合我意,本来我在现代过的就不是需要有专人照料的生活,只不过是回归到以前罢了。而且就算安排了新的佣人来照顾我,我大概也会觉得很膈应,这一点其实对双方都好。
  
  “还有第三点,1万金币……”
  
  “诶?”
  
  我诧异地看着竖起三个指头的巴霍德侯爵。
  
  “你似乎误会了什,我花了1万金币赎回了你,当然不能就这算了。要你想办法把那1万金币追回来,做不到的话就只能留下一个你欠我1万金币的事实。”
  
  “……”
  
  什话也说不出,也许我可以质疑父母的钱花在孩子身上不是理所应当的吗?但那种常识在这个家当然不适用。
  
  “不要觉得我无情,杰诺。我会支付1万金币的赎金,是代表我期待着你在将来能带来超过1万金币的价值。你有两种选择,第一是老老实实挣来1万金币还给我,第二是为罗贝安家获得等同于1万金币的名誉。期限是到你20岁之前。如果这两种选择都做不到的话……你可能就会被当成罗贝安家不存在的人。”
  
  最后一句话听得我瞬间背脊发凉。
  
  被当成罗贝安家不存在的人,从表面上可以理解为要把我赶出罗贝安家并剥夺贵族地位,那本来就是我求之不得的处置。但是这个男人的做法不可能会那温柔,因此将巴霍德侯爵的话理解为“将我抹除”可能更恰当吧。
  
  想太多?自己吓自己?不,巴霍德侯爵是故意用了这种模棱两可的说法,最终解释权在他那,要是随便期待他能够网开一面而毫不防备,他一定会轻易地做出那种恶魔般的行为。
  
  “我想说的就这些,接下来你就先好好养身子吧。”
  
  直到巴霍德侯爵离开房间关上了门,我还是一言不发,只能呆呆地望着天花板。
  
  怎办?我接下来要怎办才好?
  
  不管怎思考都得不到答案,转生异世界3年,结果到头来却欠了1万金币的债,这到底是什“梦幻”开局?
  
  为什我会遇到这种事啊?
  
  难道说……我要是没被救活过来会更好吗?
  
  不管怎想……不管怎想……也得不到答案。
  
  “那个,杰诺少爷,请张嘴。”
  
  “烦死了!”
  
  “呀!”
  
  我下意识地把准备送到我嘴边的汤勺拍开,一开始连有人进来在做什都完全没有注意到。
  
  但听到旁边发出的惊叫声后,我才看到一个陌生的女仆正惊恐地看着我,并急急忙忙地磕头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看来是不知不觉已经到了饭点,巴霍德侯爵说过不会再给我安排专属的佣人,只是目前为了让我保养身子,会以轮班制的形式每个饭点都会有不同的女仆来喂我进食。
  
  看到眼前这个女仆低声下气地不停道歉甚至要哭出来的模样,我才意识到我做了什。
  
  不是的,这不是我的本意,为什我会把气撒在一个不相关的女仆身上?我是这差劲的人吗?
  
  这样的我,岂不是变得跟杰诺·罗贝安一样了?
  
  ——所以我不是说了吗?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啊。
  
  不是!绝对不是!
  
  我绝对!绝对不要成为你!
  
  对了,要道歉,是我害得那个女仆担惊受怕,我得道歉才行,说我不是故意的。
  
  我努力平复心情,抬起头,看着那个女仆……
  
  女仆……
  
  女仆……
  
  卡罗尔!
  
  一股强烈的呕吐感突然涌了上来,那个时候的记忆又清晰地浮现在脑海。
  
  不行!不要去想!
  
  我用手掌使劲按住自己的额头,想要拼命忍住从胃部翻涌而上的呕吐感,同时也不得不接受这一个事实——我的身体已经不是我完全能掌控的了。
  
  在一旁的女仆茫然地注视着微微发抖的我,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今后你们都别进房间给我喂饭了,要送食物直接送到门口敲一下门就行,我自己去取。”
  
  我埋着头,尽量不去看她。
  
  “……是。”
  
  “不是你的错,所以不要太在意。”
  
  “……是。”
  
  我尽量用温和的语气跟她说话,但她似乎还是以为我在气头上,回答得战战兢兢。
  
  我到底在干些什?
  
  等到女仆收拾东西退出了房间后,我一把掀开闷热的被子。
  
  身体已经有好多天没有活动了,我不愿意再这继续躺着,打算下床走几步试试。
  
  下半身基本还处于麻木的状态,只要能坚持站立一段时间大概就能慢慢恢复知觉了。我如此认为。
  
  即使大腿像是在声称不堪重负一样在颤抖著,我也拼命想要挪动脚步。
  
  小心翼翼的……慢慢的……
  
  似乎双脚已经渐渐习惯了身体的重量,我尝试松开扶著墙的手,挺直膝盖。
  
  成功了,我终于成功站立了,就这样继续做康复训练,就能够很快恢复到活动自如的身体……
  
  “啊。”
  
  我就像是身体被突然抽了一块积木,膝盖不受控制地弯了下去,从而整个身体也跟着倾斜。
  
  就这无可奈何地,最终难看地摔倒在地上。
  
  这……这简单的事我现在也做不到!
  
  比起摔倒时的痛楚,心承受的痛苦更加让我难以忍受。
  
  我怎这废物?
  
  诸如此类的想法如同潮水一般向我涌来。
  
  还有比这更可笑的人生吗?
  
  我握紧拳头,嘲笑着自己。
  
  说什成年人的志气,结果也不过如此。我到底在误会什?我不过就是一个卑微的凡人而已,为什会觉得自己拥有一个堪比主角的强大意识力?为什会觉得遇到什困难总会迎刃而解?
  
  不过是一个恶役贵族!不过是一个丑角!我到底在期待什?!
  
  狠狠地锤了一下地面,然而我现在连弄伤自己的力气都没有。
  
  ——所以我不是早说过了吗?抵抗是徒劳的。
  
  啊,你说得对。越抵抗我就越觉得自己是多愚蠢。
  
  黑色的东西又开始进一步侵蚀我的内心,然而这一次,我不想再抵抗了。
  
  已经什都无所谓了……
  
  这个家,这个世界,杰诺的人生,别人的人生,异世界转生,《白银的誓约》……
  
  已经什都无所谓了……
  
  咯吱——
  
  突然间开门声响起。
  
  我明明说了女仆不要再进来了,这个时候会是谁?母亲?巴霍德侯爵?
  
  缓缓地抬起头……
  
  是莉亚……
  
  为什?
  
  为什她会来?
  
  “你来干什?”
  
  莉亚没有回答,只是呆呆地看着我。
  
  她的眼神流露着什感情?
  
  害怕?不安?同情?可怜?嘲笑?
  
  不知道,现在的我看不出来。因为内心那黑色的东西已经告诉了我一个答案。
  
  我想控制自己的情绪,但控制不了。
  
  “对了,是来看我的丑态的吧。因为被下人背叛导致现在像个蛆一样趴在地上,看着一定很舒心吧!还是说在同情我?我不需要!给我滚!不然会做出什事我可不知道!不管是你,还是鲁西斯,还是爱莎,还是这个家,我都最讨厌了!所以不要再来烦我了!”
  
  这是……我嘴说出的话吗?
  
  连我自己也感到难以置信。
  
  仿佛真的已经被恶魔操控了一般,我竟然在对一个比自己年龄小很多的小女孩毫无道理地发火。
  
  这样啊……我已经不是“我”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认识到这一点后,这种感觉实在是太轻松了。
  
  为什我至今为止要抵抗呢?太愚蠢了!
  
  如果能早一点……早一点认识到的话,我就不会经历那些痛苦了!谁也伤害不了我!只有我能伤害别人!
  
  我是……我是罗贝安家次男——杰诺·罗贝安!
  
  “哈哈哈哈哈………………诶?”
  
  我被怎了?
  
  她在做什?
  
  思考产生了停滞。
  
  莉亚用她比我还小的身躯紧紧抱着我。
  
  没有任何话语,就仅仅把我的头贴在她的肩膀上。
  
  这个行动的意义我只能想到一种。
  
  难道说……她是在安慰我吗?
  
  内心黑色的东西开始膨胀。
  
  心中的怒火急剧攀升。
  
  ——推开她!
  
  开什玩笑,我才不需要这廉价的安慰。
  
  谁也不可能了解我的痛苦。
  
  谁也治愈不了我的伤口。
  
  所以,不要摆着一副我理解你的姿态来安慰我。
  
  ——推开她!
  
  不过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鬼。
  
  我的人生阅历是她的好几倍。
  
  做出这种举动未免也太自以为是了。
  
  ——推开她!
  
  谁也不要来烦我。
  
  再也不要相信别人了。
  
  再也不想受到伤害了。
  
  所以,我决定要一个人……
  
  ——推开她!
  
  我决定……要一个人……
  
  但是,为什……
  
  为什我的手在微微颤抖?
  
  为什我的视线被泪水所模糊?
  
  为什……我会感觉很温暖?
  
  明明脑海一直回响着要推开她的命令,为什身体会不受大脑的控制?
  
  对啊……原来是这样啊……
  
  原来我一直渴求的,就仅仅是如此而已。
  
  不需要任何安慰的话语,不需要精心照料和物质的享受,我想要的仅仅是一个拥抱,感受人的温暖,我并不是孤单一人的事实。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只有莉亚,将我想要的,带给了我。
  
  眼泪已经不受控制地喷涌而出。
  
  自诩为成年人,但结果证明,我也只不过是个只有8岁的小孩子而已。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只有不停地道歉,哪怕麻木到我不知道在为何而道歉。
  
  我只知道,至今为止我的所作所为,本来不配得到莉亚的这一个拥抱。
  
  我作为哥哥,却没有能在她最难受的时候在她身边。
  
  即使是这样的我,莉亚也想要拯救吗?
  
  我真的有资格,被拯救吗?
  
  这样一个,在妹妹面前,哭泣得不成体统的哥哥……
  
  心中那个黑色的东西逐渐被溶解,我知道,“他”也要消失了。
  
  ——你一定会后悔做出这个选择的。
  
  大概吧,但我仅存的理性告诉我,让我推开她这个选择是绝对不能选的。
  
  ——相信一个人的后果,你还没得到教训吗?下一次你会坠落得更深。
  
  下一次吗?确实很可怕,但是啊,一个人也很可怕,我觉得两者之间的可怕程度难分伯仲,那我还不如选择再相信一次。不要只看可怕的后果,通往幸福结局的概率两者可是不一样的。所以杰诺,成熟一点吧。
  
  ——我绝对不会认同的,总有一天我会再回来。
  
  杰诺……难道说,你选择了推开吗?
  
  他没有回答,也许他默认了,也许他已经不在了。
  
  那你就在旁好好看着吧,接下来,将是杰诺·罗贝安作为恶役贵族的,完全不一样的人生。
  
  我不敢打包票说一定会活得多精彩,但是,我相信一定是有趣的,不枉此行的人生旅程。
  
  而这一切,都将从此刻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