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洛起了个大早,没舍得穿官服,依旧穿当泼皮时那些行头,敞领箭袖的劲装短打。
只是相比之前,整个人变得英姿勃发,提上长刀,说不出的爽利。
他等在南城门前的面馆,吃了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便一直小口小口的呷著面汤。
直到街巷之中,人影变得越来越密集,哄闹声越来越近。
他结了账,提着刀。
在一道道或是惊异,或是不解的目光下,于人潮中,逆流而上。
……
春阳融雪,河冰渐消。
二月十七,对于长宁县百姓,尤其是城的丁家人来说,是一个极其特殊的日子。
与沧河之妖约定祭祀的日期已至。
他们用尽手段收集到的少年,将在今天,被送往城南落雁滩,成为祭品。
其实最早之时,河祭,只需要供奉香蜡钱纸,瓜果牲畜即可。
也不知从什时候开始,必须以活人为祭才行。
否则惹得“河伯”发怒,要洪水滔天,侵没良田,要滴水不淌,终年干旱。
三百沧河,水妖斩之不尽,长宁县这种偏远地方,舅舅不疼姥姥不爱,几乎是毫无办法。
但以往河祭,也只要一对童男童女。
这次对方的胃口变得更大,竟要七对少男少女作祭,一切都是因为,丁家贵子的性命,被河妖拿捏在了手中。
送祭的队伍天不见亮就开始忙活,巫婆神汉于丁家设了道场,各自施展手段,祈求河神开恩,庇佑长宁今年风调雨顺。
待得所有章程作罢,少男少女们身裹福袍,用红绫系了,分两两一对,由力夫们抬着,一路摇摇晃晃出城。
两名身穿华服的丁家武者,神色冷峻,骑马开道。
巫婆神汉依旧走在前头,用古怪俚语唱喏,艺人们敲锣打鼓随行,齐声应和。
大意为:“浩渺无际的水域之中,居住着伟大的水神,您以无边的法力润泽万物,让生灵得以繁衍生息。”
“今日我们齐聚一堂,怀着虔诚之心向您献上崇高的敬意。”
“愿您的神威降临世间,护佑天下苍生安宁幸福、福寿绵长。”
街道两侧,人头攒动,几乎所有百姓都涌出来围观。
有几个衣衫褴褛的乞丐端著破碗上前,对着行伍作揖,立刻被几名流流气的壮汉挥手屏退。
“不长眼的东西,滚一边儿去,什时候啦?跑这儿来讨彩头!”
丁家不止豢养武者,当然也养了许多护院和打手,专门用来盘剥不听话的“乡愚贱民”。
脸上火辣辣痛感传来,一名乞丐捂著面颊,啐出带血丝儿的唾沫,口中骂骂咧咧。
不外乎就是些“狗仗人势”之类的话语。
先前怂恿他上前的同伴,则默默退回人群,遮住身形后,音调陡然抬高了八度。
“**丁家,平日欺行霸市,鱼肉乡也就罢了,这次竟然联合妖怪祸害同族,简直可恨!”
“就是就是,早就听说边儿有不少人是被丁家强行掳去,邻村的王大婶儿家,丢了孩子,眼睛都哭瞎了。”
“什破世道?”
“都小点儿声,不要命啦?”
“怕甚?这两日早就传开了,说他丁家就是勾结妖物,要不然河妖发大水,怎不淹他丁家的地呢?”
“这次是七对,下次说不定就是七十对,七百对……官府到底在做什?怎由著丁家胡作非为?”
人群瞬间嘈杂起来,大伙儿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看向行伍的目光,也由一开始的冷漠,逐渐变得愤恨。
“怎回事?”
嘈杂声入耳,行伍最后方,一辆华贵马车当中,约莫三十岁上下的中年男子,撩开窗帘沉声问了一句。
“回禀大公子,无甚要紧,乡野愚民们乱缴舌根子罢了,前两日便有人造谣,说我丁家与妖物勾结,他们知道甚?”
问话的正是丁家大少,丁满志,马车外答话的阴鸷声线,则由一名老者发出。
老者姓赵,名拂春,为丁府管事,丁大公子身边的心腹。
丁满志眼底闪过冷冽之色,寒声道:“此等贱民,不知道是谁赏他们一口饭吃?竟敢私讨我丁家?叫他们统统闭嘴!”
“等河祭过后,再命人好好查一下,到底是谁在散播谣言。”
“是,大公子!”
“对了,让卓武他们也看紧一些,再有不开眼的家伙敢出来捣乱,直接打断腿扔到路边去!”
丁满志又叮嘱了一句,这才放下车帘,闭上眼睛,揉了揉有些发涨的太阳穴。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心有些惴惴不安,好似要发生什一样。
可这长宁县中,谁有那大的胆子,敢阻挠丁家办事?
就算是县太爷来了,也只配给他丁满志提鞋罢了!
斥打骂过后,喧闹声果然变低。
但仅仅过了数十息,又是一阵阵纷乱袭来,夹杂着妇人的恸哭。
丁满志用力在扶手上一拍,这次没等他发问,马车外传来赵管事的话音。
“不知哪来的村妇,说自己的孩子被我们丁家抓了,正哭闹呢!”
丁满志目光一凛。
“没处理干净?”
赵拂春压低了嗓音。
“不可能,但凡使了手段抓来的,全都……”
“好,将人拉走,让队伍停下,本公子有话要说。”
丁满志强压着怒气,显然,一而再再而三的琐碎烦扰,已经令得他的耐心降低到了极限。
方才妇人的啼哭,在民众引起不小轰动,眼见她被丁家之人捂嘴蛮横抬走,大伙儿也群情激奋起来。
然而嘶喊的浪潮,在丁满志踏出马车的那一瞬,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即便这位丁家大少并非武者,即便他长得也不怎凶神恶煞,甚至于,在锦衣玉带的衬托下,这位而立之年的丁家继承人,还颇有些丰神俊朗的味道。
但人们只需要晓得,他是丁家之人,是长宁县权势滔天的丁家府上大公子,便已经足够了。
在这个地界,还没有人敢忤逆这位贵公子的心意。
“今日河祭,乃我丁家大事,尔等在此搅扰,意欲何为?”
丁满志冷冷的扫过全场,但凡被他望见之人,莫不下意识的后退半步,肝胆俱颤,仿佛下一刻就会厄难临头一般。
“给尔等十息时间,退至两侧,再敢言语者,便视为挑衅丁家。”
“与我丁家作对的下场,尔等,可想清楚了?”
全场一片死寂,静得可闻针落之声。
有孩童见这诡异场景,吓得要啼哭出声,都被自家长辈死死的捂住了嘴巴。
见到人群此种反应,丁满志心中得意,眼眸中却充斥着轻蔑。
然而就在他刚要转身,钻入马车中时,一道清冷的声音,却从行伍前方传来,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
“丁家大少,好生威风,但若是在下,偏生要说个不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