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京城冷的彻骨，一只麻雀从房檐扑棱棱的飞走，天际忽然飘雪，今年的第一场雪。
“公子”翠儿进屋拎着点心说“齐风酒楼的点心买来了”
“辛苦你了”杜雪堂笑笑。
翠儿退了下去，杜雪堂看着油迹斑斑的纸上，杜擎应该是很愤怒的，不过他心底没什么感觉，晋王府的这个角落，还有这场大雪，好似隔开的一切。
杜雪堂喜欢这样安然的冬日，他从没享受过。
王府的后园即便是万物凋零的冬天，也景色不错，长青的松柏耸立着，配着白皑皑的雪，让寒风都能略微停步。
杜雪堂也被留下，悠然的欣赏着眼前的一切，轻轻转身，他看见站在风雪中的人，淡然的心弦一下崩断。
晋王系着遮挡风雪的披风，黑色的发带在风里扬着，杜雪堂看着他那漆黑的眼睛，像极了寄情阁初见的样子。
“王爷，怎么来这里了?”
“来这里，看看你”
满场风月客，唯有您只想看看我!那本该是场美好的回忆，只是我不该认识了，解了您。
晋王跟他回来了，无论杜雪堂怎么冷淡相待，晋王还是留下了。
床帐里，杜雪堂盯着前方，听着晋王匀称的呼吸，心底的怨怼渐渐开始发芽，如果晋王不出现，他还可以淡然面对，而他出现了，杜雪堂再看晋王的一举一动，忽然觉得他虚伪无比。
晋王问他愿不愿意，其实不在乎他愿不愿意，晋王问他想与不想，其实也不在乎他想与不想，晋王其实和所有人一样，从没在乎过他的想法。
他伪装着体贴，伪装着不去触碰他，但其实晋王只是想看见他再次沦陷，晋王或许只是享受这个过程。
隆冬一日冷似一日，晋王很早就起床上朝，杜雪堂从没醒来看过他，夜里又很晚才回来，杜雪堂也极少碰见。这样也好，少见面，少心烦。
“你在想什么?”晋王进门。
杜雪堂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参见王爷”
晋王眉头动了一下，识趣的坐到很远“用膳了吗?”
“雪棠为王爷备膳”杜雪堂施礼离开，他想起初入王府，觉得那时自己蠢的可以。
哎··晋王张张嘴，没来得及留住他人已经消失，摸摸鼻子，又讪讪的坐回原地。
饭桌旁，杜雪堂站在晋王身侧，晋王夹了两口菜，看了他一眼，又低头说“你不吃吗?”
“雪棠在这伺候王爷就好”杜雪堂面无表情。
“嗯”晋王点点头，吃了没几口，放下筷子“前头还有些事本王就先走了”
“恭送王爷”
“····”晋王张张嘴，还是哑口无言，轻轻推开门，侧身对他说“嗯，味道不错，你少吃一点吧”
杜雪堂愣了一瞬，晋王的难过很真实，有人可以将谎言演绎的如此真实吗?
杜雪堂对晋王一日比一日冷淡，他期望晋王能对他发脾气，甚至于愤怒，但是晋王却从没有过，他日复一日的来这里，不尴不尬的跟自己说话，殷勤的送着名贵的小玩意，渐渐的杜雪堂似乎察觉到，晋王是故意避开和他一同起居的时间。
晋王的心底到底在想什么!
杜雪堂回神，发现他又开始揣摩晋王的心思了，摇摇头他不想再想，外间的门被推开，晋王沉稳的脚步声传来。
匆忙闭上眼睛，杜雪堂假装睡去，无论晋王心底怎样，他都已不想理会，晋王在外间坐了许久，直到他真的要睡去，晋王才悄悄的进屋。
杜雪堂闭着眼睛，能明显感觉到晋王刻意放轻动作，轻轻的躺在他身后。
松了一口气，他心底闪过一丝异样，忽然晋王的手伸了过来，杜雪堂一惊差点乱了呼吸。晋王并没有如何，只是轻轻的摸了他一下，顺着发丝，一直摸到发梢，然后攥着青丝睡了。
窗外寒风低呼，杜雪堂枕着风声睡去，他已经许久没有梦见晋王了，好的晋王，他为自己杜撰的那个晋王。
他还站在绿草地上，梧桐树下，只是在杜雪堂奔过去的瞬间，忽然全身染血。
“雪棠，你为什么要骗我啊”
一股莫名的情绪窜出，从心底深处，从灵魂深处，强烈的超过了对杜擎的畏惧，超过了对晋王的怨愤，超过了一切，仿佛一生都忘记不了!
“王爷，我不想··不想··您··救救我吧”
“没事，没事，只是个梦，本王在这里，你不会有事的”
晋王温柔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杜雪堂抬头，正对上晋王眼底的关起，那股灵魂深处的恐惧传来，他匆忙躲开。
“惊扰王爷了，雪棠告罪，王爷早点休息吧”
晋王似乎难过了，但杜雪堂无暇理会，他陡然想起一件事，自己接近晋王，本就是为了害晋王，所以自己的怨怼有失偏颇。
寒风还在继续，就在杜雪堂再次要睡去的时候，身后传来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搅的他心底难受，不敢窥探。
其实你是害怕，所以不敢承认··不，我明明白白的知道，晋王他不喜欢我。
昨日的事，杜雪堂觉得晋王一定很不高兴，一定再也不会过来，毕竟晋王权倾天下，什么时候受过这个委屈。
可事实上，晋王几乎转瞬就忘了昨夜不快，下午就抱着一把古琴，兴冲冲的来找他，还要带他去西苑行猎。
“不喜欢就不弹了，王府又不缺琴师，这琴就放着吧”晋王口气温和。
可王爷，我还不喜欢做一个后园公子，我也不想做杜擎的钉子，这些你知道了，还能一笑置之吗?
落日西垂，照的远处雪上一片金黄，杜雪堂系着披风，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晋王书房门外。
“王爷，西苑狩猎非同一般，如此恐怕于礼不合吧”
“哎呀，先生，本王岂会想不到，只是你想想本王若是带个内府公子去，王谦和会怎么想，孔国培会怎么想，最近太平久了，让他们觉得本王就陷在温柔乡里也不错”
原来如此，杜雪堂像是松了一口气，又不可抑止的颤抖，他沿着石径一步一步的走着，终于在严寒浸透全身时想清楚一件事。
晋王对他算是负心吗?晋王压根也没打算喜欢他，也曾三番五次的告诫过他，是他自己一厢情愿，所以这怨怼何止有失偏颇，根本是无理取闹。
他埋伏在晋王身边只是为了杜擎的‘大计’，是为了加害晋王，而晋王对他却也不过是贪图一分美色而已。算来他比晋王要狠毒一些，终会有一天真相大白，他和晋王成了敌人!
敌人啊··杜雪堂心尖颤抖，不敢深想。
西苑
“冷吗?”晋王探身问。
天确实很冷，但是在马上跑了一阵，浑身都热了起来，杜雪堂摇摇头，回答说“谢王爷关心，雪棠不冷”
“嗯”晋王转过头，看着前方像是在寻找猎物，半晌又突然说“你直接说不冷就行，老谢什么”
“是”
“你··”晋王叹了一口气，使劲一抽□□的马，向前冲了出去。
杜雪堂看了他一会儿，直到晋王要消失了才策马跟上了，终于不耐烦了吗?也好!
胡乱的跑了一阵，杜雪堂一勒缰绳，忽然看见了杜文乐，杜文乐还是那么没用，一群人追个兔子都追不上。
“看什么?”晋王找不见他又策马回来。
“马绊了一下，没跟上王爷，王爷恕罪”
“呵呵，本王有怪过你吗?”
杜雪堂转头看他，晋王自嘲的神情一闪而逝，冲他笑笑说“你想上场吗?本王护着你”
皇家猎场，他有什么资格上场，晋王这幌子用的未免太大胆，杜雪堂一阵反感，连话都懒得回答，直接扬鞭离开。
晋王原地看看他，阴沉着脸一箭射死了那只兔子，又扬鞭追了过去。
晋王行营前
“参见王爷”
杜擎!杜雪堂迅速抬头，杜擎一定是故意等在这里的。
晋王和杜擎说了什么，他没听清，他只记得杜擎信笺里的阴狠语气，也许这西苑就是他的终点。
营帐内
“雪棠有些不舒服，恐怕下午不能陪着王爷了”
晋王看着他半晌，像是放弃了什么对他说“那你好好休息吧”
“是”杜雪堂施礼告退。
晋王离营后，杜雪堂系上披风，缓缓爬上后营的山坡，披风是晋王送的，刚到西苑那天送到他手上，晋王在他的营帐足足等了一个时辰，就算自己是个幌子，晋王对他也算用足了耐心。
王爷，你也不必再如此了!也许马上就结束了!
“我的好弟弟在想什么呢?”
杜文乐!杜雪堂皱了一下眉头“我们不该见面”
“呵，少那副德行”杜文乐看不得他的不屑，撇嘴说“别忘了自己的身份，晋王府里，你也不过就是个□□的!”
“快点回去，别坏了事”杜雪堂懒得跟他多说，直接打算离开。
“哎”杜文乐挡在他身前，眉毛一挑，轻浮的说“从前没看出，你还挺漂亮的嘛，让哥哥··”
心底一阵嫌恶，杜雪堂刚要甩开，旁边忽然飞过来一个黑影。
“啊”杜文乐惊呼一声，直接被那道影子砸倒。
晋王!杜雪堂看见他怒气冲冲的跑了过来，将自己拽到身后，盯着杜文乐，眼角直跳。
“再动，本王就废了你!”
杜雪堂回神，才发现杜文乐手掌鲜红，被晋王用匕首钉在地上。
“叫杜擎过来”
杜擎!杜雪堂脸色一白，不想如此，可是传令的侍卫已经离开，他想阻拦，可晋王怒不可竭，杜雪堂直觉的此时谁也不能阻拦，尤其是自己。
杜擎来了，看见他神色很平静，只是替杜文乐辩驳，杜雪堂心里冷笑，不愿多听，此事最后也就是不了了之，难不成还杀了杜文乐谢罪?
呵呵呵···
晋王笑了，杜雪堂从没听过晋王这个笑声，平静平淡，却让人不寒而栗。
雪白的刀光闪过，杜擎的发髻被削掉，晋王提着刀架在杜擎脖子上说“老东西，本王告诉你，要么赶快和你的混蛋儿子向雪棠道歉，要么本王就砍了你，替你去陛下那分辨”
晋王权倾天下!
杜雪堂第一次理解这四个字的意思，因为他在杜擎的脸上看见了恐惧，原来杜擎也是有恐惧的。
王爷，您就没有怀疑过我一分吗?
“王爷，我们回去吧”
营帐内
“此等事本不值得王爷计较”您是站在云端的晋王，而我低入尘埃什么都不是，所以不值得您计较。
空悬着一颗心太难受了，王爷，从今天起我收了对您的心思，也不想再假意的敷衍您，杜擎也好，您也好，若真相大白，您便··杀了我吧!
“雪···”
晋王钳住了他的手臂，杜雪堂没有挣脱开，一抬眉撞上晋王难过的目光，这些时日来，晋王最直接，最强烈的一次难过。
晋王看了他一会儿，神色渐渐平复，冲他轻轻笑了一下“你回去休息吧，白日也累了，本王派护卫在你营边，不会再有事了”
您看，确实不值得您计较，杜雪堂欠身行礼，一步踏出大帐。
寒冬的清月挂在天上，显得脚下的雪更冷了，杜雪堂轻轻呼出一口气，心里的沉重都被他呼出去了，他脚步轻松地往回走，轻松的连心都空了。
“你终于肯来见本侯了”杜擎冷声说。
“侯爷”杜雪堂微微躬身，现在再多的解释也没有意义，行营内的一切，杜擎只会觉得晋王无比信任自己。
“你喜欢晋王?”
“侯爷，小人有一个问题请教侯爷”
杜擎眉毛动了一下，没有介意他的避而不答“什么?”
“侯爷要我接近晋王的目的是什么?”
“你要干什么?”
“交换”杜雪堂垂首，遮住眼底的光芒说“我助侯爷成事，侯爷放我离去”
杜擎苍老的脸上划过得意，杜雪堂还是那个杜雪堂，没有跳出他的掌心“好，我告诉你”
引胡人进入，进攻京城，迎吴王入京，呵呵··杜雪堂摇头，杜擎的这个计划，听起来就荒谬可笑，就算成了，能有他杜擎什么事。
晋王、吴王哪一个是杜擎能惹得起的，杜雪堂从公文里看过那个明敏睿智的晋王，他绝不是一个痴心妄想的杜擎能左右的，更不是他能左右的。
咚咚咚···
一阵密集的脚步声，杜雪堂站到帐外，发现营外混乱一片，晋王在众人的簇拥下快步向大帐走去，神色是他从未见过的严肃。
晋王忽然转头看了看他，目光复杂，转瞬进入大帐。到晚上，气氛越来越凝重，他营帐里外围了三层侍卫，和晋王的一样多。
“公子，吃饭吧!”
“嗯”杜雪堂坐在桌旁。
“公子，奴婢··听到了一些事”翠儿犹犹豫豫的看着他“关于王爷，您要听吗?”
“什么事?”杜雪堂夹菜的动作一停。
“今日围猎，王爷压了陛下一头，听说猎物是只祥瑞的白鹿”
啪!筷子掉落，杜雪堂看向晋王大帐的方向，这不是杜擎期盼的进军时机吗?王爷，你现在在想什么··
帐外没有一丝风声，安静的像是在黑夜中酝酿什么，杜雪堂闭着眼睛努力让自己睡去，可以满眼都是晋王今日那短暂一瞥。
咣当一声，门被推开，黑色的人影踉跄的进来，他就着稀薄的月光，震惊地看着眼前的晋王。
月光太冷，照的醉酒的晋王脸色苍白，晋王眼神涣散的没有焦距，摇摇晃晃的走了过来，轻翘一下嘴角，显得有些滑稽，伸出双臂抱住自己。
熏人的酒气窜了上来，杜雪堂想起寄情阁那晚，惶恐的要推开晋王。
“别怕，我就挨着你睡一觉”
杜雪堂被晋王压住，仰面躺在那里愣住了，直到王将军的声音从帐外传来。
“王将军”杜雪堂走了出来。
“我听说王爷在你这里，王爷怎么样?”
“王爷醉了”
唉··王将军叹息一声，对他说“打扰公子了，末将这就将王爷扶出来，公子安歇吧”
这话怎么听都奇怪，杜雪堂皱眉拦住他说“将军是怕我暗害王爷不成”
“当然不是”王将军赶紧摆手“末将听说公子生王爷的气，不喜欢王爷待在你那，绝无他意”
晋王果然是故意避开跟自己一同起居，既然如此，为何委曲求全，为何装的全然不在意，即便是幌子，也不必那么早就开始伪装。
“公子，王爷··和一般人不同，但绝不是公子想象的那般无情无义”王将军斟酌一下不知如何表达，只能说“总之公子多担待些吧，王爷其实很好”
“将军”杜雪堂回神“王爷骑射了得，怎么会无缘无故··”
“此事不该末将多言”王将军赶紧低头。
杜雪堂忽然有些了然，冲他问“将军，王爷是不是因为心情不好，所以才··”
“公子”王将军赶紧打断“有王爷在您不必忧心，还是让末将将王爷扶出来”
“不”杜雪堂挡在门口，咬咬嘴唇说“将军，我要知道是不是?”
王将军沉默了一瞬，压低声音说“公子，末将无可奉告，但是此事后，王爷··公子暂时别同王爷置气了吧，算是末将的请求”
“王将军，我会照顾的王爷的”
杜雪堂转身进入营帐，晋王躺在那里，额头满是汗珠，被子踢开，将被子给晋王盖好，因为晋王不消停，杜雪堂单拿了个被子裹住晋王，免得出汗，被寒风一吹生了病。
晋王皱着眉头，偶尔轻声呢喃一句什么，杜雪堂觉得晋王像个做错事害怕的孩子，他伸手摸摸晋王的眉头，不知不觉的笑了。
晋王眼珠转的更快了，面色有点扭曲，他刚要上前，晋王一下子坐了起来。
“王爷，您没事吧”
晋王惊魂未定的看看四周，又看看他，最后目光落在被子上，无声的皱了一下眉头，杜雪堂觉得他身上好像暗了一分。
杜雪堂抬手想碰碰他，晋王猛地后撤，惊慌的看着他。王爷，你梦见了什么，是梦见雪棠害你了吗!
“王爷，我知道今日，您是身不由己”因为我··
“不”晋王打断他的话，也打断他未来得及想清楚的缘由“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晋王是什么，本王从没有身不由己”
怎么会没有呢!王爷，我其实···
杜雪堂看向他，晋王的情绪一下消失，平静成一潭死水，没有波动，也没有灵气。
“天气寒冷，你既然需要两床被子，明日多穿些，免得路上冻到”
“王爷，不是··”这样的。
晋王已经离开，大步离去，杜雪堂看着门外，这是晋王最后一次给他找台阶了，以后他再也等不来那个温柔的晋王了。
原来他不是悟不到那些举动背后的真诚，也不是瞧不见晋王真实的愧疚，杜雪堂一直明白，但是他怕，因为谎言隔在中间，放弃比看穿简单多了。
晋王真的对他没有感情吗?不，他只是说不出那三个字，因为他们相差太远，中秋夜，自己没有等来答案，晋王也同样没有等来。
自己尚且无法说出‘喜欢’，何况晋王，但晋王至少给了他体贴，给了他纵容，给了他能给的一切，干干净净，真真切切，没有自己这般包藏谎言。